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丹 廖美珍
(華中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民事審判話語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與身份建構
夏 丹 廖美珍
(華中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本文采用社會語言學中變異研究視角,將民事審判話語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描述為個體內部的變異和主體之間的變異。在采用標記理論對其進一步分類的基礎上,探究其身份建構功能。研究發現,民事審判話語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可以建構多種身份,建構方式體現為突顯或擱置被指稱對象自身具有的社會身份的某個方面,塑造法律上對當事人有利的身份。
變異;人稱指示語;身份建構
人們在使用語言進行交際時,都要遵守一定的語言規范,要有共同語言。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使用的語言總是豐富多彩,呈現紛繁多變的形式。這些使用中的語言,隨著社會因素(如階層、性別、年齡)的變化或其他語言因素(如語境)的變化而產生的差異,就是語言變異(language variation)。語言變異可能發生在語言的語音、詞匯、語法、語域等層面①?!斑^去的語言研究把語言變異看作是與語言規范相對立的、偏誤性的語言形式,是社會因素對語言結構系統的干擾,是一種被邊緣化的負面語言現象”②。以美國社會語言學家拉波夫為主要代表的社會語言學變異學派認為,語言是以多種變異形式存在的;語言變異不是偶然、孤立的現象,而是自然語言的普遍性特征;語言變異在語言交際和語言發展中發揮著積極作用;語言變異不是任意或無拘無束的現象,而是具有“異質有序”的系統特性,是社會語言學研究的核心領域③。本文運用語言變異研究的理論,探討庭審語境中人稱指示語變異的運用策略和意義。
關于稱呼形式的策略性使用,研究成果很多。近年,也有一些學者撰文探討人稱指示語在法庭審判中的使用情況。一些學者(Gibbons、李詩芳、施光、余素青)指出,庭審中稱謂語具備指代功能和人際功能。他們認為,庭審中稱謂語的人際功能,主要表現形式之一就是對機構身份和權勢身份的標記④。Gibbons指出法官在法庭上很少被直呼其名,他以法官的被稱和自稱為分析樣本,指出稱謂語的背后是權力要素和制度文化。
梳理相關研究發現,雙方(特別是雙方辯護人)對同一第三方的指稱現象還沒有受到關注,社會建構主義語言觀的視角還沒有充分吸納到相關研究中來。建構主義的語言觀充分注意到了語言在與社會互動過程中積極主動的一面,強調語言在反映社會現實的同時,還可以通過語言的變異現象實現對社會的重塑,即建構?!敖嬛髁x”視角中的語言變異研究不同于“結構主義”視角下語言變異的功能研究?!敖Y構主義”視角下語言變異的功能研究將情景語境納入語言變異的影響因素之中,認為語言變異是為了完成具體情景中的某種功能或傳遞說話人的態度和情感,反映一定的人際關系。因此,具體情景和說話人仍被視為影響和決定語言變異的因素,語言變異仍是對具體語境因素的反映。而“建構主義”的視角雖然也重視語言變異的功能,但認為說話人通過身份認同和關系協商,可以重建社會結構。雙方(特別是雙方辯護人)對同一第三方的指稱的差異和變化,反映了對說話人、聽說人和被指稱人各人身份以及相互關系的建構,表達了不同的話語目的。基于此,本文采用社會語言學中變異研究視角,對中國庭審語境下民事審判中原、被告律師對涉案同一人物的人稱指示語的變異現象予以描述,用Myers-Scotton的“標記性模式”對其進行分類⑤,橫向比較原、被告律師之間指稱同一對象時的變異,縱向比較原、被告律師個體內部指稱同一對象的變異,并在“建構主義”語言觀的視角下,以中國庭審語境下四場民事審判為語料⑥,探究民事審判中人稱指示語變異的身份建構功能。
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是指從一種人稱指示語向另一種人稱指示語轉變的現象。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是語言使用者建構認同、實現目的的過程。
Myers-Scotton提出的“標記性模式”將語碼轉換區分成有標記性的選擇和未標記性的選擇兩種,并用來解釋語碼轉換的動機。這一模式也可以用來對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進一步分類。在比較有影響的“侯耀文遺產糾紛案”中,原、被告代理人對侯耀文的指稱變異是最為豐富的。我們以此案為例,對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現象進行描述。在整個庭審中,原告代理人指稱已經離世的第三人候耀文時,有5種情形,分別為:(1)姓名+尊稱型人稱指示語“侯耀文先生”;(2)姓名型人稱指示語“侯耀文”;(3)法律身份+姓名型人稱指示語“被繼承人侯耀文”;(4)親屬型人稱指示語“父親”;(5)親屬關系+姓名型人稱指示語“原告之父侯耀文先生”,共88次。同樣,被告代理人在指稱侯耀文時,也有5種形式,包括:(1)姓名型人稱指示語“侯耀文”;(2)姓名+尊稱型人稱指示語“侯耀文先生”;(3)親屬關系+姓名型“其父親侯耀文先生”;(4)親屬型人稱指示語“(自己的)胞弟”、“(自己)弟弟”;(5)親屬關系+姓名型“弟弟侯耀文先生”,共132次。
庭審中,符合法庭機構規范的人稱指示語是未標記的選擇,主要包括姓名型人稱指示語如“侯耀文”,機構型人稱指示語如“原告王**”等使用了機構角色進行指稱的人稱指示語。而偏離庭審規范,符合日常社會生活規范的人稱指示語是有標記的選擇,包括上文提到的親屬型人稱指示語,姓名+尊稱型人稱指示語等。
如果將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使用分為有標記性的使用和未標記性的使用,那么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便會出現四種情形:(1)從有標記性人稱指示語到未標記性人稱指示語的變異;(2)從有標記性人稱指示語到另一有標記性人稱指示語的變異;(3)從未標記性人稱指示語到有標記性人稱指示語的變異;(4)從未標記性人稱指示語到另一未標記性人稱指示語的變異。據語料觀察,第(1)、(2)種情形的動力機制大致相同;第(3)、(4)種情形的動力機制也大致相同。
同一主體在指稱同一對象時,所使用的人稱指示語根據不同情形和目的經常會發生變異。這種變異往往體現了敘事視角或立場的變化。
請看下面兩例:
例1:
被告代理人:從情理上講,侯耀文先生生前沒有立過遺囑,其突然離世讓大家都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侯躍華先生突聞噩耗,一時間不可能事事想得如此周全。何況畢竟是一家人,大家都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如何料理好侯耀文先生的葬禮上,又怎么能事事立字為據呢?按照我國的風俗習慣,侯耀文先生與侯躍華先生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在他們父母不健在,侯耀文先生沒有法定配偶,其與女兒們又不經常來往的情況下,侯躍華先生作為兄長,出面操持自己胞弟葬禮的行為是再正常不過了。另外,侯耀文先生去世至2007年7月7日葬禮這段時間內,侯躍華先生帶病主持自己弟弟的葬禮,并曾幾天不進飲食,最后在大家無私的幫助下完成了送葬火化的工作,而后又參與了為自己的胞弟選擇墓地以盡快安葬自己胞弟的工作。
被告代理人在指稱侯耀文時,先是使用了有標記性人稱指示語“侯耀文先生”,而后使用了另一有標記性人稱指示語“自己胞弟”、“自己弟弟”等。被告代理人強調了被告侯躍華出面主持葬禮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考慮到侯躍華和侯耀文是同胞兄弟。
例2:
原告代理人:侯耀文先生去世以后,留有大量的現金和實物。這些遺產依法應當由法定繼承人,也就是本案的兩個原告來繼承。侯耀文先生去世以后,由于被告侯躍華的阻撓,二原告對父親的遺產一直不能依法順利分割。直至2008年的8月,原告才從被告侯躍華處拿到父親生前所居住的玫瑰園別墅的鑰匙。
在此例中,原告在指稱侯耀文時,先是用了有標記性的侯耀文先生,后用了另一有標記性的“父親”。兩者都受目的驅使,使用前者是為了表達對侯耀文尊敬的態度,后者是為了拉近侯瓚和侯耀文的關系,說明侯瓚受法律保護的繼承人身份受到侵犯。
下面,以“侯耀文遺產糾紛案”為例,比較雙方代理人在指稱侯耀文上的變異現象。
原告代理人對侯耀文指稱時的變異形式見表1;被告代理人對侯耀文指稱時的變異形式見表2。

表1 原告代理人對侯耀文指稱時的變異形式

表2 被告代理人對侯耀文指稱時的變異形式
將表1和表2比較,可以發現,相同的是:原告代理人和被告代理人在指稱侯耀文時,都是姓名型人稱指示語“侯耀文”和姓名+尊稱型人稱指示語“侯耀文先生”使用比例最高。原告代理人使用這兩者的比例為87.5%,被告代理人使用這兩者的比例為84.1%。姓名型人稱指示語是庭審中指稱他人時的常態形式,表達指稱者對被指稱者中性的態度和立場。而姓名+尊稱型人稱指示語表達了指稱者對被指稱者尊敬的態度和立場。這表明被告代理人對侯耀文的態度和立場也是尊敬的。
不同的是:(1)原、被告雙方代理人使用“法律身份+姓名型人稱指示語”的頻率和次數不一樣。原告代理人5次使用這種形式人稱指示語,強調了被指稱對象的法律身份,而被告代理人沒有使用這種形式指示語。(2)原、被告雙方代理人使用“親屬型人稱指示語”的重點和頻率不一樣。被告代理人使用的親屬型人稱指示語“(自己的)胞弟”、“(自己)弟弟”等突顯了案件中被指稱對象與被告之間的親屬關系,原告代理人使用的親屬型人稱指示語“父親”等突顯了被指稱對象與原告之間的親屬關系,兩者突顯的重點不同。即使是被告代理人使用了突顯被指稱對象和原告之間父女關系的人稱指示語“其父親侯耀文先生”,其使用的比例僅占2.3%,遠遠低于被告代理人使用的突顯被指稱對象和被告之間兄弟關系的人稱指示語的比例。
交際理論家認為身份就是“人們是誰”。它包括三個層面:其一是人們的個性或性格(如:誠實、安靜、考慮周全等);其二是人們相對穩定的特征(如:種族、性別、年齡、國籍);其三是在特殊語境下人們承擔的角色(如:老板和職員、教練和運動員、兄弟和姐妹、領導人和參與者等)?!吧矸菁仁穷A先存在的、個人的、穩定的,又是動態的、隨語境變化的、通過談話完成和實現的”⑦。在交際研究領域,身份是通過談話建構的這一認識是如此普遍,以至成為陳詞濫調,幾乎沒有交際研究者會有不同看法。盡管如此,很少有研究涉及到在某些特殊的機構語境下的談話,其語言和互動的特征是如何建構參與者想要或不想要實現的身份特征的。從庭審語境出發,上訴雙方最為注重權益身份、情感身份、權勢身份和機構身份這四種身份的建構。在下面的論述里,我們主要分析人稱指示語變異如何參與了這四種身份的建構。
把一個特殊個體,置放在他所在的群體中,往往能夠增加他的分量。因此,要突出一個人的權益,最有價值和說服力的方式應當是突出其普泛性,而不是強調其個體特殊性。在民事庭審中,上訴雙方最容易通過類指性指稱,將自己貼上群體性的標簽,從而強化其權益身份的社會壓力。
例3:
原告代理人:第一,任何一個公民都有依法獲取收益的權利,劉曉慶作為影視巨星,作為形象代言人,按照現在的行情,其廣告費一年都在兩百萬以上。按照行業標準和市場行情,本案只要求了一百萬的精神損害費。被告在這個廣告當中大量地使用了劉曉慶的照片和虛假的事實,節省了廣告費用,被告應從其所獲利益中,支付劉曉慶的合法廣告收益,劉曉慶沒有提出過高的請求。第二,對劉曉慶的影響,年齡是女性的秘密,整容更是女人的隱私,涉及人格尊嚴,而劉曉慶根本就沒有整容,也沒有這方面的事件。一個演員的形象就是自己生命的整個代價,如果一個演員整容受到了社會質疑,會直接影響演員的出鏡率和制片人跟她簽訂的合約。
在此例中,原告代理人在話輪的前半部分一直用姓名型人稱指示語“劉曉慶”進行指稱,是未標記的。在話輪的后半部分,使用了類指性人稱指示語“女性”、“女人”和“演員”,是有標記的。一個句子的被敘述主體如果是一類人,那么這個句子就是一個類指性語句。Joanne Scheibman認為,類指性陳述由于包含對社會文化規范、信仰、價值方面的判斷,在表達社會文化立場的同時也復制了某種社會文化的意識形態⑧。類指性陳述的功能之一就是增強說話人立場的分量和強度。因為對于某類人群合適的判斷必然可以適用到屬于這一群體的個體身上,與個體性陳述比較,泛指性或類指性陳述更具普遍性。原告代理人就是通過類指性人稱指示語的變異,使其陳述具備普遍性,增強案件的社會效應。具體體現在,“整容涉及女人的隱私和人格尊嚴”,是利用了在中國文化中,女人對于年齡較敏感這一社會文化信仰?!耙粋€演員的形象就是自己生命的整個代價。如果一個演員整容受到了社會質疑,會直接影響演員的出鏡率和制片人跟她簽訂的合約”,是利用了影視界、公眾人物對自身形象尤為在意的社會心理因素。通過對這些公認的社會文化規范的判斷,證明如果某種行為泄露了女人的隱私或損害了演員的公眾形象,就是侵權的行為。
另一方面,類指性人稱指示語的使用也能為自己當事人辯護。原告代理人表面上是在說明被告的行為侵犯了“女人”這一類人的隱私權和“演員”這一類人的經濟效益。實際上,被告代理人也在說明被告的行為侵犯了劉曉慶的隱私權和經濟效益。因為,原告代理人在推論中使用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劉曉慶是一個女性、女人和演員,通過利用劉曉慶自身的社會身份這一資源,將劉曉慶納入群體之中。如果采用下面說法:
年齡是劉曉慶的秘密,整容更是劉曉慶的隱私和人格尊嚴,而劉曉慶根本就沒有整容,也沒有這方面的事件。劉曉慶的形象就是自己生命的整個代價。那么如果劉曉慶整容受到了社會的質疑…….
這段話說服力大大減弱。因為,與對某個個人利益的維護相比,對某一群體利益的維護更具有社會效應,更容易得到他人的認同。
在民事法庭上,不完全是冷冰冰的事件敘述、赤裸裸的利益沖突,很多時候,情感的、倫理的因素會參與其中。上訴人雙方都有可能運用人稱指示語的適當變異,拉近或疏遠某種人際關系,建構利于自己一方的情感倫理身份。
例4:
被告代理人:根據婚姻法第25條,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視。根據婚姻法第27條,周曉月與張某某已經形成事實婚姻關系,周曉月作為妻子有繼承遺產的權利,張磊作為張某某的兒子有繼承父親遺產的權利。張亞無權以排除妨礙為由,要求兩被告搬離現在的住所。第三,是我們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周曉月希望張亞消除心中隔閡,回到家中,能夠一家三口共同生活在一起,彼此相互照顧。希望張亞能夠明白,媽媽周曉月從你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照顧你,她比所有的人都了解你和理解你,理解生活的改變給張亞帶來的傷害和困擾,而且這也是媽媽周曉月最為擔憂張亞的地方,母女間20年的親情不會那么輕易就割舍的。弟弟對于張亞也是理解多于埋怨,畢竟血濃于水,他說這個世界上除了爸爸媽媽之外,最親的人就是一起長大的張亞。他也不止一次地表示,假如姐姐遇到了困難,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因為姐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張磊今天沒有出現在被告席上,是不愿意在法庭上與親姐姐以這種方式面對面,也是基于這樣的原因,他不愿意來到這里。
在此例中,被告代理人在指稱涉案人物時,使用姓名型人稱指示語和親屬型人稱指示語。姓名型人稱指示語是“周曉月”、“張亞”和“張磊”,是無標記的。而親屬型人稱指示語有“媽媽周曉月”、“一家三口”、“母女”、“弟弟”、“爸爸媽媽”、“姐姐”和“親姐姐”,是有標記的。從姓名型人稱指示語到親屬型人稱指示語的變異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是被告代理人的言語行為發生了轉變。從援引法律條文為被告周曉月和張磊辯護到表達被告周曉月和張磊分別作為原告的母親和弟弟對另一家庭成員的希望和關心,從冷漠無情的法庭抗辯轉變為深切的親情呼喚。其二是話語角色發生了轉變。根據Goffman對說話人的進一步分類⑨,這里的說話人和聽話人的話語身份發生了變化。在援引法律條文時,互動模式是被告代理人和法官的互動,被告代理人既是實踐者,又是作者和責任者,法官是針對的受話人,原告一方是非針對的受話人。而在表達希望時,此時的被告代理人只是一個“實踐者”和“作者”,“責任者”是被告周曉月,原告成了針對的受話人,而法官則是非針對的受話人。
親屬型人稱指示語的變異是通過建構原告和被告的親情關系,拉近原、被告之間的距離,建構了被告母親的身份,也表達了對原告方女兒身份的期待和協商。
權勢身份的建構包括兩種情形:一種是建構強勢身份;一種是建構弱勢身份。這兩者身份通常是密切相關的,在建構一方弱勢或強勢身份的同時,也賦予另一方強勢或弱勢的身份。
例5:
原告代理人:作為原告的肖某某,從小家教甚嚴,為人本分,從未和任何同事結怨。將勞動爭議一案訴到區人民法院實屬她的無奈之舉。肖某某在房產局連續工作19年,為房產局奉獻了寶貴的青春,一個人有多少個19年???在即將人老珠黃的時候,房產局要將肖某某交給人力資源公司管理,并與它簽訂勞動期限和報酬都不明確的勞動合同。肖某某在房產局工作,憑什么要去和一個不相干的什么資源公司簽訂合同?肖某某拒簽合同是正義的。房產局規避法律事實,作為一個強勢的、持有公權的單位,你們可以驅使一個弱者,但必須依法,否則誰服你呢?依法辦事就是對國家法制的認同。肖某某懷著一顆厚道的心,忠誠該區房產事業19年,年均收回稅款10萬元,時至今日,人老了,被房產局一腳踢向社會,一個起碼的養老都沒有著落,這是她個人的悲哀,也是某些公權人物的冷漠、不懂法。
在例5中,原告代理人在指稱原告當事人肖某某時,使用了泛指型人稱指示語“一個人”和評價型人稱指示語“弱者”。反意疑問句“一個人有多少個19年啊”表達了一個類指性論斷“19年的青春對任何一個人都是寶貴的”,并通過疑問語氣對這一論斷予以了強調,從而不難推斷出“19年的青春對肖某某是寶貴的”。這里,泛指型人稱指示語的變異建構了肖某某一個奉獻者的身份。評價型人稱指示語“弱者”直接對肖某某的身份作出評價,建構了弱勢者的身份,同時賦予被告“一個強勢、持有公權”的形象。因此,“人老了,被房產局一腳踢向社會,一個起碼的養老都沒有著落”這一句是對肖某某作為一個弱者的再次建構,即肖某某作為一個弱者是如何在強者面前受到不公正待遇的。
例3、例4和例5都是屬于從未標記性人稱指示語到有標記性人稱指示語的變異,并且都是個體內部的變異。其變異體現了說話人對社會文化規范的信仰和判斷,并將其利用在辯論中。下面是從有標記性人稱指示語到未標記性人稱指示語變異的例子,這種變異在個體內部體現不明顯,但是在個體之間較為明顯。
例6:
原告代理人:新的辯論意見沒有。就是說明一個事實,以證實我剛才的代理意見是正確的。原、被告雙方若要依法組成家庭,應該到相關的機關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對于這一社會規約,任何人,只要是成年人全都知道,就是小學生你問他,他也能明白。可是至今他們沒有辦理結婚登記,這個事實就充分證實我們剛才闡述的這個觀點,這是其一。那么其二呢,就是周曉月也問過這個張某某,提出我要跟你結婚,而張某某呢?并沒有同意,要同意早就登記結婚了,從這個事實看,張某某也不同意與周曉月結婚。我在法庭上的代理意見是有事實依據的,請法庭考慮上述事實,依法予以判決。補充完畢。
此例和例4來自同一個案子,是在例2出現后,法官讓原告代理人發表新的辯論意見時的陳述。在例6中,原告代理人使用了機構型人稱指示語“原、被告雙方”和姓名型人稱指示語“周曉月”這些未標記性人稱指示語,與被告代理人使用的親屬型人稱指示語形成鮮明的對照,屬于個體間的變異。原告代理人使用這些未標記性人稱指示語是因為不認可被告代理人試圖建構的被告周某某的母親身份,而堅持其保姆身份。在原告代理人看來,只認可被告的機構身份,即“被告”。庭審中個體間的變異體現了庭審互動的博弈性。
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使用有兩種類型。從有無標記性而言,姓名型人稱指示語和一般性機構型人稱指示語的使用符合庭審規范,順應了庭審的機構性,是無標記的;而親屬型人稱指示語、類指型人稱指示語和泛指型人稱指示語等的變異表明說話人將被指稱對象置于社會文化的框架下,基于被指稱對象自身具有的社會身份,通過對其社會身份和社會關系中某個方面的突顯或擱置,塑造法律上對當事人有利的身份,是有標記性的。從人稱指示語變異的范圍而言,個體內的變異體現了說話人的策略和技巧;主體雙方之間的變異體現了身份建構中的互動性和協商性,在庭審中有時體現為抗辯性。
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具有身份建構功能,其身份建構應放在社會建構論的框架下予以探討。庭審中人稱指示語的變異不僅僅是對預先存在的社會身份的反映,更是圍繞訴訟目的展開的動態的建構過程。但庭審中律師對當事人的身份建構不是基于自身的身份認同而作出的身份建構,而是對當事人及他者的身份建構,在建構過程中突出當事人對案件事實和涉案人物的立場,以及涉案人物之間的關系。從這個角度而言,律師越是能與當事人融為一體,即認同當事人在案件中的身份,就越是容易站在當事人的立場為其辯護。
同時,我們也發現人稱指示語的變異在具體的交際互動中可以建構多種身份。但是人稱指示語的變異只是身份建構的一種形式,某種身份的建構也可以通過其他語言形式得以體現。因此,發現和探究庭審中其他語言形式和身份建構的關系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話語和身份的關系,以及庭審中話語與身份關系的特殊表現形式。
注釋
①以語法變異現象為例,新近出現的“被就業”這類變異“被”字句就給人帶來特殊的感受與文化信息,參看丁力:《變異“被”字句的異質感受與文化信息》,《漢語學報》2011年第4期。
②③田貴森:《導讀》,見 Florian Coulmas:Sociolinguistics:The Study of Speakers'Choices.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年。
④約翰·吉本斯:《法律語言學導論》,程朝陽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年,第136頁;李詩芳:《法庭話語的人際意義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施光:《法庭審判話語的批評性分析》,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余素青:《法庭言語的制度性特征分析》,《修辭學習》2008年第5期。
⑤根據“標記性模式”,特定情境中使用符合規范的語碼稱為未標記的選擇,表示說話人愿意維持現有的身份,而偏離未標記的選擇為標記的選擇,表示說話人要改變在說話此刻所處的位置。參見 Myers-Scotton,Social Motivation for Code-Switching.Oxford:Clarendon,1993.113.
⑥四場民事案例分別是“侯耀文遺產糾紛案”、“劉曉慶索賠案”、“保姆還是繼母的民事侵權案”和“勞動爭議案”?!昂钜倪z產糾紛案”的案由是原告侯瓚訴被告侯躍華侵占遺產,要求返還遺產?!皠詰c索賠案”的案由是原告劉曉慶訴被告某美容機構非法廣告行為侵犯其名譽權、隱私權等,要求賠償?!氨D愤€是繼母的民事侵權案”案由是原告張某訴被告周某某以保姆身份侵犯遺產,要求返還?!秳趧訝幾h案》的案由是原告肖某某訴被告某機構非法清退行為,要求正當補償和妥善解決。前三場,中國法院網上有完整的庭審視頻,最后一場是作者在武漢某法院旁聽取得的。在不影響原意的前提下,為保護當事人隱私以及保證語料的可讀性,筆者對部分人名和表述作了技術處理。
⑦De Fina,A.,Schiffin,D &Bamberg,M.Discourse and Ident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35-47.
⑧Englebretson,R.Stancetaking in Discourse.Amsterda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7.125-126.
⑨說話人(speaker)可以分為實踐者(animator)、作者(author)和責任者(principal)。實踐者(animator)就像一個發音盒,功能相當于一個擴音系統或電話,是談話的生產者;作者(author)則選擇所表達的情感和言辭;責任者(principal)對話語所表達的地位和信仰負責。參見Goffman E.Forms of Talk.Oxford:Basil Blackwell,1981.144.
2011-10-2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法庭話語語用研究”(06BYY051)
責任編輯 王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