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眼看江南——從執導《四季江南》所想到的

■伍文杰

總結當今江蘇舞臺上，深受觀眾喜愛的舞蹈《春風又綠》、《小城雨巷》等都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它的成功無論是從節目的選材、內涵的挖掘、還是到語匯的運用都體現了濃濃的江南氣質和地域文化，以至于被其他藝術團體、院校爭相學習和借鑒。不久前，前線文工團又成功地推出了有著詩化審美特點的大型舞劇《牡丹亭》，在美學的角度上把江南舞蹈的意韻推上了新的高峰。

什么是江南舞蹈的意韻？或者說江南舞蹈的特點是什么，它與其它地區的舞蹈風格又有哪些區別？首先它不同于少數民族舞蹈，不同民族的這是由于歷史文化和人文精神所決定的；就漢族民間舞蹈而言又區別于安徽花鼓燈的樸實諧趣、山東鼓子秧歌的大氣豪放、東北秧歌的快意幽默。我們的江南舞蹈往往呈現給觀眾的是含蓄的、精致的、唯美的，甚至是小資的。舞蹈中內斂、典雅的審美情趣應該是編導所刻意強調的。而在一些舞臺作品和電視晚會中，我們還經常看到一些被簡單化和符號化的 “江南”舞蹈——在風花雪月、亭臺樓閣、小橋流水的背景下充斥著女性柔弱的步伐、無目的地搖曳及空洞的雨傘和無力的團扇。這些編導的快餐式的舞臺作品不是我們所倡導的文藝主流，也不是我們學習的航標，可以想象在浩瀚的歷史文化中終究會成為過眼煙云。

在被現代舞臺、燈光、服飾充分包裝，我們把江南女子舞蹈表現得如夢如幻，服飾、道具、色彩、語匯無不精工細作，使巧用妙，儼然推廣到了成為全國觀眾對江南舞蹈的固定的印象，典雅的審美情趣也成為眾編導們的金字招牌，無往不利。而另一方面江南男子作品還深在閨中，鮮為人知。如果說女性題材是江南舞蹈的A面，那么舞蹈的B面----男子的身影還少之又少，尤其是有力度、有分量的作品更顯得鳳毛麟角。這與江蘇作為文化大省、文藝強省來強調，舞蹈在這里所起的作用還相去甚遠。我們在大張旗鼓地表現女子舞臺作品的同時，是否也要為極度匱乏的男子舞蹈作品投一枝遲到的“橄欖枝”？

本人不否定現有的江南舞蹈作品取得的輝煌成就，十分肯定藝術家們為此付出的超人努力。然而，舞蹈藝術作品如同一扇窗，世人可通過它來了解江南風物。正是江南男子舞蹈作品的失缺，使人們不能全面地體會江南特有的文化內涵和人文氣質。永遠的“吳儂軟語”唱不盡江南的山水城林、也涵蓋不了江南壯闊的胸懷。而同時，無盡的“吳儂軟語”也常常使舞臺上的表演結構出現失調。我們只見女演員們不停地穿梭在后臺忙于換裝搶裝，節目走馬燈似的一個接著一個。而男演員們則顯得清閑不少，本屬于他們表現的江南在此時近乎于“失語”。不是說只有街舞、踢踏等風格的節目適合他們，而是為他們創作的意識還沒有被喚醒，真正屬于他們的語境還沒有確立，屬于他們的節目還遲遲沒有出現。

是什么造成了今天江蘇舞臺上這種女性舞蹈題材“一枝獨秀”的局面，如果說江南女子舞蹈是一朵清新的茉莉花，那它也是一朵缺少了綠葉扶持的花朵；如果說江南女子舞蹈是棵樹，我想這棵大樹實在是太優秀了，優秀到了使大家不自覺地在這棵大樹下分享著濃密綠蔭所帶來的愜意，而駐足不前，不再繼續開墾出一片廣闊的森林，不去耐心地尋求江南男子舞蹈的出路。

在躁動、浮華、急功近利的現實生活中如果不靜下心來、不為所動地潛心思索是無法創作出有深度、有力度的優秀作品。

如何尋求創作江南男子舞蹈的出路？筆者所處的南京市歌舞劇院在這幾年一直為音舞詩畫《四季江南》做著準備，我也就有時間和機會去冷靜地梳理過去在創作過程中的得與失，以及對今后創作中的一些思考和探索。

同樣的“物”，在不同的人的心中都有著不同的感受一艘烏篷船，她可以載著女孩們在歡歌笑語中無拘束地蕩漾湖中，同時在朱自清的筆下傳達出的則是友情離別的意會。一把雨傘，她可以留有著少女清新的體溫，襯托著少女婀娜的身影，同時在戴望舒看來又有著淡淡的愁思收入其中。而女童那“梔子花、茉莉花”的叫賣聲在詩人聽來又是一番景象。

作為《四季江南》的總導演，本人的工作就是要帶領編導們確定作品的總體風格，把握好人物的內心獨白，力爭在同類題材已被省、市藝術團體無數次搬上舞臺表演后還能推陳出新。如何避免同類題材在舞臺表現上的“撞車”是擺在編導們眼前的首要難題。一次次的會議、一次次的討論使編導們終于明白了要想在已有的創作高度上表達出自己的語境，提升出新的藝術境界只能從新的視角，挖掘出新的元素、創作出新的舞蹈語匯和風格才是音舞詩畫《四季江南》全體主創人員共同的命題。最終，舞劇被確定為“以一段發生在四季的愛情故事，來展現出江南美麗的山水風光和民俗風情”，用濃郁的情感、鮮活的人物形象和獨特的人文氣息詮釋這臺新作品。

創作人員深知舞劇的選材和表演的形式必須立足于市場，在相互的交流和溝通中大家的思路逐漸明確：那就是我們既要展示江南的A面——女性題材，也要有風格多樣的江南B面——男子舞蹈。江南，既有撐著紅油紙傘漫步的清雅少女，也有整天忙碌于坊間的勤勞工人；既有“俏也不爭春”的恬靜船娘、也有駕著魚鷹船或是烏篷船的悠然船民；既有跋山涉水唱著山歌的茶山姑娘，也有背朝天臉朝地日復一日的農夫；既有蕩著小舟、哼著鄉謠的采蓮女，也有與狂風和怒濤搏擊的無畏漁民。正是他們組織成了一幅幅生動的江南生活畫卷。

于是在情景舞蹈《春之鄉韻》中，江南人家的印染作坊出現在舞臺之上，人們穿梭在染坊里的一道道工序之中，陽光下晾曬著美麗而素雅的藍印花布正是他們勤勞的結果。在《青澀小鎮》那鋪滿青石板的街巷里，童趣中的男孩與女孩共同存留著一絲愛慕、一絲清幽。平靜而又濃郁的傳統生活中涌動著不為人知、青澀的年少情懷。在《大江放歌》里，江南的漁民在夕陽西下的壯闊晚景中架帆歸航。酣暢淋漓的勞動號子就是一首充滿陽剛的船夫曲，點亮的漁燈滌蕩了沉淀在人們心頭的那份疲憊，微微的燈光映照著愛的港灣，映照著家的溫暖。這無言的呼喚，愈加使歸來的船夫有著前進的方向。輕松、詼諧的勞動畫面與歌手演唱的原生態勞動號子《咯噔代》交相輝映，組成了《秋收豐年》的基本格調。青石路、作坊、江面、打谷場這些場景既樸實無華地再現了現實生活中江南男子的生活節奏又藝術地在情感中提升了他們的精神境界。

音舞詩畫《四季江南》除了保持江南女子舞蹈特有的神韻、增加男子作品的創作力度，最重要的是吸收了來自古代文人墨客在江南的山川、河流、亭臺、竹林、梅雪與水云間傳留下足見風骨的詩句意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四季江南》的創作。

漢樂府——《江南》中的“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的詩句；李白的“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中的情感；王安石在詠梅中寫有“凌寒獨自開、為有暗香來”的立意；以及近代詩人戴望舒創作的《雨巷》等等，這些千古佳句都為我們的創作帶來了新的動力與靈感。古代文學作品畫龍點睛般地在精神上、在語境中給與了我們無窮的創意。

特別在《蓮葉田田》、《翠竹清風》、《水云間》和《踏雪尋梅》等幾個舞蹈上，編導竭力打造出新的舞臺意境。這些作品與我們往日在舞臺上看到的江南舞蹈形成了強烈對比。舞蹈《蓮葉田田》由一滴輕入水中的晨露帶領觀眾進入碧波蕩漾，滿目蓮葉的湖面中、在充滿童話的色彩里，蓮、魚就像無間的玩伴，交融著無窮動的、旺盛的生命；而在《翠竹清風》中，棵棵青竹時而像被微風吹過，時而寧靜如海，姿態婆娑中恰有清風瘦骨、超然脫俗的雅致；舞蹈《水云間》利用江南常見的云水飄渺、煙波蕩漾的自然景象以及剛柔相濟、千回百轉的意境來表現江南文人從容淡定的書卷氣，濃郁的人文氣息使得舞臺上氣象萬千；在《踏雪尋梅》中，漫天雪花下一朵寒梅涅槃般地綻放。那縷縷清香和耀眼的姿態則傳達出的動人的錚錚傲骨。凌寒飄香的高尚氣節和卓爾不群的意志品格，則是詩人們在字里行間中為我們后人留下的深沉情感與遠大抱負。

此類舞蹈作品從題材上它與人們常見的柔情似水不同，從另外一種角度----江南文化中的韌性與氣度來體現江南男子的特有氣質，充滿了別樣的詩情畫意。它如同音樂家貝多芬的《命運》、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以及中國民間音樂家阿炳的《二泉映月》一樣，不以劍拔弩張的血性和豪邁激越的直白示人，而是以悲憫善感的江南人文情懷、偶露崢嶸的倔強民族精神為基調來展現江南舞蹈的B面。在歷史的長流中，逐漸孕育了韜光養晦、虛懷若谷的獨特氣韻。它所表現出來的神閑氣定，同樣是動人心魄、使人心靈得到震撼，我們在整個舞劇《四季江南》創作過程中一邊體會久遠的歷史文化的底蘊，一邊小心地摸索和實驗。遠遠不夠成熟，這也為今后的發展與完善提供了較大的空間。

在新的歷史時期，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江南舞蹈文化的定位以及審美角度。如果說江南舞蹈通過反映江南風貌、生活、歷史，形成了柔美、典雅、輕盈、圓潤、內秀和水靈的風格和特點，單指江南女性舞蹈而言，這些“陰性”的詞匯的定位準確無誤。但它卻代替不了男子舞蹈的獨特語境，更無法總結江南舞蹈氣韻的全部。固然在女性題材的創作手法和風格上有了一個已經被大家較為認可的、統一的古典氣韻，那么江南男子題材的思想高度、舞蹈語境在現在的歷史條件下如何與女子舞蹈所取得的成就相得益彰？我的總結是——努力地尋求歷史所賦予江南男性的悲憫與懷古、近代的從容與矜持、當代的內斂與果敢，這些江南歷史文化孕育出的男子氣韻在江南大地上、在大的歷史框架中應該是貫穿始終的。它需要我們去提煉并在舞臺上成功地展現。

中庸、清秀、謙遜、仁厚、慧智、溫良和堅毅應該成為江南男性的審美標準。假設以物種來形容江南女性，首當其沖的是“花”的形象，而江南男性的形象，則應該用“竹”來體現；用形態的詞匯來形容江南女性，“雨”和“水”恰如其分，而“風”和“云”則應該代表男性的動態；“和諧”凝聚著江南女子舞蹈的氣韻，而“中庸”就該是江南男子舞蹈的精神。這些都需要我們在生活中不斷地提煉并在舞臺上成功地展現。

發掘歷史文化使我們的舞蹈作品具有深度表現，而重視現代文明的展現則是我們舞蹈作品是否具備高度的重要準繩。

江南舞蹈除了努力表現煙雨江南、水鄉澤國的秀麗之外，現實題材的成功創作往往能起到更加積極的作用。江蘇作為經濟、文化、科技、教育中心強省在全國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城市建設方面就南京而言，長江大橋之后，二橋、三橋的相繼出現，在建的四橋和過江隧道更是體現出雄厚的經濟實力。江蘇范圍的成就就更廣泛了。農業方面，我們有旗幟性的華西大隊，合資企業方面以蘇州的工業園為龍頭。而探月火箭、軍事成就、奧運建設等科技成果都展示了江南人民智慧的結晶，令世人矚目。此外孜孜不倦、探求知識的校園學子都是我們身處江南的一道道亮麗風景。這些都代表了我們江蘇先進的文化，也是我們文藝工作者需要努力拓展創作題材的方向。歷史的變化、社會的發展、都市的生活在舞蹈藝術創作中如同一塊未經開墾的處女地，必然使得我們明確認知與歌頌。

現實作品的創作比之歷史題材的創作理應更加生氣勃勃，它與當代人的審美情趣、價值觀念是同步的，是沒有隔閡的。體現的也是我們當代的社會文化和性格特征。

最后我想說，江南女子舞蹈的創作水準已在全國是一面旗幟，它的水平發展成為了一種流派，引領著江蘇文藝工作者前進。要想堅持繁榮和發展，除了不斷地創作新的當代動人的作品外，挖掘江南男子舞蹈的新元素是我們保持長久不衰的新的動力。當江蘇男子舞蹈作品成功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當展現歷史的人文思想、現實的主題思想的作品與江南女子舞蹈作品交相輝映，爭先恐后地出現“大合唱”的局面時，我想這才是完整的、準確的反映了江蘇舞蹈藝術。多元的時代需要多種舞蹈藝術作品的和諧交響也只有這樣才算是完整地表現這片富饒的土地、優秀的人民和深厚的文化與歷史底蘊。

南京市歌舞劇院在舞劇《四季江南》的藝術創作上邁出了探索的一步，一切還是“摸著石頭過河”。迎合觀眾固然不錯，但引導觀眾的審美則是我們文藝工作者努力目標。舞劇《四季江南》在舞臺上的呈現因為我們創作者的視野和能力的問題還有不少缺憾之處，盡管在創作過程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思路還不十分清晰、觀點還不夠成熟，欣慰的是我們已經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