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迷迭香

韓良憶

北國的陽光這兩天燦亮得幾近虛幻，天空找不到一絲云彩，湛藍的天色讓人想起地中海，干脆上陽臺剪一兩枝迷迭香，晚上就來做地中海風味的烤迷迭香豬肉佐土豆。

迷迭香應該是我最早有所耳聞的烹調香藥草，十幾歲時，聽到賽門和葛芬柯二重唱的流行民謠曲《史卡波羅博覽會》，歌中那反復吟唱的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歐芹、鼠尾草、迷迭香與百里香），有股說不上來是什么的魅力，如咒語般迷住了我，非常勤奮地查起辭典，就這樣學會四個對參加考試并不怎么“實用”的生字，也種下我對這四樣香草鐘情的因子。

尤其喜歡迷迭香，愛其芳香馥郁，辛而不嗆，且氣味和滋味都很有個性，獨特得叫人一試便難以忘懷。迷迭香英文名rosemary，卻和“玫瑰”或“瑪麗”都沒有關連，而衍生自拉丁名rosemarinus，意為“海之露”。

這美麗的名字說來倒也貼切，因為迷迭香原生于地中海一帶，這片孕育西方古老文明的土壤，土質中富含碳酸鈣，氣候干燥，日照充足，不時吹拂著咸咸的海風，凡此種種都有利迷迭香生長，造就出那卓然不群的馨香。

說不定正因如此，迷迭香在地中海菜系中運用也最廣。好比說，由四五種藥草調配而成的“普羅旺斯香草”，是普羅旺斯廚房必備的佐料，迷迭香正是其中不可獲缺的一味。

和普羅旺斯接壤的意大利，也是對迷迭香情有獨鐘的國度，意大利人燉牛肉和雞肉愛添上一把迷迭香，烤豬肉、羊排也加，烤或煎土豆時更是非加不可，否則吃來全不是滋味。我每回去意大利居游，到肉店買肉，老板常會免費附送一枝迷迭香，換作在中國，跟菜販買菜，對方奉送的應該是兩根蔥吧。

有一年夏末至意大利訪友，一天晚上大伙在院子里烤肉，朋友知道我愛迷迭香，索性不用串針，就拿僅頂端保留些許葉片的迷迭香枝梗來串肉，一邊燒烤一邊還不時連枝帶葉丟上一把到火中，那夾著煙熏味的香氣隨著噼叭燃燒的聲音，飄蕩在寶藍的夜色中，濃烈得醉人，那晚的烤肉吃來自然格外美味。

朋友用起迷迭香毫不吝惜，那是因為他家的院落一側根本就以迷迭香叢為墻，一年四季取之不盡，不用白不用。這叫我不禁回想起當年初識迷迭香之名時，故鄉臺北市面上僅偶爾得見干貨，稀奇得很，葉片切得碎碎的裝在小瓶子里，根本看不出它的真面目，價錢還挺貴的。

那時，對我來講，迷迭香代表的毋寧是新奇又神秘的異國事物，縹緲而無從捉摸，我當然也就不可能知道，在華人的歷史上，迷迭香實非新鮮玩意，“迷迭”之名早在漢代即見于樂府詩中，魏文帝曹丕和他的弟弟曹植便各作有《迷迭香賦》。這說明至少在一千七八百年前，也就是西方的古羅馬帝國時期，迷迭香便已來到中國，只是咱們的老祖宗并不用以烹調，而將之陰干裝入紗袋中，當香囊隨身佩戴。

在西方的文學史上，有關迷迭香的文字最膾炙人口的一段，或是莎士比亞名作《哈姆雷特》第四幕中，奧菲莉亞對其兄說的“迷迭香，代表記憶，心愛的人，我請求你牢記?！蔽以诖髮W時，說什么都算不上好學生，莎翁劇作念得也不求甚解，就是忘不了這段話，但不知這是由于迷迭香據說具有幫助記憶的藥用使然呢，抑或僅只因為我太好吃，但凡與食物相關的事物，自然而然便記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