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朱桂華
2009年春,98歲的奶奶無疾而終。時過3年,我方能泅渡悲傷,讓回憶不浸染眼淚與嗚咽,在空氣中飄滿思念的清明,唯有斜倚文字,淺笑將她喚。
1925年,14歲的奶奶有點悶,父母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她不中意,于是騙過母親到鎮上去看雜耍,想找點樂子。猴子的表演還是老套路,她怏怏打算離開。轉身時看到一個小伙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奶奶盯著小伙的牙齒,仿佛萬丈光芒炫目,再也看不到他滿臉的汗水以及襤褸的衣衫。此后,家道小康的少女,軟硬兼施讓父母退掉親事,又托人說媒,執意嫁給了這個長工小伙。
我爺爺是個大粗人,驚聞是好牙口換來了媳婦,他豁著嘴憨笑的時候就更多。不做長工后,他先做木匠,又做游商,無奈時局太亂,他的笑除了換來好的夫妻感情以及一大堆孩子,其他寥寥。日子窮得揭不開鍋,爺爺只好咬緊牙關去修水庫。人高馬大的他一天只吃一個紅薯,剩下都帶回來給孩子和老婆,終于在1959年因饑餓勞累去世。
我情竇初開的時候,問奶奶為什么愛上爺爺,她輕描淡寫地說父親給她許的人是滿嘴煙熏的爛牙,爺爺的牙干凈,別人笑的時候頂多露八顆牙,爺爺卻能露十來顆牙,嘴笑得開的人心里敞亮。
2000年,奶奶著手安排后事,她相中了一塊風水寶地,要把葬在亂墳堆里的爺爺移過來合葬。爺爺重見天日時,整齊的白牙還在。奶奶望著那牙,露出嗔怨的笑,說:“滿口好牙卻餓死,你要不省那幾個紅薯,早幾十年躺在這里的不就是我了!”
1942年,家鄉來了日本兵,奶奶新產不久,爺爺又出門在外,她拖兒帶女跟著鄉親們逃難,沒跑多遠就被流彈嚇住,只好躲進灌木叢。鬼子越來越近,她懷中的嬰兒突然放聲啼哭,干癟的奶頭不能哄她停嘴。“掐死她!摔死她!”鄉親們緊張地嚷嚷,立馬有人過來要搶孩子。奶奶不放手,自己將孩子越抱越緊,直到哭聲停止。
大難過后,奶奶才發現那小生命再也不會哭了。族人們給奶奶送了一塊“大仁大義”的牌匾,奶奶將牌匾做了斟茶的托盤,招待往來的鄰里鄉親。見動手搶孩子的鄉親從不登門喝茶,奶奶便主動上門到他家討茶喝,言談間再不提逃難一事。
奶奶先后生過13個孩子,長大成人的只有8個,其中有病死的、餓死的、疏于照顧淹死的,她將他們的名字記得清清楚楚。我成人以后,她還經常提到那些只活在她記憶里的我的姑姑或伯伯,并常常痛徹心扉,好像他們的病痛和饑餓以及臨死的倉皇就發生在她身上。可是,她卻就是不提那個被捂死孩子,好像她從來沒有來過。
我不相信奶奶真的忘了她,我覺得一個母親結束自己孩子的性命,這種痛是沒辦法原諒和忘記的。我做媽媽后有一次認真地跟奶奶聊起這事,即便受到逼問,她還是一副淡然的神情,說:“丟個個把月大的娃,救一垸子人的命,她死得值,我心里踏實著呢?!?/p>
1960年,饑荒席卷中華大地。奶奶求人給幾個在外謀生的兒子寫信,讓他們回來幫忙養活弟妹,但信都石沉大海。于是,她帶上只有9歲的第五個兒子為伴,一路乞討朝東跋涉——她的第三個兒子在湘贛交界的地方修鐵路。
半個月后他們進入莽莽深山,迷了路。黑夜來臨,她摟著嚇得瑟瑟發抖的兒子睡在樹底下,不斷念叨菩薩保佑。然而整整三天,都沒找到出山的路,兒子又累又餓,頂撞她說:“世上根本沒有菩薩?!彼蛔吡?,躺下來等死。
第四天,天蒙蒙亮,她推醒兒子說:“菩薩剛來過了,告訴我沿著水流走就能出山?!眱鹤勇牭讲贿h處真的有溪水叮咚,于是他們先沿著涓涓細流走,來到小溪邊,順著小溪又找到大溪,在大溪出山口的時候,看到了村莊。
我讀書后,也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菩薩,看不慣奶奶不管遇到好事壞事都念叨菩薩保佑,老說她迷信。奶奶卻不改老調調,高考那年,聽聞我落榜,立即搖著瘦小的身軀就往廟里跑,回來說她占了卦,菩薩斷我就是讀大學的命。我那會兒特彷徨,借著這一丁點兒的鼓勵就回到學校,但第二年還是沒考上,這回我徹底灰心了,打算流浪去。但80歲高齡的奶奶,把附近的寺廟拜完后又往更遠更多的寺廟拜去了,我做不到在奶奶回家之前消失,猶疑間,奶奶又帶著笑臉回來了,還是說我是讀大學的命。我眼看奶奶比出門前瘦了一圈,心酸無比,決心為她再拼一次。第三年我考上了,還是重點大學。拿到錄取通知單那天,我說:“奶奶,是有菩薩的,我的菩薩就是你?!蹦棠绦α?,說:“傻丫頭,菩薩也是你?!?/p>
多年以后,獨自在大城市打拼,生活的洪浪幾回讓我嗆水甚至將我淹沒,掙扎之間,我也念菩薩保佑,好像開腔一念,就真能找到自救的力量。
1976年,我5歲,父母們整天忙碌,奶奶也要上山采茶,她只好將幾個孫子孫女反鎖在家里,并給我們一人一小把南瓜子,囑咐我們慢慢吃,吃完她就回家了。我們用瓜子做各種游戲了,贏的多吃,輸的少吃,被關就不那么痛苦和寂寞了。哪里知道,就為這幾粒南瓜子,奶奶必須在正中午別人都休息的時候到茶廠食堂幫廚,才被允許掏南瓜瓤子帶回家。
但很快來了一個搶東西吃的“強盜”,她是個來路不明的瘋女孩,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這女孩僅僅因為坐在我家屋檐底下時,奶奶給她端了杯水喝,就待下來再也不走了。奶奶也不趕,照顧她吃住。瘋丫頭的肚子就像個無底洞,她總會在第一時間內將奶奶給她的東西一口吞掉,然后又可憐巴巴地伸手要。結果她分到的東西總比我們多。我們不干,將她“綁架”到幾里外的公路上,大喊讓她離開。
奶奶回家后找不到瘋女孩,從不動手打人的她,拿著棍子攆得我們滿村跑。我們齜牙咧嘴逃到村口時,見瘋女孩在那兒嗤嗤地笑。她竟然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
幾年后,瘋丫頭逐漸不那么瘋了,附近有一個家庭困難說不上媳婦的單身漢,頻頻對她示好,女孩兒自己也樂意住到他家里去,奶奶才做主將她嫁了。瘋女孩隨后添了一兒一女,孩子都很正常。又過幾年,我回家時碰到她在村口挑水,順便來探望奶奶,那模樣、口氣兒,就好像她從來沒瘋過。
1992年寒假,奶奶病了,兩天未進食。她已是81歲的高齡了,我想到了死亡。夜晚,我跟奶奶睡一個被窩,隔一段時間就喚她一聲,她虛弱地答應著。快天亮了,我卻疲憊睡去,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再次喚奶奶,卻沒人答應。我嚇壞了,睜開眼睛,卻見奶奶平躺著,將一只手伸出被子外,手里握著一把蒲扇,那蒲扇在搖動。我迷惑奶奶為何要在冬日里搖動蒲扇,再細看,原來那里有幾縷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奶奶見我醒了,說:“要是日頭能搖到床上來多好啊?!蔽倚α耍滥棠趟啦涣?。
我們那兒將太陽叫日頭,意蘊有日才會有頭。奶奶對于日頭感情極深,她喜歡將一切東西拿出去晾曬,夏曬谷子,秋曬花生黃豆,冬曬衣裳棉被,甚至墊在床底下的稻草。奶奶常常一邊拍打著她曬的東西,一邊感恩地說:“今天日頭真好!”
因為依戀日頭,奶奶早睡早起。她更喜歡將自己曬到田間地頭勞作,這樣一來,流水之聲養耳,青禾綠草養眼,使得她大病不患,小恙也少,跨過81歲的坎兒后,居然又輕輕松松跨過了91歲。2006年,95歲的奶奶做白內障手術,術前體檢,醫生驚訝于她各個“部件”機能良好,嘆為奇跡。
2009年春,逢久雨天晴,奶奶拄著拐杖出門,跨過田壟要去看望一個83歲老太的兒子,他騎摩托車摔斷了腿。奶奶走走停停,看春天里的野花兒、小草兒,十來分鐘的路花了大半個上午,臨到老姐妹家門口時,還要彎腰弄掉鞋上的泥巴。進門以后,她對老姐妹說了許多寬慰的話,又給她兒子塞了50元錢,還吃了她兒媳婦送上來的兩個荷包蛋和一根香蕉,然后出門。老妹妹要送,兩個老太太又挽手走在田埂上,說到高興處,便站在春風里打哈哈,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太高興,奶奶一個長笑沒完,猝然倒地。
奶奶就這樣走了,留給我排山倒海一樣的悲傷,任何科學的、宗教的解釋都不能將我拯救。直至3年后,借著時間這劑萬能的良藥,才得以平復心情。我不想帶一絲兒淚花來寫關于她的文字,因為我努力想做她精神上的傳人,而不僅僅基于血脈。終于,在這個清明,我可以借春風對奶奶說,你走后我也戀上了日頭,我愛看朝日燦爛,中日朗朗,晚日衰微。我確信有日就有頭,確信日頭里有笑的你。
圖/馬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