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頻
(上海海事大學,上海,201306)
隨著語言學及其相關學科的發展,該學科的內涵和外延也在不斷擴展和更新。傳統的有些觀念已不能適應,甚至愈來愈限制人們對其研究領域、對象、方法或手段的認識,并阻礙了其發展。基于當前的發展趨勢,有必要重新審查如下問題:
(1) 語言學的學科地位;
(2) 語言學的學科性質;
(3) 面向未來、面向國際的語言學學科建設。
目前,我國各高校的語言學研究主要集中在外語院校、中文系和外語院系。“中國語言文學”和“外國語言文學”均為一級學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為下設的二級學科。然而,現代語言學研究日益呈現出科學化的發展趨勢,仍將之歸屬于特定語種下的人文學科范疇,已暴露出諸多不利于其發展的弊端。國內一些語言專家曾多次呼吁將語言學調整為一級學科,《語言科學》在2010年第1期上,圍繞這一主題,組織了一組筆談文章。楊亦鳴等語言學專家從不同角度論證了其必要性和重要性,并提出具體建議。他們關于必要性的理由可概括為如下三點:
首先,語言學已越來越遠離傳統的人文學科范疇,日益具有自然科學的性質,因此不應繼續與文學合為一級學科。陸儉明和沈陽(2010:11)說,“傳統意義上的語言學只是附屬于人文科學(特別是文學和文獻學)的準科學……而現代語言學則是跨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尖端科學,是聯系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的系統科學,也是作為當代前沿科學特別是信息科學和生命科學的重要組成部份的前沿科學。”劉丹青和張伯江(2010:16)指出,“語言和文學是性質差異極大的學科,分別位于人文社會科學中最接近自然科學和最接近藝術的兩端,在研究方法、評價標準等方面都相距甚遠。”楊亦鳴和徐杰(2010:3)說,“在當今發達國家中,語言學已成為一門領先的科學……現代語言學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思維科學的眾多具體學科有著廣泛的聯系和交叉,產生了一系列邊緣交叉學科,先后誕生了人類語言學、社會語言學、心理語言學、數理語言學、病理語言學、神經語言學、計算語言學、發展語言學、應用語言學、認知語言學、模糊語言學、生物語言學等。”
其次,語言學作為科學應對人類語言具有普遍的解釋力,不應局限于解釋特定語種的語言現象。而在我國,語言學研究“完全依附在特定語種上,缺少語言學的核心要素所必備的對人類語言整體的關懷”(劉丹青、張伯江2010:16)。游如杰(2010)從學科分類的角度論證指出,把語言學冠以國別屬性,不符合現代科學的分類法。他還認為,把“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設為“中國語言文學”和“外語語言文學”下的二級學科在邏輯上是錯亂的。因為,“‘中國語言學’只是‘語言學’的下位概念,卻與‘中國文學’合為一級學科,同時又將上下位關系不對等的‘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和‘漢語言文字學’并立為二級學科。這種情況既不符合學科分類的學理和邏輯,也不能適應近年來語言學(包括對外漢語教學)蓬勃發展的現狀,而且使語言學今后的發展受到種種限制。”(游如杰2010:19)他認為這種錯誤是由歷史造成的,是不講究學科建設的舊時代的產物。
第三,從歐美發達國家的大學學科設置來看,語言學大多被設為獨立的學科。楊亦鳴和徐杰(2010)調查了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等美國部分有代表性和指標性大學的語言學及與語言學相關學科(學系)設置情況發現:國外一流大學的學科設置不僅有自己的英語系和各國別語言文學或語言文化專業和系科,還都有專門的語言學系,相當于中國的語言學一級學科。基于排名前25位的世界語言學雜志的調查,他們發現,語言學作為一門領先的科學,其領先性主要體現為理論的先進性和學科的交叉性。
總之,隨著相關學科的發展和人們對語言本質認識的加深,語言學的學科地位也在變化,從傳統的主要關注對特定語種的語言現象的分類和描寫到逐漸融入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范疇,成為跨學科、多學科、乃至超學科的研究對象。盡管如此,我們認為,國內的一些學者對語言學的學科的性質仍缺乏清晰、系統和科學的認識。
我國的語言研究由于受傳統思想和方法的影響,與西方崇尚用科學的方法和手段描寫語言現象、解釋語言的本質相比,存在較大差異。在西方,語言學被看作是研究人類語言的科學。而中國傳統的語言研究主要包括三個分支——音韻學、訓詁學、文字學,屬于國學中的“小學”,旨在解釋古代經典著作,強調對漢語的字、詞、句、篇的音、形、義進行分類和描述。學界對中國古代的語言研究是否屬于語言學存在爭議。姚小平指出,在編撰中國語言學史過程中,討論較多的一個問題是中國古代的語言研究究竟是屬于“語言學”還是“語文學”。他認為,導致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中西、新舊兩種語言研究傳統的差異。中國傳統似乎不便、也不宜納入源于西方的語言學框架(姚小平2001)。盡管我國現代的語言研究與傳統的小學在理論建構和研究方法方面已不可同日而語,但對語言學的科學屬性的認識仍顯不足。
在西方,語言科學發展有相當長的歷史。從1786年威廉·瓊斯開創歷史語言學,到20世紀索緒爾建立結構主義學派,再到美國的描寫語言學,都試圖通過對語言現象的歸納總結,建立關于語言本質的假說或理論體系。尤其是到了布龍菲爾德時代,因其注重研究方法的科學性,深刻而廣泛地影響了其后的語言科學研究。受邏輯實證主義思想的影響,他倡導用嚴格的實證主義方法研究語言,并主張還原論,將語言問題還原為公共可觀察的行為。他的實證研究方法成為了20世紀上半葉美國語言學的主流,語言學由此在美國的大學更加牢固地確立了其獨立的學科地位(姚小平2001)。
近年來,隨著認知神經科學、計算機科學、復雜性科學等的發展,語言學也越來越有向自然科學方向發展的趨勢。統計語言模型研究專家吳軍(2012)認為,自然語言和文字的起源背后都受數學規律的支配,面對語音識別、機器翻譯和自然語言處理的問題時,數學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最好工具。計算語言學家馮志偉(2011)認為,語言研究的深度和廣度與時代的科技水平息息相關。他認為,即便是作為天才的語言理論家索緒爾的理論也受限于當時的科技水平。那時還沒有電子計算機,索緒爾自然不可能提出只有在計算機時代才能揭示的語言符號的新特點。而隨著計算機科學的興起與發展,語言學的理論也應該吸取計算機自然語言信息處理的新成果,結合現代數學的理論和實踐,從新的角度,用新的眼光和方法來研究語言這一極為復雜的符號體系(馮志偉2011:13)。神經語言學家楊亦鳴(2010:4)指出,“當語言學研究的目的從描寫人類語言行為發展到解釋人類語言能力的時候,語言學就不可逆轉地走上了認知科學的道路,語言學由此迅速逼近語言神經機制和腦功能的研究,最終形成了跨學科的神經語言學,是當今學術研究的前沿,具有廣闊的發展前景。”
我們認為,語言學不同于“語文學”(philology),是研究人類語言的科學。建立科學的語言理論應包括假說構造和假說檢驗兩個環節。構造假說的方法有演繹法和歸納法。演繹法是以某些公理為基礎推論得出一套理論體系,這些公理可來自哲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等相關理論,如喬姆斯基基于笛卡爾的唯理論提出生成語法,格萊斯針對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理論提出的語用學的合作原則,韓禮德以社會建構論及人類學的相關理論為基礎提出系統功能語法等等。歸納法構造語言理論則是通過對語言現象的歸納總結提出相關假說。科學假說的檢驗則需要通過系統的科學實驗獲得證據支持。對于當今的科技水平來說,我們認為需要通過行為實驗、心理實驗和神經實驗等尋求趨同性證據。因此,科學的語言研究可大致分為如圖1所示的五個層次,它們之間形成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互動。

圖1 語言科學解釋的層次及研究方法之間的關系
在哲學層面的研究主要是思考各種語言理論背后的認識論基礎和方法論原則。因為在每一個語言理論體系都以特定的哲學假定為認識論基礎。Lakoff和Johnson(1999:469)指出,“當今的語言學是一門包含哲學的學科。許多語言學理論的創立者和最著名的實踐家們都在日常語言哲學、形式主義哲學、形式邏輯或這些哲學的各種結合中受過訓練。很多其他的語言學家通過他們的大學訓練,吸收了這樣或那樣的研究傳統中重要的哲學假定。”不過需要強調的是,哲學是一種系統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它以整個世界為研究對象,揭示其中的一般規律。而語言學是用經驗科學的方法研究人類語言的本質和普遍規律。哲學為語言學研究提供認識論和方法論指導,語言學又反作用于哲學,影響或改變哲學。因此,語言學家并不能唯哲學馬首是瞻,把哲學家的觀點作為語言研究的教條,而是應當用科學的方法和手段研究語言(周頻2010)。
對語言現象和語符關系的研究,傳統的方法往往通過研究者的直覺內省判斷語句是否合乎語法。隨著語料庫語言學的發展,人們可以通過對真實語料的統計,了解不同語言表達的使用頻率,使得研究更具有客觀性、科學性。而隨著計算機科學的發展,語言學家可基于數學模型和統計的方法,對自然語言的句法和語義進行處理。這屬于數理語言學和計算語言學研究的范疇。有趣的是,科學家發現,僅僅局限于語言本體研究或憑直覺行事已愈來愈成為語言研究道路上的障礙。以自然語言處理的發展歷程為例,吳軍(2012)指出,在自然語言處理六十多年的發展過程,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個階段。早期從1950-1970年代,是科學家走彎路的階段。全世界的科學家對計算機處理自然語言的認識都被自己局限在人類學習語言的方式上,即用電腦模擬人腦,這一時期對自然語言處理的過程如圖2所示。

圖2 早期對自然語言處理的理解
但由于自然語言中詞的多義性很難用規則描述,而且嚴重依賴于上下文,甚至是“世界知識”或常識,這種利用計算機處理自然語言的努力到20世紀70年底初是相當失敗的(吳軍2012:22-23)。1970年以后統計語言學的出現才使得自然語言處理重新獲得新生,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科學家們找到了基于數學模型和統計的方法,自然語言處理進入第二個階段。吳軍(2012)認為,今天的機器翻譯和語音識別已經做得很不錯,而且有上億人使用過,但這并非大多數人誤以為的是靠計算機理解了自然語言而完成的,而是全都靠數學,更準確地說是靠統計。隨著計算能力的提高和數據量的不斷增加,過去看似不可能通過統計模型完成的任務,漸漸變得可能了,包括很復雜的句法分析。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人們發現通過統計得到的句法規則甚至比語言學家總結的更有說服力。因此,今天的自然語言處理更多依靠的是統計語言模型(Statistical Language Model),它是所有自然語言處理的基礎,并廣泛應用于機器翻譯、語音識別、印刷體或手寫體識別、拼音糾錯、漢字輸入和文獻查詢。
認知層面研究語言可從行為、心理和神經三個層次逐層深入。比如,對某些人的異常語言行為,可深入追蹤到導致這些行為偏差的認知心理,并進一步探討其腦神經系統的病理性根源,從而為研究正常人的語言行為、認知心理和神經機制提供啟示。以語用學研究為例,傳統的語用學研究主要是基于哲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化研究等相關理論作為推導的理論公設,并在行為層面和心理層面構造了合作原則、禮貌原則、關聯理論和順應理論等。然而,這些理論僅停留在假說的層面,尚待科學證據的驗證和科學的因果解釋。而通過腦損傷及自閉癥患者的腦發育異常推知:正常人的語用能力必須具備良好的自我知覺(需內側前額葉皮質的參與)、自我知識、對他人的知覺(都需要鏡像神經元為心理模仿提供神經基礎)和社會知識(需眶額皮質的參與),如果負責或參與這些認知功能的基因、神經元或神經回路出現異常,會導致行為上的語用缺陷或障礙。
以菲尼亞斯·蓋奇(Phineas Gage)的經典案例為例:他因在實施爆破作業時出現意外,導致一個鋼釬從他的左眼下面穿入,然后從頭頂出來,損毀了他的內側前額葉大部分區域(見圖3)。經過手術后,他生活還能自理,智力也比較正常,但他的性情、以前所愛好和憎惡的事物,以及理想和希望全都變了。蓋奇在沒出事之前,眾所周知是一個“個性溫和”和“精力充沛”的人。而事故之后,如他的醫生哈洛描述的,“他的理智能力和動物本能之間的平衡狀態好像被摧毀了”(達瑪西奧2010:13)。

圖3 左為蓋奇的照片和穿入他大腦的鋼釬,右為他死后的頭蓋骨模型①
又如,有些大腦先天發育障礙導致的自閉癥患者也無法與人進行正常的社會交往,而經常關注自我刺激,對別人的行為缺乏興趣。有一種理論認為:自閉癥者沒有發展出適當的心理理論技能,他們對他人心理狀態和理解和/或賞識是不正常的。因此,倘若大腦出現損傷或先天發育不良,都無法運用語用能力實現正常的社會交往。因此,除社會語用學、文化語用學、認知語用學外,還應開拓神經語用學研究領域,它們之間互動整合,相互印證。同樣地,需探討如何將認知神經科學的研究發現和方法融合到語言學其他方面的研究之中。
認知神經科學是由于無創傷性腦功能成像技術的突破性發展而產生的,是從分子、細胞、腦功能和全腦等不同層次,綜合研究大腦認知加工過程的規律。借助腦成像等先進的技術手段,主要包括PET、fMRI、SPECT、ERP、MEG和光成像等方法,記錄不同的物質變化,共同使我們從腦外觀察到腦內的具體部位進行高級功能活動的物質圖像。這一新的研究方法和技術必將給語言學帶來革命性的影響和研究范式的轉換。
目前,語言學家已開始與認知神經科學家合作開展實證研究。2005年9月世界著名期刊LanguageLearning與荷蘭馬普心理語言學研究所共同舉辦了“第二語言習得的認知神經科學”學術研討會并出版了會議論文集《第二語言習得的認知神經科學》(Gullberg & Indfrey 2006)。研究者們認為認知神經科學是“語言科學的下一個前沿”,它不僅提供新的研究方法,還提供新的解釋的可能性,因此需要以更開闊的語言觀理解語言各個方面的神經實現。
不過,這五個層次之間并不是還原的(reductive)關系,而是互動整合的(interactive and integrative)。因為在無生命的系統里,科學家們一般接受還原論,即因果說明可從較低層次指向較高層次。而對于包括語言在內的復雜系統則不可能進行徹底的自下而上的重構。較高層次的現象不可能溯因至較低層次,而需采用整體論(holistic)的方案。下面簡要闡述如何在復雜性科學視野下進行語言研究。
該如何將這些不同層次的研究進行整合呢?所謂整合并不是“1+1=2”地把系統的要素簡單相加,事實上,語言是一個復雜系統,傳統分析的、還原的方法并不能真正揭示語言的本質。然而,受傳統科學方法論思想和分析哲學的影響以及技術手段的限制,面對復雜的現象和系統,人們往往通過把復雜現象分解或還原為簡單的要素和成分去認識和把握。語言學家們則將語言分解為字、詞、句、篇等層次,并在音、形、義等維度上研究其結構和意義,將語音分解為音素、詞分解為詞素、詞義分解為義素等等。為便于研究,在學科內部形成各種分工,如將語言學分為理論語言學、描寫語言學和應用語言學,之下又細分不同的研究方向(見表1)②。

表1 語言學學科分類
這種愈來愈細化的分科也導致語言研究者的研究領域變得日趨狹小和精細,使得即便在語言學內部不同研究方向的學者之間也有“隔行如隔山”的感覺——研究音系的人不懂語義,研究句法的人不懂語用,研究社會語言學的不懂心理語言學、神經語言學等等。研究者往往各自基于不同的視角、站在不同層面上孤立地研究語言(見表2)。語言學被人為地割裂得支離破碎,導致研究者們各自都在“盲人摸象”,“見木不見林”。

表2 不同的語言研究層次及其對象和研究方法、視角
分析的研究方法盡管對研究簡單系統和復合系統(compositional system)比較有效,比如把宏觀物質分解為微觀的分子、原子、質子和電子等,以及把活塞式內燃機拆分為曲柄連桿機構、機體和氣缸蓋、配氣機構、供油系統、潤滑系統、冷卻系統、起動裝置等,但對于復雜動力系統來說存在根本的缺陷。西利亞斯(Paul Ciliers)區分了簡單系統、復合系統與復雜系統。“許多系統貌似簡單,但仔細考察時卻顯示出顯著的復雜性(如樹葉)。另外一些貌似復雜,卻可以簡單地描述,例如某些機器(如內燃機)。”(西利亞斯2006:3)復合系統指一些系統,雖然由非常大量的成分組成,承擔著精致復雜的任務,但卻能夠被精確地加以分析,如CD播放器、雪花、芒徳布羅集。而復雜系統往往由錯綜復雜的非線性關系和反饋回路所構成,每次只有可能對某些方面加以分析。而且,這些分析總是會引起種種曲解。復雜系統往往與活事物聯系在一起,如細菌、大腦、社會系統、語言等都屬于復雜系統。對人類社會的研究也不能將其分解為不同的團體,再到不同的個體,然后到組成個體的碳水化合物以及一些微量元素。換句話說,組成生物的化學元素并不是靠簡單相加或化合就能形成活的生命、人類意識以及關系復雜的人類社會的,這體現了“系統大于部分之和”的系統論原則。西利亞斯(2006:2)指出,“復雜系統并非僅僅是由其成分之和構成,而且也包括了這些成分之間內在的錯綜復雜的關系。在‘割裂’(cutting up)一個系統時,分析的方法破壞了所要尋求理解的東西。”方錦清(2002:8)則將復雜性歸納為如下十大特征:

圖4 復雜性的“十大”特征
簡言之,復雜系統作為整體是不可分析、不可預測、不可還原的。它是內部要素豐富的、非線性的、動態的、反饋性的相互作用的結果,具有開放性、非平衡性、涌現性、歷史性或時間性等特點。西利亞斯認為人腦是已知的最復雜的系統,語言由于不能完全進行分析性描述,也屬于復雜系統。
近年來,語言學界也開始關注運用復雜性科學的視角研究語言。國際著名的語言學期刊LanguageLearning為了慶祝其創刊60周年,于2009年12月出版了一期名為“作為復雜適應系統的語言”(LanguageasaComplexAdaptiveSystem)的專刊(Vol.59,Supplement),收錄了Beckner和Bybee,Blythe和Croft,Boyd、Gottschalk和Goldberg,Ellis和Larsen-Freeman等語言學家的10篇論文。這些文章以美國圣菲研究院(Santa Fe Institute)對于復雜系統的研究為理論基礎,探討了語言的使用、結構、變化、社會語言學、認知語言學、人類學、語言演化、一語習得、二語習得、心理語言學和語言處理、語言教育、個體差異和語言測試等方面的復雜性。作為復雜適應系統(CAS)的語言具有以下特點:(1)系統由多行為主體(multiple agents)(話語團體中的說話者)之間的互動;(2)系統是適應的,即說話者的行為基于過去的互動、現在與過去的互動,并共同導向將來的行為;(3)說話者的行為是從感知機制到社會動機等各種因素相互競爭的結果。(4)語言的結構是從經驗、社會互動以及認知過程等互相關聯的模式中涌現出來。
因此,未來的語言學研究還需要突破傳統的還原論的思想模式,探索跨學科、超學科語言研究之路。
語言學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學科,而是與其他相關學科密不可分。例如,語言與認知科學的相關學科包括哲學、心理學、人工智能、神經科學、教育學等都互相交織(見圖5)。而傳統學科的劃分使得這些有著天然聯系的學科彼此分離。即便有些交叉性研究,也未能達到應有的集成或涌現(emergence)效應。比如,隨著認知神經科學和技術的發展,傳統的心理學、教育學都從基于哲學思辨、行為和心理層面的研究深入到腦神經科學層面,使得心理學成為了心理神經科學,教育學成為教育神經科學,語言學與認知神經科學的結合也愈來愈向科學化的軌道發展。這些學科互相交叉、集成,又會涌現出新的研究問題、方向、乃至學科。這也導致今后的學科發展,不能僅僅滿足于跨學科(interdisciplinary:指兩個學科之間的交叉)和多學科(multidisciplinary:指三個以上的學科間交叉)研究(見圖6),更需要多種學科來推動超學科(transdisciplinary)研究領域的出現。

圖5 語言學與認知科學的相關學科的交織關系

圖6 跨學科與多學科的學科間交叉關系
超學科是日本學者小泉英明(Hideaki Koizumi)提出的知識發展模型。他認為,隨著學科的發展,專業化研究愈加精細,但同時專業化學科也愈顯出其自身存在的不足:一方面各個學科都產生了海量的知識卻難以系統管理和整合,另一方面學科之間的知識壁壘逐漸變得更高大、厚實,但它們之間的分割也許變得缺乏邏輯性——這種靜態的學科方法在變得不適應新知識的產生時,是無法提供跨越學科邊界的途徑的(北京師范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中心等2010:139)。因此,超學科知識發展模型認為,隨著學科的成熟,需要一種動態的元結構來促進學科的融合與新的分化。在這種元結構之下,不同的學科推動著知識的發展,但在推動力積累到一定的程度產生適應性時,學科就適應了其自身的發展。有時,兩個學科之間的跨學科合作不足以促進學科的融合,需要多種學科來推動超學科的出現。隨著相關學科之間橋梁的建立,將會逐漸出現一門具有獨特方法與組織的子學科。一旦這一新的學科形成以后,就可以進入動態的元結構的發展過程,作為一門已經確立的學科來對超學科的進一步發展發揮作用。而且,它還可以提供反饋來影響母學科。另外,這整個過程同時并存于許多學科中,創造出一種動態的知識發展方式(見圖7A-D)。
可見,這種的超學科知識發展模型是把人類知識看成是一個復雜系統,具有非線性、自組織性、反饋性、涌現性和開放性等特點。

圖7A 超學科成熟后進入動態的元結構中,成為一個確定的科學,能夠為未來學科交叉的發展作出貢獻(同上:140)

圖7B 一旦形成一個新的成熟學科后,該學科可以延伸而產生出一門新的子學科(同上)

圖7C 除了對學科交叉的發展繼續作出貢獻,新建立的超學科領域也可以反過來對母學科產生影響(同上:141)

圖7D 母學科可以同時產生幾個子學科。這些子學科也可以產生新的子學科,以此類推(同上)
面向未來,該如何發展和規劃我國的語言學研究,以便盡快與國際接軌,并在語言科學領域建立自主創新的理論呢?我們認為,一方面需要從哲學、語言現象/語符關系、認知行為、認知心理到認知神經科學五個層次系統上開展對語言的綜合、系統的研究,在研究方向分化的同時,注重不同方向之間的互動整合;另一方面,也要注重與其他學科的交叉整合,通過超學科的發展,產生集成和涌現效應。語言學的學科系統結構將從微觀到宏觀、由內至外形成有機的四位一體的系統發展格局(見圖8)。

圖8 語言學學科建設的四層構架
內部語言學(或理論語言學):基于認知神經科學在神經層面研究語言的認知機制,包括利用腦損傷、腦刺激、腦成像技術,對語音和語義在腦區中的分布、神經傳遞、功能表征等進行研究,從而解釋語言的本質、來源和習得等。具體研究方向包括生物語言學、神經語言學、認知語言學、演化語言學等和以此為基礎的音系學、句法學、語義學、語用學等。
外部語言學(或描寫語言學):將語言視為實現社會交流的符號系統,除了傳統從人文、社科領域研究外,還需要結合數學拓展新的研究領域。研究方向包括社會語言學、文化語言學、人類語言學、心理語言學、歷史語言學、比較語言學、方言學、數理語言學等。
應用語言學:將內部和外部語言學的理論研究成果應用于語言教學、翻譯、詞典編纂等。研究方向包括計算語言學、法律語言學、語言習得、語言評估、語言發展、語言教育、語言規劃、文體學、翻譯學、詞典學等。
語言哲學:對語言學理論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基礎進行反思和批評,審查理論的基礎假設、邏輯論證的合理性、有效性和論據的信度,推動理論的完善、發展和創新。
這四個方面是互相滲透、互相影響的有機整體。其中內部語言學研究語言的本質規律,是整個語言學的核心,它也是外部語言學和應用語言學的基礎。語言哲學則對內部、外部和應用語言學這三個不同層次的語言學理論的認識論和方法論進行反思和批評。語言學與其他相關學科學科,比如認知科學、腦科學、神經生物學、社會學、教育學、心理學、哲學等之間整合、互動,形成超學科研究領域。
附注:
① 引自http:∥en.wikipedia.org/wiki/Phineas_Gage。
② http:∥en.wikipedia.org/wiki/Linguistics。
Bear, M.F., B.W.Connors & M.A.Paradiso.2011.神經科學——探索腦(第3版)影印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Chomsky, N.2002.NewHorizonsintheStudyofLanguageandMind[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劍橋大學出版社.
Ellis, N.C.& D.Larsen-Freeman.2009.LanguageasaComplexAdaptiveSystem[C].Now Jersey: Wiley-Blackwell.
Gazzaniga, M.S., R.B.Ivry & G.R.Mangun.2011.認知神經科學——關于心智的生物學(周曉林、高定國等譯)[M].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
Gullberg, M.& P.Indefrey.2006.TheCognitiveNeuroscienceofSecondLanguageAcquisition[C].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akoff, G.& M.Johnson.1999.PhilosophyintheFlesh:TheEmbodiedMindanditsChallengetoWesternThought[M].New York: Basic Books.
北京師范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中心、學習國家重點實驗室腦科學研究中心、教育應用研究中心、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2010.理解腦:新的學習科學的誕生[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
達瑪西奧,A.R.2010.笛卡爾的錯誤:情緒、推理和人腦[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
方錦清.2002.令人關注的復雜性科學和復雜性研究[J].自然雜志(1):7-15.
馮志偉.2011.語言與數學[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社.
劉丹青、張伯江.2010.時勢之必需,學術之大業[J].語言科學(1):14-18.
陸儉明、沈陽.2010.關于建設“語言學”一級學科的建議[J].語言科學(1):9-14.
喬姆斯基,N.2010.如何看待今天的生物語言學方案[J].語言科學(2):113-123.
吳軍.2012.數學之美[M].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
西利亞斯,P.2006.復雜性與后現代主義[M].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楊亦鳴、徐杰.2010.語言學應該調整為一級學科[J].語言科學(1):1-9.
楊亦鳴.2010.語言理論與語言障礙研究[M]序.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姚小平.2001.A Short History of Linguistics (4th Edition)導讀[A].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游汝杰.2010.語言學的學科地位問題[J].語言科學(1):19-21.
周頻.2010.從“三元關系”解析語言學與哲學的相互關系[J].外語學刊(4):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