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安寧
我承認我是懷著獵奇的心理踏進鄂爾多斯的,而這座佇立在半荒漠化草原上的城市,也的確給了我有別于其他地方的驚訝與感慨。有親戚在鄂爾多斯的同事告訴我說,10年前她的親戚住在特別破舊的“窯洞”里,到首府呼和浩特,見到什么都新鮮好奇。而現在,他們家人人都開著寶馬,每個人都有幾套房子。我的開豐田的“90后”學生,也承認自己在少年的時候,放過牛,種過地,做過粗活,吃過許多同齡人沒有吃過的苦。這些道聽途說來的印象,在我看到鄂爾多斯的第一眼起,便如附了魂魄般,有了呼吸,生了血肉,不再是通過網絡、報紙或者別人之口搭建起來的空中樓閣。
因為薪水不高,絕大部分出租車和公交車司機都來自外地。而外地人看本地人,因為醋意,便帶上了一種排斥。他們給我講了很多關于鄂爾多斯人的段子:有說花300萬買一輛路虎的老頭,因不知道車是自動擋的,花一天時間也未找到離合器,氣憤之下,投訴4S店,說人家的車是假冒偽劣產品;有說鄂爾多斯本地人天性懶惰,所以才做房地產或者高利貸等投機且無須費力的生意;也有抱怨說這是個最不適宜外地人生活的城市,因為物價昂貴,房租過高,租一間14平方米的廉價房,月租都要千元,而且人人都有車開,出租車的生意也很難做。
不過與司機的抱怨相比,車窗外的世界顯然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在媒體都高聲呼吁“如何拯救鄂爾多斯”的時候,那一座座可以與紐約相比的霸氣樓盤,以橫掃一切的氣勢征服了我。它們皆有像內蒙古一家叫“蒙霸”的服裝品牌一樣豪邁的名字。事實上,在這座沒有多少旅游景點的城市,如果外人抵達這里,那些幾乎不會重復的高樓大廈,倒是真可以作為“景點”細細欣賞。金錢像一塊吸鐵石,將國際化的名牌、明星、車展、比賽,都牢牢聚集到了這座城市。而當我乘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抵達人煙稀少的“鬼城”康巴什新區的時候,那兩座矗立在遙遠天邊的高樓,甚至讓我出現那是天堂之門的幻覺。它們完全不打算遮掩的霸道、豪邁與高傲,給予我的除了“震撼”,沒有別的什么詞語能夠描述。
只是,這些華麗的外衣,并不能完全遮蓋住10年前這座城市曾有的貧窮與窘迫。就像我穿過氣勢宏大的火車站廣場,抵達破舊狹小的候車大廳的時候,才發現,那些外表的光華原來只是裝飾。候車室里擠滿了民工,他們帶著大包小包,打算離開這個已經完全飽和、無須再建高樓的城市。門外一排年歲長久的柳樹掩映著一列停駐的火車,和三兩個指揮的人員。這是一個縣城規模的火車站,是被高速發展的城市暫時遺忘的角落。
而同時被忘記的,還有所剩不多的棚戶區。它們被圈在拔地而起的高樓方陣中,除了像我這樣“別有用心”的游客,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某座“國際大廈”的后面竟然是低矮的破舊平房。它們像北京的胡同一樣有著細細長長的小道,小孩子在門口踢毽子,相互串門,老人們倚在墻根兒曬太陽,男人們在街角打撲克,花朵越過矮墻,將芳香送給街角的鄰居。這里混居著租住房子的外地小本生意人和作為房東等著拿拆遷款的本地人。而門口停著的車,則因此被截然不同地劃分為兩類:一類是寫滿了廣告和手機號碼的小面包車;一類則是因開不進窄小的家門,而只能停在門口斜坡上的寶馬、豐田。這大約是中國反差最大的棚戶區,明明住著破舊的房子,卻有讓人艷羨的寶馬。當然,在鄂爾多斯,寶馬實在是像出租車一樣普遍,不值得本地人羨慕。而那寶馬,也自覺身價普通似的,所以沒有車庫,因為干燥的沙塵天氣,時常地蒙著一層灰塵,甚至有那么一輛,因門口的地勢太高,斜斜地放著,眼看就要翻過來了,卻并沒有一個人心疼地將那車重新安放一下。
棚戶區的很多房子上都寫著“拆”字,以這個城市的效率,它們或許不久就會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但即便如此,不得不贊嘆的是,路燈、公廁、指示牌、溫馨提示等公共設施,卻并沒有因此而遺漏掉。這是一座很少見到四處亂擺攤的城市,也是一座即便是促狹的棚戶區也干凈清潔的城市。從每一個細節都能夠看到環衛部門和治安部門的努力與負責。即便是只盛得下一兩張桌子的涼粉店里,也貼著小區片警大紅的照片。那照片上的表情頗像明星,時尚并閃爍著光芒,且無一例外,都是親切地笑著,讓我看了有些恍惚。我吃完一碗涼粉,在山西籍店主對本地治安極好的贊嘆聲中,走進夜色里。小巷中的路燈很亮,車駛過來,行人會有禮貌地避讓,敞開的門中會看到一兩只黃狗,安靜又無所事事地臥著。這是外人很難窺到的鄂爾多斯的夜晚,與燈紅酒綠無關,與娛樂會所無關,與財大氣粗無關,它停留在10年以前的小鎮生活,卻又享受著這座城市因經濟高速發展而帶來的文明。
我在必勝客喝了一下午的咖啡,看了一下午本地人喝茶聊天的閑散生活,并通過自己的眼睛,相信他們的幸福指數并不低于任何一座城市,甚至,因為它還未曾從10年前的傳統生活中完全地脫離,并未真正融入高樓大廈里的現代文明,所以,他們在一夜暴富的暈眩后,在豐富的物質享受過后,依然過著相對保守的一日三餐的生活。晚上7點半剛到就停運的公交,還有11點鐘已經人煙稀少的馬路,大約就是鄂爾多斯人趨于保守生活的最好明證。
據說,鄂爾多斯有一個家庭可以組成一支樂隊的良好的音樂傳統。每次上課之前,總會看到我那來自鄂爾多斯的學生,將腦袋努力地探出教室小小的窗戶,放聲地歌唱:有時是奔放的嘻哈搖滾;有時又會像狼吼虎嘯一樣呼麥。一起吃飯,來自鄂爾多斯的朋友,每次都會唱到盡興、喝到酒醉才肯結束飯局。所以我始終相信,不管在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個國度,都有著金錢永遠無法改變的強大的過去,及其寬廣的內心。
回程的大巴即將駛離鄂爾多斯的時候,有一個黑臉的年輕交警上來檢查。他用一種審訊一樣的嚴厲與尖銳,檢查著每一個外地的乘客,不僅需要出示證件與往返的車票,還要審問來此地的原因、停留的時間、相陪的伙伴,甚至還用有關煤炭的專業術語,來確信某個買煤的男人沒有撒謊。許多人因為他犀利的審問心里有些不適,而我,想起本地朋友所說的5年未曾出現過入室盜竊案件的良好治安,寬容地笑笑,在交警未開口以前,便及時地呈上我所有的證件。盡管,其實我同樣不太喜歡那個交警對外地人微微排斥的表情。
“微笑是鄂爾多斯的名片”,我想起這個城市隨處可見的一句標語。當我心懷獵奇心理,打開被媒體重重歪曲的這個城市的時候,我想,我還是看到了這句標語背后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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