鄭周明
1998年開春的K鎮,鎮尾那家書店點燃了全鎮的尖叫和淚水。人們像一頭扎進漁網互相搶奪,書店能有這熱鬧勁,20年未見了。
之后,修鎮史的年輕人很不情愿地記錄下這件事,把它看作小鎮精神污染的明顯標志。
書店李老板像獵人一樣進城時,鎮中的盧老師正從教室里出來,夾著課本到校門口雜貨店里聊天。
李老板親自從貨車尾拎出兩個紙包,看寶貝似地摩挲幾遍。據說鎮上許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并且堅持聲稱李老板的眼神勝過他瞧發廊妹。
這些片段原本與我無關,是老曹告訴我的。許多年后我無意中踏進K鎮,認識了一些人,其中有個關鍵人物老曹,他說他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與不安,對兒子寫下的簡單鎮史表示不滿,自己寫了一篇小說,投給我所在的雜志。
巧的是,我被雜志委派去S縣做宣傳調研,然后又讓對方助理推薦幾個典型鄉鎮,我選擇去了K鎮,擠上了一輛小巴。
因為我并沒看到老曹的小說稿。
在上這輛小巴前,我在車邊抽煙,縣城建在山腳,街道也是平緩起伏,遠處山影霧青,總是很美。我又想起自己從社長那出來時,強打精神又沮喪地關掉電腦,同事們已經從20樓一路高歌猛進,到樓下青春雜志的姑娘們那里嚴肅討論完男士健康問題,如海獺一般回到自己位子上閉目養神了。而在我踏出媒體大樓的那一瞬間,上午茶話會的茶香乘著電梯也飄到了我腳下。
車開動前,我忍不住瞄了一眼表,估計辦公室下午茶話會三分鐘后開始。
還有人飛奔著擠上了車。這輛小巴擠進了三十四個人,兩條狗,一籠雞鴨,酒足飯飽似地開往K鎮。
車上的人,就是一個小社會,折射背后的生長。所有內地縣鎮就像來自一個原始半成品模型,在天地之間虛空地沉浮,無法看清其中究竟有什么味道。我身邊是幾個紅色透明塑料袋被壓縮在年輕男女的懷里,鼓囊囊的時尚服飾,許多塑料桶被臨時當作凳子桌子,打起了撲克。上車沒幾分鐘,這里就像一個移動小集市一樣喧嘩開了。但我突然提起了興致,像定時分泌躁動激素一樣,何不了解這些處于中間狀態的人群呢,用什么方式?
講故事。
他們原本就看出我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一般游客,我有意透露了自己是在雜志搞創作的,他們便稍微轉動了腿的方向,停歇了聲響,表示好奇。我便說:“那我說幾個故事來聽吧,說幾個大城市的故事,你們不知道,大城市也有許多嚇人的事咧。”“好好,比比故事。”他們中有個抽煙的中年人回應了我,我沒聽清楚后面,隨即興致高漲地說開了。
我一邊說一邊想起桌子上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小說稿件,那里面幾乎蘊藏著每一座城市每一類人的鏡像,有些是顯微鏡,有些是放大鏡,但更多的是平面鏡,許多故事有一個獨特怪異的原型,被我記住了,但作者僅僅走出了第一步。講故事讓我忘記了小巴的顛簸,盡管拿它當作是呼應好了。但奇怪的是,不管我的故事里有多么多的慘烈、懸疑、傷害,乃至于詭異,他們都沒有表現出我想象中的那般驚訝和好奇。孩子們大呼小叫,鼓掌連連,但大人們,只是睜大了眼睛,似乎永不滿足,等著捕捉我全部的故事,掏空我。
我可沒這么多怪故事可供欣賞,何況我并不擅長將一個優秀小說提取出簡單的情節,這是令編輯們討厭的做法。
顯然,這還是激發了我的斗志,我必須讓他們嘆服,而此時,內心某種荒唐的挫敗感卻滋生開來,我甚至為自己有這種無聊念頭而感無聊。
“我再給你們說一個神奇故事。”我打算說最后一個了。
“沒味。你曉不曉得‘泰坦尼克號?”
我愣住了身子,整個身心,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或者說從哪里冒出來。
“什么?”輪到我驚訝地提問了。
我確信我又聽到了那句話,來自一個普通老人,眼神穿過我肩膀,仿佛自言自語。但顯然,不止是他問出了這問題,我看到邊上的中年人,許多人,都點頭看著我。
我啞然失笑。我所有的故事,都不及這句話來得讓人震撼。
“我不知道泰坦尼克號!你們告訴我什么是泰坦尼克號?”我斬釘截鐵地看著他們,當時一定像一個小學生,等著教師講一個故事,一個足以壓制住我躁動不安想下課的故事。是一群教師啊,剛才我神采飛揚的時候在他們看來就是在上演一個小丑劇吧,我以為我是教師呢,他們多么寬容又殘忍 ,讓我一個人入戲這么久。
我的確不知道泰坦尼克號,無論是哪個泰坦尼克號,都不會和他們口中那個一樣。這不是在大都市里,也不是在沿海港口那,我可以想象那邊有許多人物和泰坦尼克號發生了聯系,滲透進生命回憶的故事,可以時常取出來回味的,但也僅限于一部好萊塢經典大片而已,還能有什么衍生呢?
“我不知道泰坦尼克號,你們給說說?”我再一次請求他們。
夏日夕陽的光線已經悄然爬上了車,在每個人身上涂抹起自己的抽象藝術品,微暖的塵埃迎來自己的歡樂時刻,像一場小小的暴風雨,人群中央的“無機客”。而隨著小巴的行進,周圍兩邊的稻田里,低垂的禾苗分泌出草莽般的青澀氣味,化身成蒲公英飛進車廂里,我忍不住揉了揉鼻子,確信躲不開這欲望一樣的見面禮,我只期待有點什么聲音快快出現,只要是聲音就行。
他們卻紛紛搖頭,淡淡的失望神情有如家長的秘密一般,他們抽著香煙,低語著“泰坦尼克號,唉,就是泰坦尼克號嘛,你城里人咋不曉得?”這種語氣沾上了傳染病,他們互相瞧上一眼,煙霧繚繞里開始有了神秘莫測的會議在開始,開始得沒有征兆,而整個過程就是在沉默的回味咀嚼中,只有發出那艘船名字的一點聲音,伴隨著令人無法忍受的上升語調以及咳嗽聲。
結束了。
小巴戛然停止,人們紛紛下車散去,我甚至來不及抓住任何一個人,“哎,哎,哎”,希望能留下一個人,那幾乎是乞求的聲調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車廂里,青漆銹色的鐵椅子,滿地煙頭,我茫然四顧,逐漸心生被戲弄的感覺。
我下了車。街上行人稀疏,挑擔子的婦人,帶孩子的老人,偶爾有人朝我瞥一眼,揣測我是個陌生過客,還是哪家的親戚來訪。
我是一個小說編輯,這不算什么。我對自己說,何不當作意外收獲,破解這個謎呢?
介紹信很好用,我在鎮政府很快見到了鎮長。我第一感覺是鎮長很年輕,我是說以做官的標準來說,比我大不了幾歲,然后我迅速注意到他手上的金屬手杖,我立即反應過來,加快腳步,迎上他的左手,在握手的一瞬間,他的笑容無比真誠爽朗:“陳老師,歡迎歡迎,我是這里的鎮長,姓李。”這是我第一次碰到如此謙和的官員,他的眼神清澈得難以置信,邊上的秘書似乎也習慣了李鎮長的客氣,只是在一旁微笑。
“哪里哪里,李鎮長,我是來學習的,別跟我客氣。”我喜歡這個鎮長,一見面就喜歡,讓人對一個官員有好感其實很容易,但他是第一個。
我被安排在政府后邊的招待所里,簡單干凈的標間,看得出這里的辦事作風。不過,我還沒來得及看到主街上的商業場所,那能說明一切。
房間里暫時就我和李鎮長兩人,他坐在凳子上微笑等待著什么,我很快說明了來意和計劃,自然也介紹了身份。
沒什么問題。李鎮長點頭同意,我便問他:“您有什么建議嗎?”
“喔,沒什么建議,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自然都聽你安排了。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大概不知道,我們鎮來過許多專家,不過雜志編輯你倒是頭一個。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一定看過許多小說吧?”
我很驚訝李鎮長問出這樣的問題,想不到他對文學感興趣。這迅速拉近了我和他的關系,“李鎮長客氣了,我們雜志是全國知名的文學雜志,刊發的都是大作家新作,當然作為編輯,一定需要多讀好書了。”
我已經準備好和這位鎮長大談特談文學話題了,他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熱情,當時我立即想到,這可是證明我不是假專家的好話題,像這樣的小鎮,雖說不同于傳統小鎮那樣簡陋,隨潮流有了點經濟發展,若說是比得上一個小縣城也不為過,但恐怕迎來送往的上級訪客,也是魚龍混雜,叫人哭笑不得吧。
“那你,看過一部叫《泰坦尼克號》的世界名著嗎?”
“什么?”我想我的驚訝嚇到了李鎮長。
“哦,我是說一本書,叫《泰坦尼克號》,有吧?”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立即屏住尷尬的笑聲,我無法克制住某種奇怪的探究欲望了,我確信眼前這位鎮長不是開什么玩笑,如果K鎮所有人都在編織一個大玩笑的話,那我也愿意快點鉆進去。
“李鎮長,你是說一部美國電影《泰坦尼克號》嗎?”我仍然懷疑這兩者是否一樣,雖然這個名字如此獨特。
“是啊。美國大片,賺走咱好多錢呢,聽說大城市的觀眾都瘋了一樣去看?陳老師,有這部書嗎?”
“李鎮長,這部電影我知道,我納悶您為什么要知道它有沒有書呢?您看過這部電影?”
“當然看過。比你們晚看到而已。我就是想知道,書里還有什么是電影沒拍出來的?你們都喜歡這部電影吧?你們肯定也看過它的書,否則怎么會那么喜歡呢?”
“這個問題有意思啊。李鎮長,您為什么覺得電影和書有很大差距呢?您對這電影有意見?”
“肯定啊。你想,看一部電影才一兩個小時,但看本書得花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吧,電影不一定說對書里意思了,可能還曲解了書呢。”他不容置疑的解釋讓我很感新奇,但我佩服他,有點道理,我從未想到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影像和文本之間的關系,這個李鎮長是聰明人。
但我不得不實話實說了。
“咳,李鎮長,《泰坦尼克號》這部電影是根據它的劇本來拍的,后來也出了書,但書是根據電影來寫的,這部電影是導演虛構的故事。”
“它沒有書?”李鎮長驚訝地看著我,那種失望的眼神甚至讓我后悔說了實話。
“是的,它沒有書,它完全是為電影編出來。”我很無奈,甚至也想埋怨,這么一部經典影片,怎么會沒有相匹配的偉大著作呢。
“怪不得,怪不得。可是,你們大城市,怎么這么崇拜這部電影,你們都把杰克和露絲當作偶像?”
一瞬間有種穿越的感覺,自己站在某個戲劇舞臺上,一出先鋒話劇。李鎮長那略帶方言的普通話,說出這兩個名字時,我不得不再次相信,現實比小說神奇多了。
“也不能這么說,它這么出名原因挺多,您也知道,城市生活雖然物質很豐富,但感情常常顯得空虛,生活也單調,沒有想象力,觀眾很希望來一次冒險吧,即便是短短的三個小時。”
我知道,我并不能解釋清楚這個問題,李鎮長疑惑的樣子讓我找不到恰當的詞匯,適合他的。
而隨即,一個關鍵問題被想起來了。
“李鎮長,您這么關心這部電影,是有什么重要原因嗎?”
“不,沒有,那時我年輕,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很新鮮,印象特別深。”
談話就此中止了。
我慢慢送走李鎮長,淡藍的暮色漸漸將他變成輪廓,竟然像海上的一抹人影,孤寂地等著誰來援救。
這是個奇怪念頭,但不會比剛才那番談話更奇怪。我想起當年電影放映時,幾乎所有人都在惋惜杰克的死去,如果他能活下來,能活著,那么世界將更和平,至少辦公室那些女同事堅信這點。
掩衣而睡,這安靜又帶了些玄妙的地方,讓我胡思亂想一陣后沉沉入睡,我有預感,這個話題只是個開始,整個K鎮被那艘巨輪闖入,輕松地壓住了這片地域,那艘船實在過于巨大了,十年后仍然陰影不散。
第二天我被安排參加一個由全鎮最熟悉文化歷史的各界人士組成的會議,李鎮長只是出現了幾分鐘,讓我隨意向他們了解情況,便離開了。看得出,李鎮長氣色沒有昨天好,似乎有些憂慮,他身邊那個助理展現出更夸張的苦臉,他被嚇著了。
會上我逐一向他們了解K鎮有什么民間傳說可以和當代發展聯系起來的,問到一個本地初中教師的時候,他似乎對我特別熱情,說了許多掌故,他說他平時就在收集這些資料,多到足夠出一本文化遺產的書了。這令我大為高興,省去了不少工夫。會議結束大家紛紛離去,那位曹老師留在最后,我問他是否方便去家里復印點資料。
“陳老師,其實我們打過交道。”他紅潤的臉上有點不好意思。
“哦?曹老師能不能提醒一下?”
“大概七八年前,我給貴雜志投過一篇小說呢,收信人是寫您的名字,我在雜志編輯組那挑了您的名字。”
“啊?幸會幸會了,后來發表了嗎?”
“不好意思,沒有。”曹老師有了些天真的羞澀。我知道,對于寫作而言,這些作者真誠純粹得多,往往和工作時呈現給別人的形象大為不同,甚至相反。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
“那你小說名字叫什么?有些什么情節?”出于禮貌,我也想問下他,也許我能記起那篇小說。
“其實很普通的小說,我也知道不太可能在你們這么有名的雜志發表。”頓了頓,他說,“小說叫《駛進小鎮的巨輪》。故事有點離奇,是件真事,你知道電影《泰坦尼克號》吧?”
“啊!”我忍不住驚呼,果然我逃不開這個話題,雖然我記不得有這篇小說,但我知道這次必須抓住他,問個究竟了。
“怎么了,陳老師?”他同樣期望我的反應。
“我想再了解下這篇小說,可以嗎?”
“好啊,那我們去附近的茶館坐坐吧。”
我們很快出了政府大樓,在他帶領下拐進一間普通茶館里,其實叫茶舍更合適,門口仍然用著老式的煤餅爐,上頭一個細嘴大茶壺,嘟嘟冒著熱氣。
茶館里沒什么人,老板娘正在里頭看著什么電視劇,自個兒嗤嗤笑著,看到我們進去,忙關了電視,嫻熟地端上幾個小碟子,盡是葵花子、南瓜子、米糕什么的小食,然后問我們喝什么茶。我隨曹老師點了毛峰。
“這里很安靜喔。”我問他。
“這段時間人比較少,大家忙田里還有打工去了,再過一陣,鎮上趕集就熱鬧了。”
等老板娘端來茶水,坐到外邊,我端起茶杯,吹開茶葉,抿了幾口。曹老師很快喝了一口茶,眨著眼睛看我的杯子。
我笑著問:“曹老師,詳細說說你那篇小說吧。”
“唔,那篇小說在我看來是很有特點的,不過您看過的故事肯定比那離奇得多。情節不復雜,1998年夏天,我們這里被一部電影震撼了,就是《泰坦尼克號》。我們怎么知道這部電影的呢?那還得從鎮上的書店說起,那時候大城市已經在一年前放過這部電影了,書店李老板不知道哪來的嗅覺,進了一批電影畫冊,就是拍攝花絮那種,圖片很漂亮。那時候書店里要么是瓊瑤的愛情小說,要么是金庸、梁羽生他們的武俠小說,還有些健康養生的小書,你想,這么本畫冊,肯定火了。很快,鎮上人都爭先恐后去看了那畫冊,大家都被震撼了,一點都不夸張地說,這部電影里的所有東西,對我們都是陌生的,那些漂亮的外國人,考究的衣服,金碧輝煌的大輪船還有里面的設施,我們沒有一樣是看到過的,知道的。但這些都符合了我們對外國的想象,就是豪華和奇跡。那時鎮上已經有些做生意賺錢的人了,他們更喜歡那畫冊,想學里面的生活方式,他們哪知道,那是傾家蕩產也學不來的啊。還好還好,他們只對鎮邊上河灘的竹筏最熟悉,對泰坦尼克,可是束手無策。”
他爆發出爽朗的笑聲。
“哦,原來如此,你們是這樣和《泰坦尼克號》發生了關系。”聽他這樣一說,我便覺得合情合理了,一個小鎮和好萊塢大片放在一起也沒那么奇怪。
“不,不僅如此,這才是個開始。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才讓全鎮人都熟悉了這部電影,僅僅靠一本畫冊,沒那么大影響,那時候人體攝影畫冊銷量更好呢。”曹老師停頓了下,讓老板娘添滿茶水。
“是什么事呢?一直到今天還有痕跡。”
“是的,到今天還是記憶猶新啊。就是我寫在小說里的那件事。”說到這里,他輕輕一笑,又垂下了眉頭。
編輯的經驗讓我預感到接下去會有個不錯的故事,我更奇怪的是自己怎么會完全對這篇來稿沒印象,即便只是一個神奇故事,一個不完整的小說,我也能記住那關鍵情節啊。我想起桌子上那厚厚一沓自由來稿,似乎變成了上百個K鎮,上百個曹老師。
看來,是我忽略了那篇自由來稿。完全沒看。
“我們鎮上有個電影院,是以前人民公社大院改建的,現在墻外頭還能看到褪了色的紅字。做了電影院后,其實也不怎么放片子,沒片子看啊,縣上發下來的盡是老片子,沒人要看,都給學生了。后來市場流通寬松了,盜版帶子多了起來,武打片啊槍戰片特別受歡迎,電影院就成了全鎮最熱鬧的地方。唔,還有些香港沾腥的片子,偷偷放的。”
“也放《泰坦尼克號》了?”我猜多半是這樣。
“是啊。你想那本畫冊這么流行,電影院肯定得跟上,沒兩個月,有人就搞到了帶子。就這么幾盤膠片,把全鎮男女老少都吸引來了,有的人是來看巨型輪船,有的人是來看外國人生活的,還有些人,就一門心思等著看演員光身子呢。這部電影就放三天三場,其他鎮子也等著放呢,所以那票突然成了寶貝了,大家托關系的買高價票的,像瘋了一樣,好像這輩子看不成這部電影就抬不起頭一樣。荒唐的事可多了,有些沒錢沒關系的媳婦,為了看這片子,倒先演起了香港片的那種角色,還有丈夫攔著不讓媳婦去看的,怕學壞,結果媳婦鬧著要離婚,跟別的男人去看了。現在想起來,還是匪夷所思。電影放完之后,白天大街上站了有五六百人,十幾個圍攏一團,叫嚷著‘要說那泰坦尼克號啊,真是喲,然后邊上的人也附和‘是啊,是啊,沒下文了。搞得進鎮來的鄉下人一臉羨慕,湊上來問‘太太你個是啥寶貝?哈哈,陳老師,你說這怪不怪誕?”
“挺有意思,我沒想到你們這里和大城市一樣追捧它啊。不過,不就是一部電影嗎,你們都是被煽動起來的啊。”
“你說對了。說起來我都不好意思,那電影院老板也算我的親戚了,但沒那么親密,不過弄張票子是問題不大的,結果還真有人來找我要票,你也知道,這種事一旦開了口,處理不好,我肯定沒好日子過了。但,竟然真有女學生來找我,拿自己換票子,你不知道,我當時聽到這話,有多震驚,為了一張電影票,人可以這樣作賤自己啊。”
“這我倒理解,我雖然沒經歷過,但這種事在我們生活中不是經常聽到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很不一樣,等價交換這個詞,在有些人那里很隨便,只要能換成功就行,自己都不在乎,對方更覺得理所應當了。”
“陳老師,這些年我一直反復在回想這件事,包括我忍不住寫成小說,都是想去解釋這件事,但其實我可真沒有完全弄明白。”
他沉默了下來。這真是個奇妙的故事,在一個小鎮上親身經歷這事,的確足夠讓人驚訝多年了,若我認真地想象一下,這艘巨輪駛進K鎮時,多么奇怪的事發生也不為過,而我唯一想不到的是細節。可以說,這也是我喜歡做雜志編輯的關鍵原因,我知道這世界很復雜,人生有無數種方式存在,我更想知道,那里究竟都有些什么。
我掐滅了半支香煙,輕松地安撫他。
“不,陳老師,我說的故事才剛開始。”他抬起頭看我,用著更沮喪的眼神。
“哦?”我半晌沒反應過來,同時一絲更大的好奇和擔憂涌上心里。
這個K鎮,難道還能承擔起更復雜的喧囂嗎?
“放映電影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場,我一個女同事也去看了,盧老師,教語文,年輕,更白凈漂亮,學生都很喜歡她的課,那時候她已經訂婚了,對象就是老鎮長的兒子。哦,就是現在的鎮長,你這兩天都和他打過交道了吧。”
“那天她是和李鎮長一起去看的?”
“不,她沒和李鎮長一起去,第一天晚上他倆就去看過了,她是第二次去了。那天她拉了學校門口店鋪里的男人去看的,前后腳進去的,當時沒人發現。”
“你意思是說,她和兩個男人去看了這電影?”
“是的。其實她心里喜歡那小伙子,我們老師都叫他‘勤務兵呢,盤下店面也就半年工夫,踏實肯干,還幫教師們收信件,我們都挺喜歡這小伙子,具體名字我們起初不知道,后來聽盧老師叫他小杰,我們也跟著這么叫了。誰也不知道他倆是怎么好上的,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李鎮長不好嗎?盧老師不喜歡?”
“這事挺難說,你也看到了,李鎮長身子不方便,患過小兒麻痹癥,不過這并不妨礙媒人的熱情,想嫁給他的女孩可不少。但李鎮長就是看上盧老師啦,之前盧老師只是在學校實習幫忙,隨時可以辭退的,后來和鎮長家定了親,就有了正式編制。不過我們全鎮人不會對這個說三道四的,李鎮長和盧老師都不是什么壞人,是不是在一起是他倆的私事。”
“嗯。感情這事是說不準,那盧老師和小杰打算怎么辦呢?”
“打算?”曹老師從虛渺的香煙氣后頭閃爍著不確定的眼神,“他倆沒有打算,也許原本會散掉吧,盧老師單身一人在鎮上,還是愿意求穩定的。”
“后來呢?”我有些緊張。
“后來。他們沒有后來了。”曹老師苦笑著回應我。
“那晚看完電影后,整個鎮子意猶未盡啊,這個話題熱鬧了十幾天總該消停了吧,結果盧老師和小杰出事了。”
我不知該說什么,身子僵直了等他說完。
“那天我在上課,是上午最后一節課了,一點征兆都沒有,然后有學生大喊‘盧老師和店老板在樓頂干什么?所有教師和學生都沖出教室,目瞪口呆地看到盧老師和小杰手拉手站在對面樓頂,那是我們剛建成的新教學樓啊,有5層高呢,底下還是沒清理干凈的工地,都是殘破的磚頭鋼筋。校長對上面喊話,讓她別胡鬧快下來,讓學生看笑話了,結果他們倆反而更靠前了,就站在樓頂邊緣,一陣風估計都能把他們吹下來。很快,老鎮長聽到消息趕來了,他兒子一塊被人背過來的。老鎮長臉都氣綠了,佝僂著身子不停跺腳,罵盧老師丟李家臉面,還罵了許多難聽的話。那時我們才聽出來,盧老師看完電影之后,和小杰鼓起勇氣找老鎮長去退婚了,老鎮長當然不會答應這事,更不會便宜了一個不起眼的打工仔,拿工作的事店鋪的事威脅他們倆,但他們倆似乎鐵了心要在一起。”
“他們怎么不索性離開鎮子呢?何必做這么極端的事。”我忍不住插嘴,似乎出個主意就能改變兩個年輕人的命運。
“走不了啊。他們倆的父母就住在鎮管轄的鄉下呢,都靠他們倆養活呢。況且,這事一挑明,除非鎮里人在觀念上同意了他們倆在一起,否則他們倆跑了,父母可跑不掉。”
我默然。
“當時我隱約感覺到,盧老師和小杰是被電影感染了。果然她在樓頂對我們喊,說什么既然杰克和露絲可以在一起,為什么他們倆就不行?如果鎮長不答應退婚,他們倆就一起生,一起死。底下人聽了她的話,竟然許多人笑了,說那是電影啊,是騙人的,你一個教師怎么會學戲里面的活法?再說了,最后那個杰克不是死了么,杰克和露絲一個死了一個活著,沒在一起啊,老天爺不讓他們在一起呢。”曹老師狠狠掐滅了煙頭,“我當時覺得這話很毒,是不是?”
“是,我能想象得出,鎮上的人沒看懂這電影,盧老師卻看得太明白了。”
“你說的沒錯。盧老師對我們說,她和小杰本來不該在一起,有那么點情意,也是天賜的,不能強求,但杰克和露絲不也是萍水相逢嗎,他們能有這么轟轟烈烈的愛情,偉大的愛情,為什么他倆不可以有,不公平,沒天理。鎮上人又笑了,這幫混蛋,一邊抽著香煙,像在街頭談論電影、談論那張裸體畫一樣對盧老師說,你不是外國人,老天爺不一樣,他們的老天爺可以讓他們快活,我們的老天爺不允許,你倆一上樓頂,就讓大家瞧不起了,你倆下半生都遭我們輕賤了,要么,要么你倆現在投胎去外國呀。大家都哄笑不停,我看見老鎮長眼睛里都長出毒刺來了,恨不得一箭射了他們下來,他兒子一直低著頭不吭聲,身子抖得厲害呢,他是真喜歡盧老師的,教師們清楚。”
“你們鎮上人這不是想逼死盧老師他倆么。”我不知道該怪罪電影,還是怪罪這群人的無知。
“這群白癡像魔鬼一樣。盧老師被他們說得真絕望了,她天真地以為這部電影把鎮上人都洗滌干凈了呢,會贊同他倆在一起呢,至少不反對吧。以前這類事也有發生啊,女方不愿意,男方也強求不來,被人議論一陣罷了,也不是多大的損失,可那次就奇怪了,鎮上這么多人看了電影,不僅不同情盧老師,反而撕咬這對情人,落井下石,想毀滅他們倆。你說,這是為什么?他們瘋了嗎?”
“我也不知道,不明白。”
“我聽到盧老師哭了,小杰大嚎了幾聲,他們倆抱在一起,他們倆是希望能像站在船頭那樣獲得自由,新生,可從樓頂上望出去,是黃泥土,是青石山。他們抱了很久,也不理我們。好像有一道閃電,明亮得出奇。他們倆跳了樓。”
“閃電?”
“大概不是閃電,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亮,然后就看到他們倆已經碎在地上了。有人跟我一樣,有人說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倆落下來,像扔下兩塊磚頭。”
我和曹老師面對面坐著,坐了很久。暖黃的暮色又從平坦大街上走進來,靠近我們,繞了幾圈,像流水一樣密密織布,然后緊緊盯著我的眼睛,逼視我這個陌生訪客。
我不得不掩面,煩躁不安。
“我忘了說,是我送了他們倆電影票,我好心呢,還勸他們各自好好過日子,連外國電影都沒大團圓。”
曹老師怔怔地看著我。
我只是默然。
…………
我帶著這個故事離開K鎮,帶進城市里。同事們把它當作奇聞異事,就跟酒吧新聞沒什么兩樣。但它已經是我的故事了,當我走在大街上,不斷想起K鎮,想到那艘傳奇巨輪如何駛進一個中國小鎮里,帶走了兩個年輕鮮活的生命。
半年后,我在電影院門口看到3D版《泰坦尼克號》上映,忍不住買票進去。我聽到身邊有人抽泣有人嘆息,也有花甲夫妻,重溫自己的往事。我想,人的生命除了一些故事,還有光暈凝視的眼神,還有潮濕的淚水,還有呼出的獨特氣息,這些加諸在3D之上才更完整。
我在座位上睡著了。似乎聞到海洋的氣息,清曠襲人,遠處海面靜謐無聲,也許是海市蜃樓,白象似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