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 揮
他是第一次到北京來。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在而立之年之后的第三個年頭,他才第一次踏進北京,他心中沒有過多的思考,也沒有什么情緒,只是覺得陌生,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不認識一條街道,不認識任何一座建筑物。置身于一座龐大而陌生的城市,總是有許許多多的擔心和憂慮。他從北京站下了火車以后,甚至辨不清四周的方向,不知道東南西北,跟定涌出站去的人流,來到車站廣場。跟著大家走大概是沒有錯的。應該有許許多多的感受,但是的確什么都沒有,更沒有什么特殊的不同于第一次進入別的城市的感覺。最揪心的無非是對于找不到路的恐懼。找不到路也就到達不了預定的目的地。到達不了目的地,也就沒有旅行的終點,心和身體也就沒有休息的床和岸。
對于陌生的感覺除了擔心還很緊張。緊張的心,緊張的肌肉,緊張的眼睛和手。看見公共汽車就緊張,就想往上擠,又怕上錯了車,拉到了一個可怕的地方。還怕遇到壞人,遇見強盜和賊,遇到吸毒的人。在西安,他與一個吸毒鬼遭遇,被那家伙敲詐去了一百一十元人民幣。怕的是身上的錢被洗劫一空。怕的是找不到便宜一些的旅館,便宜一些的飯店。窮人,不但物質貧窮,精神也很窮,窮在對于一切都充滿了恐懼,一點不像一個三十三歲的已經成熟的人,而且還是個男人。三十三的還沒有成熟的男人,第一次到北京來,像孩子一樣心里充滿憂懼。這種第一次進入一個特別陌生的從來沒有去過的大地方的感受把其它所有的感覺都淹沒了。有些迷惘,有些憂傷,除此之外再找不到什么了。還想起了什么。想起的是讀過的書中的事,想起了三十三歲就被釘了十字架的人,他說他不是人,而是神的兒子,他是騎著一頭驢進入耶路撒冷的,他真的很浪漫,行為本身充滿了想像力。他想假如他騎著一頭驢進入北京該是什么樣的境況?浪漫的想象對于現代人是否合適,人們會不會把他當做瘋人?恐怕也會把他抓起來釘十字架,給他戴上荊棘做成的王冠。
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員在大聲地吆喝著,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地名。是到達前門的。他心里很高興。他只身背著一個挎包,再沒有帶其它東西。挎包里的東西都很輕,是幾包茶葉。不是什么名貴的茶葉,是他現在在那里工作謀生的地方的特產。他工作謀生的地方位于巍峨雄峭的秦嶺和低矮圓潤的巴山之間,是群山萬壑里的一片小盆地,茶葉是從盆地里的茶樹上采摘下來,雖然都是“霧毫”和“毛尖”,但價錢并不貴,他想給北京的朋友帶一些,既經濟實惠又清雅好看。說是朋友似乎有些勉強,他和他們一個也沒有見過面,只是有書信和電話聯系,心中默默記住對方的筆跡和電話里的遙遠的聲音。他已經記不清是站著還是坐著到達前門的,他的記憶非常模糊了,只是記得車上的人很多,很擠,沒有座位,他緊緊巴巴地站在車上,把挎包背在身上,手抓著吊桿。公共汽車上那種橫杠是否叫做吊桿,真正叫什么名字,他是不甚清楚的,他便按照他心里所認為的叫了。想當然地叫,怎樣方便就怎樣,他心里不愿有那么多的顧忌。好像是開始的時候,他是站著的,過了幾站之后有空座了,他便坐下,心里一直害怕過了站而自己根本不知道,所以他的心一直是揪著的,密切注視著車窗外的標志。好在這輛車的終點便是前門,他一直等到車停下來不走了的時候才下車。下了車,還是摸不清東南西北。天氣很好,根據太陽的位置和當時的時間,他終于辨別出了方向。他沒有問別人,向西走。向西走是沒有錯的。他走過地道。他沒有特別留意到什么。他只是看見地道里有一通道旁邊有個高高的牌子,上面寫著大大的漢字。爬出地道,他沒有看見什么特別醒目的建筑設施。他只是一個勁地往西,往西。
他剛才下車的地方是個車站,叫做什么車站,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兒怎么會有個車站?既然是車站,可連個比較醒目的標志都沒有。他心里甚是疑惑。他還在往西走。他看見了電話亭。是得先打個電話,貿然前往,會不會打攪人家?人家正忙得慌怎么辦?他想起了她信中的熱情。充滿熱情的語言,是那么溫暖他的心,他通身的寒冷都被那熱情的語言祛除了,比發汗溫補的湯藥的效用強烈無數倍。他的身心曾經經受了十幾年的寒水的浸泡,他的身體最深處的臟腑都已結冰,一切的溫暖,一切的溫暖對于堅冰的融化都來源于她,她的無聲的語言。她是一家名刊的編輯,是個文學碩士。你是個非常有才華的有責任感的深刻的作家……歡迎你到北京來做客……告訴了她的聯系電話和呼機號……關鍵是一次刊登了他兩篇小說,把他作為重點新人推出。這可是他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
他在打電話。電話通了。“喂!請您找一下醫冰。”“好!請稍候。”“喂!”清脆的純凈的聲音,好像是緊密凝聚起來的一股山澗的雪白的清泉。“醫冰嗎,我是李后。”“噢!你好!你在哪里?”“我在前門一條街上。很忙嗎?” “噢,是有點……事。你明天來,好嗎?”“明天?”他猶豫了一下。“好吧,我明天再……”“再見啦。”
那股清純雪白的山泉水不再從聽筒中流過來了。掛斷了。他站在電話亭旁一時腦中一片空白。他的思緒還沒有調整過來,他還陷在有關“明天再去”的迷茫中。火車是在天快亮的時候進入北京站的,現在最多不過八九點鐘。他的手腕上沒有手表,手腕不再受表鏈的束縛已經有七八個年頭了吧。自從手表摔壞以后,他一直沒有再買新的。出外旅行時是有些問題,不帶個表吧,可能麻煩更多。他的夾克衫的兜里裝著一只小坤表,是他妻子的。他沒有看時間。拿出來看時間叫人看見,心里也不是滋味。現在幾點了?他在心里問自己。管它什么時間,管它幾點干什么?明天?多么可怕的明天!他的心冷了許多許多。他站在電話亭外面,像一個傻子一般在思考著什么。實際上什么也沒有思考。思考的只是到哪兒去的問題。這時候這個問題變成了嚴重的問題,好像是人生那樣重大的問題。四月的北京,四月下旬的北京,已經不冷了,但沒有一個可去的地方,沒有一個真正認識的人,真是到了舉目無親的地步。他還認識幾個人,仍舊是上面說過的那種認識,聲音和筆跡的認識。他想先到他們那里去。他好像非常恐懼北京的旅館。他不知道住在哪里,有便宜一些的旅館嗎?能找到這樣的旅館嗎?如果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做一番介紹,他會覺得寸步難行。
他記不清他究竟站了多長時間。他穿著夾克,淺顏色的夾克,是他妻子在他臨出門前一起到距離他所居住的小鎮三十華里的市里去買的。出門時才發現的確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只買了一件上衣。褲子是他妻子的嫂子給做的。妻子的嫂子是個農家婦女,會縫紉,但是技術是可想而知的。腳上的皮鞋是去年就穿在腳上的,已經變形,雖然他的妻子在他出門前曾經精心打過油,但經過旅途勞頓,長途跋涉,它的景況是什么樣子就不用再多耗費筆墨了。背著的挎包也是顏色褪得不成樣子,式樣老式的老式包。不是很大,倒還輕巧一些。但別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從外地來的窮人,窮鄉巴佬那樣的一類人。這個提包也不是他自己買的,是他妻子和他一起去買的。他妻子是個護士,是護士節的時候,用單位發的紀念獎金買的。他也是學醫的,也干過幾年護士。男護士。他不敢坐出租車。他怕挨宰,他不知道北京出租車的起價是多少。他向一輛三輪車走過去。當他走到跟前時,他又遲疑起來了。他停下腳步,假裝不是去坐三輪車的樣子。他又站了一會,最后終于開口了。
“到朝陽門……多少錢?”他覺得一開口就問價是不是很沒有面子,但是他的嘴好像已經不是他的腦能夠控制的東西了,已經成了一種自然的無力反抗的慣性。一輛閘失靈的龐然大物從山坡頂上滑下,無情地毀滅了自身。
他在旅館里睡了一覺,醒來,已是晚上。昨天一夜乘車和白天的奔波的勞頓和疲乏仿佛在這一覺之后就全部消失了,他覺得身體有了生機,有了力量,可以行動了。他感到饑餓,肚子里空空的。這一覺睡得太長了,胃中的食物消化凈盡。到哪兒去吃飯?來到北京的這一天,他還沒有到任何飯店吃過飯,他吃的是他帶來的方便面和煮熟的雞蛋。帶來的干糧已經全部消耗掉了,再不進飯館勢必就要餓肚子。房間里還有一個人。這是一個可以住三個人的房間,還有一張床空著。那張床的主人個子和他差不離一樣高,只是長得要比他“魁勢”。那人的臉很寬很大,腦袋很有氣派,好像是個做大官的。他如若不是官,那么他的父輩肯定是當過官的,再若不然,那么他一定就是出生在出大官的地方。他和對方搭上話了,果然不出所料,對方姓英,是江西人。他是江西某廠的駐京人員,就是特派員之類的角色,如果是國家與國家的關系,就應該叫做大使了。和陌生人打交道,他一向覺得很自然,也很有風度,一點兒別扭的感覺都沒有。主要的原因是扔掉了恐懼感,沒有了對于對方的膽怯和恐懼,一切都會顯得自然而體面。他最害怕的是與了解他的底細的人打交道,尤其與他在一起工作了十幾年的人們。他沒有任何方面的顧忌,沒有任何方面的隱私需要精心保護,可以說出自己的一切,比如說他是第一次到北京來,是來自陜西的,老家在河南等等,還把他來京的目的和盤托出,他是一個寫小說的人,剛剛開始發表作品,還沒有成名,還沒有多大影響。英先生也沒有什么盛氣凌人的表現,他很和氣近人,再說他也不是什么大官,也不可能發生上述的事情。英先生和他一樣是住在北京的地下室里,是住在旅館的最底層,地面以下。房間和床位非常便宜,一張床鋪一天二十四小時也就十八塊人民幣。這在他還沒有找到旅館之前是不敢想象的,不敢想象北京還有如此便宜的旅店。他問英先生附近有沒有飯店,他還特別強調是小餐館之類的地方。英先生爽快地回答說不但有還很多,沿著街道往西走,走不了一百米往南一拐就全是小餐館。英先生是江西某廠的駐京大使,他一定在這里生活了相當長一段歲月了,也可以把他叫做老北京了吧,這兒應該說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從地下室爬出來,仿佛從深深的礦井爬出的勞動了整整一天的挖煤工人,終于在夜晚來臨可以出井透透空氣了。他還覺得他像是老鼠什么的穴居動物,白天鉆在地下睡大覺,到了天黑才敢爬出地面活動,活動的目的就是尋覓食物。他想他不正是去尋覓食物嗎?他現在才有時間和心情來回顧來到北京的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沒有坐那個人的三輪車,從前門到朝陽門,那人問他要三十塊錢,他老實嚇了一跳,他不單是被三輪車的要價嚇住了,他想到的是出租車的價格。在他居住的城市,三輪車比出租汽車的要價要低得多,只是出租汽車的幾分之一,若按這樣的比例進行計算,那么出租車的價格起碼也得五六十塊人民幣。他老老實實嚇壞了,心想自己身上的那點錢很快就會花光殆盡的。他迅速離開三輪車司機。應該叫做三輪車手什么的,因為不是機動的,是老式的人騎腳踏的。他心里是懷著恐懼的,害怕的是三輪車手硬行要拉他不可,非要宰他一刀,狠狠地從他身體用大斧頭砍下來一大件。他心里在想主意,在動腦筋,對付三輪車手可能出現的敲詐。他沒有走向別處,走向的是電話亭,他假裝要打電話,能在北京打電話也就意味著在北京有熟人,有了熟人,你也就該收斂些吧。他在電話亭旁邊裝出等著打電話的樣子,眼睛還向蹬三輪車的人那兒瞄過去,發現三輪車手并沒有看他,可能沒有打他的主意的意思。他就繞到電話亭背后去了。他沿著街道向東走了。他在街道旁邊的站牌下仔細辨認,仔細研究,看車到底通向哪里。沒有想到只花了五毛錢就到了朝陽門。
他到這里來是想拜見一位朋友介紹的他的老朋友的。辦公室里一位女士說那位朋友的朋友出差了,他趁人家出去的工夫,和女主編通了電話,女主編沒有像醫冰那樣給他安排時間,她熱情地說你過來吧。別提他心里有多高興了。他是急著要見到女主編呀!她在他的心目中是那么崇高,那么光輝照人,就是她把他從黑暗的地獄接引向文學的天堂,她無疑是他心的宇宙的引領他飛升的文藝女神,是文藝女神的化身。他不能再坐公共車了,那樣的話,一二個小時是到不了的。他招手要了出租車。
遠遠地,他看見了墻壁上面的號碼,回過身大聲對司機說就是的,就是這個地方。于是,出租車開走了。如果地方不對,那小伙子是準備再拉他一程的。他心里非常高興,別提有多高興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喜悅。他在大門口問編輯部在什么地方。看門的老頭說什么編輯部?他說《大國文藝》。老頭說在地下室。他一聽,頭就大了起來。他重復道:地下室?充滿疑問和惶惑。就是地下室。老頭子重復道。
他以為這整個樓房都是《大國文藝》的,怎么僅僅占據了一座樓房的地下室呢?他邊走邊想,腦子還轉不過彎來。這幢樓房有十幾層,《大國文藝》被壓在它的下面,得承受多么巨大的壓力呀!但他還沒有相信這種狀況。他終于走到大樓入口處了。他沒有看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他看見的只是通向樓上去的樓梯。他站在樓梯下面,站在那里沒有動。他的心里充滿了懷疑。他不知道地下室在哪里。他終于等到了一個人,他再次問對方,那人明確告訴他《大國文藝》就在地下室。從哪里進去?就從這樓梯進去。他的臉上仍舊是一臉疑惑。噢,你走上去,然后再往下走就到了。他懇切地說了聲謝謝。
他要爬樓梯了。他背著包。包已經癟了下去,越來越輕了。本來就很輕。他大約爬了二十幾階樓梯,到了一個平臺處。平臺位于樓梯的里面,光線很暗。這是什么樣式的樓梯?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逐漸辨別出了前進的方向。他看到繼續通上去的樓梯,還看到了一條往下去的樓梯。這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了。他站在平臺上,沒有動,靜靜地站著,大腦一時恍惚起來。往下,往下,通到地下面去嗎?多么深的地下?有限還是無限?如果無窮無盡地通下去,將會是什么地方呢?什么生物居住在下面?是有血有肉的,還是沒有血肉的,影子一樣的魂靈什么的?他看看通向上面去的樓梯,它又是通向哪里的?通到天上,通到比天還要高的地方?似乎不是現實中的樓梯,向下和向上都通向非現實的領域。都通向非理性的領域,不是理性能夠解釋的領域。問了幾個人都說是在地下。告訴他的都是老頭們,老頭們告訴他說在地下。他不能不相信他們。他久久地站在平臺上,他不能再站下去了,終于從恍惚狀態中脫身,清醒了,回到了現實中。往下走吧,往下走就可以到達他崇敬的《大國文藝》,幾乎是他理想的天堂。
他往下走。旋轉了幾個圈子,下到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里開著好多門,他在尋找著門上的標志。一個門又一個門過去了,他沒有找到《大國文藝》的招牌。應該有醒目的標志的,可是沒有。走廊拐彎了,通到另外的方向。地下還是滿大的,有不同方向的走廊。轉彎后的走廊終于被他走到盡頭,他還是沒有找到他所要找的地方。他反過身來向回走,剛才看見過的門一扇扇又呈現在他的眼前。現在,他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細心觀察,細心研究。他發現每個窗口里面呈現出的都是成套成套的房子,透過玻璃看見的都是住家戶的廚房,有廚具灶具什么的,不可能是辦公的地方。他腦子里一時非常糊涂。他想是不是還在更深的下面?有沒有通到更下面去的樓梯?怎么沒有發現?難道一直走到地心里面才能找到他理想的天堂嗎?他的理想的天堂在地獄里面?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他看見窗戶里面有人,但是那些人并不出來,他如何向他們詢問?總不能隔著窗戶大聲叫喊吧。他在窗戶旁邊的門上終于找到了標志,上面寫著“大國文藝”幾個字,他怔怔地看著,心里想這兒怎么會是《大國文藝》呢?怎么會在住家戶的房子里辦公?門旁邊的窗口里面分明是住家戶的廚房呀!他硬著頭皮把門推開了。門沒有發出響聲,沒有吱吱嘎嘎叫喚。他好像是悄悄走進去的。他難道變成賊什么的了?他有了一種做賊的感覺。如果真的是住家戶,他擅自闖入就成了大問題。第一天來到北京就被當做了賊,而且是第一次到北京就闖下丟人現眼的大禍,將是多么巨大的人生痛苦,人生磨難!推開門是個小小的走廊,走廊南邊就是他剛才在外面就能看見的廚房,有玻璃墻相隔。走進去是個客廳。客廳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是個挺像樣的客廳。客廳里有沙發,有茶幾什么的,茶幾上有電話。更像住家戶了,但他心里不愿相信它是什么住家戶的套房,他希望他真的就是《大國文藝》編輯部。客廳西邊有兩扇門,它們通向的應該是一套住房的兩個臥室了。他透過應該是臥室門上面的白玻璃往里看去,發現里面擺著辦公桌,有幾個人并排坐在里面辦公。他的頭只在窗玻璃外面停留了幾分之一秒,像個小偷那樣猛地一看就把頭縮回去了。里面的人一般是不會發現他的,他瞄的速度太快。如果發現了,也許不會在意,心里僅僅產生一個有點怪的念頭而已,不會認真追究的。小偷能到這個什么東西都不能偷到的窮辦公室來干什么,還不是白白辛苦一趟。他站在門后,置身于客廳里,在想怎么辦,可能并沒有想怎么辦,有些膽怯,有些猶豫,有些激動,心跳有些加快,呼吸有些急促,血壓有些升高,腎上腺素分泌有些過量,臉上有些熱,身上出了點小汗。他又站了足足五分鐘,還是不敢進去。這兒好像是文學城堡的最后一道門,里面就是文學的上帝了,如何面見上帝不是不應該再一次考慮的問題?非常嚴重,也非常重大的問題?這個問題比地球毀滅、宇宙爆炸小不了多少,具有同樣的能量。
他咽了幾口唾沫,用手擦擦嘴,又把眼鏡取下來擦了擦,把眼角用指頭摳了摳,搓了搓。這應該叫做洗漱凈面吧,做最后的打扮什么的,就像即將結婚的新娘一樣。他這一切動作都做完了,認為自己不會給他崇敬的人留下不良印象了,輕輕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終于把門推開。門推開以后,他清清楚楚看見了里面的人,一個老點的男人,大約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截著一副金邊眼鏡,正在伏案閱讀,可能就是審稿什么的了,總之,他正在工作。還有一個年輕的姑娘,她是在里面坐著,她也在伏案閱讀。他們沒有看他,沒有朝門口望,仍舊非常專心地閱讀著。他微微怔了一下,停頓了幾秒種。他背著挎包,雙手垂在胯側,背有些駝彎,不是很大的弧度,非常恭敬地問道:“請問蘇寧老師在嗎?”
他的聲音不大,還有些細,而且有些發顫,過了一會才引起反應。那位先生的頭抬起來了,他的臉很方,很寬,很富態,像個做大官的。他的嘴角應該有泛出的幾絲不自禁的笑紋,可是他沒有笑,他臉上表情非常平穩,沒有絲毫變化,可能仍舊沉浸在閱讀的思考之中。他回答了他的問題,回答完了以后,他的嘴角終于浮現出了幾絲不自覺的笑紋。而里面那個姑娘好像對于問話根本就沒有反應,她仍舊在專心地工作。
“在走廊的東邊。”這就是那位先生的回答。
他對于得到的回答應該說是滿意的。他覺得他的思想有些變傻,已經很遲鈍了,得到回答后不能夠立即轉身,他覺得他的脖子和身體的其它部位都僵硬起來,腳關節業已生銹,磨擦的阻力太大了。他艱難地轉身。在轉過身的瞬間,他覺察到那個姑娘的臉揚起來了。但他已經轉過去,姑娘的臉幾乎沒有給他留下任何視覺印象。但她的整個身體還是給他了一個比較模糊的輪廓,覺得熟悉又像不熟悉的樣子。他把門主動給人家關上了。門是他推開的,關上當然是應該的,是禮貌所規范的義務。推開人家的門問問題,得到回答以后就揚長而去,一定會得到對方的憤憤之詞。關上了門也就阻擋了一切視線。門板阻擋了一切,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看見的都是油漆得很好的門板,除此之外別無長物。他正在穿過客廳,快要穿過客廳進入廚房旁邊的走廊了。后面的門打開了,有聲音在問他。“您是李后嗎?”聲音很清脆,很悅耳受聽,仿佛滋潤的叮咚山泉水。還在走近的腳步聲。輕輕的,好像踩在心上面。
他回過身,看見了一個姑娘,個子高高的,在他的視覺中只有個模糊的高高的輪廓,沒有細部的影像。比如鼻子是什么樣的,眼睛是什么樣的,嘴是什么樣的,這些細部一概都是影影忽忽的,隱隱約約的。好像他眼睛的焦點一時找不到準確的位置,影像是放大的,模糊的。過了一兩秒鐘,他的眼睛的模糊焦點消失了,正常起來,清晰化了。姑娘在他的眼睛里實在起來,他看清她的臉了。一張非常迷人漂亮的臉,很有個性的臉,不能算是特別標致,但是給人的印象是非常強烈的個性化的。她的身材苗條修長,仿佛他記憶中的一棵高高的棕櫚樹。在他的記憶里,他把那棵高高的棕櫚樹認為是母性的,是棵令人想望令人憐愛的女樹。現在款款走來,輕輕地站立在他眼前的難道就是記憶和夢幻中的那棵女樹?是現實還是夢幻?他是站立在夢中?這樣的夢是多么意味深長!這樣的夢令人能夠擺脫人世的憂煩,擺脫對于人世的前瞻后顧,能夠一下子進入夢幻,勇敢地前行,美的一瞬可能就是永恒。她的修長的黑得夢一樣美的頭發飄逸在肩膀上面,她站住了,頭發還在擺蕩著,仿佛舞臺上絲綢的幕帷。她的嘴張開了,露出雪白的笑。“我是醫冰。你好!” “你好!”
美神的手伸過來了,他的手迎接過去,兩只手握在了一起,但時間不長,只是驟然間接觸了一下而已。她的手指也是修長的,手整個不大,修美的感覺處處呈現。
“坐沙發上吧。”她說。她示意沙發。
他進門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個小客廳里擺著很多沙發,幾乎沿著墻壁擺了一圈。他隨意地坐下了。她也坐在沙發上。“是剛到的嗎?”他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的說法。“坐了幾天火車?”
她的聲音始終是美妙的,音質非常潤耳。是凝聚起來的,不是散開的,不含絲毫沙啞的成分,而是純粹的圓潤,不是流開的泉水,而是凝聚在一起懸掛在山崖高處的大大的一滴,這一滴仿佛已經不是水了,而是成了精靈的寶石,反映著太陽最最美麗的色彩。
他想起火車,想起坐車的情景。“坐了一個夜晚。昨天晚上坐的,今天早晨就到了。”
她的眼神里有了疑惑的神色,臉上充滿疑問。
他解釋說:“我是在河南乘的車,我先到河南老家,在老家呆了幾天。”
“你家都好嗎?父母都好嗎?”她非常有禮貌地問。
“都好。”他說。她如此禮貌,并且對于他的父母表示出關心,他很感激,他的感激甚于對一個溫柔的女性平常所能夠表示出來的天然的對于人的慈愛的天性的感激。她的關心非同一般,他的心受寵若驚。他的感激含有受到驚嚇的意思。好像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但事情卻完整無缺地實現了。意外,這個詞能夠準確地解釋它。他在老家呆了四五天,這四五天里,他的父母把全部精力放到了一條狗身上。他不能把這樣的事情告訴對方,她會笑的。他覺得他的父母有些像果戈理筆下的舊式地主,可惜的是他們是窮人,是窮苦的農民。
她站起來了。她走到茶幾旁邊把水杯拿出來,走到廚房里去了。聽見流水的聲音。她一定打開了水籠頭在沖洗杯子。過了一小會,她出來了。她把水杯放到茶幾上,把茶幾旁邊的熱水瓶拎起來,給他倒了一杯水。是白開水。辦公室也不可能有茶葉之類的東西,辦公室本來就不是能夠招待人的場合,有這種表示也是難得之難得了。他表示感謝,把水杯接過來放到茶幾上。
“我們這地方就這么破落。”她說。
他沒有說什么。他想著她的用詞的所指,她是說這兒就這么寒酸嗎?他仍舊沉默著。她也沒有再說什么。兩個人就這么坐著一定有點別扭,有些不正常。他就是這樣的人,言詞不是他的擅長,他總是很難把心里想的用話明確地表達出來,他的心里總有一種可怕的畏怯感。他總是害怕與人說話,特別是第一次見面的生人。一句話說不好,他會渾身冒汗,熱汗淋漓,形象異常狼狽。
她站起來,走到另外一間辦公室去了。剛才兩間辦公室都是關著門的,門推開后,他看見里面都有人。都有人辦公,這是一個不小的編輯部。她出來時,手里拿著幾本雜志。她把雜志遞到他手里,是近期的《大國文藝》。
她說:“就是這一期的。”
他把雜志接過來,拿到手里翻看著。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終于看到了,可他卻沒有激動的感覺了。他曾經在前往北京的這一路上,在西安,在河南,四處尋找這一期的《大國文藝》,可是每一次滿懷的希望都落空了,他曾經是那么失望,那么灰心喪氣,對它到了夢寐以求的地步。現在終于看到它了,反而覺得沒有什么了,沒有什么神奇感了,不就是一件非常非常平常的事么!一切都這么簡單,想的復雜的事其實并不復雜,想的重要的偉大的事,實際上就是這么回事。他的人生觀一時變得異常消沉,頹廢。頹廢是一種解脫,一種徹底的解放,物質溶解的最后狀態。自由狀態。困難難受的事和高興興奮的事在他來說都可以頹廢感來對付。他感到他是自由的,他不沉溺于任何一種深淵而不能自拔。他看著他的名字,他沒有激動,實在是沒有什么可激動的,他想假裝激動也不可能,因為他的心還在非常平穩地跳動著,還是過去的老速度,他的心如何激動起來,他的血如何熱起來?
他仍舊在翻看著。他的應該出現的激動沒有出現,在她看來是否有什么想法,他暫時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他也不知道她和蘇寧主編在這兩篇小說的發表上是如何努力的。她坐在一旁,她可能不太能夠適應他的沉默。
“王小波死了。”她輕輕地說。
他的頭抬起來,看著她,眼神充滿疑惑:怎么回事?
“是得心臟病死的。”
他的臉上仍舊是深深的疑惑:他怎么會死呢?他不是還很年輕嗎?他不是才紅起來還沒有幾年,還沒有真正紅起來,怎么就告別人寰了呢?這個消息似乎是不可能的,是虛假的。這就是他的疑問。
“他老是不去看病,老以為是氣管的問題,哮喘什么的。看來不能辭職,得有個公職什么的,辭了職就沒有公費醫療,不去做檢查……”她說。
他的心先是一沉,想到的不是王小波先生已經病故這樣的事實,而是覺得像是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決意要在北京當自由撰稿人的心涼了一大截。這次北京之行,不單單是為了完成對于文學殿堂的朝拜,還要擺脫以前的自己,以前的生活,想要開始一種新生活。隨后,他想到了哮喘的原因,一定是心源性哮喘,王小波肯定以為是氣管的問題,心想不要緊的,就沒有在乎,這可能就是根本的死亡原因。疏忽大意導致的永不回返。不是錢的問題,不是公費醫療還是私費醫療的問題。曾經在電話里聽她說過王小波很有錢,在美國留過學。記得有一次他在電話里問她北京的自由撰稿人是如何生活的,能否生活下去,境況如何,她就談起了王小波,認為王小波是有錢的,他有辭職的條件。他沉默著,他能夠表示什么呢?他應該如何表示?他天然的反應就是沉默,沉默是他最好的悲痛的哀惋。他沉默著,沒有說什么話,這個話題也就進行不下去了。
他沉默著,看著她。
“不說王小波了,他死得實在是太過于突然了。咱們到蘇老師那兒去吧。”她站起身來。
他本想向她解釋說是他又向蘇老師打了一個電話,她說你過來吧,我就來了。他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幾個小時前,她在電話里說是叫他第二天來的,他沒有聽她的安排,獨自行動了,她是否能夠諒解?體諒他第一次來到這兒的心情,特別是迫切希望到《大國文藝》來的心情?他到這兒來,就是對于文學殿堂的朝拜,這種朝拜的心情,他實在壓抑不到第二天去,他要立即完成朝拜,她和蘇老師便是他朝拜的文藝女神的化身。
他把雜志裝進提包,把包背上,隨她出了客廳。在小走廊里,他看見旁邊的房間,他有點不能相信它是廚房了。
來到地下室的走廊,先向南走,走到頂頭向東轉,還是地下室的走廊。他剛才已經走到這個走廊里來了,只是他不知道蘇老師就在這兒。蘇寧老師就在這樣的地下室里辦公,這叫人有點不敢相信。赫赫有名的《大國文藝》竟然窩憋在深深的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這是他這樣的外省人無法想象的。走廊里的燈日夜不熄,驅除了地下室里的地獄氣息。
走廊好像無窮無盡,直通到地心里去的樣子。醫冰在一扇門前停下來。醫冰站在那里,她的手還沒有舉起來。她沒有做出敲門或者推門的任何動作。他站在醫冰身邊,望著那扇門。對于這扇門,他突然恐懼起來。他覺得它仿佛是地獄深處的門,里面一定囚禁著什么神。醫冰把門推開了,恍惚之間,他看見房間深處果然囚禁著一位高貴的女神。這位高貴的女神被粗壯的鐵鏈囚禁在山崖上面的大鐵環上,她半躺在山崖上,腳下是浪濤翻滾的的大海。大海上空的亮麗的云彩間飛翔著笸籮那么大的巨鷹,發出撕裂天地的聒噪聲。他定睛一看,幻覺消失了,出現在眼前的是間普普通通的辦公室,他看見了他心目中的蘇寧老師。她站起來了,她的個子是那么高,她的美麗是那么嚴峻,仿佛是非人間的美麗,這種嚴峻的美麗只有非人間的女神才可能具有。她的長長的鬈曲的頭發披散在兩肩,給他的感覺依然是美麗而嚴峻的,充滿了威嚴感,是凡人不敢接近的,任何凡人的靠近都有可能被她的嚴峻的美麗燃燒成熊熊的火焰。
醫冰說:“蘇老師,李后來了。”
蘇老師走過來,與他握手。讓座。他坐在沙發上,醫冰坐在蘇老師對面。蘇老師坐在辦公桌后面。
“你是今天早晨到的嗎?”蘇老師問。
“是的。我是昨天晚上在許昌上的車,在車上買了一個座,花十塊錢買的。”李后說。
“你是坐來的!?”蘇老師把“坐”強調得特別響亮。蘇老師的確非常吃驚他是坐到北京的。他尷尬地笑笑,沒有說什么。他能坐到北京還算不錯了,有些人是站著來的。他上車的時候,列車走廊里擁擠得都走不過去人了,他一是由于沒有帶什么行李,只背了一個輕輕的提包,行動起來比較方便,在活動的過程中從一個女人手里花了十塊錢買了一個座位。即使能買到臥鋪,他也不會花那個錢的,硬座對他來說經濟上是比較合適的。他寧可把錢省下來買書。
蘇老師站起來,她走到墻壁旁邊。那兒放滿了紙箱,高高地摞在一起,給人的感覺是疊床架屋。她從箱子里取出幾瓶礦泉水,放到李后旁邊的礦泉水紙箱上。
“我們這里這種水很豐富,你喝點吧。”
他看看屋子,幾乎擺滿了礦泉水紙箱。他心里想蘇老師和醫冰她們正在和一個外省的企業搞聯合,搞了一個小說獎,可能就是人家送的礦泉水吧。
他聽見蘇老師對醫冰說:“那么你今天……”
醫冰接過去說:“晚上我叫我愛人看。”
他的大腦又思考開了。醫冰不叫他今天來就是因為今天很忙,現在他來了,她只好陪陪他,任務就放到晚上再加班吧,還要叫她的愛人幫忙。他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不是“我愛人”幾個字,但大腦里搜索到的就是這樣的信息。他的心再次往下面一沉,又沉落了幾十丈。在他的潛意識里,他是不希望她有愛人的,他希望的是她還沒有結婚,還是個單身姑娘,因為他知道她才剛剛研究生畢業。他期望的是能夠得到她的支持,他能夠在北京留下來當個自由撰稿人什么的。看來,這種支持的可能性是不可能有了。他沒有思考這件事究竟與她的婚姻狀況有多大的關系,難道她結婚了,就不能做出這樣的支持了嗎?這種因果關系似乎是不存在的。
蘇老師問了他的一個朋友的情況。他的那個朋友也向蘇老師投過小說,也與她通過電話,但他一直還沒有能在蘇老師主編的刊物上發表過小說。蘇老師的關心不能不叫人感動,他心里想回去以后一定要把這個情況告訴他的朋友。他想他應該走了。他本來是懷著看能否住到《大國文藝》自己的招待所里的打算來的,現在看來絕對沒有這樣的可能。
“這附近有沒有旅館?”
蘇老師說:“沒有。”
醫冰沒有吭氣,她似乎對北京也不是多么熟悉。
“哪兒的旅館比較便宜?”醫冰問蘇老師。
“有便宜的,可是一般都要叫你包一個房間,這樣就一樣貴了,最少也得五六十塊吧。上次,山東有個作者來說也想住個比較便宜的旅館。你還沒有找到住的地方?這樣吧,醫冰……”
醫冰看著蘇老師。
他心里想管它哩,住幾天就走,可別給人家增添麻煩。
“我隨便找個旅館住下就行了,我就一個人,好辦。那我要走了。”他站起身來,從提包里取去兩包茶葉,給醫冰了一包,也給了蘇老師一包。
蘇老師說:“這包你拿著吧,你看看還有其他朋友要送的。”
他說:“沒有,沒有,是專門給你拿的。”
他把茶葉重又放到蘇老師的辦公桌上面。
三個人都站著。他拉開門,走出去。醫冰和蘇老師緊跟著,她們兩個一起送他。
他說:“蘇老師,你就不用出來了,你忙吧。醫冰,你也不用來了。”
蘇老師說:“也不忙,送送你。”
她和醫冰繼續走著。他走在前面,也不好再說什么不要送的話了。
三個人,一個男人,兩個女人,行走在長長的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似乎瞬間變得無限悠長,沒有盡頭。他走在前頭,兩位女人走在稍稍靠后一點的地方。走著,走著,還在走著,無窮無盡地走著……走本身似乎成了一種永恒。他恍惚感覺到他好像一直走在這樣的道路上,這樣的道路,他已經走了幾千公里了,還在繼續走。他覺得他不是乘了幾千公里火車從偏僻的外省的山地來的,而是從地下室的深處來的,他是從下面爬上來的,爬了幾千公里了,還在爬。蘇寧老師和醫冰是把他從地獄深處提升上來的兩位女神,她們兩個是專程到地獄深處去挽救他的,把他提升到地面上來的,她們兩個和他一樣也走了幾千公里黑暗的地獄之路了,她們走在他身后的目的,就是擔心他會突然反身滑墮地獄。因為他是從地心深處來的,他身體上殘留的慣性可能會把他重新拖入地獄。
他在前面走著,她們兩個在他身后一步遠的地方,有時候他們三個并排走在一起,有時候醫冰走到他前面去了,他走在中間,蘇寧老師走在后面,有時候蘇寧老師又走到前面去了,醫冰走在最后面,而他所處的位置從來沒有走在最后面過,除了前面和中間,他就沒有在任何其它的位置出現過。三個人,不是三個人,是兩位文藝女神和一位現世的作家走在地獄的無盡的長廊上,前面可能就是煉獄的高山了。爬上煉獄的高山才是地上樂園,從那里繼續上升就會進入輝煌的光明澄澈的天堂。
還在走著,走著,走著……道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恍惚之間,他又覺得他是夢幻中的王子,意志堅定,心驚膽顫,決意要進入黑暗的森林,尋找并磨礪他的寶劍,好去殺死地獄里的遠古河谷里的惡龍。因為惡龍把人間的文藝女神擄去了,擄走了人間的兩位文藝女神,他的這次地獄之行就是為了解救她們。如果把古希臘的九位文藝女神和薩福算在一起是十位文藝女神的話,那蘇寧和醫冰就是第十一位文藝女神和第十二位文藝女神。他解救的就是這樣兩位女神。惡龍把她們擄進地獄的河流,惡龍住在河流旁邊的破棚子里,兩位女神常常得給它在河里去洗滌染滿血污的皮衣,惡龍每次到人間擄人作為食物吞吃的時候都會把皮毛污染得狼藉不堪。老龍的皮毛好像能脫下來,又能穿上去,就像真正的衣服一樣。他覺得他深入地獄幾千公里,終于尋找到了那條遠古的河流,找到了惡龍和被擄的文藝女神,他曾經和老龍浴血奮戰了幾天幾夜,不對,不是幾天幾夜,而是幾個年頭,他一直與老龍作戰,最終把老龍殺死了,文藝女神終于獲得了解放,他和她們正在爬出地獄,爬出地下室,走上大地,那時候,大地上面將會百花盛開,千草芊綿,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萬民樂康……
他回到旅館。肚子已經不再饑餓了,精神也很好。他進了旅館地下室以后幾乎一直睡在床上,把火車上的疲勞通通睡得沒了蹤影。這個旅館的工作人員有幾個已經知道他是個寫小說的,是正在闖北京的寫小說的人。他沒有想他是什么文人,他很不喜歡這個名詞,他覺得“文人”這兩個字對于他來說好像是一種污辱。文人的范圍實在是太過于廣泛了,世人對于文人的偏見是積重難返的,他們把很多很多的壞事都說成是文人干的,尤其是把官員們干的壞事也賴到文人頭上。他一見別人說他是文人就討厭,心里就會發虛,臉上就會燒乎乎的。但他非常高興別人把他叫做作家或者寫小說的什么的,他覺得作家這個名詞還沒有被污染,還是清純的,猶如深山里的泉水,白練一般。他半躺在床上,回想著中午來的時候,怎么會那么激動,怎么就一點克制都沒有,是不是太高興了,是因為剛剛拜會過蘇寧老師和醫冰的緣故,還是因為一下子就見到了自己日夜渴慕的三篇小說發表在兩家刊物上,一下子看見了這兩種刊物,心里的激動實在是難以言表。在住宿登記時,人家問他來北京干什么來了,他就一點都沒有思考地把兩本雜志都拿了出來。對方還是表示出留有懷疑的余地,因為選刊上選載的小說都有簡介,惟獨他的沒有。這也不能怪人家對你存有懷疑了。但是,他覺得對方雖然如此,最后還是不得不相信他。實際上發表幾篇小說又能算什么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這樣平常的事為什么就不是他能夠辦到的呢?實在沒有什么。登記員是位年齡在五十歲上下的婦女,她最后的笑容表示的是對于他的最大程度的信任。沒有那種信任,怎么會有現在的情況?肯定是她把他是個寫小說的消息告訴了大家。寫小說的作家住在咱們的地下室,也算是咱們地下室的榮耀吧。既然是住地下室的,說明也高貴不到哪兒去,咱們的地下室又有什么榮耀可言?窮作家,沒有成名的寫小說的住地下室應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住在同一房間的英先生從外面回來了,他提著盒飯。英先生在吃飯。他問他找到餐館了吧,很好找的。他說是很好找,北京的飯也不貴,都是他沒有想到的。天才剛剛黑下來,最多有六七點鐘的樣子,他想出去溜達溜達。他問英先生:“廣場在什么地方?”英先生吃著飯,看著他。“什么廣場?”“天安門呀!”
英先生把飯咽下去,又吃了一口飯,再次咽下去以后,說:“向東走二百米就是。”他的語氣非常地不耐煩,好像是聽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話、遇到天下最愚蠢的人似的。
他自己倒覺得沒什么,不知就是不知,沒有什么可笑的,實際情況嘛,有什么辦法?承認自己的無知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特別是在剛剛認識的英先生面前。英先生對于他絕對是無害的,即使他知道了他最最見不得人的隱私。
“向東二百米?”他的大腦在想,腦子依舊是糊里糊涂的。“要說只有二百米,我可是從那兒走過的,我就是從前門下車的,怎么就沒有看見?”
英先生在繼續吃飯,他沒有理他。
他還想向英先生問明白,因為在他的記憶里二百米外的確沒有天安門廣場的印象。他心里想就按英先生說的去找找看,找不見了再說。
“老實說,我很害怕去那個地方。”
英先生看了看他,繼續吃飯。他的盒飯已經快吃完了。
爬出地下室,出了旅館門,是前門西大街。天已經黑乎乎的了。他站在旅館門前,把旅館的標志看了又看,把它牢牢記住。這樣的黑夜,他恐懼的是迷失,恐懼的是他回來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它了。他背靠旅館門,記住方向,后面是南,前面是北,左邊是西,右邊是東。他心里想只有牢牢記住這個方向,夜晚才能回到旅館的床上,就是個有“家”可歸的人。否則,你就露宿街頭吧。他又盯住馬路對面看了很久,記下了對面大樓的樣子和標志。大樓樓頂前方寫著醒目的大字,他把它默默記住,又害怕忘記,把它反復默誦著。盡管如此,他還是懷疑他會把它忘得一干二凈的。需要記憶的標志太多,后面的勢必要把前面的覆蓋。他這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才敢邁步。他向東走,腳下還數著步子。他個子中等,兩步大約是一米。數到五百步的時候,他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是他最恐懼的地方之一。這是個大十字路口,而且是第一個這么大的十字路口,一定要把它牢牢記住。它的南邊是座高大的樓房,上面寫著“肯德基”的字樣。很大的霓紅色廣告。這個時候的他,并不知道這三個字的含義,不知道它是商場還是飯店。他只是覺得這三個字有些怪怪的,怎么會叫這樣的名字?重要的是要記住它,而不是什么別的。但是不理解其含義,記憶就變得異常艱難。艱難是沒有辦法的事,隨它去吧。
十字路口有地下通道。不走地下通道就得繞到南邊或者北邊,要繞很長的路。在夜晚逛街,他最害怕的就是進入另外一條街道了,弄不好就會把方向搞亂。地下通道存在的危險性更大。在地下通道里方向感可能會出現質的改變,進去的時候還知道東南西北,出來的時候,可能就會把東南西北全搞亂了。英先生說的二百多米肯定就是這個地方了,可是并不見天安門廣場的影子。它在什么地方?怎么什么都看不見?經過英先生的指點是專門到廣場來的,回去說他沒有找到地方,這在英先生來說可能就成世界上笑話里的笑話了。還有如此愚笨癡戇的人活在世上,真是這個世界的恥辱。他硬著頭皮,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他要把每一個細節都記在心里。下了臺階,到了地下通道里,向前走了十米左右,他看見一條通到北邊去的通道。在看見通道的同時,他還看見一張熟悉的牌子。是個大大的立起來的白色牌子。是個指路牌,上面標有箭頭。上面,紅色油漆寫著“通向天安門廣場”幾個大字。他突然想起它來了。早晨,他從這里經過的時候看見過它,他不是沒有在意,而是想這個通道可能非常長非常長,大概有幾公里,幾公里之外才是它所標明的地方。因為他從前門車站下車以后,一路走來絲毫沒有看見天安門廣場的蛛絲馬跡。那么,這個通道不可能只有十幾米長。他站在新通道前面,把地下通道四周都看了看,把能夠記下的標記都攝入眼簾。他站在那里,把方向重新肯定了一番。通道確實是朝北的。于是,他向北走去。他是咬著牙走的,抱著的是豁出去的心理。在豁出去的心理之后是僥幸心理。走了沒有十幾米遠,就看見臺階了。這是他沒有料到的。他想象的是這條通道可能要在地下穿行幾公里,在上面是街道、樓房的地下穿行,就像戰爭年代的那種地道一樣。
他爬上臺階。臺階并不高,只有七八十磴。他上到地面上來了。他看見的仍舊是夜晚燈光下的街道和樓房,燈火通明的樓房,車水馬龍的街道,穿梭不息的人流。他的眼睛里和意識里一點天安門廣場的影子都沒有。怎么回事?明明寫著通向天安門廣場,但通到的仍舊是這樣的街道而已。他在街道旁邊走著。他還得要再次確定方向。他想他下了地下通道以后從東西方向轉到朝北方向,他現在就是走在南北方向的街道的東邊了。街道東邊非常寬闊,但也寬闊不到哪里去。朝東十幾米外就有障礙物存在。但他沒有想這兒與其它的街道有些不同。一般街道旁邊不是像這條街道旁邊這么寬,這是肯定無疑的。可是這兒可能會出現特殊或者叫做意外的情況,這也是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但他根本就沒有這樣想,他一心想著天安門廣場在哪里,一心想找到它,就把街道旁邊為什么如此寬闊的這個醒目的標志忽略掉了。
他心里還在想英先生的話。英先生雖然說的是二百米左右,但他并沒有說是朝向哪個方向。對于他來說,他寧可相信英先生的指示,而不會相信道路上設置的指示牌。如果英先生搞惡作劇說天安門廣場是在二百米左右處的南邊,他即使看到了指示牌,也會朝南走的。因為他一點都辨別不出天安門的所在。沒有向英先生問清方向,不能說不是一個很大的遺憾。現在只好硬著頭皮自己闖了。他看見街道東邊二三十米遠的地方,有樹,有房子。他心里想這兒不知道是什么區,住著什么樣的居民。他快步走著,心想天安門廣場到底在什么地方,既然箭頭指向這個方向,那么還會有多遠呢?他印象中的廣場是個非常廣闊的地方,走到它跟前,應該一眼就認出來的。他的意識中還沒有出現廣場的影像。天是麻乎乎的,已經有燈光了。燈光的光芒和麻乎乎的天色攪混在一起,一切都是可辨和不可辨的,似乎能看清一切,又好像什么也看不大清楚。他心里想他至少走了三十米遠了,那些樹黑糊糊的,樹行竟然那么長,樹行里面的房子也很長。他向有樹的地方走,快走到樹跟前了。他認出那全是松樹。松樹!他的腦子里的某種東西突然爆炸了。松樹在他的記憶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松樹就種植在他童年的大腦里,隨著他的成長,松樹也已長大長粗。二十一年前,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聽廣播里說全國各省都把精選的松樹送到這里栽種……高高的松樹林里面是高大的房子,不是樓房,但比樓房還要壯闊,還要有氣勢。他的整個身體一陣抖擻,他覺得很冷,瑟縮了一下子。他趕緊離開松樹,遠遠地離開,走到寬闊地帶的西邊靠近街道的地方。他非常驚訝,嚇壞了。他是出生在農村的,他知道鄉間的習俗。埋人的時候,總是同時要在墳墓四周栽上樹,或者松樹,或者柏樹,松柏總是與墳墓伴隨。他心里想那實際上是一座墳,只是人們不愿意那樣叫它,他們好像忌諱什么,給它起了一個諱名:堂。它不同于別的墳的是它是一座可以出入進出的墳,有門的墳,敞開的墳,可以看見尸體的墳。它就是這樣一座墳。他一出地下通道就走在了天安門廣場上,可他一直以為是走在別的什么地方。走在廣場上面,竟然沒有認出來,這可是天大的笑話。沒有比一個外省人更可笑的人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他這個三十三歲的外省人,第一次進入北京,怎么會不鬧些笑話呢?比他鬧出更多的笑話的人是絕對沒有的。他覺得他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號的大傻瓜。這個時候,他的胃有點難受。他沒有想他剛才在小餐館里吃的食物是否不衛生,他只是覺得胃實在是不太舒服。胃在翻騰,胃內容物在一陣陣往上涌。胃一難受,嘴里就會分泌唾液。他沒有想到他的胃本來就不好,不應該到不符合衛生標準的小餐館吃飯。他沒有想到他有胃病,他已經有了輕微的胃病。他只記得小的時候有時候什么吃得不對勁了,他的胃會難受得嘴里涌出一股又一股的酸水,在童年的山村的小路上,他站在那里,他的嘴里在不斷地往外滴著酸水,一顆一顆酸水像汗水一樣滴下去,打濕了塵土飛揚的路面。他現在的情況就是那樣。他只好蹲在街道旁邊,任憑他嘴里涌出的酸水滴到地面上。他心里想的是不知小餐館的飯食是什么搞的,是有毒,還是根本就不是能吃的東西賣給他叫他吃了?他真的非常害怕自己病倒在北京,那將會是多么麻煩和倒霉的事呀!嘴中不再涌出酸水了,胃不是那么難受了。痛苦只要是短暫的,就能夠忍受,就像這樣難受一陣就過去,他就能站起來繼續行動。他擔心如果那種難受狀態一直延續下去,那么即使比他強大一千倍的人也難以忍受,他不死亡,就得自殺。他多么害怕延續了幾千年的痛苦還在延續啊!他邊走邊想,沒想到已經走到紀念碑跟前了。這個紀念碑,他在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了,直到今天,他已經三十三歲,已經是一個七歲的孩子的父親了,他親眼看見它。突然站在它的跟前,在燈光和夜色交混的情景下,他覺得它沒有他大腦里的它那么高,好像也不是那么大,從童年起就存在于他大腦中的印象,它的樣子應該比現在這個樣子高大得多,也雄壯得多。眼前的它在他的感覺中似乎有點矮,也有點細,好像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物。他記憶中它是一件非凡的事物。在他的想象里,它好像直插云霄,比天還高。現實中的它,在天底下,比天矮多了。
他走向前去。他不可能登上它的臺階,因為它的外圍有一圈鋼欄桿,鋼欄桿之間是粗壯的鐵鏈。還有站崗的士兵。他從它的旁邊繞過去,看見了遠處的天安門城樓。他沒有想到城樓是在街道的那邊。城樓前面還有條車水馬龍魚龍穿梭的街道,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在他印象中,它就處在廣場中,它的前面應該是廣闊的廣場,不應該是喧囂的大街。
他站在鐵欄桿旁邊,隔著街道望著天安門城樓。有關它的想象與現實出入不大,記憶中想象的它是多么大,現在的它就是多么大。它不是很高,層次也不多,畢竟是古代的建筑物,古代的人不可能把樓蓋得像想象那么高,他們完成不了那樣的設計。他靠在鐵欄桿上,隔著河流一樣的街道,久久地看著城樓。感到他和它似乎是老相識,他在童年的時候就認識它了,只是今天才見第一面。一點也不陌生。也沒有第一次的驚奇感。大腦里的它的形象實在是太過于久遠和深刻了,見到現實中的它,也就覺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它依舊還是它,沒有因為有一個外省的人第一次見到了它而有什么變化。這個人在他幾歲的時候就看到它的圖象了,只是在他三十三歲的時候才見到它的真身。他隔著滔滔奔騰的河流一樣的街道遠遠地望著它,靜靜地看著,沒有說話,什么話也沒有說,心里卻想的很多。它沒有向他打招呼,沒有什么歡迎的表示。它沒有笑,沒有笑容。他的想象中它似乎應該有這些表情的。他只僅僅是個建筑物,他絕對不可能有什么表情的,不會笑,也不會哭,不會激動,也不會憤怒,不會喜悅,也不會悲哀。它的一切喜怒哀樂都是人格化的,他想假如他覺得它是在笑,那么它就是在對三十三歲的他來到北京表示歡迎。他沒有看到那種表情。因為他自己的心情憂郁,他的胃剛剛把他狠狠折磨了一番,他的痛苦還記憶猶新。胃雖然不那么難受了,但他擔心它真的病了,他擔心的是隨后來到的夜晚和白天,以后的日子,它還會不會疼痛下去?
高大的城門洞上面有幅巨幅畫像。畫像上的人已經死了二十多個年頭了,他的尸體就保存在松樹環繞的高大的廳堂里。他想到他出生的時候,這個老人已經七十歲了,到他活到八十三歲的這十三年里,正好是他的童少年時代。這個老人對他的影響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再沒有第二個更大了。影響大過他的親生父母,他的同胞兄弟。十三歲后,雖然這個老人已經死亡,但他對他的影響甚至于比他活著時還要巨大。即使他三十三歲的今天,他仍舊受到這個已經死去二十幾年的老人的主宰。他遠遠望著老人的畫像,對它充滿畏懼感。他更加畏懼的是松樹環繞的廳堂里的他的尸體。他想遺體只不過是尸體的另一種叫法。剛才當他意識到他靠近的是什么地方時,他的恐懼使他的胃劇烈地翻騰起來,恐懼引起了強烈的身體反應。思索他對于他的影響,是一部長篇小說才能完成的。
不可能跨越欄桿穿過街道。街道上穿行的車輛實在太頻繁,冒險跨越一定會有生命之虞。他不知道如何能夠到那邊去。他朝左右兩旁觀察,發現了遠處的地道口。到那邊去,還得通過地下通道。他估計地道口距離他起碼有一百米遠。他的腳沒有移動。他站在那兒繼續隔著河流一樣的街道望著它和那上面的畫像。
夜還不深。但已經黑了有幾個小時了吧。他從夾克衫里把金黃色的小坤表掏出來,看了看,八點多一點。時間還早,還可以在這里多逗留一會。他沒有辦法把它截到手腕上,只能把它裝在兜里。風很大。風真的大極了。風把他的頭發吹得向后飛去。他沒有想到北京的風竟然這么大,特別是天安門廣場上的風。廣闊的廣場似乎成了風的家鄉,風的巢穴,風的海洋。旗桿上的紅色旗幟展得很開。旗桿很高,比所有的一切都要高許多倍。它是當代人制造的,應該比半個世紀前的人技術水平高,更應該比幾百年前的人技術水平高。這是毋庸置疑的。他在廣場上慢慢走著,風的力量與他行動的力量形成對抗。風的阻力很大,當他順風而走的時候,感到風把他推著在跑。他沒有忘記回去的路,回去的方向,有時候,他不自覺地把它重溫一遍。天安門廣場是南北走向,下了地下通道應該向西走,那樣就會回到旅館地下室的床上。他慢慢走著。有時候,他停下來,看看腳下的石塊。是石塊還是水泥塊?他心里不是十分清楚。他站下來,看著石塊,把腰貓下去,看看石塊之間的縫隙。他靜靜地盯著縫隙看,他蹲下身體,還在看。恍惚之間,他好像聽見里面有聲音。他聽見里面有人在喊:我要出來!我要出來!他拚命朝縫里面看著,竟然看見有一只骷髏一般的手伸了出來,它向他的腳抓來。他嚇壞了,朝后一縮,那只手沒有抓到他。但是叫喊聲還在繼續:我要出來,我要出來!他在自己的大腦上打了一下,意識立即清醒了。定睛一看,骷髏樣的手沒有了,也沒有了叫喊聲。可是他看見石縫里滲出了殷紅的水,這種水既稠又黏,流動起來非常緩慢。但它卻像火山熔巖一般以不可阻擋的力量涌流出來,好像要淹沒一切,吞沒一切。他用手使勁掐自己的手,沒有一點作用。他沒有清醒,也沒有昏迷。只是黏稠的紅色的水流依舊在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流動,流動。他向后退去,想遠遠地離開這個幻覺之地。可是,他看見廣場上所有的石縫里都涌出那種紅色的黏稠的流體,與此同時,嗅到了彌漫天地的濃烈的血的腥味……
無疑又是幻覺。是幻覺就必然會消失。幻覺消失了,什么也沒有了,只有風,猛烈的風長驅直入,掃蕩一切飄浮的東西。他還在廣場上游蕩,不時看看表,好像在等待一個十分珍貴的約會的到來。看表的目的是警告自己不要逛得過晚,旅館萬一關門,這個寒冷的有大風的夜晚不是他這樣的身體的人能夠忍受的。如果真的病了,他就會備受折磨了。怎么老是出現幻覺?他想他的身體真的出現了大的問題?是胃病的發作導致的幻覺?他是什么時候得的胃病?他的胃是有些毛病,但從來沒有到過如此嚴重的程度。胃的翻騰,胃內容物的翻涌,也許會導致幻覺,因為它會難受得你兩眼含淚,淚花點點,頭暈眼花。眼花就是幻覺。
大概有十點鐘了吧。應該往回走了。
風異常猛烈。隨著夜的程度的加深,風的力量也在加大。生活在北方這樣的風里,皮膚很快就會變得粗糙似樹皮。樹皮為什么那么粗糙,一定是常年遭風吹刮的緣故。他想起還有一種蛻皮樹,它的皮在風中旗幟一般招展。暮春時節,被這樣的風吹著,倒也舒服。他在風中行走著。風似乎越來越大了,并在頭頂的天上發出嘯叫聲。仿佛是一匹馬的嘶鳴。他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景象,實在是太驚心駭肺了。他看見有一匹馬在西邊南北走向的街道上奔馳。它異常巨大,仿佛是一頭恐龍。它渾身都是火焰,火焰熊熊,火焰密集地包裹著巨馬的全身,它宛若是一團馬形火焰。它的蹄子把大街踩得震天價響,它的身軀聳入夜空,須仰視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它瘦骨嶙嶙,好像身上根本就沒有肌肉,只是干枯的骨頭的組合。甚至于連骨頭都不是,只是由干硬的老樹根那樣的木頭雕刻而成的。它在奔馳,速度非常迅疾,飛行一樣穿行在南北走向的大街上。后面還緊跟著一群老頭。這群老頭有五六十人之多,他們跟隨在巨型馬形火焰的后面,幽靈一樣奔跑著。他們好像不是現實中的人,而是非人間的造物,他們身輕如鳥,奔走似飛。他們全身雪白,這種白色是透明的白色,有色透明體。他們仿佛是白色透明的人體形狀的口袋,口袋里裝的是流體。他們的體內宛若沒有五臟六腑,沒有任何生命的器官,有的只是流動的液體而已。他們的人體形狀的白色透明的口袋形外形,看起來非常寬大,就像一個人身體上裹著比他的身體寬大幾倍的袍子一般。奔跑中,他們的外形在隨風擺蕩著。
巨馬形火焰在前面飛翔一般奔跑。老頭們像一群雪白透明的風一樣也在飛行。他們在追趕巨馬。馬沒有嘶鳴,沒有任何風聲之外的聲音。一切都是無聲的,靜默的。夜晚一樣靜默。白色老頭們手里都拎有東西。他們個個都不是空手。他們個個手中都有負荷。有桶形狀的東西,也有盆形狀的東西,還在壺形狀的東西,但究竟是不是桶或者盆或者壺是沒有辦法確定的,這些東西也是白色透明的。他的頭高高地抬著,脖子向后仰,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發生的一切攝入眼簾。老頭們的身體也像巨馬一樣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巨大,他只在遠古神話和夢境里見到過這樣的巨人。他們是群巨型老頭,是我們現實世界中不可能有的老頭。
巨馬形火焰向南在繼續奔跑,飛奔的巨型身軀猶如一條流體的火線,它飛奔得實在是太快了,連腹部都恍若緊貼在了街面上;巨型老頭們也在向那個方向飛奔,他們的巨大的雙腿最大限度地跨越,兩條腿已經成了一條白線,這條雪白透明的白線仿佛羽蛇一般在與街道平行的上空飛行。
黑明黑明的桌椅布滿了音樂廳。除了男人和女人沒有別人。鋼琴后面鋼琴師的位置,鋼琴師走后,也帶走了音樂。現在,音樂廳沒有音樂。女人把剛才那個小姐隨杯子一起端來的一個小紙袋拆開了,把里面的東西倒進杯里。男人學女人的樣子也那樣做了。他把一整袋全部倒進去后,發現女人的紙袋中還有很多,心中掠過一絲對自己的懷疑。男人在這樣的場合還是第一次喝咖啡。他仍感到很熱。他大概把這樣的感覺說了出來,女人建議他買件襯衫。那口氣男人覺得非常熟悉。他的心在慢慢融化。他想到夾克下面有件襯衫。由于坐了幾天的火車,領子已很污黑。女人一定是看見了,雖然他把扣子扣得很緊。額上不斷地冒汗,他應該把衣衫敞開,可他的動作卻相反。這些反常的行為一定被女人真真切切地觀察到了。她不會嘲笑他的,她只是提出更好的辦法。
男人不知道女人心里有什么秘密,但他內心有一個封藏了三年的秘密。三年多來,他沒有向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說過;無人能成為他的秘密的聆聽者。今天,在四月的北京,在男人生存地六、七千公里外,男人想這個女人也許能成為他的秘密的接受者。男人恐懼心中的秘密再繼續封藏在那里,再繼續封藏下去,它會不會成為一顆炸彈,最終把男人自己毀掉。他極度需要把它釋放出來。女人是他第一次見到的,能否如此輕率?不是說男人說他自己輕率,而是女人認為他輕率。
雖說是第一次見到她,但他覺得在心里相識已經很久了。他兜內現在裝有女人的照片。那是他從雜志上復印下來的。他在遠方的出發地復印了一張,來到北平后,他把復印的照片又復印了一次。在他的身份證左邊是他十年前的照片,在右側是女人現在的照片。十年前的他正好與今天的她同齡。
他的手在兜內摸著;手伸進去,又取出來。他沒有把身份證掏出。他多想把它掏出來叫女人看看。他猶豫著。他回頭看看,鋼琴后面的位置仍然空著。
緊挨身份證,還有一件他計劃送給女人的禮物。這件禮物是個環狀的東西。是個玉鐲。在購買的過程中,那小姐的一句話在他心中咯嘎一響:石頭的不結實,一碰就碎了。當時,他想這可能正是他尋求的象征。那不是需要更加珍愛與“心”嗎?買后,在包裝時,他建議小姐把價格標簽揭了。在這樣的禮物上,他不愿出現錢的數字。況且,那個數字是不吉祥的,是十三后面帶個零,整整一百三十元人民幣。昨天,是他來到北京的第三天,在這一天里,他只辦了一件事,就是給醫冰挑選一件禮物表示感謝。他跑了很多地方,四處物色。送什么好呢?便宜的東西和不便宜的東西同樣難以挑選。關鍵是選擇什么樣的東西作為禮物。醫冰是個姑娘,送給姑娘什么既能夠達到感謝的目的,又能夠不超越僅僅是送禮物的界線,實在是太難了。況且,他的心已經是那么地傾慕她了,他只是擔心他的傾慕會給她造成傷害,她會覺得受到了不恭,他不敢輕易流露。他乘公共汽車到達朝陽門。這條路線,他已經比較熟悉了。
他接著逛了幾個書店,買了一大堆書。按原路乘車返回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他聽售票員說前門到了,可他下車以后,卻尋找不到他所熟悉的標志。沒有一樣東西是他記憶中的。他在十字路口繞來繞去,連方向感都丟失了。他早就沒有了方向感。坐在車上,車轉幾個彎子,繞幾個圈子之后,他大腦里再牢固的方向感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笑他自己。他迷路了。在城市迷路,在他不是第一次,次數是沒有辦法計算的。他曾經在西安的夜晚無數次迷過路。在城市森林里,他識別方向的能力幾乎等于零。他是靠記憶來判定方向,但是記憶總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他出賣了。在黃昏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街口,他已經找不到前往前門西大街的方向了。這個十字路口叫什么名字,他一點都不清楚。他只好求助于人了。不能隨便問什么人,他想。他心里充滿恐懼,雖說他是個窮人,但窮人的那點錢就越加顯得寶貴。他兜里裝著以后幾天將要在北京度過的全部盤纏。如果被騙子引向相反的方向,他想后果將是難堪的。他看見路口站著一個警察。警察總不會騙他吧,這一點他是堅信的。他走向前去。
“警察先生,請問前門西大街怎么走?”
警察笑了。他用手向后一指。
他順著警察的手望過去,他突然之間驚呆了。他看見了光芒四射的夕陽。落日圓圓的,很大,像一圓石磨一般大,它的金黃色的光芒照耀著天空和大街。光滑的大街上反射著刺目的金光。他臉上一笑,感到自己非常狼狽。他迅速說了聲:“謝謝!”趕快走開了。
他朝著太陽將要落下去的方向走著。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心里踏實了。這下能回到旅館的床上了,不用再為夜晚的來臨操心了。露宿街頭不是他這樣的人應該的,他還沒有淪落到那樣的地步。他走了一會,就停了下來。警察不會再看到他了。他站在樹下,回身望著。他辨認出了這個地方,這兒就是前門十字,他怎么會認不出來了呢?難道是黃昏光線暗淡的緣故?還是黃昏本身具有一種魔法的力量,把他的心迷糊住了?他怎么就沒有想到看看天上的太陽的位置呢?看看太陽,方向不是就一目了然了嗎?他想真是可笑呀!人一旦迷糊住了,連黃昏的太陽所在的位置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方向。
她在電話里叫他今天到編輯部去的。這是他到北京的第四天了。第一天的晚上,他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當時,他想他能夠找到旅館,沒有迷路,在他來說已經是很不簡單,很不容易了。他在床上躺了一會,還不感到瞌睡。也許是白天睡了一覺的緣故。英先生也沒有睡。他想是不是給醫冰打個傳呼。現在,他只能通過傳呼跟她聯系。除過單位的電話之外,她沒有告訴他任何另外的電話號碼,他有的只是她的呼機號。傳呼打過去之后,沒有多久,醫冰就給他回了電話。他想她是在她自己家里回的電話,還是在外面的電話亭里?不可能是在外面,若在外面,她不會這么快。若在家里,她的丈夫會不會知道?他還是對她真的有丈夫持懷疑的態度。他是寧可信其無,也不愿意信其有。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深深的潛在的愿望。“喂!我是醫冰。李后嗎?”“醫冰,你好!休息了嗎?”“還沒有。你在哪里?”“我在前門這兒。我剛才到廣場去了。我看見了火馬,巨型火馬……”“什么?什么火馬?你真會想象。”“真的!不騙你。我的胃那會兒好難受,就看見火馬了,還有一群老頭,隊伍非常龐大,非常恐怖,白色透明的,在追趕火馬,就在廣場西邊的街道上。”沉默。電話里長久地沉默。“肯定是你的想象力在作怪,不要胡思亂想了。找到旅館了嗎?找到了就休息吧,啊——,洗漱洗漱,洗個澡,刷刷牙,隨后就好好休息吧。啊——”電話掛上了。
這就是她最后的話,醫冰的休息前的安慰,多么像是母親對于出門在外的兒子的囑咐。簡直是諄諄叮囑了。他的心感到的是無限的溫馨,心感到溫暖極了。每一個女性身上所蘊藏的母性的價值和力量是無法估量的。它會隨時涌現出來,給人間以無限的溫情和溫暖,寒冷結冰的心會融化,流淌,宣泄出充滿生機的春水。她沒有相信他的所見所聞,她怎么會不相信呢?是他親眼看見的呀!英先生也不相信,當他把他所看見的景象向英先生陳述的時候,英先生說:“寫小說的人就是會編故事。”
之后,他給客居北京的作家李馮撥打了一個電話。
之后,他也給客居北京的作家古清生先生打了個電話。是打到他的手機上的。
之后,他又給家在北京的作家丁天打了個電話。
之后,他給李大衛打電話。電話沒有人接,他就把電話放下了。
旅館的電話不用掏錢,他想要打的電話最好都打一通。
電話號碼都是與醫冰同一個編輯部的另外一位女編輯提供的。醫冰沒有他們的電話。當醫冰對她的那個同事說把他們的電話告訴一下李后之后,他就把他的專門記錄電話的小本本掏出來了。醫冰的同事說:“真是奇怪了,現在每人都有這種小本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說:“我這是坐火車的時候才買的。”的確是在列車上買的。
來到北京的第四天是醫冰約他到編輯部去的日子。一大早,他就起來了,坐了好長時間的公交車,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他終于把昨天物色好的一只價值一百三十元的玉鐲買了當做他送給她的禮物。他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有禮物可以送給醫冰了。他是十一點十分趕回旅館的。馬上就要到下班和吃飯的時間了,他想不能這個時候去。他給醫冰打了一個電話。“喂!李后嗎?我是醫冰。”“這會快吃飯了吧?”“對。你過來吧,就在我這里吃飯。”“吃飯?哦……”“不要緊的,沒有關系,常常有作者在我們這里吃飯,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噢!蘇老師也在嗎?”“她不在。好今天不來。”“編輯部人多嗎?”他想到有一次打電話時,她說她一個人值班,那么,今天是不是她一個人值班?她一個人就好了。她還說給他把稿費領了,不知領了沒有?當時,她在蘇老師面前說:“我幫你把稿費領了。”后面的話就沒有說。他能理解她非常體諒他來到的北京的窘迫境況。“有什么事嗎?有幾個人,不過,沒有關系的。大家都習慣了。”他一聽不是醫冰一個人值班,他心里一沉。思維變得粘滯起來。“我還是……等吃過飯再去吧。我隨便在街上吃一些就行了。”他堅持不去吃飯。“你看吧,吃過飯再過來也行。那么,一會見。”“再見!”電話掛斷了。他沒有想到他應該邀請醫冰出來吃飯才對。他一點這樣的意識都沒有,這說明他真的還是個外省的不懂人情世故的三十三的老孩子。
他是在昨天晚上吃過飯的那同一個小餐館里吃的飯。他要了一碗面條。他心里想不知會收他多少錢?他昨天晚上吃的不是面條。天氣真的相當熱了,可他還依舊穿著夾克衫。厚厚的夾克衫。沒有吃完面條,他的身上就出汗了。他感到越發熱了。他還在吃面條。他心里想不要吃得過快。他把吃面條的速度放慢。汗也往外流的慢了些。慢下來以后,他就有機會觀察別人了。在他背后往里不遠的桌子上,是一對青年男女。兩個人占據了一張大大的桌子。餐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菜。這樣的一桌菜應該八九個人吃才對,才有可能吃完。這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是絕對吃不完的。但是餐館廚師還在為他們忙碌著。小姐還在不斷上菜。都是他們的。男人一定是個發了財的人,他在用豐盛的菜饌征服姑娘的心。他的面條不能再安心吃下去了。他匆匆吃了幾口,站起身來,說:“多少錢?”“二塊五。”他的心在松弛的同時也在收縮。緊緊地收縮,疼痛異常。這“二塊五”叫他既驚喜又痛苦。
他沒有想到進入地下室的走廊,他仍舊會遭受莫大的尋找的磨難。地下室的回廊叫他暈頭轉向。他走過來走過去,就是找不見《大國文藝》編輯部。上次的訪問居然沒有留下清晰的記憶。才剛剛過了兩天呀!他對他的這種從來記不住地方標志的記憶力真是痛恨極了。他看見一扇門,恍惚覺得它就是他前天出入過的編輯部的屋門,然而叫他苦惱的是,隔著玻璃,他看見有人在里面做飯。好些人在里面做飯。這可把他鬧糊涂了。這分明是住戶嗎!怎么會是工作場所呢?工作場所還會有人做飯嗎?他從門外走過去,又走過來,看見里面仍舊是正在做飯的人。他再次走向朝東的走廊,又倒回來,走到這個正在做飯的屋門口。里面的人都看見他了,也沒有人問他是干什么的。他也沒有向人家開口詢問。最后,他大腦里的記憶漸漸全部恢復了,他才肯定這兒就是他前天進去過的地方。他推開了門,走進客廳。里面人很多。他沒有想到人會這么多。居然有十幾個人。在他的印象中,編輯部好像就五六個人,怎么一下子會有這么多,他感到異常意外。有個截眼鏡的先生,就是那個他上次覺得他體態和神態都像個做大官的人問他:“找誰?”他沒有回答,醫冰就出現了,她說:“是找我的。”截眼鏡的先生說:“又找不到地方了……”那先生笑了。他也笑了。他真的對于他今天出現的以前也常常出現的迷糊狀態感到非常狼狽。他只好自嘲地笑笑了事。他沒有能力改變自己。
客廳里人太多,醫冰把他領進她所在的辦公室。一位女同事正在長凳上睡覺,她忽然起來了。醫冰向她介紹說:“李后。”他笑笑。醫冰的女同事好像沒有完全醒來的樣子。醫冰說:“到那屋去吧。”他們兩人從辦公室出來,經過客廳進入了另外一間辦公室。這個辦公室沒有人。里面有幾張桌子。桌子上都壓有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面都壓有字畫,還有筆做的記錄什么的。醫冰問他是在小餐館吃的飯?他說是的。他又說他沒有想到有這么多人。醫冰說他們幾乎中午都在這里吃飯。有編務,好幾個,還有廚師。他噢了一聲。他不知道再說什么。他總是笨嘴拙舌的。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這在男女之間是異常難堪的。電話鈴響了,醫冰去接。正好是她的電話。能聽出來是個長途。醫冰說她都不好意思了,還說你呢。經過只言片語,他判斷出好像是醫冰老家那地方的一個作家把一篇稿同時發了兩家刊物,其中一家就是醫冰所在的《大國文藝》。對方似乎是在向醫冰道歉。但絕對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不是嚴肅的,公式化的,官方形式的,而是私下的,友好的,老朋友式的。掛上電話,醫冰過來,說:“對不起,電話打長了。”“不用這樣,用不著。”他連忙說。他想醫冰對他實在是太客氣了,用不著向他道歉的。他又想醫冰和他之間的關系還非常表面化,還非常有禮貌,他心里感到有點酸沉沉的。
醫冰把錢拿出來,說:“這是我給你領的稿費。”
她把裝錢的信封遞過去。他拿到手里。很厚一沓,是用牛皮紙信封裝的,體積顯得很大。他看見黑信封外面用圓珠筆寫著:1200元—160元(書款)—56(稅款)=984元。字寫得很瀟灑、飄逸、俊秀。醫冰說:“你點一下。我們這的稿費還可以吧?”“可以,可以。”他又一迭聲地說。“不用點。點什么。”他沒有把錢從黑牛皮信封中取出,把錢和牛皮信封一起往他夾克衫里子上胸前部位的兜里塞,可是,他塞了好久都沒有塞進去。他沒有考慮兜太小、而紙包太大的緣故,他塞了幾次都沒有塞進去,他并沒有尋找塞不進去的原因,只是一個勁地往里塞著。還沒有塞進去。醫冰說:“怎么?裝不進去。”她的話好像完全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脫口而出的。她笑著。他心靈突然開竅了,不再往胸兜里塞了。他往右胳膊下面的兜里塞,一下就塞進去了。他開始沒有往這個兜里塞是有心理原因的。這樣的兜,夾克衫左邊有同樣一個,同樣大小。他想的是放在胸兜里,而且是里子上的胸兜,保險系數是沒說的。如果硬往胸兜里塞,也不是就塞不進去。只需把信封折一下就行。不過,那樣勢必會把胸兜撐得圓鼓鼓的。他活到今天已經三十三歲了,可他從來沒有一下子掙到這么多錢過,這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他的心是激動的,他的手可能一直在打顫。打戰的手做什么事都不會圓滿,往往無法完成大腦所下達的任務。一下子就收入了將近一千元人民幣,他真是太過于激動了。醫冰的“稿費還可以吧”給予他的更是加倍激動的刺激。他的尷尬狀態總算解除了,他自身獲得了解放。身體輕松了。他眼含笑容,望著醫冰。醫冰也沒有說什么話。他的激動的大腦根本就沒有考慮到是不是給醫冰一些錢作為感謝,他沒有這樣想,如果這樣想的話那就太看不起醫冰了,簡直就是對她的污辱。他想到的是他兜里裝有感謝醫冰的禮物。他剛才開始的時候沒有把牛皮紙信封往夾肢窩下面的兜里塞,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右邊兜里裝著準備送給醫冰的禮物,里面還有一只金黃色的小坤表,是他旅行的時間指南。現在,這幾樣東西全部混在一起了。就叫它們混在一起算了。
他是這樣一個拙于言詞的人,醫冰和他相處也一定會感到別扭,不是那么自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再次出現了剛剛發生過的沉默。這種沉默狀態,他很害怕,但他總是不能靈活自如地打破,反而常常把它延續下去,如果對方不打破它,它就會一直延續,他是不可能自拔的。
他坐在桌子右邊,醫冰坐在桌子左邊。如果兩個人不說話,那么就有點像是鬧了別扭或者還處在初戀階段的戀人了。恐怕只有戀人才會如此難為情。
醫冰突然站起身來。她好像是要一心掙破這種軟綿綿的狀態,終于下定決心,用自己的行動把它打破了。“我們到書店去吧!”醫冰大聲說。
她的提議實在是太好,太及時,太有力量了。他們之間的尷尬一下子被消滅殆盡。他的身體里的血好像終于解凍了,溫暖的春天使它融化成了浩蕩的洪流。他一身的輕松,一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他立即響應,站起身體,伸展四肢。
他們開始是到琉璃廠書店轉了一遭。那是一個非常大的新書和舊書雜混的圖書市場。他挑了一大批書。醫冰也挑了好些。在文學方面,單指在所讀的小說名著方面,他自認為比醫冰要讀得多。雖然醫冰是文學碩士。他僅僅上過幾年中等專業學校,而且學的還不是文學。當然,他年齡上要比醫冰大七八歲,比人家多讀點小說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但他在醫冰面前表現的知道得多的樣子就有些酸兮兮的了。他沒有意識到這些。他看到醫冰挑選了一本《愛?倫坡小說選》,心里想如果她自己沒有挑選的話,他一定要把它買下來送給她。他想他是七八年前就把它讀完的,后來又買了愛?倫坡小說的兩種譯本。他是非常欣賞愛?倫坡的小說的。非常非常崇拜。他又挑選了一本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和一本莫里森的《所羅門之歌》,這兩本書,他是打算送給她的。
在交款處,他硬要替醫冰付款,醫冰堅辭不已。收款員說:“小姐,趕快決定,叫不叫先生付款?”
醫冰說:“我自己付,真的我自己付。”
他想再堅持下去就會討沒趣,也會把自己弄得很尷尬,就不再堅持了。
后來,他們向另外一家書店走。路上,他要攔出租車。醫冰告訴他說不要隨便就坐出租,沒有必要,路很近。
醫冰的話,他聽了心里異常舒服。他很感激她的教訓。他覺得她是個和他接近的平民知識分子。尤其是他懵懵懂懂跨越街道的時候,他差一點被一輛出租車撞了,她一把把他拉過來。出租車從他身體旁邊擦了過去。他沒有想到她手上的力量竟然那么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上感到了她的手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他的心感到無限溫暖。她竟然成他的保護者,他心里別提有多么熱。
來到了這座帶有音樂廳的書店。三樓上面是書店,一樓也是書店,二樓是黑色發亮的音樂廳。他們兩個先在一樓選書,然后又爬上三樓選書。下樓的時候,路過音樂廳,他們的步子雖慢,但是沒有停下來。空空蕩蕩的白天的音樂廳。白天,它就成了出售咖啡的酒吧。他可能也是太過于小氣慳吝了吧,剛剛領了將近一千元人民幣,居然沒敢開口說請醫冰喝咖啡的話。就這樣干巴巴地走下去了。走到二樓與一樓的樓梯中間地段了,他才把心里想過,但沒有說出來的話說出來。
“去喝點什么吧。”
“好!”立即得到了醫冰的響應。“去喝咖啡,你今天請客!”
她的話使他心里高興極了,沒有想到她居然是如此一個爽快的人,再好沒有了。他還以為她會拒絕呢。拒絕他的邀請是多么叫人難堪。他們兩個不再往下面走了,回過身來,向二樓走。
在北京的音樂廳請一位女士喝咖啡,這是多么浪漫,多么叫人心情激動,多么叫人喜悅的事呀!他心里想大不了一百塊錢,他的心里還是能夠找到平衡的支柱。
他笨嘴笨舌地說要送她一個禮物。他重復說了幾遍,變得好像一個愛絮叨的老太婆了。他聽見女人說:你再這樣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他仿佛孩子受到了意外驚嚇,語塞,表情呆滯,凝結,白癡似地看著她。沒有再說話。她為什么說這樣的話呢?她是討厭有人為了感激她而送禮物給她嗎?他生存得無力、無望,生存得軟弱、拘謹。
女人杯中的咖啡還有三分之一;他杯中尚有三分之二。女人的話使他驚醒,回到現實中。他靠得距女人很近。他大膽地看女人的臉。他再次去看她的臉,覺得她比照片上的她年輕多了。很漂亮,頭發飄起,使她更加充滿魅力。他的手在兜內伸進抽出,不理解的人一定感到莫名其妙。這大概與他所說的禮物有關。她也看他。他耳側的白發,摻雜在黑發中的白發已經無法數清了。她一定在想這個男人已經蒼老了。也許思想使他更快地衰老。她說她在未見到他之前把他想象得比現在這個樣子要老要瘦。瘦瘦的,老老的。而他實際上胖胖的,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老。對此,他略感欣慰。可他清楚他的白發已經很多了,那種欣慰不過是自己騙自己而已。
黑亮黑亮的桌椅(不知是大理石的,還是木質的),鋪向大廳深處,顯得非常廣闊,空曠。北邊左右兩側,黑色的鋼琴明亮的反光后面,鋼琴師還沒有來。他聽見她說話。他望著她的嘴,知道她張開的嘴正在說出是什么樣的話。她站起來了。他也站起。這時,他確確實實真真切切和她比了一下個子——她和他一樣高,甚至還要比他高點。
——還是等到下一個世紀吧。那時,她是否愿意聽他心靈的訴說?這里的音樂師也許要等到下一個世紀才能來到……他想。到那時,她也許已經有了孩子,人生的一切過程都經歷過了,到那時候,看她是否愿意傾聽他心靈蹭蹬的訴說。玉鐲還在他的兜里,他再也沒有勇氣把它拿出來了。這個玉鐲,他要把它保存到下一個世紀嗎?能保存那么久嗎?它會不會丟失?消失得無影無影?他把它保存到何處?他有保存它的地方嗎?
他和她走到街道上。他真希望這樣的街道永遠沒有盡頭,那樣,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了,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在音樂廳的時候,她幾次提出要走,要回編輯部,可是,他總是說再坐一會兒。他還沒有把禮物拿出來送給她的勇氣,好像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會獲得那樣的勇氣。一次又一次,他始終沒有獲得那樣的勇氣。他也沒有勇氣把他的痛苦向她傾訴。他個人的痛苦,與她到底有多大的關系,他傾說于她,她會不會認為他是個神經病什么的。可能不會,但他就是不敢。那么,他必須要把他的痛苦保存到下一個世紀嗎?它難道是跨世紀的痛苦嗎?它必須成為這樣的痛苦嗎?
當她第三次站起來要走的時候,他再沒有辦法阻擋她了。他慢慢地跟她下了樓,心中充滿了無限的遺憾。
“你真的看見‘火馬’了嗎?”
“我是十點鐘左右看見的,就在廣場西邊南北走向的大街上,還有一群白色透明的老頭。奇怪的是,我一點恐懼也沒有,我就那樣把頭高高地揚起看著,老頭們和馬實在是太高大了,只能叫做巨人和巨馬。”
“你是不是出現了幻覺什么的?你不是突然胃難受了起來?”
“胃是非常難受,吐了很多酸水,可這真的能導致幻覺嗎?我是學醫的,我想不會。”
“問題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任何人都沒有看見,你的眼睛難道能看見別人不能看見的東西?可能是你第一次來到北京,會產生一些奇特的感覺,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星期六,王小波要舉行葬禮,你去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他感到很熱,想去解脖子里的紐扣。他的手伸到那里在解紐扣,剛剛解開,他又扣上了。他想到了它是多么臟。他心里想他與王小波從來沒有見過面,不認識。過了一會,他說:“我去。我自己去,你把路線給我說一下就可以了。”
他不想到王小波家所在的地方集合,他想他直接前往要省事得多。
“還有教委的很多人,人很多,我們都是租車去。就在八寶山,到了那里,就能找到的吧。”
他們兩個一起走著。過了一會,醫冰說:“你去買件襯衫,把你身上的那件換一換。”
這是她第二次說這樣的話了。
他吃驚地看著她,沒有吭聲,但他的眼睛卻表達了一切。
從地鐵出來,置身于名叫八寶山的地方,對于四周的一切:街道、行人、房屋……遠處的風景都很陌生。他看了看太陽的位置,又把小坤表從夾克衫兜里掏出來,看看上面的時間,判斷出方向。從地鐵下出來,好像從大地深處——大地的腹部——從地獄出來那樣。在地下,他早已迷失了方向;對于地上的世界,他感到茫然,惶惑。況且,他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他站在地鐵口,把四周細細打量了打量。從太陽的位置判斷出面前的街道是東西走向。如果面向南,那么左邊是東,右邊是西;現在他背向太陽而站,那么方向就是相反的。也許因為現在是早晨的緣故,校正方向感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太陽,不像那個下午,竟然目中連太陽都沒有了。太陽當時就懸在西方街道的上空,他居然對它視若無睹。即使現在他也不敢太過于肯定,心里總是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四月二十六日將是他生命歷程中一個不可磨滅的日子。這個日子將會上升,升入宇宙,在茫茫的黑暗中閃耀。那天當他聽說現今文壇的小說高手王小波死了,他感到的是血液的凝結、停滯,時光的凝結、停滯。用“難以相信”不能表達他的內心,用“震驚意外”不能描述他呈現的外表——臉部及其全身。他沉默了很久。說什么呢?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說什么都是虛浮的。王小波先生如朝陽正在升起,可就是在這雄偉的升起中,他停滯在了半空,東方的半天空——就是在這種壯烈地升起中隕落了——這就是王小波給他的印象。他沒有見過他,他也不是他的朋友,他想他只能算做他的靈魂的朋友,他只愿他的靈魂把他當做朋友。這個世紀末的初夏,他來到北京,恰遇王小波的死逝,是王小波的悲哀,更是他自己的悲哀。雖然在王小波生前,他沒有見過他,但一定要見見現在已經死去的王小波。這不單單是對死者的哀悼,更是對整個現今文學的哀悼。他聽醫冰說星期六將在八寶山為王小波舉行追悼會。那時,他沉默了,沒有把話題與對方進行下去。他心中猶豫。他想到的是連王小波都沒有逃出八寶山,更沒有逃出追悼會。這是他感到最痛苦的。那時,他雖然口頭上答應了醫冰去參加葬禮,但內心并沒有真的打算去。
四月二十六日是個孤獨的日子,比死者更孤獨的日子。他決定一定要參加王小波先生的告別儀式。即使在八寶山,他也不在乎了。從地鐵口出來,他沒有看見山;他沒有認出這個地方就是八寶山。他心想山可能在遠處。可是再遠也應該有山的輪廓。連山巒的淡淡的模糊的影子都沒有。他實在懷疑他是否真的到達了八寶山。雖然地鐵站名是實實在在的。
四月二十六日早晨七點,他就起床了。洗漱之后,他在旅館后的背街吃了兩個肉夾饃,就朝和平門地鐵匆匆而去。進了地鐵之后,他在地鐵下墻上的示意圖上看到:向西五站就是八寶山。他沒有想到他當時坐的是環線地鐵,他只是感到方向越來越不對頭。當地鐵走到東直門時,他認識到的確錯了。在悶熱的地鐵里,他竟然乘環線地鐵在北京的大地之下穿越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他在內心嘲笑自己的愚笨。但是,一條巨龍在北京的大地之下穿行,飛越,給他的想象以深深的刺激。他又感謝他的愚笨。
乘環線地鐵在北京大地下穿行花了他整整一個小時,要不是他會早一個小時到達目的地。他是九點二十分到達八寶山的。這時,太陽在東方的天空之上。他的影子倒向西方。
他在道路的北邊向東走著。他數著腳下的步子。一步約有一米,那么三百步大約就是三百米。當他數到一百步時,他放棄了這種努力。他想到了數字的無窮無盡,給他的心靈造成的壓力也是無窮無盡的。他不能忍受。
前面出現了向北而去的巷道。巷口布滿出售殯葬用品的商店。他想這就是三百來米遠的地方吧。他曾經向兩位警察打聽。第一個警察很不情愿,只揮了揮手說在北邊。那警察正與另一位警察說話。也許是打擾了他們,也許更重要的是他打聽的內容讓人畏懼。尤其是大清早,人人都想圖個吉利。在交叉道口,他遇見了第二位警察。這位警察推著自行車,他很耐心。因為他詢問的方式很不明確,那人問是公墓還是骨灰堂?這時他才想到應該問個準確的去處,而警察告訴的兩個地方似乎都不是他所要去的。他解釋說是開追悼會的地方。警察說就是骨灰堂,向東再走三百米。追悼會三個字是他口中最不愿說出的三個字,他更不愿這三個字用到王小波先生身上。好像這三個字在他的世界已被打入另冊,好像它們是世上最俗爛而且最使人恥辱的三個字似的,就像一個久經風雨的妓女,早已是一個爛貨了。但是,他得到的消息,他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去參加他的追悼會的。如果真是這樣,這就像用糞便涂污王小波先生死后的臉一樣使他的靈魂不安、羞憤……
巷子越來越深,慢慢在上坡了。他看見了前面的山。終于看見山了。非常矮的山。他想:這就是八寶山嗎?八寶?從前這山有八寶嗎?坡腳有一大門,上寫“北京市八寶山殯儀館”。他想,對了,就是這里。他站在門外,心里說不上的難受。為一個陌生的朋友的難受?單方面的朋友?在王小波的腦細胞里從來就沒有過他的出現及其對他的記憶。王小波永遠不會知道有這樣一個把自己歸于他的朋友之列的人了。巷西邊仍然是擺滿各種殯葬品的店鋪。花圈,花籃,挽聯……,他不愿買這些東西,他知道他的朋友的靈魂是不喜歡這些的,這些大眾、人人都用的東西。王小波是不會喜歡的,如果送給他這樣的東西,他的靈魂一定會受不了的。就作一個特別的送葬者吧。——他從六千公里外而來,他的出現應該說是對他的陌生的朋友的靈魂的最大安慰。他應該感到欣慰。他的六千公里行程,沒有一夜臥鋪,全是硬座上的。他的內衣已經非常地黑臟,他沒有換洗的衣服。他本想為了王小波的葬禮去買件襯衣。他依然穿著滿載著六千公里旅途的汗水與灰塵的襯衣。他把脖子下的第一個紐扣扣得死死的,想使別人看不見領子上厚厚的黑垢。這種努力往往是失敗的,因為襯衣臟得是實在不能再臟了,臟污已經浸染到衣領外沿了。他沒有聽醫冰的話,一是他好像在商場里從來都沒有找見賣衫衣的地方,二是潛意識中嫌北京的衣服價格太貴,根本就不想去尋找。現在,天不算太熱,可乘坐地鐵及尋找目的地的奔忙,已使他消耗了過多的熱量,他感到渾身汗津津的。他不能松開,扣緊風紀扣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對于死者表示崇敬的方式。
文壇當今的朝陽現在就躺在這里邊,已經閉上他思想的眼睛——這是他不能,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的事實。他想象不出他長的什么樣,是圓臉還是方臉,是高個還是矮個還是不高不矮,是胖還是瘦……?他只知道他已經四十五歲,曾經是北大的人,在美國的匹茨堡大學讀過書,前幾年辭去大學公職,當了自由作家。知道他最成功的小說是《黃金時代》,最近在《小說界》上看到他的《紅拂夜奔》,來北京前看到的,還沒來得及讀。他的最有力量的小說據說是《黑鐵時代》,現在仍在地下流傳。他身居北京,文學的光輝卻照耀在南方……他感到難以理解,感到了某種意義的艱難,感到了高原朝陽的幻滅……
走進地獄之門,看見活人在行動。他感到恍若隔世:活人在地獄里經商,工作,活動,活人仍然主宰著死者的世界。這與死人仍然主宰活人的世界的區別的根本在何處?不能用悲憫、悲楚來描述他走進來的感覺。車一輛又一輛駛進駛出,川流不息。這兒兀自如北京的大街一樣奔忙、繁華。他聽見東北方向發出轟隆隆的響聲。也許不能用轟隆來形容那種聲音,但總歸是一種聲音,或者根本就沒有聲音。可又是什么把他的視線吸引到北方去的呢?他看見一排房屋背后是幢不高的煙囪。煙囪粗粗的,矮矮的,和鄉間農夫貯水用的大缸相似,比灰齪齪的房屋只高那么一兩米。從那“缸”里冒出了濃濃的煙霧。那煙不向高處去,低低地散開,鋪向大地。好像不愿離開大地似的。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一種什么煙。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就是那煙……這是他心中想的——就是那煙。他想到那煙應該有一種氣味的。他沒有聞到,想,可能是用什么特殊的方式把氣味消除了。
那種煙無法說清它到底具有什么樣的顏色。它是灰的,又是藍的,灰灰的,藍藍的,灰不灰,藍不藍的,它盤踞在低空中,像動物一樣蜷曲著,弓著腰,駝著背,在靜靜地注視著人間。
王小波,你在何處?有一位六千公里外來的把自己強行歸為你的朋友的人在尋找你……
他在逝者姓名欄中沒有找到王小波的名字。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死,也許是那位告訴他消息的朋友的恍惚的神志把一切都弄錯了,也許今日不是預定的告別日……總之,那上面,那用粉筆寫的潦草的漫不經心的字里沒有他的名字。他看到總共有五個告別室,每個告別室欄下都有逝者的姓名。他數了數,一共有十八個名字,只有一個王姓,但名字不對,名字后面注明的逝者所在的單位也不對。
他從逝者姓名黑板下繞過。那邊是焚燒花圈……的地方。像是個大大的巨型火墻(爐灶)。一群人在那里焚燒花圈。那群人里有老太太,壯年男人,女人,有少女,還有一個小男孩。他希望能在那里找見他在北京剛剛認識的醫冰。他非常牢固地記著她的美麗的長發,長發中她的臉龐……他很失望。他走到那群人后面。煙隨風飄來,撲到他身上。他感到眼睛“煙”著了。風又把煙吹到北西方向去了。花圈的骨架在焚爐里劈里啪啦響著。有人在哭泣。是那個老太太在哭。他回頭看見一個告示牌。心里感到好像被什么褻瀆了。那是一張有關焚燒花圈收費的牌子,是紅漆寫的紅字:焚燒大花圈,一個四元;小花圈,一個二元……
九點四十,距十點四十五分尚有一小時零五分。
他出了殯儀館大門,朝北邊的山上走去。慢慢地上坡,在進山的道路旁,他看到很多關于防火的警告,一再地重復著“禁止帶火進山”的內容。他不能不承認面前的這土丘就是山了。在他生存的秦巴山地,每次進山前都能看見這種相同的告示。修有山門,山門之內就是嚴格的防火區——林區了。山門是用水泥修筑的,已很破爛。寬闊的汽車道只修到山門前,山門里邊的道路就非常狹窄了。八寶山上也是林區,長滿了樹。他沒有認出那是一些什么樹。那是一些很密的、彎彎曲曲的長不高也長不矮的樹,好像只能是灌木,不能算做喬木。灌木更容易形成山火,更危險,是林區防火的重點區域。他沿著山路走著。小路彎彎曲曲,蜿蜿蜒蜒,不時分叉,形成新的道路,迤邐向山的各個深處。他不斷地從道路分叉的地方走進去,山林越來越密。山路兩旁,樹下布滿了墳丘,都很小很小。有土堆,有水泥堆。有的樹從墳丘中心長出來,對此,他的心駭然極了。他想走到半山腰了吧。沒想到如此矮的山,走到山頭也不是那么容易。山雖然矮,但它的面積卻很廣闊,它是無數個小山組成的山巒。山上會不會有強盜?劫路的匪徒?
他想時間還早,既然不往山上爬了,就在這兒坐一會兒吧。即使來了劫匪,也聽天由命了。他想起了他在西安的情景。他住在了單間才二十五元的一家極其簡陋破爛的旅館。沒有電視,沒有洗浴間。他沒有買到當日回老家的火車票。他掏出身份證(這是他的精神最討厭的東西之一,他覺得這種身份證是對他的偉大的思想的污辱)做了例行的登記。他背著旅行包,手提紙兜(紙兜上沿中間被他揪掉了一塊,好在位置不在穿繩處。拎著繩子仍然能把紙兜提起)。紙兜內裝著洗漱用品、水杯、換洗的衣服等等,本來也不太重。小姐們都很漂亮,都很有魅力。一位小姐領他到房間去。開了門,他把旅行包和紙兜放在桌上。那小姐在他背后。世界沒有一絲聲音。“哎,玩不玩?”這就是世界的聲音?他轉過身去,迅速地(不用考慮,毫不遲疑猶豫)擺了擺手。他的右手是舉高到右側臉前的位置擺的,好像拒絕(擺手)已經是他機體機能的一部分,已經成為他的本能。他的臉上是含笑的,不好意思,羞赧的。紅了沒有?那小姐也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地微笑著,眼睛瞇縫著,走了……他已經結婚十多年了,已經有了孩子,可他竟然像童男子似的。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小姐走后,他想到這個店也許是黑店,想到了那些未知的情況,想到那些冒充警察的人會在他熟睡的時候闖進來搜盡他身上的紙幣……他感到很不安全。他把紙兜放在旅館里,把旅行包背到火車站寄存起來。他特意觀察了一下寄存處的標記,默默地記在心中。旅館廁所更加簡陋,旁邊還有一個深深的黑洞洞的防空洞,是一個特殊時代的遺產。洞壁上在滴滴答答地滲水,深度無法探測。假如被人打死,扔到里邊,大概是不會被發現的,將無名無臭地腐爛,成為骨頭架子……他的心一陣陣發寒。他連衣躺在床上。衣服褲子都沒有脫。
他看見了一條狗。這條狗向他跑來,搖著尾巴。他嚇了一跳。他認出它來了,它就是他父母養的那條已經病死的狗。它怎么也到北京的八寶山來了?它也必須要到這兒報到嗎?它曾經是他父母的奴隸,他們是希望它死后,它的亡魂也要做他們的奴隸的。死了也得看守蘋果園!他懷疑他的大腦又出了毛病。狗在他的腿上蹭了一會,見他不理它,就怏怏地跑了。它跑到山頂上去了。它消失到了山頭那邊。
他看見路邊有個矮矮的土丘。那土丘實在是太小了,只有一個草籃那么大,丘上插有一個貼瓷的磚塊。那塊磚只有一般家用的小菜刀那么大。他的心一沉:對比是太懸殊了。死后,在山上,就占據這么大——這么小一丁兒巴掌大的地方,生存的意義又何在呢?他的心發寒,發冷。
他繼續向山上繞著。他有些害怕了。鳥兒在密林中叫著。特別是烏鴉的叫聲,聲聲叫得他恐怖。他想起了安德烈耶夫《沉默》中的墳地,魯迅《藥》中的墳地,這兒比那兒還要凄涼。他打消了上到山頂的想法。他想就中途而止吧。還想再看看剛才看見的那個小小的路邊的土墓。因為那瓷片上用紅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給他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那歪歪扭扭的字不啻于對死者的嘲弄,給他一種不倫不類的滑稽感。
他有點擔心不能走到那兒去。路的分叉太多,下山時,說不定就走到別的岔道上去了。他想起在六千公里之外的秦巴大山里,人們都要在山路的石頭上用紅漆寫明下山的方向:由此下山↑或由此上山↓迷失在山里是無望的,等到你的身體高度腐爛了,或者已只剩嶙嶙白骨,這時也許有人采山藥時才發現了你……
他感到慶幸,又看到那座土墳了。說明下山的道路是對的,對于密林的恐怖也就打消了。烏鴉仍在叫著,把密林中的枯樹枝弄落,發出干枯的響聲。這次,他要仔細看看這座只有草籃兒那么大的墳了。他跨出山路,步入密林。他的眼睛很近視,即使戴著眼鏡也不能解決近視的問題。太近視了。他俯下身,幾乎把眼睛挨到那聊做墓碑的瓷片上了。他看清了那歪歪扭扭斜斜叉叉的字了,他的心更加沉重地一抖。老天啊,這竟是兩個人的墓!是一對夫妻的合葬墓——那上面歪歪斜斜的字是:父親×××
母親×××
下面是:兒×××
一對老夫妻就住在這只有一只草籃大的墓里,他們得變成多么小的——得多么嚴重地壓縮自己啊,自己的軀體啊……他想象了一種精靈的形象。這種精靈跟貓一樣大小,但只是貓的骨架的形狀:沒有皮肉,沒有內臟(肋骨內是空的),貓的骷髏,兩個,從這小墳里爬出,弓了弓腰,頭在坡上,身子在下,頭反轉過來望著山下的世界……
滿山都是那樣的小精靈。誰的一聲怒吼能把它們喚下山去呢?如果它們發動一場革命,那又是什么景象呢?
什么聲音?仿佛又起風了。是特別大的風。多么大的風聲啊!但是他沒有感到絲毫的風。沒有一絲風吹拂。他還是那么熱,太陽還是那么辣。他又看見那匹巨馬了。它從山上下來,它渾身都是火焰,或者說它就是團火焰,巨型馬狀火焰,火焰里能夠看到它的骨頭,它沒有肌肉,全是骨頭組成,是骨頭組成的支架。支架在燃燒,熊熊燃燒的火焰包裹著支架。骷髏架子。飛奔的骨架。他趕快躲到路邊的山林里。火馬繼續奔馳著。隨后,出現了他曾經看見過的同樣的一群老頭,雪白透明,好像根本就沒有骨頭,全然是皮和液體組成,與火馬形成天然的鮮明對比。馬是他們的反面,他們是馬的反面。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竟然在一起,竟然組成了一幅和諧的圖畫,他感到的仍舊是恐怖,而不是不可思議。老頭們仍舊各自拿著桶樣的、盆樣的、紙箱樣的東西。他們是在追趕火馬,還是跟隨著它,很難辨別出這種微妙的區別。火馬和白老頭們奔向山下去了,他看著它們出了山門,奔向了城市……
所過之處,一片火海。山上密集的林木燃燒起來,林火正在舔蝕他的衣服。他也像馬一樣奔跑起來。心里想,他沒有馬那樣的速度,勢必要被燒死在八寶山上了。整個八寶山都燃燒起來了,都是通紅的。
奇怪的是,他沒有呼喊,沒有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叫聲。他沒有感到燒灼的疼痛。當他奔出山門時,他發現身上衣服完好無損。他回轉身去,山上竟然連一絲一毫的火都沒有了。
十點十分了。殯儀館門外,一個少年在賣花籃。幾個人在打電話。電話線從靠近山坡的一間屋里牽出,放在少年椅邊的桌上。是臺非常簡易的電話。有人在問花籃的價格。少年說小的六十,大的一百。他再次走進殯儀館大門。他再次去看逝者的姓名,在那十八個姓名中再次尋找王小波的名字。他又一次沒有找到。花圈焚燒處,另外一群人在焚燒花圈。他看見那花圈的挽聯上寫有“小……”的字樣,他的心甚至有點驚喜(他覺得這不可思議)。他迅速跑過去,當他看到那是燒給一個死去的老太太的花圈時,他內心又感到失望——這又是一種什么呢?
他再次繞過花圈焚燒處,再次看到了那張焚燒花圈收費的牌子。他繞到亭閣東邊,再次看見了關于第幾第幾告別室的方向指示牌。一個牌子向東指向二、四告別室;一個牌子向北指向第六告別室。他想,指示一、五告別室方向的牌子也許在別處。他知道第六告別室的死者姓王。他再次走到那里。有些人拿著交過費的票證在取骨灰。這個姓王的絕對不是王小波。這個姓王的是個老頭……
他看看表,已經十點三十分了。他在大門里面朝外站著,望著從外部世界開入的汽車:面的,轎車,出租車……他希望著有人能從車窗里伸出手來,喊他一聲。十分鐘過去了,一切如舊。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他似乎比死者還要孤獨。
不得不借用電話了。他很害怕給接電話的人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但現在他又有什么另外的辦法呢?
他打了一個傳呼。他把別人留在磚臺上的廢報紙重新鋪展,坐下。焦急地等待。
二十分種。他又打了一個傳呼。他走來走去。
五分種后,他又一次打了傳呼……
仍舊沒有回音。他想打最后一次吧。他告訴傳呼臺的小姐,在上面打上“我在八寶山,請速回音!”
電話鈴終于響了。
11點20分,告別儀式已經結束了。大家都盤桓在告別室門外,相互說著話。告別室門上方高處,用黑墨在白紙上寫著——王小波先生告別儀式——九個大字。有人注意到一位少婦到東邊去了。在這之前,她的呼機連續呼叫了幾次。在告別室內就呼叫過,那時她只是把它關了。
那位少婦可能是找電話去了。
5分種后,大家還沒散開。來時乘坐的車輛都停在南邊場院中。西邊有個大門,車輛就是從那里進來的。大門上沒有任何標志。有個風塵仆仆的人從那門里進來了。他徑直朝大家走來。他戴著眼鏡。也許眼睛很近視,距大家已經很近了,向大家望著,好像在尋找什么。突然,他轉過身去,仿佛猛然醒悟過來他找錯了地方,返身又急急尋找去了。他穿得很厚,夾克衫,襯衣的第一個扣子扣得很緊,就像他也是來參加告別儀式的人,是王小波先生的朋友——生前好友。
一些人仍在說話。一些人開始向汽車挪步。一些人已經鉆進汽車準備離開了。告別室里已經沒有人了。告別室的工作人員在打掃衛生。
8、9分種后,有個人從東邊那個敞開的門進來了。告別室東邊通向八寶山公墓。那人就是從那邊過來的。漸漸地,你認出這個從東邊公墓進來的人就是剛才從西邊大門進來的那個風塵仆仆的人。大約有三十多歲,襯衫很臟。內衣的領子上一定有一層厚厚的黑黑的油灰。那是長途旅行留下的紀念。
小轎車、出租車轉過頭后緩緩向西邊的大門駛去。參加告別儀式的大多數人正在離開。那人從東邊的進口(就是公墓通向告別室的入口)進來時,他的神色顯得疑惑極了。他好像認出了這兒就是剛才他從西邊大門進來時看到的地方。是同樣的那群人。他一定對大家沒戴黑紗很是疑惑。他抬起頭來,好像突然醒悟,從夢中回到現實世界,放慢了腳步,定定地朝告別室門上方的白紙黑字望著。他邊望邊走近,停下腳步,望了很久。沒有一個人認識他。根據判斷,他絕不是北京人,也不可能與死者有過什么交往。他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如此?
該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些暫時還不該走的,大概都是王小波的最好的朋友,或者他的親戚、家人。
那人仍在望著高處的黑字。他似乎是在默記那幾個字的寫法。他可能對那個籌筆“儀”字感到特別,一定要把這九個字中最特別的成份記在心中,好像以后要向什么人證明什么似的。他一定對這九個字還感到滿意,在這九個字中畢竟沒有出現“追悼會”三個字,告別儀式——四個字是對王小波的最好紀念,是對那早已用爛了的三個字的最有力、最徹底的反叛。
那人走到告別室門前,向里望著,欲走進去的樣子。但他在猶豫著。工作人員已經把衛生打掃到門口了。他仍在遲疑。看著工作人員(是個女人)在關告別室的大門。門關上了。他呆滯在那里,繼續望著。大門上方的橫幅,那九個字似乎對他太重要了,好像他奔波六千公里就是為了一睹這九個字。如果他是與死者來告別的,那么現在將近11點30分這個時刻,他也就只能與這九個字告別了。這將成為他終生的記憶。
留下來的人把那種青藍色的小花圈拿起來向北走去。這條路通到上面租借花圈的地方。坡上面是個大院,二、三、四、六告別室都在那里。那個異鄉人跟著他們。他跟在他們后面。他一定認為他們是把花圈拿到焚燒處去焚燒的。當他看到他們把花圈還回租借處時,他內心的感覺有了微微的變化。從前他不是這樣想的,對于他自己沒有買花圈也就稍許有些安心了。
原來,從這兒通到一號告別室實際上只有100米遠,而且可以從院內直接到達。
他們把花圈退還以后,站在二、三、四、六號告別室所在的院子中;他們有八個人,其中兩位是女士。一位女士年齡約有三十歲,可能還不到三十,頭發把臉遮蓋很多,個子高高的;另外一位女士有四十多歲,脖子皙白皙白的,頭發翹楚地高懸在脖子以上。脖子很長,很露,有一種高蹺的感覺。她不可能是死者的妻子,可能是死者的姐姐或者妹妹,或者不是……
他仍然跟在他們身后。他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別人一定會以為他和他們是一起的。盡管從他的穿著以及衣衫的污臟程度判斷,使人難以理解。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向一號告別室方向走著。那邊,花圈仍在焚燒。煙很大,被風撲向四周,很低。一號告別室沒有任何標記,沒來過的人很難找到。
那邊,又好像在發出那種轟隆轟隆的聲響。這聲響細聽起來,似乎又全無……
院子里,車只余下最后的兩輛了。剛才在上面見到的兩個女人,其中那個年輕的已經不見了。那個年老點的與其他幾個人說著話。在他們的話中經常出現“教委”兩個字。那高脖子女人談起了骨灰盒。那個陌生的男人仍站在他們身旁不遠。他們也許看了看他,也許心想他也是來參加告別儀式的,對于他倒沒有什么要設防的。她談到那個骨灰盒,那個特意挑選的骨灰盒是楠木做的,800塊錢,還未交款,上面只刻了兩個圓環,沒有其它任何民俗的裝飾。因為王小波最討厭的就是民俗——就像有人最討厭那些名勝古跡一樣。
他的口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也許他想自我介紹一下,但又打消了這個主意。也許有人昨夜夢見過他,也許他將永遠成為告別儀式(葬禮)中的陌生人,就像《尤利西斯》第六章《哈得斯》中,布盧姆在教堂墓地看到數次的那個著黃雨衣的人……
再見,下次再見。當然不是在這樣的場合。有個人說。
最后一輛車也開走了。一號告別室門外院落,現在只剩下那個最后來到的人。他望著門楣上方那九個字。久久地望著。二十分種后,他向后退著,一步一步退著。當他退出有幾十米時,他停下了。他向告別室房屋后面望著,終于找見了那低矮的煙囪。他不希望看見那里冒出低沉的煙霧,像含露的夜霧一樣低俯在大地之上,不能飛升,只能沉落……
他想起了那個女人的話——王小波特討厭的就是民俗。那么,他是否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他死后把他的尸骨運到這兒,在這兒與他進行告別的儀式?也許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的朋友們把他運出北京,給他的靈魂尋找一個未名的山谷……
王小波,陌生的朋友,再見!不說永別,只說再見………………
在葬禮上,他沒有見到醫冰。他找到那里的時候,醫冰已經走了。他想她一定是和她的丈夫一起去的,她心里也許很害怕看見他。他穿得是那樣臟,又是那么窮。她肯定不想叫她的丈夫和他相遇。他已經買好了回河南老家的火車票。火車票是夜晚十一點鐘的。是慢車。開始,他購的是快車票,到鄭州就將近一百元,他把它退了。慢車票到許昌才不到五十元。他不是寧可慢點,而是寧可省些錢也不要快點。基本上,什么都收拾好了。實際上也沒有什么可收拾的。來時很輕的提包變得異常沉重,里面塞滿了書。都是他才買的,滿滿一提包,總共花了有五百元錢。他想在北京住下來當自由撰搞人的愿望徹底破滅了,醫冰不會支持他的。她認為為生存而寫作是不會寫出好作品的。這話是對的。為生存而寫作,實際上就是為錢寫作。這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他的胃又在隱隱約約作痛。胃很難受,里面在翻江倒海。他恐怕它真的會出問題,那么,在北京繼續逗留下去將是無法收拾的。他對它充滿了恐懼。他還恐懼他的幻覺再現。他是不是真的精神出現了問題?是不是精神分裂癥的前兆?走是對的,他為他的決定感到高興。他還想起醫冰告訴他說蘇寧老師說要請你吃頓飯的。蘇寧老師有這樣的沒有實施的邀請,有那樣的打算,他覺得也就很滿足了。即使她們真的邀請他去吃飯,他也不敢去的。平生,他最害怕就是和人一起吃飯。他會非常狼狽,會緊張得渾身流汗,臉上的汗珠永遠也擦不干凈。他將和著汗水吃飯,把汗水吞咽進肚子里。而且還是和女人,他就更加會狼狽得不得了。他會為他的表現無地自容,會后悔終生。沒有實施是最好的結果。他也就不會出現擔心的事情,更不會有不敢去又不便于拒絕時的尷尬。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先睡一覺吧,醒來以后,就是該走的時間了。他還想起在醫冰和他去買書的路上,他告訴她說他這個世紀再也不會來北京了,再來就等到下一個世紀;除非新世紀到來,他不會再次踏進北京。醫冰沒有說什么,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大大的疑問號呈現在她的眼前。他難道非常后悔這次北京之行嗎?他說這又是什么意思?他現在想到當時那樣說是不是給她造成了誤會?醫冰心里一定會莫名其妙的,會不會覺得他這個人有些莫測高深?他沒有把話說清楚,當時也不可能再說下去了。是因為他特意挑選的禮物——玉鐲。一只玉鐲,不是一雙,這又意味著什么呢?是不是還有一只,這一只就保存在他手里了?只買了一只,僅僅是因為貧窮的關系。或者說是金錢的關系。這個禮物的意義不可能僅僅是為了表示感謝,還有另外的深意,這正是他所擔心的,致使行動流產的原因。不能說在他的心中沒有對醫冰的愛和渴慕,對她的向往與崇拜,這里面含有深深的愛的成分。他對這種對于醫冰的愛充滿了恐懼之感,他絲毫不敢向她表達,他害怕他對她的愛的表達會傷害了她,會使她感到受到了侮辱,從而跟他一刀兩斷,把他遠遠地甩開,拋棄他,編輯拋棄作家就像丈夫休掉妻子一樣,被休者將會失去生活的前途。再也不會來北京了,除非下一個世紀……醫冰到底會怎么想呢?她會不會想他說這話的意思是后悔見到了她嗎?很有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說這話的目的是要醫冰不要以為送給她玉鐲是在追求她,給她的生活帶來了騷擾。但是,后來并沒有出現送玉鐲的事實,前因沒有了后果,后果成為空缺,這樣的空缺就任由醫冰填補了。他想到那天他問醫冰辦公室人多不多,是不是她一個人值班,如果那天真是她一個人在地下室,他會有什么樣的行動,他會瘋狂地愛上她嗎?他會不顧一切地擁抱和吻她嗎?如果發起對于她的愛的進攻,他會不會攻下她的堡壘?如果他展開他的追求,向她約會,請她出來吃飯,請她晚上去聽音樂會,他和她未必就不能成為相愛的情人。她未必就會拒絕,未必就會把他當做敵人看待。醫冰說你晚上不來聽場音樂嗎?說這話的時候,是他和她從音樂廳出來、正走在陽光燦爛的街道上。他沒有說什么,沒有說想,也沒有說不想。如果他那時請醫冰,約她晚上一起來音樂廳,她不一定就不來,不一定就拒他于千里之外,可能僅僅是為了照顧他的情緒,她不會拒絕的。但是,他的沉默,他的不表態,是不是客觀上造成了對于醫冰的拒絕?也許是醫冰通過這樣的方式在暗示他,而他真是一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要是在北京的夜晚能夠和醫冰在一起,他想他的幸福將會無邊無際。可惜啊!在買書的路上,醫冰說你沒有想到中國的作家就是從地下室造就出來的吧。她為地下室在自我解嘲。她是很關心他的,關心的基礎是出于對他的贊賞,很贊賞他的才華。在這樣的基礎上,他的北京之戀就有成功的可能,但他的怯懦失去了一切。與醫冰去買書的第二天,他一個人又到了昨天他和醫冰剛剛走過的那些街道和書店,他想到音樂廳書店去,但他找不到地方了,找不到美麗的音樂廳了。他向西走了很遠很遠,也弄不清究竟走到了哪里。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他走了幾乎一個多小時的路,越來越感到陌生。他只好給醫冰打傳呼。過了好久,醫冰沒有回電話。他沿著街道繼續走,看看是否還能找到。他沒有迷路,方向感還很健全。太陽很好,回去是不成問題的。但必須要找到音樂廳,他必須要把《古拉格群島》買到手。昨天,他嫌它價錢太貴,將近一百塊,他沒有買,經過一夜的思考,他感到那錢是絕對值得的。他為索爾仁尼琴的序言深深震撼。震撼了他的靈魂和身心。走了幾百米,他倒回來了。沒有想到又走到了剛才打傳呼的地方。他問了幾個人都說這附近沒有書店。如果不問醫冰,找到書店的可能性幾乎是沒有的。必須再給她打傳呼。沒有半分鐘,電話就回過來了。醫冰說剛才她還在公共汽車上,剛剛到辦公室。他心里想她們十點鐘才上班呀!他把他的情況說了,并說了他所在街道的名稱,問她這兒距離音樂廳有多遠。她說你怎么跑到西單去了?這就是西單一帶嗎?他的身體立即有一種肅穆的反應。她說你又迷路了嗎?要不要我過來?他說不要,不要,你只需要把路線給我說一下說行了,不麻煩你了。他想到的是怎么好打擾她的工作呢?怎么敢叫她來找他呢?他是多么后悔,如果他叫她出來,又將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有一天晚上回去,英先生告訴他有兩個姑娘來找他,說他真可以呀,才來兩天就有姑娘了。他立即想到的就是醫冰。他心里是多么高興和興奮!他想一定是醫冰來看他來了,遺憾的是他沒有在。還有一位姑娘,能是誰呢?難道是醫冰的同事?不可能是蘇老師。后來,他想起他曾給醫冰打傳呼,可是回電話的竟是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把醫冰的傳呼號說了一遍,問對方也是這個號嗎?對方表示肯定。他心里很糊涂,心想可能是醫冰不在,但她把呼機放家里了,她家里人回的電話;也可能是她把呼機借給了別人……
十一點二十分的時候,他的最后一個傳呼特意說明了他也在八寶山,就在殯儀館大門口,就在山腳下。
“喂,李后嗎?你在大門口?沒有大門呀?半山坡上?哪兒有山?噢……你過來吧。我情緒太激動了,我控制不住……”她說她找不到電話,她是到殯儀館的辦公室里打的,她叫他過去,可他過去的時候,她已經沒有蹤影了。也許她看見過他,他第一次從西邊的門進入的時候,那不能叫做門,根本就沒有門,只是個比較寬闊的開口,沒有任何框架和門板之類的東西.就是在院墻上開了個大口而已。也許她沒有看見過他,她可能一直注視的是里面的那條從上面通下去的道路,那條道路是他后來才發現的,的確是條寬闊的道路,就在花圈焚燒處的旁邊,當時他看見過它,但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不知道它就是通向一號告別室的。一號告別室不是一般的地方,比坡上面的那幾個室有更高的等級,它是專門為高級別的死者準備的。可能收費也高。王小波是有身分的人,雖然是自由知識分子,但他的死亡震撼了方方面面。
醫冰說不送他了。他自己走。來時,沒有人接,走時,也不要奢求有人送。來去自由自在,應該說是一種佳境。是一種理想狀態。他睡下以后,沒有多久就做開夢了。亂糟糟的夢,可都與北京有關,都與來到北京的這段生活有關。他夢見了火馬,他夢見了雪白透明的老頭們。他們不是在街道上,也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旅館的地下室的走廊里。老頭們在玩火馬游戲,他們拎著汽油桶,汽油壺,把優質汽油澆到巨馬的身體上,巨馬的美麗的皮毛上。那種特大號的紙箱原來是巨型火柴盒,里面的火柴像掃帚那么大。掃帚那么大的火柴在桌面那么大的紙箱的黃磷面上擦著了,撲哄一聲,巨馬燃燒起來,立即成了一團熊熊的火焰。老頭們把韁繩丟開,巨馬飛奔起來,老頭們在后面奮起追趕。馬和人都是巨型的,地下室的走廊又太窄小了,可怕的是,馬把整個樓房沖穿了,馬的身軀伸到了樓房的外面,整個樓房像從中間被巨斧劈開了一樣,砉然四分五裂,坍塌下去,成了一堆垃圾。樓房變成了廢墟。他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被深深地埋在了廢墟之下。他的手從瓦礫中拼命伸出去,仿佛溺水的人在求救。他拼命向外拱,竟然拱了出來,然后拼命爬到大街上。他回頭看去,看見巨馬和巨人老頭們從廢墟中飛奔而出,呼嘯的臺風一般奔馳到他的跟前。他看見巨型火馬的口大大地張開,張開的口仿佛北方的山谷那么大,一下子就能吞下去一座村莊。他就處身在這樣的巨口之下,他馬上就要被巨型火馬吞噬掉了,他將隨著火馬一起燃燒……雪白透明的巨型老頭們也追攆了過來,他們把汽油澆到了他的身體上,巨大的掃帚火柴已經擦燃,他想他立即就會變成一個火人,成為人類中的一個古怪的品種……突然之間,他被嚇醒了,發現仍舊睡在旅館的床上。但是夢境是那么可怕,也許就是先期的預兆,他背上他的書,匆匆爬上地面,要了一輛出租車向北京西客站倉皇逃去……
別了,北京!再見了,醫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