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建國 王國風
(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 寧波 315100)
漢語SVi+了O句式分析*
席建國 王國風
(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 寧波 315100)
本文從四個方面討論了漢語SVi+了O句式的情況:1)Vi+了動詞的概念轉喻模式及其語義結構特征;2)SVi+了O句式的構式義;3)SVi+了O句式的分類性網絡關系;4)SVi+了O句式的元功能。研究發現:Vi+了動詞用于SVi+了O句式是一種“跨范疇和諧”現象;SVi+了O句式因遵循“整體-部分”原則相對SVi+了句式屬于優勢語序。SVi+了O句式比SVi+了句式的意念性和語篇性更強。
SVi+了O句式;分類性網絡;跨范疇和諧;語篇性
This paper explores Chinese SVi+leO constructions in the light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from the following aspects: (1)The conceptual metonymy model and the semantic features of Vi+leverbs; (2)The holistic abstract meanings of SVi+leO construction; (3)The taxonomic network relations of SVi+leO construction; (4)The metafunctions of SVi+leO construction. The findings are as follows: Vi+leverbs used in SVi+ leO construction belong to “transcategory harmony”. SVi+leO construction is dominant word order as opposed to SVi+lefor its following the Whole-Part Principle. SVi+leO construction conveys more conceptual mea-nings and performs stronger discourse functions than that of SVi+leconstruction.
長期以來,語言學界對“王冕死了父親”這類句子的研究一直保持著濃厚的興趣。該句式可以抽象為SVi+了O格式。SVi+了O句式表達“某人‘增生了/減損了’某物”構式義。見下面例示:
① a. 老王活了兩顆樹。 (“增生”義)
b. 他來了精神。 (“增生”義)
c. 杰克跑了三只雞。 (“減損”義)
d. 小李少了些想象力。(“減損”義)
上述句子具有以下句法-語義特征:1)主-賓之間語義上遵循“整體-部分”原則;2)謂詞由Vi+了連動結構充任,在上述句式中用作二價謂元,其構式義可以抽象為:“增生了”(①a、b)/“減損了”(①c、d)(袁毓林 2004;沈家煊 2006);3)賓語既可以是具體、可數名詞,如“樹”(①a)、“雞”(①c),也可以是抽象、不可數名詞,如“精神”(①b)、“想象力”(①d)。以往的研究因多從句法或語義角度討論這類句式,還留有一些問題值得進一步研究:1)Vi+了動詞的轉喻義是如何實現的,有何特征;2)SVi+了O句式的結構化理據是什么,有何語序特征;3)SVi+了O句式與SVi+了句式的元功能有何異同。
SVi+了O句子與SVi+了句子表達相同的命題意義,但構式義完全不同。見下面Vi+了動詞的語義功能比較:
② 他的客戶來了1。
例②中,“來了”用作非賓格動詞,體現“物質過程”,其句法行為可以概括為:來了1:物質過程(X,(結果(X,0)))。但動詞“來了”還有賓格謂詞用法:
③ 他來了2客戶。
例③中,“來了”用作賓格動詞,體現“關系過程”,其句法行為可以概括為:來了2:關系過程(X,(關系(X,Y)))。動詞“來了”用作賓格謂詞,表達“增生了”轉喻義,是通過“概念壓制轉喻機制”實現的。見下面例句及其謂詞的轉喻義實現模式:

圖1 Vi+了動詞的概念轉喻模式
圖1可解讀為:動詞“來了”在構式④的整體義及其表達的語用功能作用下,被壓制進入SVi+了O 句式,并衍生出“增生了”語義及“二價”謂詞元功能。其中涉及一個概念轉喻:行為過程指代行為結果。動詞“來了”發生轉喻時,語義相對抽象,即有一定淡化(彭玉海 2011),其規約化程度普遍低于專用名詞。這種語用現象屬于動詞的“偏離性用法”,即“動詞與其出現的句式不一致的情況”(Langacker 2009)。說明Vi+了動詞的構式義具有消除語義沖突和句法限制的功能。動詞“來了”的轉喻義與其詞匯義之間的內涵和外延傳承關系具有單向性,只能通過“來了1”衍推“來了2”,反之則不然。前件“來了1”是后件“來了2”的充分條件。這一過程充分說明:蘊涵關系的本質是劣勢形式的存在蘊涵著優勢形式的存在。
通過以上討論,可作以下歸納:1)Vi+了動詞的詞匯義向轉喻義演變是單向性的,主要源于語用推理,與主觀化有關;2)Vi+了動詞的一致式作用范圍小,意義和功能較具體,句法的強制性程度大;其轉喻式作用范圍大,意義和功能較抽象,主觀意義強;3)Vi+了動詞是非典型性自主動詞,其賓格用法屬于“跨范疇和諧”現象。
Vi+了動詞的自主性程度可以通過以下模式得到驗證:可進入下面任何一種模式的動詞都可視為自主動詞(馬慶株1988)。
格式I:
a.V+{祈使} b.V+O+{祈使}
格式II:
a.V+來/去 a’.V+O+來/去
b.來/去+V+來/去 b’.來/去+V+O+來/去
c.來/去+V c’.來/去+V+O
我們以下面例示為例,檢驗Vi+了動詞進入上述兩種格式的合法性程度:
格式I:
⑤ a.﹡跑了! b.﹡跑了兩只羊!
格式II:
⑥ a.﹡死了來/去。 a’.﹡死了三條魚來/去。
b.﹡來/去死了來/去。 b’.﹡來/去死了三條魚來/去。
c.﹡來/去死了。 c’.﹡來/去死了三條魚。
Vi+了動詞無法進入上述兩種格式中的任何一種。說明:Vi+了動詞的轉喻用法只能算作自主動詞范疇中的非典型性成員。
“動-賓”搭配的“語義一致性”原則要求二者之間存在語義傾向性,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積極”、“中性”和“消極”(Hoey, M. ect. 2007:107)。Vi+了動詞表達“增生了/減損了”構式義要求其賓語的語義選擇性比較寬泛。具體見下面例句及其分析。
SVi+了O:
⑦ a.老趙活了兩頭牛。(“增生了”)
a’. 老趙的兩頭牛活了。
SVi+了:
b.小張終于死了心。(“減損了”)
b’.﹡小張的心終于死了。
例⑦a、b成立,是因為:根據我們的理想化認知模型(ICM),“老趙活了兩頭牛” 意味著“老趙‘增生了’兩頭牛”,“小張終于死了心”可以理解為“小張終于‘減損了’某個念頭”。即在我們的認知框架中存在“某人‘增生了/減損了’某物”這一事件意向圖式。從認知語用角度來看,選擇使用“活了”、“死了”轉喻某人“減損了”某物,是最簡約、經濟的手段,雖然這種用法增加了句子的復雜性和信息處理負擔。上述轉喻式具有的強大消解語義沖突和句法限制功能,致使句⑦a、b合法。以上討論說明:1)Vi+了動詞的構式義及其屬性需通過構式帶入具體語句,才能實現(薛恩奎 2011);2)SVi+了O句子的構式義越抽象,其合法性程度越低。即轉喻加大了事物與人們日常經驗之間的距離。
SVi+了句式中,⑦a’成立,是因為:1)SVi+了句子表征自發事件,即施事自發或有意識地實施某個行為。具體來說,“牛活了”比“活了牛”更具原生性;2)Vi+了動詞的非賓格用法的詞匯化程度高于其賓格用法(貝羅貝 李明 2008)。這或許正是導致Vi+了動詞在SVi+了句式中體現為一致式、在SVi+了O句式中體現為轉喻式的主要原因。一致式總是比轉喻式表現出弱標記性。句⑦b’不成立,是因為:1)復合結構“小張的心”不符合人們的一般理想化認知模型,因為我們無法根據相關經驗建立起“小張的”和“心”兩個概念之間相對固定的關聯模式,因為關聯模式是人類“自然的”經驗類型。沈家煊先生(1999)為此列出了如下“的”字結構對照表:
⑧ a.經理的(外套) a’.﹡經理的(身份)
b.辭典的(封面) b’.﹡辭典的(出版)
2)相比⑦a’的主語“老趙的兩頭牛”的“可別度”,句⑦b’的主語“小張的心”的“可別度”較低,因而造成定指性更高的前者相對于定指性較低的后者,更傾向于前置,而且⑦a’屬于“優勢語序”。⑦b’因主語的“可別度”較低,致使句子不合語法。以上現象還可以通過Halliday(2009:204)的“共現傾向性原則”來解釋,即“主-謂”之間的搭配功能與主語的指稱性強弱成正比。這就是定指性強的主語“老趙的兩頭牛”與動詞“活了”搭配相對于定指性很弱的主語“小張的心”與動詞“死了”搭配具有更高的共現傾向性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具體語言實踐中,可以通過增強主語的指稱性,使一個句子獲得合法地位,如“小張出走/放棄學業的心終于死了”。
⑦b成立,⑦b’不成立,可以通過“可別度領前原則”(Identifiability-leading Principle)得到合理解釋:指稱性明確的成分的可別度高于指稱性弱的成分;可別度高的成分相對于可別度低的成分具有更大的前置傾向性(陸丙甫 2005)。具體來說,“小張”(⑦b)的“生命度”高于“小張的心”(⑦b’)。其實,漢語中“小張的心”之類結構強調的是范域量“整體-部分”,而不僅表示定指性。從“整體-部分”原則的遵循來看,⑦b和⑦b’是不對稱的。前者相對于后者具有更大的前置傾向性,符合漢語語言句位分布的“整體-部分”原則。
以上討論說明:1)SVi+了句與SVi+了O句在合法性方面存在蘊涵關系:SVi+了句成立,那么SVi+了O句成立,反之則不然;2)SVi+了O句相對于SVi+了句受到的句法-語義限制條件少。前者的主語因“可別度”較高,相對后者的主語有更大的前置傾向性;3)違反“可別度領前原則”要付出代價,代價之一就是句法上表現出較高的標記性。
構式語法認為規約性語言單位的結構化系統是通過諸構式的分類性網絡表征的。根據SVi+了(減損了)O句式和SVi+了(增生了)O句式之間的句法-語義關系,可以將它們范疇化為一個分類性網絡。分類性網絡關系描述構式間的圖式關系。任何一個構式在句法、語義、語用和語篇方面都具有唯一個體性特征,且表征為其構式網絡中的一個獨立節點(node),以體現說話人的語言知識。一個構式一方面具有自足性,同時通過圖式關系相聯系。分類性構式網絡具有兩個中心特征:多義性和原型擴展結構(Croft 2009)。分類性關系中的構式間存在三種聯系:1)例示聯系對應“分類性”聯系;2)次部分聯系對應“部分-整體”聯系;3)多義性聯系對應結構相似但語義有差異的次類構式(Goldberg 2009)。構式網絡中的諸構式可以劃分為不同分類性層級關系,分別由上位構式和下位構式組成,但這種分類性層級往往只能是粗約型的。上位構式具有很強的圖式性,下位構式具有很強的實義性(substantivity)。SVi+了(減損了)O句式和SVi+了(增生了)O句式在句法-語義上存在內在關聯性。見下面圖2及其相關關系:

圖2SVi+了O句式的分類性網絡
圖2涉及的分類性關系分析如下: 1)SVi+了O句式的分類性網絡包括兩個次構式鏈:(i)[SVi+了(減損了)O]-[句(a1)/(a2)]和(ii)[SVi+了(增生了)O]-[句(b1)/(b2)]。自上而下,構式的圖式性逐漸減弱,實義性逐漸增強;2)SVi+了(減損了)O句式和SVi+了(增生了)O句式屬于圖式性構式。圖式性構式有其內部結構,這種內部結構通過其實義性構式((a1/a2)和(b1/b2))的形態句法結構予以例示。每一個構式都可以通過其次范疇成員的語法結構得到部分詳細描述;3)句a1/a2和b1/b2屬于實義性構式,實義性構式是用分類性聯系表征這種關系的圖式性構式的具體例示。Vi+了謂詞的語義對立造成SVi+了(減損了)O和SVi+了(增生了)O句式的構式義的對立;4)圖2表明:SVi+了O句式的層級性表現為“原型-延伸”關系,即SVi+了O格式屬于原型范疇,句a1/a2和b1/b2屬于延伸范疇。SVi+了O句式語義上一方面具有“聚合”繼承關系,但同時也受“組合”關系的制約。
SVi+了O句式與SVi+了句式表達不同的人際功能,通過謂詞Vi+了體現出來。因為“態度”與“完成相”密切相關。前者包括三個分相:“情感”、“判斷”和“欣賞”(Halliday 2009:89)。SVi+了句式強調事件的行為“完全實現”,即“結果性”,SVi+了O句式強調事件的行為“關系”,即“過程性”,具有主觀“移情”功能。二者之間的差異可以通過傳聞復合句加以鑒別。見下面例句及其分析:
⑨ 我聽說瑪麗的一個同學走了。
⑩ 我聽說瑪麗走了一個同學。
句⑨無標記,是因為:傳聞動詞“聽說”的內容“瑪麗的一個同學走了”具有更多的原生性,且符合“傳聞-結果”邏輯關系。相比句⑨,⑩帶有一定程度的標記性,主要是因為:傳聞動詞“聽說”的內容“瑪麗走了一個同學”具有一定的標記性,且不符合“傳聞-結果”邏輯關系。另外,上述兩句的賓語從句的“可別度”差異也是致使它們句法上表現出不同標記性程度的原因之一:原生性小句“瑪麗的一個同學走了”的“可別度”相比構式“瑪麗走了一個同學”更高。即后者⑩因賓語較高的標記性,致使整個句子結構上相對于前者⑨表現出較高的標記性。
SVi+了O句式比相應的SVi+了句式的語篇性強,因為SVi+了O句式前或中間可插入小句或其它成分,形成更大層次上的語篇單位。這也是一種增強概念成分“可別度”的手段,如“王冕,在諸暨縣鄉村居住,七歲時死了父親”或“王冕,家住諸暨縣鄉村,從小幫家里放牛,七歲時死了父親”等。具體來說,SVi+了O句式的語篇結構是根據插入小句或輔助成分修正形成的。相比之下,SVi+了句式因語義自足性較強而致使其語篇建構功能較弱,如只能說“王冕的父親在他七歲時死了”或“七歲時,王冕的父親死了”。另外,我們還可通過疑問句應答方式來比較SVi+了O句式和SVi+了句式的語篇建構功能之間的差異性。SVi+了O句能夠回答多種提問方式:如“某人怎樣了?”、“某人發生了什么事?”等。而SVi+了句式只能回答:“某人的某物怎樣了?”之類問句。從信息模式來看,SVi+了O句式表達前景信息,即在敘事語篇中構成事件主線或主干信息,而SVi+了句式表達背景信息,即圍繞事件的主干進行的鋪排、襯托或非連續性的信息(Hopper & Thompson 2008)。以上討論也說明:主謂一致性關系不單是句法問題,而是話語-篇章現象語法化的結果。
通過以上分析和討論,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1)Vi+了動詞的轉喻義與其SVi+了O句式的構式義和語用功能表達之間存在內在因果關系,是“構式壓制轉喻機制”作用的結果。Vi+了動詞的構式義具有消除語義沖突和句法限制的功能;2)Vi+了動詞的詞匯義向轉喻義演變具有單向性,主要源于語用推理,與主觀化有關。Vi+了動詞的一致式作用范圍小,意義和功能較具體,句法強制性程度大;其轉喻式作用范圍大,意義和功能較抽象,主觀意義強;3) SVi+了句與SVi+了O句在合法性方面存在一定的蘊涵關系:SVi+了句成立,那么SVi+了O句成立,反之則不然。SVi+了O句相對于SVi+了句受到的句法-語義限制條件少。前者的主語因“可別度”較高,相對后者的主語具有更大的前置傾向性;4)違反“可別度領前原則”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之一就是句法上表現出較高的標記性。在具體語言實踐中,人們可以通過增強主語的“可別度”,來消除句子的標記性。SVi+了O句式表達前景信息,SVi+了句式表達背景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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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ChineseSVi+leOConstruction
Xi Jian-guo Wang Guo-feng
(Ningbo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Zhejiang University, Ningbo 315100, China)
SVi+leO construction; taxonomic network; transcategory harmony; discourse function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類型學視角下的英漢語序比較”(11BYY017)、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英漢語言研究的類型學視野”(09YJA740099)和浙江省社科聯“英漢語言的類型學特征及語義結構對比研究”(2009N68)的階段性成果。
H04
A
1000-0100(2012)02-0027-4
2011-09-24
【責任編輯薛恩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