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張麗鈞
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是被這本書開頭的一段文字猛然擊中的——
“很快你就82歲了,身高縮短了6厘米,體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地美麗、優雅,令我心動。我們已經在一起度過了58個年頭,而我對你的愛愈發濃烈。我的胸口又有了這惱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熱的身體依偎在我懷里時,它才能被填滿。”
這是一位84歲的老人寫給愛妻的最后的“情書”。熾烈的表達不啻熱戀,半個多世紀的相依相偎,不但絲毫沒有磨損兩人之間的愛,反使之“愈發濃烈”。
傾聽這愛語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個女人。傾訴者安德烈·高茲揣著一腔少年情懷,癡狂地愛著她。他“淌著眼淚”,深情回顧了他們從相識到相知、相愛的點點滴滴,說著“愛情,只有在與錢無關的情況下才是真正的愛情”之類的愛之箴言。相信太多的讀者和我一樣,在他們最初那張“用來當床的、已經深深塌陷的60厘米的舊沙發”面前感到一種窘迫的甜蜜……而此刻,“美麗、優雅”的D已身患絕癥。因為曾經“承諾彼此柔情相待”,安德烈·高茲便在寫完了他的《致D情史》之后,毅然打開家中的煤氣,與愛妻共赴黃泉。
在不同的譯本面前,讀者們拋灑著同樣的熱淚。
曾經想,或許,這就是不可企及的愛之結局了吧?但是,當我走近她,當我聽到她生動地講述著他的故事、模仿著他的語氣講話時,我分明看到,她的那個他,就躲在她的笑紋里偷笑——她活著,就是在努力延長著他的壽命啊!我跟自己說,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承諾彼此柔情相待”呢?
“我們的楊絳”——這是我在蘇州十中聽到的一個親切的稱呼。在這座園林般的校園里,我尋覓著少女楊絳的芳蹤。總是忍不住地猜想,能讓錢鍾書說出“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的女子,該是怎樣一個妙人呢?
她是個才女——她成名比錢鍾書早,最初別人介紹錢鍾書時會說:“楊絳的丈夫。”她翻譯的《堂吉訶德》,曾被鄧小平作為“國禮”送給西班牙國王;1989年,錢鍾書的《圍城》被搬上銀幕,當改編人員討論如何才能更好地突出主題時,楊絳立刻提筆寫道:“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錢鍾書覽畢盛贊:“實獲我心!”
她是個賢妻——在錢鍾書寫《圍城》的日子里,她為節省開銷,辭掉女傭,心甘情愿做“灶下婢”。握筆的手乍干粗活,免不了傷痕累累,“一會兒劈柴木刺扎進了皮肉,一會兒又燙起了泡”,但她明白夫君工作的價值,她說:“我賴以成名的幾出喜劇,能夠和《圍城》比嗎?”
她是個勇者——1997年早春、1998年歲末,她的女兒和丈夫先后去世,她傷心至極,便逼著自己“找一件需要我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的工作,逃避我的悲痛,因為悲痛是不能對抗的,只能逃避”。于是她決定翻譯柏拉圖《對話錄》中的《斐多》;她思考人生,在耄耋之年寫出《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等力作;她用小楷抄寫錢鍾書的《槐聚詩存》,每天寫幾行,一寫就是半年,“通過抄詩,與他的思想、詩情親近”。
她活過一個世紀了!而他,又何嘗不在分享著她的“活”啊——活在她綿長的思念中,活在她深摯的文字里。
一閉眼,他們那張珍貴的黑白照片就在眼前晃啊晃——她穿了碎點子旗袍,披一件小方格長外套;他著淺色西裝,打領帶,笑得那么深。這一對“璧人”,真個是惹人憐、招人妒啊!據說,詩人辛笛曾笑錢鍾書患有“譽妻癖”,在我看來,楊絳又何嘗不曾患有“譽夫癖”呢?她和他,都太值得“譽”了呀!
當得知蘇州十中的師生要去看望他們的“可愛校友”楊絳先生的時候,我心底有個聲音說:“帶我一道去吧。”但我終是沒有貿然將這個聲音送出口。能夠遠遠地念著她、祝福她,我已知足。
我想,如果安德烈·高茲沒有走出那一步,他今年剛滿89歲,與我們101歲的楊絳先生相比,他還是小弟弟呢!在我眼中,安德烈·高茲與楊絳都堪稱是與愛者“柔情相待”的典范,所不同的是,他們一個選擇了與愛者共死,一個選擇了與愛者共生。我無力對他們的選擇作出評判,我只想說,謝謝你們珍貴的提醒,愿天下愛者都能夠“彼此柔情相待”,愛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