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珠

文/ 方輯 圖/陳偉中

心珠

文/ 方輯 圖/陳偉中

好警察南風在執行任務時，情緒激動，沒有聽從指揮，開槍擊斃了罪犯，從而引發了一系列人物包括南風自己的心靈反思……

南風出事了。

柳毅中午正在吃盒飯，巡警隊小王從外面回來，一直這么嚷嚷。柳毅聽著聽著放下手里還剩一半的盒飯，拋開自己最愛吃的雞腿，手忙腳亂地打開電腦。天，正像小王所說的，南風果然出事了。而且比想象的更嚴重。

一

電腦上，半天工夫，西街市治安警察南風就成了“名人”。一街拍者翔實地將南風出事的整個經過拍了下來，一時間視頻在網上瘋傳。柳毅心情忐忑地打開視頻——

早晨，西街市最大幼兒園門前，家長陸陸續續地送孩子入園，門口有兩個年輕女教師負責接待。耳畔傳來孩子一片“老師早！媽媽再見！爸爸再見！”奶聲奶氣的問候聲。這時，一個臉型瘦長的男子出現了。柳毅目測：此人45歲模樣，頭發卷曲，似乎好久沒洗，已經貼在頭皮上。他衣著邋遢，表情看似在崩潰邊緣。此人忽然沖到一對可愛的雙胞胎跟前，推開老師，揪住孩子，掏出了匕首，大聲嚷嚷：“奶奶的，給我錢，給我一百萬，否則我殺了他們！”站在一邊的年輕女教師嚇蒙了，還沒意識到什么，孩子的姥姥已經抽搐起來：“天殺的，放開我的孩子！”只是不敢上前。

遠處幾個家長見狀，都有點蒙。機靈點的，隨即偷偷報了警。這個時候，女警南風出現了。

南風和其他警察一樣排在一列隊伍里。隊長手里拿個喇叭對著犯罪分子喊話：“先生，放下匕首，放下孩子，我們好好談?！痹撍赖哪凶涌吹竭@么多警察突然出現，手一抖，一個孩子栽倒在地，地上一攤血。另一個孩子哇哇哭著：“姥姥，救救我，我害怕呀！”柳毅盯著南風，他明顯看到南風身子一抖，沖到歹徒前面：“能不能放過孩子？”“放過他？你們能放過我？你以為我傻啊？！”對方猙獰地笑起來。南風緊抿著嘴唇，慢慢端起槍，對準他的頭顱說：“不放下孩子，我就一槍斃了你！”“切，誰怕誰??？！你們都該死！”他一回手，往癱軟在地的女教師身上又捅了一刀。

此時，屏幕前柳毅的手握緊了鼠標，幾乎要把它捏碎。他知道，此時南風一定和他想的一樣：這個人是難以理喻的，他的眼里滿是仇恨，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說，他即將怎么做，自己都無法預料?！词拱彦X給他擺在面前，他該怎么做還會怎么做的……

巡警隊長撥開南風：“同志，請你冷靜，我們這就給你準備……”砰的一聲，一顆子彈射穿了犯罪分子的正眉心。南風憤怒的子彈又準又狠。男子用無法想象的眼神，定定地看著南風，撲通一下，栽倒在地……

柳毅閉上了眼睛。隨即掏出手機，按下幾個號。他想說，南風，你傻嗎？你是傻子嗎，簡直和罪犯一樣愚蠢！他拿起電話，南風的手機嘟嘟一直在響，是關機了？

巡警隊小王看到柳毅微微抖動的手指，蒼白的嘴唇，有點害怕：“柳隊，你還好吧！”柳毅看了他一眼，死勁咳了一下：“南風，我認識她?！?/p>

小劉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出去。柳毅咬抿著嘴唇，陷入沉思……

二

“我叫南風！你是柳毅對吧？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了！”那是幾年前，為了調查一起錯綜復雜的案子，南灣市公安局刑警隊隊長柳毅親自到臨市兄弟單位調相關卷宗。負責人熱情地接待了他這個不大不小的名人。柳毅是兩市出了名的警察，主要是有頭腦，辦事認真，心細如發。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就是，他長得帥，若是生在古代，活脫脫一個周公瑾。柳毅客氣地打量這個熱情的接待者——她二十幾歲，還是三十幾歲？一頭馬尾辮，眼睛細長，身材稍胖，穿著制服，笑吟吟地望著自己，一點也不拘謹。柳毅知道，見到他的女孩子或者說女人都會稍稍感到緊張。柳毅已經習慣自己給女人帶來的壓迫感。沒辦法，長相是天生的，沒法道歉?？墒茄矍斑@個毫無特點，或者不客氣地說，這個額頭稍寬白白凈凈的女人，卻那么一臉好奇地打量他，他反倒不好意思了，“哦，是，我是柳毅?！焙呛呛牵巷L忍不住笑了，大名鼎鼎的柳隊長，原來這么靦腆。“你平時跟那些一個比一個狡猾的罪犯，也這么放不開嗎？”不曉得為什么，南風就是想調侃他。柳毅瞥了她一眼：“拉倒吧，我的靦腆只針對美女?！焙呛呛恰Ｄ巷L笑了：“天，美女？那你真的是看走眼了……”

那次，南風幫了他大忙，一個犯罪團伙被傾巢端出。此后，他們就有一搭沒一搭偶爾通通電話。好像老相識。卻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柳毅在他們偶爾聊天中，得知，她32歲，丈夫是有名的律師，名字叫纖維，女氣的名字。當時柳毅在心底嘲笑了一下。他們感情相當好。有一個女兒讀小學，成績非常棒。公公厚道，婆婆善良?？傊巷L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無論長相還是家世。不過，南風真的稱得上是一個好警察。她做事認真、謹慎、能干。局里名義上分各科室，關鍵時候，警察是不分工的，一些重要難辦的業務，從上到下都自然想到南風。南風從沒有拒絕過。做事風風火火，干凈利落。事情一了，南風也不領功，立刻歸“隊”，讓人們很容易忘記她。

若不是南風出事了，柳毅也幾乎忘記她的存在。

警察在執行任務時，開槍擊斃罪犯，受何等處分？柳毅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完全沒有節奏。很顯然，這個事件，南風是沖動的，甚至越權。她到底怎么了，為什么那么不理智，還是一向那么莽撞？南風的老公是個律師，他不會讓南風坐以待斃的。我有擔心的必要嗎？柳毅問自己。網絡上跟帖的人形成了兩股勢力，一派很贊成南風的英明果斷；一派對警察的莽撞標示強烈質疑。柳毅再次撥打手機，嘟嘟嘟，還是關機狀態。這個傻妞！

三

此時，纖維的心也“怦怦”亂跳。剛才，公安局局長找他

談了，要他明白他的妻子是多么莽撞，犯罪人的家屬就在公安局門外哭鬧。纖維很氣憤。幼兒園受傷的教師和孩子還在醫院搶救，讓他們到那里鬧去。局長淡定地說：“纖維，你是律師，你知道結果會怎么樣。南風是個好同志，你讓南風有個思想準備，這次你也不能親自出面辯護?！崩w維沮喪地回到律師事務所，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氣。他給南風打了好多電話，她都不接。

這個……女人！

早就隱隱料到她要出事。到底出事了。

他苦惱地想，十年前，自己是怎么看好南風的？南風如今在他眼里不漂亮，甚至丑。但是那個時候，他曾經覺得她是那么美麗。天，那個時候，沒有經歷女人，眼光真是差勁。當時抓住自己的，就是南風一頭長發，剛洗過的，濕答答遮在臉上，還有一股清香。那次他為了一個辯護，在一個中午午休的時間，錯推了南風的門。南風剛畢業，被分配進來，正在擦頭發。她看到一個很干凈的男孩，專注地看著自己，便和他攀談起來……后來，令纖維感到吃驚的是，他拼命追求了這個女警察。天知道，她當時怎么想的。反正，自己又是詩又是花的，把她追到手。一晃就是十年。他們的女兒上了小學三年級……對她的那種感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淡了……十年來，兩人沒出去共同吃過飯，散過步，更別說送過花了。

生活就是這么有一出沒一出的過來。若不是曉月出現，他不知道，男人和女人，還有另一種生活。他說不出對曉月的感情，是感激，還是愛戀？他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他起先很怕南風知道，可是，從南風一如既往淡淡的表情里，他看不出有任何波瀾。他感到很悲哀，為自己，也為南風。她根本沒有愛過他。后來就慶幸，這樣沒有什么不好的。就讓這個事實毫無懸念地存在下去吧。中國，有多少夫妻，就是這么過的？

可是，纖維很快就發現南風的不安和憂郁。南風表面是開朗的，和誰都有說有笑。可是，他感到她的內心深處，有一處地方誰也進不去。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呢？纖維的占有欲很強，他幾次攻擊，都被南風淡淡一笑擋過。南風是個粗枝大葉的女人，在持家上，基本沒有生活常識。飯常常是長了綠毛被捂著鼻子倒掉。對孩子也基本不聞不問。對他和公婆，都是淡淡地笑。你說你的，我做我的。她的業務總是多。時間一長，婆婆就不是很滿意，起初和南風溝通，不見效，就和兒子溝通。纖維充分發揮他的特長，企圖攻破南風對家庭的懶散的堡壘。后來，幾次，南風不耐煩，就把律師摔在沙發上。纖維服了，徹底地，只要南風無意中一舉手，他就條件反射般地縮頭。打不過還躲不過嗎？

于是纖維就有了曉月。堂而皇之。他以為南風是不了解的，雖然她破案的時候，是柯南級別人物，可對男女感情的事，她還停留在幼兒園級別。他暗暗嘲笑。她是僵硬的，她什么都不懂。只有那身警服，令她的眼睛發光。可是，她有好長時間，回到家里，都把自己丟在廚房，或者臥室。以前，還給他講講單位發生的趣聞，多長時間沉默下去，纖維真的沒注意。他隱隱感到南風的狀態不好，要出什么事，但是，他沒有時間細究。

這個……婆娘！他現在因為他成了更加有名的名人。他可不想這么出名。可是都是她害的啊，晚上，老媽一定知道這件事，還得費盡心思解釋。孩子呢？會知道嗎，怎么辦？生活夠亂的，她還在添亂。他幾次想粗口罵南風，最后都咽下去了。她，南風，似乎也是無辜的……

眼下，不管怎么說，得找到她。另外，辯護方面自己插不了手，那就另請高明吧。事情不會是想象的那么糟，只要看請的是誰。纖維想著該請誰幫助。

四

南風哪也沒去，她就在自己的辦公室。不過，她的電話

拔線，手機關機。槍響后，她也暈了。為什么，南風想，警匪片看多了嗎？可是自己很少看電視看電影。有的時候，女兒妮妮拽著她的手，拉著做家務的她到沙發前看電視，她總是不到一分鐘就跳起來，一邊費勁地給女兒解釋，一邊手忙腳亂地干活。

她愛這個家嗎？愛。她愛孩子嗎？愛?？墒牵男睦铮孟裼泻枚喔屗龕鄣臇|西，支配著她的神經，占據著她的心。是什么呢？工作嗎？好像不全是？父母？好像也不全是。畢業分配之后，本打算好好干工作，晚點結婚。可是遇到了纖維，她是個怕麻煩的女人，她招架不住他的一個個“驚喜”，她不曉得，她哪方面吸引了他——長相平平，家世一般。十五年前，她的父親出了一場車禍，她家獲得了一筆賠償金。她的兩個哥哥得到的多，她就算得到讀書的供養。她的母親一年之后，嫁給一個平凡的男人。她幾乎不回家。想母親了，就打電話讓她來。母親想開了，越來越會活，她也不用牽掛。她愛丈夫嗎？好像也是愛的。她熟悉了他的味道。夜里有他在，她很安心地睡覺。他雖然忙，可是也顧家。婆婆雖然嘮叨點，可都是為她好，為這個家好。她了解。

這樣一個平靜的生活，她卻越來越感到迷茫。她的眼睛是笑的，可是有誰看到那里面的淚。難道和他有關嗎？一年前，柳毅來到她的生活里，忽然就把她心里的這平靜打破了。他們不是朋友，不是同事，她在和他的偶爾接觸的聊天里，愿意告訴他關于她的一切，看是漫不經心，卻處處藏著機謀。她說自己和丈夫非常相愛，天知道，她到底為什么那么說。其實，真的嗎？可是柳毅好像沒心沒肺的人，看她的時候，除了些許靦腆，就是稀松平常，甚至在語言里，偶爾有揶揄的成分。只有一次，柳毅看來真的是焦躁了，主動給她打了電話，告訴他單位一個女人暗暗糾纏他到難以喘氣。南風聽了，心內一驚，忽然告訴自己可不能成為那樣的女人。南風問他的感受呢，他說，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做那么惡心的事干什么。尤其自己還是個警察。對得起頭上的警徽么？南風在心里是佩服這番話。嘴上卻說：“你OUT了，柳隊長。人家向你示好，說明你有魅力啊……不過，你拒絕的時候，可不能傷了人家的心?！绷銟妨耍骸霸趺磿堑共荒?，只是女人看好的只是我的皮相。”“那若是看好你的內涵，你就接受嗎？”柳毅沉默了。尷尬隔著聽筒蔓延。南風恨死自己了，趕緊掛了電話。從此沒再聯系。

柳毅是個好同志，南風也不差勁啊。家和女兒是她今生要守的園地。她不會讓任何人和事打擾到這份平靜的。

可是，她還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她那天值夜班。可是半夜，胃疼，長年累月的不規則工作，她的胃時常犯病，不得不依賴胃藥?？墒悄翘烨『脹]拿，她不得不回家取。走到小區的門口，她看到纖維的車上，纖維幾乎半裸，正和一個短發女人纏綿。

南風怔住了。她沒有驚慌，只有驚訝。此刻，纖維在她眼中已如一個陌生人，有著她不了解的一面。她忘記了疼痛，重新回到單位。那晚是個分水嶺，好夢告別，失眠開始。

南風開始對現實有點暈。她的年齡與時俱進，她的智商卻不斷下降?？磥?，這個警察學院的高才生搞不懂的事情太多。她想，那些課本里只講怎么擒拿犯罪分子的招數，可沒有教怎么擒住自己和愛人的心。一面是對柳毅的憧憬，那個時候，她不明白，她看好的不是他，而是美好的生活。一面是對丈夫的不滿。她在中間壓抑著。終于，爆發了。

局長沒有給她過多的壓力。南風仿佛是個做錯事的孩子，一直是個不錯的孩子，她需要教訓和挫折。局長讓她交出槍支，還有制服，讓她先回到家里休息。至于以后怎么樣，局長只拍了拍她的肩：“南風，你還年輕，凡事想開些?！?/p>

南風按照要求，服從了安排。只是，無力走回家。她呆坐在辦公室里。誰的電話也不接。她還有一點理智的頭腦里，想象出纖維跳腳的樣子。每次她都驚訝，他還有多少面具是她所不熟悉的？當南風當初忍不住把他摔倒后，纖維遇事只能隱忍。這會兒，南風想，他不知道有多恨她呢……

她沒想到的是，柳毅會給自己打電話。當她決心開機的時候，他劈頭就問：“你傻了嗎，丫頭！”她沒有生氣。甚至有隱隱的快樂。只是不說話。解釋什么呢，與我心有戚戚焉就是了。可是話筒里的聲音分明是很擔心：“你在哪呢？你知道你的事情處理好了嗎？可是三個月都沒有你的消息了。”

我在哪呢？南風想。她看到了很多樹，還有山巖的一角。“我在一個寧靜的地方。放心吧，柳隊長。”“你在做什么？”“我在尋找我的心?！背聊?。在南風差不多以為柳毅不會明白的時候，那邊說話了：“你找到了嗎？”“嗯?！薄八谀睦?？”“在我心里?！薄澳恪芸嗔恕！薄安豢嗖豢啵瑳]有磨礪，怎么會生出珍珠？”“恭喜你……我到現在都沒找到它?！薄皶业降?，記住，你是個好人。”“南風，你也是的?！薄班牛抑馈！蹦巷L微笑著掛斷電話。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

她想，她終于可以面對很多——她的事業，她的丈夫，她的生活。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有它的原因……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