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借終南文化考察之機,我來到了位于終南山麓、素有“天下第一福地”美稱的西樓觀。
西樓觀位于東樓觀以西約兩公里的就峪溝西側。經周至縣西樓觀村,入就峪溝,過遇仙橋,遠遠就望見大陵山。史書記載,老子逝后,葬于周至縣大陵山吾老洞。
老子墓為一圓錐體,冢基高2.8米,周圍長15.9米。墓前有清代陜西巡撫畢沅書寫的“周老子墓”四字石碑。
位于大陵山山頂的“吾老洞”是老子晚年生活、著經、羽化之地。石洞寬8尺,高丈余,深不可測,世傳內藏石函,函內有老子頭蓋骨。明萬歷四年重修吾老洞碑,碑額有“終南福地”四字,洞額嵌漢白玉匾,上鐫“吾老洞”三字,洞內東側有“藏丹神洞”石刻,洞內供奉明代老子石像一尊。
拜謁老子墓的那天,凄風冷雨、飛沙走石,大風吹得人睜不開眼。同行的李志慧教授感慨地說:“老子作為中國哲學之父,他的思想奠定了中國幾千年來傳統思想文化的根基。孔子將老子的思想運用于人倫綱常,開創了儒家學說,但他的根仍在老子這兒。可是有誰會想到呢,偉大如老子者,死后竟是如此的凄涼?”目睹著老子墓前的野山荒草,感受著陣陣凄風冷雨,一時間我陷入深思。
一、說到底,孔子和老子只不過是一個人一生中的不同階段而已
老子與孔子是中國歷史上橫跨千古的兩位思想巨人,他們分別開創了道家與儒家學派,從而一舉奠定了中國幾千年來的思想格局,并進而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干。關于老子與孔子誰先誰后的問題,一直是學術史上的一樁公案。當年胡適在這個問題上就曾與馮友蘭、錢穆等人多有辯難。現在,這個問題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始終認為,老子要早于孔子,而且比孔子大。不僅是年齡大,而且學問也大。老子是長輩,孔子是晚輩。
史書上說,孔子曾問禮于老子,關于這件事,《史記》是這樣記載的:孔子來到周,向老子請教禮這個問題。老子說:“我聽說,有錢的人給人送行的時候是送錢,有道德有學問的人給人送行的時候是贈幾句話。我沒有錢,姑且冒充一下有道德有學問的人,送你幾句話吧。第一,你所鉆研的,多半是古人的東西。可是古人已經死了,連骨頭都爛了,不過剩下那么幾句話。你不能把那些話看得太死。第二,有道德有學問的人,生的時候呢,固然應該出門坐坐車,闊綽一下;如果生的不是時候,只要過得去,也就算了。第三,我聽說有句老話,會做買賣的都不把東西擺在外面,有極高的道德的人都是很樸實的。你應該去掉驕傲,去掉很多的貪戀,去掉一些架子,去掉一些妄想,這些對你都是沒有好處的。一切事不要太任自己的性,這樣在家庭也不合適,在朝廷也不合適。我要告訴你的,就這些了。”
由這個對話我們不難看出,孔子與老子的這次相會其實是不愉快的。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孔子與老子的分歧與其說是兩種學說的不同,不如說是兩種人生觀的根本對立。孔子少時貧且賤,一心入仕;老子做過周守藏室之史,博覽群書,深諳興衰存亡之道,故能清虛自守,無為而治。老子是一位智者,他一眼就看穿了孔子此后整個一生的命運。他送給孔子的那段話,一語中的,入木三分,可謂是推心置腹,情真意切。
回到魯國后,弟子們問孔子,老子是一個什么樣子的人,孔子說:“鳥,我知道它能飛;魚,我知道它能游;獸,我知道它能跑。會跑的可以用網捕獲它,會游的可以用絲線去釣它,會飛的可以用箭去射它。只有龍乘風云而上天,是不可捕捉之物。我今日見老子,就像看到龍一樣啊!”人中之龍,這就是孔子對老子的評價。
很多時候,我常將孔子與老子拉在一起作比較。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就給人的感覺而言,孔子是熱的,老子是冷的;孔子是實的,老子是虛的。打個比方,孔子是一輪太陽的話,老子就是月亮。一個熾熱,一個陰冷。孔子給人的感覺是通體透明,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歡暢亮麗的人格;老子則是云遮霧罩,深不可測。仔細想想,孔子和老子其實正好代表了中國人心靈中的兩端。一個傳統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道路常常是從儒家開始,“大濟蒼生”、“為民請命”,然而當他真正踏入仕途后往往是事與愿違,于是在一連串的碰壁之后,難免心灰意冷,退隱林泉,正所謂“英雄到老盡歸佛”。中國人得勢時都是孔子,摩拳擦掌、積極入仕;不得意時都是老子,退隱林下、寄情山水。一個文人頭腦中,是儒的成分多呢,還是佛道的成分多,這除了受出身、經歷的影響外,一個決定性的因素是他在仕途上走的是否順利。說到底,孔子和老子只不過是一個人一生中的不同階段而已。
二、說到底,老子是一個入世的人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載:“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這句話的意思是:“老子研究道德學問,他的學說以隱匿聲跡、不求聞達為宗旨。”并說“老子,隱君子也。”從此,老子便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被稱作“隱君子”的人。
拜謁老子墓,我不禁產生疑問:“老子真的是隱士嗎?”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到老子時一連用了三個“或曰”、一個“或言”,并且還有什么“莫知其所終”、“世莫知其然否”,這就是說老子究竟是誰,連司馬遷也確定不了。至于民間傳說的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向流沙走去,不知所終,以及西域化胡,那就更是不足為憑了。所有這些都使得老子成為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式的神秘人物。
研究老子當然得從《道德經》入手。《道德經》盡管也談宇宙天理、修身養性,但從根本上說,乃“君人南面之術”。細讀《道德經》,我們不難發現,老子說話的對象主要是面對君主而非普通百姓。這從《道德經》第二章、第三章提出的“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圣人之治也”等話語便可明顯看出。事實上,《道德經》一書的主要關懷在于君主應該以何種方式統治百姓。《道德經》中多次出現“侯王”、“王”、“萬乘之君”等字眼,這更說明了老子其實一直是在為當權者著想,他扮演的是“帝王師”的角色。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是隱士呢?
另外,《道德經》中不少地方流露出殺機,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世外之人所言。如:“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意思是:“我有三件法寶執守而且保全它(指“道”):第一件叫做慈愛;第二件叫做儉嗇;第三件是不敢居于天下人的前面。有了這柔慈,所以能勇武;有了儉嗇,所以能大方;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所以能成為萬物的首長。現在丟棄了柔慈而追求勇武;丟棄了儉嗇而追求大方;舍棄退讓而求爭先,結果是走向死亡。慈愛,用來征戰,就能夠勝利,用來守衛就能鞏固。天要援助誰,就用柔慈來保護他。”
再比如:“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意思是:“想要收斂它,必先擴張它。想要削弱它,必先加強它。想要廢去它,必先抬舉它。想要奪取它,必先給予它。”
讀這些話時我常常會脊背發涼,感覺就像掉進了冰窖里。我覺得老子的思想太可怕了。你說他陰險也好,你說他狡猾也好,你說他奸詐也好,總之老子的思想恰恰代表了中國人思想中最深、最冷、最陰晦、最不可告人的那一部分。這樣的人你能說他是隱士嗎?
隱士就本質而言,是一種先天的精神基因。真正的隱士大多數是因為適應不了外部環境,從而選擇一種自我疏離的人生態度。隱士更多的是出于一種自覺的精神選擇。隱士有真隱假隱。真隱士往往是平和的、與世無爭的,他們追求個性的獨立、精神的自由,尋求詩意地棲居,是人性的一種自然回歸。老子顯然不是。老子是一個強勢人物,他只是示弱。他的“以柔克剛”、“以弱勝強”更多的是一種偽裝。老子說到底是一個入世的人,他儼然是一個強勢人物,至少他是想做一個強者。所以我的結論是,老子不是隱士,至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隱士。
三、“老子天下第一”
拜謁老子墓,我最大的期待就是,希望能親身感受一下老子的“道”。
《道德經》全書八十一章,直接論及“道”的就有三十七章,“道”字先后出現了74次。
比如《老子》第一章中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意思是:“可以用語言表達的道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道,可以給某個事物下的定義非真正該事物意義上的名字。天地在開始的時候是沒有名字的,名字只是給萬物的一個歸屬。因此,用無意識來發現事物的奧妙,用有意識來歸屬他的范圍,兩種思維同出于一個概念,但意思不同,這就是玄之又玄的奧妙,是打開所有奧妙的法則。”
再比如《老子》第二十一章中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意思是:“有一個東西混然而成,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已經存在。聽不到它的聲音也看不見它的形體,寂靜而空虛,不依靠任何外力而獨立長存永不停息,循環運行而永不衰竭,可以作為萬物的根本。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所以勉強把它叫做‘道’,再勉強給它起個名字叫做‘大’。它廣大無邊而運行不息,運行不息而伸展遙遠,伸展遙遠而又返回本原。所以說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宇宙間有四大,而人居其中之一。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而道純任自然。”
再比如《老子》第四十二章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一”即“道”,指化生萬物的原物質。“一生二”,意謂著“一”之中包含有陰陽兩個方面。“二生三”,意謂著陰陽兩方面相互作用而產生第三者。“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指的就是宇宙由混沌狀態演化為有形、有象的天地萬物的發展過程,萬物借助陰陽的激蕩和調和,而形成不同的個體。
那么,說了這么多,到底什么是“道”呢?
“道”既是老子哲學的最高概念,也是老子思想中最根本的概念。在老子看來,道是無象不包,無形不顯,無景不呈,無色不備。老子將“道”作為萬事萬物出生發展的總根源,他認為道是宇宙萬物產生和存在的基礎,沒有“道”也就沒有了宇宙萬物乃至人類的一切。在老子這里,“道”是一個內涵十分豐富的概念,它包括了宇宙觀、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自然觀、歷史觀等,實際上已成為當時時代哲學的一個高度總結。
閱讀《道德經》、再拜老子墓,我的體會是老子的“道”,大體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指精神性的宇宙本體;二是指客觀規律性。我不知道我對“道”的這種理解是否正確,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拜謁老子墓加深了我對“道”的認識和理解。世人言:不學道,不足以處世。不識道,不足以經商。不得道,不足以為官。今天我總算是親自感受到了“道”的一點內涵。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玄音高遠華岳接天,大道澄明川流歸海”;“地鄰太乙須知在上有仙都,門對終南莫向此中求捷徑”……終南有大道,欲辨已忘言。
站在老子墓前,我一直在想:老子和他所開創的道家文化何以能歷千年而不衰,不但不衰,而且還深入到了每一個中國人,尤其是文化人的心靈和骨髓中,并進而成為一種精神的基因?英國科學家李約瑟曾說:“中國人的特性中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都來自道家的傳統。中國如果沒有道家,就像一棵大樹沒有根一樣。”魯迅先生也說過:“中國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讀史,有許多問題可以迎刃而解。”樓觀臺有一巨石,上刻:“老子天下第一”。想想,的確如此,有了老子,中華文化不僅增加了廣度、深度,而且也增加了韌性。老子永遠是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