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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18 15:51:23李為民
延河 2012年5期

李為民

1

1975年底,祝越在蕪湖近郊的當涂縣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那時,公社搞匯演,知青宣傳隊的保留節目是現代舞劇《白毛女》,她演喜兒,簡宏演大春。其中,劇中有個經典的片段:喜兒和大春相遇,祝越像個職業芭蕾舞演員,一條腿腳尖踮起,另一條腿緩緩向后抬起,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最后定格在半空中,仿佛一只展翅飛翔的大雁。

這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藝術風格和革命的浪漫主義完美結合。

然而,生活就沒有雪花那個飄的詩意了。倆人都是上海知青,紡紗廠老板和海外關系的家庭背景讓他們抬不起頭,只能和生產隊的豬圈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那時,一到年底公社分紅,江邊的堤岸上,生產隊長會扯著嘶啞的嗓音嚷,喜兒大春要殺豬請客啰!喊聲帶著肆無忌憚的歡快旋律,透過茂密的楊樹林,蕩過寬闊的江面,叩開江堤不遠的一排排知青茅屋的門楣。戰天斗地忙碌了一年的小伙子和姑娘們紛紛鉆出茅屋涌向曬谷場,因為要打牙祭了。曬谷場像過年似的鬧成一鍋粥,隊長家的大黃狗熱情洋溢地竄來竄去,大人孩子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祝越簡宏,幾個愣頭青用麻繩套住一頭肥豬,將它掀翻在地,又把豬的前后腳綁緊抬到矮桌上,簡宏吃力地端著一大木盆溫鹽水放到矮桌邊,萬事俱備,苗條的祝越英姿颯爽,纖細的中指輕輕試過二尺長的尖刀,又不慌不忙用清水搓揉清洗著豬脖上的雜毛淤泥,在豬的陣陣死命嚎叫聲中,揮刀一個漂亮的探底挺進,閃著白光的刀尖深深嵌入油亮的贅肉里,又向后用力一拖,一股鮮紅的血漿轟然暢快地濺入大盆,簡宏不停地用木棍在盆里攪拌著,暗紅的豬血和溫鹽水融合在一起,周圍響起驚嘆和叫好聲。隊長呲著兔牙,贊許地直點頭,夸祝越刀法好,說行家殺豬的那一刀是瞄著心臟去的,刀尖要是刺到食道、大動脈和氣管,放出的豬血不是泛著氣泡亂濺就是弄臟了。祝越動作麻利地指揮燙毛,刮毛,吹氣,接著手起刀落,開膛破肚……

等一切喧鬧結束,簡宏悄悄鉆進祝越的小茅屋,見她坐在大灶邊悶頭喝一碗紅薯湯,灶邊是噼啪噼啪地燃燒聲,灶膛里的火苗映紅了那張俊俏的臉。

簡宏乘勢雙手攀到她的肩上,想摟住她,別動,祝越若有所思,面色迷茫,兩只眼睛像螢火蟲一樣閃著幽幽的光芒,喃喃自語,我昨晚做了個夢,一個人在楊樹林里散步,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嗎,一只知更鳥嘰嘰喳喳叫著在我頭頂盤旋著,越飛越低,最后跳在我的肩上,我發誓,它在蕓蕓眾生的萬物中選中了我,我不想它飛走,所以我扮成一棵樹杈,一動不動,我體味到它長長的細爪呼吸一般顫抖著,就像你的手指觸摸我的肩胛骨一樣,我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生命真的如此細微……然后,小鳥依依不舍地飛走了,祝越眼光潮紅,無奈地說,也許一個人最好的樣子就是靜一點,像現在一樣。

簡宏深情地摟住祝越的雙肩,像父親哄孩子似地說,真像林黛玉多愁善感,說起話來跟念詩一樣沒譜!唉,怪我,盡給你看封資修的書,把你變得神經兮兮的。誰讓你是大春呢?祝越嬌嗔道,依偎在簡宏的懷里,閃電般仰臉回瞥了他一下,不啃聲了。簡宏擁住祝越坐到床頭,神色茫然地望著窗外。深冬的夜晚凝重而空曠,串串干辣椒在屋檐下發出清脆寂寥的聲響,像風鈴一般。他低低地說史隊長前天在大隊部忽然找他談話,意味深長地告訴他公社有一個回城到柴油機廠當工人的名額,按資歷和表現應該是祝越的,可她家成分不好,如果她和他侄子成了親,和過去的反動家庭劃清界限,這事就能成……

祝越低著頭,黯然不語,柔軟消瘦的肩膀微微顫動著。沉默許久,簡宏想起什么,語調突然輕快起來,越,我再告訴你件事,他站起身,掩攏小茅屋的門,轉身湊近祝越,神秘兮兮地說,昨晚我在收音機的短波里聽到一條新聞,說法國有項自行車比賽,就是騎自行車沿著整個國家跑,那多有意思啊!我在蘇聯的地理課本上見過法國的照片,靠近大海,海水是藍的,天也是藍的,馬路筆直,簡宏兩眼放光,嘖嘖嘆道。祝越抬起頭,滿臉的詫異,聽著聽著,眼神由驚訝轉為愉悅,最后,聲音不高,但帶著點譏諷說,還說我神經兮兮的,你不也挺浪漫的,又是大海,又是藍天的。

她脫下棉軍裝,粉紅色的毛衣緊裹著飽滿的上身,纖細的手指摩挲著閃著晶晶亮光的毛線絨。她臉頰緋紅,眼里愈發水亮盈盈的,面對簡宏,眼光平視,輕聲細語地說,我已經答應史正香了,我們是臘月二十二見的面,史隊長說他是珍寶島反擊戰的英雄,已經提干當營長了……她低下頭,用眼角的余光看著他。簡宏腦子里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煤油燈光有些暈眩,他努力穩定了下情緒,好半天才喃喃地問,為什么呢?不為什么啊,祝越深情地梳理著他亂如稻草般的黑發,勉強地笑笑,自嘲地說,生活里,大春是永遠救不了喜兒的……其實,柴油機廠當技術員不是我最大的夢想,我就想去皖南大學做一名工農兵學員,還想當個老師。她囁嚅著又低下頭。

簡宏手足無措地站起身,像個孤獨的老人,目光呆滯地在巴掌大的小茅屋里搜尋著,終于發現在灶臺邊秋天喝剩下的半瓶地瓜酒,踉蹌著摸到灶臺邊抓起酒瓶,咬開瓶蓋,仰頭猛灌了一大口,一團灼熱的火球從咽喉燒到心里,接下來,眼前就一片開闊了,身體輕飄飄的,像要飛一樣。許久,他哆哆嗦嗦從懷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票遞給祝越,說那是一張飛鴿牌自行車票,他用兩百斤上海糧票換來的,現在也沒用了,就送給她做結婚禮物吧,她扭過臉。他斷斷續續地說,本來他計劃他倆如果好上了,他一定要騎車帶她周游全國的名山大川,去新疆,去西藏布達拉宮……法國去不了,就去亞洲,他從懷里掏出一張舊世界地圖,對著煤油燈光,指著地圖上赤道邊緣的斯里蘭卡,說它看起來像一滴女人的淚珠,脖頸上還加了一把鎖,他瞇縫著醉眼,興致盎然地說,我在一本蘇聯的世界地理書上看到那里廣闊無垠的丘陵和村莊,山路的土壤是肉桂色的,蜿蜒曲折,掩映在稻田里,真美,他深呼吸口氣,說,我帶著你騎自行車沿著山路的土坡呼嘯而下,周圍是看不到盡頭的稻田,稻浪滾滾,然后我們……祝越不屑地反駁,你思想反動,里通外國。

簡宏笑了,還沒結婚就和我劃清界限,告訴你,毛主席講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年輕人的,所以我們要放眼世界。

1976年的五一勞動節,祝越和史正香結婚,簡宏不知怎么不見了,有人說他去了外國,史隊長一口咬定他自絕于人民跳長江了。祝越夫妻婚后育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史正香部隊轉業后分到師大人事處工作。祝越終于如愿以償,從安徽師范大學(原皖南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2009年夏天,老倆口一起退休,以后的日子兩人磕磕絆絆,半個月前史正香又得了中風,祝越就更忙了。

2

史正香中風后清醒的第一句話就要搬回長街老屋住。祝越只好依了他,老倆口又從教授樓搬回到住了二十多年的長街舊城區。

老頭子歪著僵直的臉,涎著口水嗚咽地說,這里地氣能治病,能聽到青弋江上水泥船的馬達聲,看到娟子跳房子,玲子在澡盆里玩水槍,還有小強在偷我書櫥里的香煙,還能……的確,長街的氣脈自成一格,它保留了蕪湖老城發展的歷史和走向,任何時代的氣味和痕跡都濃重地堆積在它身上。徽式老屋老朽破敗,門口弄堂青石板油光滑亮,窗戶防盜窗上糊滿了黃色的油污,還有陳年的灰塵、蜘蛛網包裹著街邊搖搖欲墜的白熾燈,過去的老街坊早搬走了,這一帶全租給了外來民工。

可是,一住到這里,冷清、灰暗、寂靜的氛圍像有了煙火氣,老伴的中風癥狀真的減輕了不少,頭腦也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安詳和恬靜感。靠在躺椅上,老伴依然是那么高大,威嚴,具體,但面孔顯得空洞絕望,祝越靠在他身邊,凄楚又孤獨。這么多年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在精神的荒原上徒步獨行,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多少次的百感交集,風風雨雨,她隱忍著,退讓著,墨守成規循規蹈矩地生活著,一直沒有舍棄身邊的這個人,就因為這些年所有的陰霾、歡樂都是和他密不可分,有時候在潛意識和夢里,那個人會偶爾在她的意念中游走,給她柔情傷感,甚至心如刀絞,但那已經是劃過夜空的一道彗星的光,悠悠遠去了。

終于清醒過來了,可老頭子靠在躺椅上,干枯的雙手交叉胸前,雙目緊閉,深重地嘆著氣,這口氣出來的時候,讓祝越感到空氣的顫動。

她知道他想要說什么,可實在無法承諾他,這比登天還難。

孩子們出去好幾年了,每回給家里打電話,只要聽到父親的聲音,大家都尷尬地講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老的小的都知道是在相互敷衍,下面就是讓老娘聽電話。笑聲罵聲五彩繽紛。可老娘只要一提及讓他們回家看看。剛才所有的歡聲笑語瞬間凝固住了——沉默,無言的拒絕。搞了一輩子教育,親情的缺憾成了莫大的悲哀。父親和兒女之間像隔了堵墻。

不為什么,只因為過去。他從部隊轉業來到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失去了往日高歌嘹亮的軍營生活,開始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慢節奏生活。為了祝越,他放棄了柴油機廠做工會干部的機會,可這里讓他后悔不安,最不能忍受的是整天生活在怪異輕視的目光里,身邊那些人的隱晦曲折,遮遮掩掩,重巒疊嶂,簡直讓他發瘋。他需要以另外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變了,毫無緣由地發火,在家甩碗砸鍋,老婆知道他的苦楚,隱忍著,他說他從此要管孩子們的學習,可他管不好,倒是他的暴戾和蠻狠讓孩子們恐懼。老街坊們至今還記得下午放學后,史家門口三個孩子從大到小一長溜齊刷刷低頭跪在門口,背誦《英語900句》,像念經似的,大人小孩里三層外三層心花怒放看熱鬧,理由很簡單,功課沒做好。祝越以死和離婚要挾,派出所和街道干預勸解也無濟于事,他慢條斯理對所有人說,我是老甲亢,怎么著吧,只要你們不抓我,我就要把他們打進清華北大!

高中生活結束了,收到D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強子對兩個妹妹說了句半生半熟的話,爸爸在我心里死了,你們要考出去,將來走得遠遠的,但對媽要好。兩個妹妹沒吭聲。

后來真的是這種情況,強子大二就保送去了麻省理工學院讀研,幾年后成了終身教授,偶爾回D大學講學,學校送給他一套公寓,老二雅娟北大畢業后分到鄭州大學教書成家,玲子北京舞蹈學院畢業后去了深圳。從此,珍寶島英雄史正香拄著拐在步行街上散步,偶爾碰到老鄰居們時,聊到子女就很自豪地說一句話:怎么樣,我該叫袁隆平吧,和祝越培養的種子好。培養二字的語氣很重,好像孩子真是他揍成才的。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些年教育的做法是成功的。

昨晚,祝越先給在D大學的小強的公寓打電話,兒子還沒成家,去年亞運會以來一直在科大籌建一個實驗室,可電話留言說人在墨爾本大學,手機一直關機。她疑惑地問雅娟,老二很肯定說是,這兩天就回學校。從小兒子就喜歡這個妹妹,雖然柔弱憂郁,卻天資聰穎,什么大事小事可以不告訴媽媽(主要不想讓父親知道),總先征求妹妹的意見。祝越略微放下心。老二每次總用一種平靜的絮叨和母親通話,可每次從她的口吻里,做媽媽的總能體味到某種觸角和叢生的心思,每次電話后,女兒那些關于丈夫兒子的種種瑣事、牢騷,聽得越發讓祝越不安。只有沒心沒肺的玲子整天大大咧咧的,每次和她通電話總是那么柔情似水,說自己什么都好。她長相取了父母的優點,窈窕惹火亭亭玉立的魔鬼身材,加上那雙撲閃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和瓜子臉,活脫脫一副美人胚子。她在深圳的海洋館上班。站在碧藍的水池邊,擺擺腰,夸張地聳聳肩,擼緊扎著的馬尾辮,高聳的胸脯,渾身上下透出逼人的妖媚和高雅。她能在千萬雙眼神里撲捉到驚喜的艷羨,她會毫不猶豫地像媽媽當年那樣,在湛藍的海水里登峰造極般展現自己的柔情和美艷。

祝越平靜地告訴兩個女兒,父親得了中風,很嚴重,讓她們回來一趟,否則,她將和她們斷絕一切來往。最后的通牒。兩個女兒依舊沉默。她心里實在抹不平,這么多年過去了,兒女們為什么像老牛反芻一樣不停地咀嚼著過去的痛苦。老伴的教育方式雖然過激粗暴,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也是為他們好啊,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孩子憑什么這點親情都沒有呢。

她不想喊過去的老同事和鄰居幫忙,都退休了,除了同情地來看一下,說不定還有些幸災樂禍呢,誰讓你們家孩子個個出息呢,你們的不幸反而成了人家飯桌上最好的談資,再說,老頭子一輩子的暴戾脾氣誰都看不慣,在單位幾乎沒有人緣。情急之下,她只好喊門口那個回收廢酒瓶綽號叫老黑炭的老頭,幫她把老伴抱成仰臥的位置,不停地按摩全身,過了個把小時,又幫他側臥位翻了個身,用生理鹽水棉球給他臉部擦拭清洗,每次翻身的時候,用手輕輕按摩老伴的后背穴位。給了1000塊錢勞務費后,老黑炭干得認真仔細,長滿老繭的雙手柔軟得像水一樣。他說自己老家在阜南,東邊靠潁上縣,祖輩學過中醫,知道一些掌形掌色的診斷方法,他以前在鄉里做過赤腳醫生。三個兒子都成家立業,前年老婆也是得中風死的,把家里積蓄都花光了,所以他自己出來打工。

祝越驚訝地哦了一聲,說他口音沒有侉子味,老黑炭沒理她,瞅了一眼鼻歪嘴斜的老頭,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銅針,用打火機燒了一下針頭算是消毒,然后,用針頭輪流在老伴的十個手指尖上不停地刺著,刺得老伴的雙手不住地顫抖,烏血直流,又在他雙耳垂邊的穴位戳了幾下。真是奇了怪了,幾分鐘后,老伴瞇縫著的眼睛終于睜開了。祝越驚恐抽搐的面容滿是感激。120終于趕來了,老伴死拗地擺著手不愿上車,艱難又清晰地吐出四個字,他們……回來。這句話他憋了好多年了,終于說出口了。

她點點頭,再沒有選擇了,再不能讓老頭子有遺憾了。

她做了個讓自己也吃驚的決定,一定要把討債鬼們揪回來,見上老頭一面。

她要老黑炭這幾天照顧老頭子,而且就在這件破敗的老屋里,另外私下請師大校醫室退休的一個老同事,每天來做一些常規治療。把一個家和一個危重病人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大老粗來料理,生死未卜,實在是被逼到絕路上了,這是瘋子干得事。可老伴的眼神已經清楚地表明他這種病不光要靠藥物來維持,最迫切的是需要兒女們回來,他要重新聽到他們帶來的喧鬧和嘈雜。

祝越注意到老黑炭雖然面相猥瑣粗俗,可關鍵時刻真有點義薄云天的氣概,她大致告訴了她的苦衷和決定后,他像知道結果似的不驚不詫,爽氣地說,嫂子,我們都是落難人,你要信得過我,盡管放心走吧。她凝目望著老黑炭,他溫藹的目光躲開了。

她感激地點點頭,讓老黑炭打了盆溫開水,用熱毛巾不停地按揉著老頭子的小腿,前臂,手指骨關節和大拇指,也算是做個示范,又清了清嗓子,念起老頭子年輕時最喜歡聽她朗誦的電影臺詞,十多年前,這里還是野草山坡,可敬愛的領袖為了讓我們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最新鮮的蘋果,讓我們辦果園,栽上了這一片蘋果樹,敬愛的領袖展望著祖國的明天,明確指示我們要在這三千里江山建造三十萬到四十萬畝的各種水果的果園,蘋果豐收他多高興啊……老頭子終于有了動靜,最后也笑了,她輕輕告訴老頭子她的決定,老頭子流著口水竟連說好。

3

明早就走。當晚她去了趟超市,吃的用的塞滿了整整一大冰箱,關照叮囑了老黑炭好半天,又讓他試做了一頓飯,口味還湊合,關鍵是老黑炭勤快,人又樂觀,老頭子對他不反感,這讓她稍微放下心,也只好這樣了。

她匆匆又去了趟社區診所,開了些常備藥,可慢性失眠西藥是處方藥,大藥房是沒有賣的,要去弋磯山醫院,吃了一輩子了,做了30多年的教師落下的病根,可太晚了,還是禿頭醫生關鍵時候不知在哪兒給她弄了10粒氯硝西泮和幾粒心得安,說這些鎮定安神的藥是管控藥品,也只能弄到這幾粒,她感激萬分,但這意味著她必須快去快回。禿頭醫生很善良,建議她不要出遠門,注意休息,因為她的心電圖顯示她的竇性心動過速比較嚴重。

晨曦,薄霧彌漫。她趕上一輛最早的大巴,車上了蕪合高速公路,先向北,又向左,,秋高氣爽,初升的陽光如烤著面包一樣烘烤著江淮大地,公路兩旁開滿了金燦燦的野菊花。沒多久,車體嚴重地顛簸起來,大巴車只好放慢速度,緩緩開進服務區。沒什么人下車,她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便慢慢跳下車,伸展了一下胳膊,一眼瞥見洗手間的石階上零散地擺著幾個地攤,有賣各種能滿足各種欲望的書刊,還有賣像五四式手槍的彈珠槍,三兩個年輕旅客握著槍,趾高氣揚地比劃著,架勢逼真的像港臺電影里一樣。退休一直沒出過遠門,祝越看得心驚肉跳,走到賣雜貨的小攤邊,她下意識地買了把瑞士軍刀別在外套口袋里,便往回走,幾個旅客正和司機在吵,司機無奈地比劃著說,車胎壞了兩個要換,油箱有點漏油,要檢修,還需要幾十分鐘。她無聊地只好去趟洗手間,沿著昏暗燈光的長長走廊,走到最盡頭的包間,拉開門小心翼翼地坐到馬桶上,不知怎么,心里又有點發慌和不踏實,一低頭,她看到隔離門下面有兩只穿著紅色運動鞋的女孩子的腳。

大概過了三分鐘,那雙腳始終不動。她慌亂地推開門,見一個扎馬尾辮的女孩坐在洗手間門邊的地上,左手掌窩著一小片錫紙,紙上撒上一些晶體狀的白色粉末,她用右手拿著吸管對著粉末用鼻子慢慢吸入,然后,如釋重負地頭歪在隔離門上,全身不停地抽搐著。祝越內心一陣震顫,又是一陣憐憫,退休好多年了,只要見到年輕人還認為都是自己的學生。眼前的女孩素面素顏,清水掛面的黑發,額前幾縷麥色挑染,一條咖啡色牛仔褲顯得清純干練。多年前的雅娟去北大上學也是穿這種顏色的褲子。

她忍不住上前推了下昏昏欲睡的女孩,關切地問,你沒事吧,同學。小小年紀怎么能這樣呢。她痛心地望著她。女孩慢慢抬起頭,滿臉漠然,回避著祝越的目光,可眼神最深邃的地方有一種怯弱的波光,讓細心的老師捕捉到了,母愛的顫動讓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紙幣遞給她,口氣不容置疑地說,先去買點吃的吧。她茫然地點點頭,不著邊際地說了句,我們分手了。祝越愣怔了一下,心里黯然,卻表情平靜地說了句,同學,下次可別那樣了。

女孩驚詫地扭回身,慢慢走到她跟前,環顧四周沒有人,撇了撇嘴,挑起眉毛,壓低聲音說,哪樣啦?話音未落,擦著祝越的腰部伸出右臂使勁地在她腰上捅了一下,祝越冷不防遭到猛擊,痛苦地彎下腰,身體也被女孩抵到墻上,女孩不依不饒地說,別煩我,我郁悶著呢。撕扯中,祝越死命地護住裝藥瓶的外套口袋,藥瓶依舊飛落到地上。情急中,她右手順勢從口袋里掏出那把瑞士彈簧軍刀,刀尖抵住女孩的胸口,大口喘著粗氣,說,姑娘,我沒別的意思,就希望你好!我年輕的時候,殺過豬!……女孩誠望著眼前的老人,嘴里不知嘟囔了幾句什么話,低頭瞥見腳邊的那瓶藥,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抬腳對著那瓶藥跺了一腳,臉上露出自得意滿的笑容,然后,扭頭撒腿就跑了。祝越彎下腰,哆哆嗦嗦地用餐巾紙慢慢地抹起被碾成粉末的藥片……重新回到車上座位時,她用舌尖舔了下那包白色的藥粉,喝了口礦泉水,身體歪斜在座位上,伴著劇烈的心臟跳動,人也慢慢迷糊了過去。

走進D大學東區,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按娟子在電話里提示的住址,祝越很快就找到了兒子住的地方。一棟棟復式樓,安靜地隱藏在綠化叢中,平實而嚴謹,石榴園、桃園、桂花園掩映在周圍,具有蘇州園林的氣息。找到門牌,按了按門鈴,沒人開門。她松了口氣,覺得很正常,兒子在就不正常了,一種早有預料的孤寂和傷感,在胸中蕩漾開來,有些東西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她索性坐在草坪前的長椅上,從挎包里拿出面包和礦泉水,邊吃邊欣賞著周圍的一切,不期然內心一陣愜意,好像又回到了師大。這里是老校區,以前祝越進修來過幾次,周圍如此悠閑寧靜,淡淡的詩意,濃濃的書香,身心一下子就徹底慵懶下來。

林蔭道的兩邊是參天的梧桐樹,落葉紛飛的梧桐路上來來往往匆匆而過的學生,老師,滿頭銀發的外國老太太,風度翩翩,藍色的大花裙,穿著繡花鞋,神采奕奕。還有跑跑跳跳的十四、五歲的孩子,嬉笑打鬧著,應該是少年班的學生吧。祝越忽然發現了兒子正站在他們中間,正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右手攙著神采奕奕的父親的胳膊,老伴一個勁地嘿嘿笑著,緊緊摟著兒子的肩膀,真的是恍如隔世的美好啊。兒子是那么年輕,蓬勃,稚氣,嘮嘮叨叨地向爸爸說個不停,又拉著爸媽邊走邊興致盎然地介紹著校園。母親反而顯得拘謹,木訥地張著嘴,四處張望。老父親捋了捋下頜灰白色的一撮短須,感慨道,兒子,爸爸為你驕傲……

老師,您沒事吧,祝越艱難地睜開眼,真糊涂,竟迷糊做了個夢。她環顧四周,已是傍晚,秋色也充滿了倦意,林蔭道恍惚迷蒙,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的路燈光灑在道路兩邊,像是張發黃的舊照片。

還是那張素面素顏的臉,額前幾縷的麥色挑染,又別上一只彩色發卡,顯得清麗又精神。只是換了一身天藍色套裙,身背肩包,像個紙人似的飄進祝越的眼簾。祝越一個激靈,警覺地護住身邊的挎包,疑惑地問,又是你?姑娘笑盈盈地點點頭,大方地坐在老人身邊,細聲軟語地說從服務區她開車一直跟著她坐的大巴,沒想到在這兒碰到她。她說自己是本校材料化學專業的研究生,叫毛逸姝,父親也是本校老師,媽媽是個畫家。上午和男友分手心情郁悶,頭腦一片空白,行為過激敬請老師一定原諒。祝越晃晃腦袋,這個世界實在太小,人真不可貌相,居然和兒子學的同一個專業,看來還得重新認識一下這新生的一代。姑娘見老人不相信似地望著自己,便善解人意地掏出自己的學生證遞給她,說她下學期就要去美國留學了。姑娘纖細柔弱的身體依偎在她身邊。

祝越心情松弛下來。她輕輕地柔柔濕潤的眼眶,動作緩慢凝重,緊攥著姑娘纖細的小手,問是否知道一個叫史少強的老師。

當然啦,那可是我們學校的國寶級人物——大熊貓啊。毛逸姝半開玩笑地如數家珍,什么中科院院士、美國物理學會院士、郭沫若獎學金獲得者等等……姑娘滔滔不絕,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夸張的氣息,好像史大科學家就是她自己。祝越一旁靜靜地欣賞著毛逸姝的獨白,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欣喜潮汐。

姑娘忽然意識到什么,瞪大眼睛,怯怯地問,阿姨,您不會是史教授的母親吧?祝越微笑地點點頭。毛逸姝不知所措的站起身,臉一陣紅一陣白,局促不安地連說對不起,還是因為上午的魯莽行為。然后,掏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說,阿姨,史教授去香港中文大學了,這兩天就回來。要不阿姨您到我家去吧。我爸現在清華研究生院講課,我媽帶學生去西遞宏村寫生去了,女孩真誠的目光望著她。

望著那張鵝蛋型臉,不大但清純的眼睛沒有一星半點的雜質和欲念,尤其彎月般微翹的鼻梁,真有幾分雅玲的樣子。一股無以名狀的溫暖,一下攫住了她。她有些難為情地說太麻煩了,想住在學校的招待所,而且明天去鄭州。毛逸姝連說一點不麻煩,明天她一定會負責照料她上車。祝越想到早上姑娘的頹廢舉動,還是有點不踏實,可天色已晚,自己一個老太婆,別人能怎么樣呢?再說也累了,略微猶豫了一下,她點點頭,想準備到姑娘家后,給雅娟打個電話,毛逸姝單手握拳一揮,生脆地發出耶的一聲笑,挽著祝越的胳膊,踩著輕盈的步履朝教授樓走去。祝越眼前又一陣恍惚,好像是多年前的傍晚,和玲子從赭山公園散步回來,正往師大鳳凰山教師宿舍的家里走去,心里有說不出的愉悅。

4

沿著一條小徑,終于走到一座二層紅磚樓前,進了家門,毛逸姝調皮地用合肥話說,歡迎阿姨來D大學,我馬上給你做“子彈”湯(雞蛋湯)喝。

祝越忍不住也笑了,抬頭打量了一下屋子,木質地板從未打過蠟,只能看到模糊的紅漆,主臥室的大床上堆滿了精裝的外文書,雜志還有些線裝書。毛逸姝在廚房忙活,跑過來拿起一摞講義翻開,有些得意地說,這是幫我爸抄的上課筆記。望著一行行灑脫秀麗的圓體英語句子和一大堆公式,她沖著疑惑的祝越說,我爸45歲生我,眼睛不行了,手也抖,有時上課我就給他在黑板上做板書,祝越贊許地點點頭,你也能做助教了。她嘻嘻笑了一下,又跑進廚房,把切好的肉絲、蔥花、攪勻的雞蛋、甜面醬,逐一倒入熱油鍋里烹炒,不一會兒,動作麻利地下了兩碗雞蛋面,把剛才做好的調料撒到兩碗面里,油汪汪熱騰騰的打鹵面就透出了香味。

祝越真有點饑腸轆轆了,她邊吃邊嘖嘖贊嘆,姑娘,看不出你還會做飯呢,自理生活能力強以后到國外不吃虧啊!受到夸獎,毛逸姝有點得意,扳著手指頭算了算,說,我9歲的時候爸媽就經常在外地出差,我脖子上掛著鑰匙自己開門淘米煮飯,又一個人上附小,好在周圍都是鄰居。那不想他們嗎?祝越說不出的萬千感慨,慈愛地問。毛逸姝有些憂郁地說,想也沒辦法,習慣了,所以我12歲就戀愛了……和他整整11年了,分分合合,這次真的算完了,他人很優秀,長得像三浦友和,也拿過郭沫若獎……她鼻子一酸,低下頭。那又為什么呢?祝越輕聲問。毛逸姝嘆口氣,就是太脆弱了,像只玻璃杯,太薄太脆,可能是壓力太大,像崔永元似的憂郁了。學校幾次保送他去普林斯頓讀博都放棄了,唉,生命有時候真的不能承受之輕……

祝越只好寬慰眼前的姑娘,孩子,也許上帝沒有給你想要的,不是你不配,而是你值得擁有更好的。毛逸姝苦笑笑,捧著面碗發呆。祝越伸出干枯的手摩挲著她的手背,帶著母親般責備的口吻說,孩子,以后可千萬別在那個了!她祈求的眼睛注視著毛逸姝。好像有種要命的傷感從毛逸姝的心底直逼她垂下的眼瞼,她眼圈一紅,輕聲說,阿姨您忘了,我是學化學的,知道怎么做,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證。那就好,不然會毀掉你一生的!祝越沉下臉。、

毛逸姝悵然地說,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過不去的坎,就說史教授吧,我的導師在麻省理工學院做訪問學者時和他共過事,說他一直和一個華人老頭關系特殊,有人說像父子,還有人搞笑說他斷背了,唉,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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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越心臟咚咚地撞擊著耳膜,虛弱地說,姑娘,給我倒杯白開水,我吃片藥。半片心得安讓她呼吸漸漸平穩均勻下來。毛逸姝趕緊扶著她靠在母親的大床上。她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讓毛逸姝從自己的挎包里拿出手機,先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出人意料的,接電話的是老伴,聲音安詳平穩,情緒也很不錯,有種煥然一新的狀態。他說那個老師傅真會服侍人,給他買了許多老電影的碟片,他正在看電影呢,關照感謝了幾句老黑炭,又給師大的王大姐打了個電話,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接著又給老二打了個電話,說,我現在科大,你哥不在,明天我就去你那兒,你告訴玲子,如果不想讓她姆媽受罪,就到鄭州來,我們一起回蕪湖!雅娟猶豫了片刻,還是支支吾吾地說最近在搞一個作品翻譯,孩子爸又出差,要不再等兩天。

祝越的心一下沉了下去,靠在床沿上發呆。毛逸姝本能地蜷縮在祝越的身邊,惶恐不安,像明白了什么,小聲說,阿姨,都是我不好……

祝越擺擺手,苦笑著說習慣了,又講了許多家務事,以及兒女們對父親的隔膜,說完了,猶如溺水者終于呼吸到一縷新鮮的空氣,人活了過來,滿心的孤獨惆悵,哀怨和傷感一掃而光。

毛逸姝自始至終是那么善解人意地望著她,聽著絲毫和自己不相干的瑣事,祝越陶醉在虛幻的傾訴中,忽然,她神經質般地冒出一句話,孩子,你讀過一本叫《白鯨記》的書嗎?姑娘點點頭,上小學作文課還寫過讀后感呢,講一個叫亞哈的船長被白鯨咬斷一條腿,從此下決心去尋找那條白鯨復仇。祝越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望著姑娘,理性又潛回大腦,有些沮喪地說,以前在學校的收發室里連續收到過這本小說,好奇怪,不知道從哪寄來的,沒地址。毛逸姝莞爾一笑,阿姨,您太過敏了,現在是廣告時代,網上到處是免費贈送的陷阱,就是要你買他們的書!可我們搬家后又收到過這本書,那干嗎老寄這本書呢?她喃喃自語,又自嘲地笑笑,唉,是老嘍。

毛逸姝歪著頭,看著祝越,不愿再解釋了,問她明天什么時候去鄭州,她好去火車站買票。祝越深情地摟過姑娘,說,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我要有你這么個貼心的小囡就好了。

第二天傍晚,祝越從火車站出口處出來,在螞蟻般涌動的人流中,像一尾水草被水流攆來攘去,但她心無旁騖,直接叫上一輛出租車直奔鄭州大學新校區。

媽,雅娟握住母親的手,握得緊緊的,有津津的汗。她低喃著,媽,都怪我,這么大老遠讓您跑來,又沒去車站接您……幾年不見,女兒瘦削蒼老了不少,劉海飄飄散散地耷拉在額頭,幾乎遮沒了那雙秀麗的眼睛。長裙,低領毛衫,外罩風衣,還算像個英語教師的樣子。母親在心里長嘆一聲,調勻了氣息,面部表情平和下來,馮奇呢?

去南大做一個項目,要一個月左右,她澀澀地答道。

上次電話不是說調到學校財務處了嗎?

媽,馮奇您又不是不知道,喜歡靜,又不會來事兒,當個副處長也就是趕鴨子上架,干了半年又回到微機接口實驗室去了。女兒茫然地應答著,眼睛空洞無神地望著湖邊一座假山。

祝越不太喜歡這個女婿,年輕輕的就弄了一身毛病,高血壓,脂肪肝,家在農村不說,關鍵是木訥老實得發憨,腦袋永遠長在女兒身上,屋里廂的女人永遠掌管家里一切事務。

家琪放學了吧?雅娟點點頭,挽住母親的胳膊,將挎包挎在自己的肩上,略帶尷尬的口吻低聲問,爸還好吧?話音未落,就覺得有點后悔。

祝越推開女兒的手,嗔怒道,儂還好意思問!雅娟鼻子翕翕,訕訕地笑了,還是手機驟然叫了兩聲幫了忙,雅娟握著手機離開母親兩步,講了幾句話,祝越好像聽到是銀行票據,納稅憑證,簽字憑據,還有辯護律師什么的字句,心里掠過一絲不安,抬起頭,見女兒掛了電話,便問,阿娟,沒有出啥事體吧?

雅娟搖搖頭說,學校法學院教法學理論的顧教授托我打聽個事兒,走吧媽,要下雨了。果然,還沒到小區門口,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女兒的家,在博雅湖邊不遠的教師公寓。

進了家門,正在客廳做作業的家琪,冷不防見到外婆,一下愣住了,小姑娘先是窘迫得不知所措,可憐巴巴地望著外婆,終于,眼睛一熱,說,外婆,我好想你……

雅娟連忙打岔說別讓奶奶傷心,要高興才是。祝越心頭滾過一陣酸痛,五年未見,外孫女都上初一了。摟著外孫女,她依舊面帶慈祥安慰外孫女,問想不想回蕪湖看爺爺,天南海北扯了一通,又問了孩子的作業,小姑娘說奧數里面的C語言不好學,就等爸爸回家輔導。

祝越抬眼望望女兒,又看看家琪,小家伙沒啃氣,走進自己的房間帶上門。

祝越莫名其妙跟進房間,見外孫女將腦袋擱在外婆瘦削的肩上,小聲地說,爸爸被抓了,已經一個多月了。祝越眼前一陣發黑,滿臉的皺紋不停地抽動著,像隨時會掉下來似的,小姑娘斷斷續續似懂非懂地說爸爸拿了學校的錢,拿了多少也不清楚,這幾天只有一個老伯伯到家里來跟媽媽商量事。祝越轉過臉來,目光嚴厲地瞪著女兒。雅娟肩頭微微顫了顫,咬牙切齒地罵了句,Shit!(見鬼),轉身拉開防盜門沖出家門。

祝越安靜下來了,神情出奇的平靜和沉穩。果然,該來的都來了,這些年她一向對自己敏感的判斷深信不疑。她站起身,挪到窗前。夜幕沉沉,雨還在下著。望著一排排公寓樓,扇扇高低不同造型各異的窗口,透出溫暖和明亮交織的錯落景色,她干癟的眼眶里滿是寧靜的美,而內心卻是擺脫不了的深重的哀怨。恍惚中,她有種迷幻的興奮,像有股強大引力牽著她騰躍而起,果敢地投向眼前的黑暗和霓虹之中,就像當年喜兒跳單腿旋轉時的感覺那樣。但很快,孫女兒的一聲肚子餓了,讓她重新回到現實中。

5

她應該馬上找到女兒。她深深吸口氣,平穩了下情緒,撥通女兒的手機,女兒說自己就在樓下,一個人想清靜會兒,又遲疑地問是不是知道馮奇的事了,祝越輕描淡寫說琪琪沒說清楚,岔開話讓她趕緊回來。女兒說馬上就回來做燴面,語音剛落,就掛斷手機。祝越感覺不對,安慰了外孫女幾句,踉踉蹌蹌拉開家門,終于摸索到電梯口,不料從23層一直下到最底層車庫,只好又深一腳淺一腳,沿著來來往往疾馳而過的車輛通道,走出公寓樓,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到樓前一間物業辦公室門前的石階上。

她氣喘均勻了,抬起頭,四下搜索著女兒的身影,眼前一排排公寓樓很自然地連接著,到處是花草叢生的綠化帶,縱橫交錯的林蔭道邊,隨處可見一盞盞造型別致的街燈。雨還在有滋有味地下著,空氣里能聞到一種類似樟木的自然香味,幾乎看不到人。終于,在左前方十米的噴水池邊的一棵香樟樹下,她隱約聽到有人在說話。盡管有雨聲,她還是重復地聽見那聲Shit!(見鬼)。

沒錯,應該是女兒。祝越睜大眼睛,昏黃的燈影里,隱隱綽綽還有個男人,像是個老者。祝越遲疑著走進雨里,隔著五六米遠,見倆人渾身濕淋淋的,女兒額前的劉海粘貼在臉上,斷斷續續地說,別勸我了,我清楚的很,醫生昨天已經告訴我左側乳腺穿刺的結果,不是淋巴結節腫塊,還要會診,噢,Shit!她哽咽著,好多年了,我心里一直有陰影……

燈影下的老者身材適中,背略駝,白發已經爬上兩鬢,他扶著女兒的肩膀,不停地寬慰著,說,不會的,不會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你要相信我,我們在彼此身上都看到了孤獨,代溝只是生理上的,而不是心理上的……

雅娟驚恐地掙脫開,說,您千萬別這樣說……

祝越扭過身,大喊了一聲女兒的名字,急急地奔跑過來,抱住母親,祝越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好半天,母親緩過神來,將眼光硬硬地離開,捋了下女兒額前的濕發,平靜地說,出門也不帶把傘,我轉了大半天,看不到一個人影才喊你的,琪琪說在家肚子餓了。雅娟愧疚地說,媽,天要是不下雨,我就帶你們去蕭記三鮮燴面館了,祝越苦笑著搖搖頭。

晚上做的是羊肉燴面,女兒成了地道的河南人。黃花菜,木耳,海參,魷魚絲,水粉條,再將羊肉煮爛,配上辣椒油和糖蒜,做出來的燴面簡直一絕。忙活完了,老少孫三代人熱氣騰騰地圍坐在圓桌上,久別的溫馨又回來了。雅娟的臉紅撲撲的,眼睛已經沒有烏云了。家琪捧著面碗,埋頭狼吞虎咽,吃得是滿頭大汗,還不時親昵地向外婆擠擠眼。祝越不知為什么,勉強咽了幾口,望著女兒,腦海里不停地跳躍著兒孫三代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吃年飯的幻覺,那一瞬間,眼眶竟幻出了水霧。

見老娘不啃氣,女兒掏出手機,主動給父親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邊的老頭子除了震驚和意外,又驚又喜,結結巴巴地說病現在好多了,嘴也不留口水了,就是想小琪琪。

雅娟平靜地招呼女兒和外公通了電話,過了會兒,祝越佯裝微笑,示意女兒打斷外孫女的通話,說爺孫好久未通話,怕老頭子太激動了,對腦血管不好。雅娟知趣地搶過女兒的話筒,不溫不火地寬慰著情緒高昂的老父親,漸漸地臉色開始露紅了,冷而僵的臉面慢慢變晴。

掛斷電話,祝越小心翼翼又漫不經心地問起女婿的事。雅娟嘆口氣,臉色青寡下來,當著母親的面,只好如實地說馮奇在財務處分管在校生的獎學金簽批,前段時間雅娟聽一個工商銀行的朋友說炒黃金利潤大,可裝修這套新公寓房幾乎花光了家里的積蓄,她幽幽地說,他把上報給校領導的獎學金統計表總金額加大了十萬元……

女兒語不搭調地說,現在還是調查取證階段,人被羈押在市看守所。又揮揮手,讓家琪回自己的房間繼續練習曲譜。小姑娘懂事地和外婆點點頭,回自己房間去了。女兒站起來收拾碗筷,苦笑笑,媽,都怪我,琪琪電子琴已經學到9級了,又買了臺雅馬哈雙排鍵,花了11萬……她蒼白纖弱的手指攏了下額前的亂發,岔開話,爸在電話里好像精氣神挺不錯的,媽,我想讓您多住兩天,到附近的龍門石窟轉轉,教了一輩子書,也該看看真正的盧舍那大佛了……

祝越不吭聲,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還是被細心的女兒捕捉到了,她靈光一閃,預感母親的翅膀正在展開。果然,毫無鋪墊,老娘不高興地說,花那么多錢,所以你們就干那種事!為什么不給我和你爸打電話?以后你們還怎么抬頭在學校做人?我和你爸的老臉往哪擱。一提到老頭子,像猛然觸動哪根神經,祝越的臉憋得紫紅,不說話了。

雅娟低下頭,帶著撒嬌的口氣說,媽您別這樣,我怕……我怕二字讓母親的氣息漸漸平息下來,眼前閃過多年前的一幕:深夜,老鼠在板上來回沙沙跑動著,兩個女兒總會驚懼地喊,姆媽,小耳朵又來了,怕……

祝越長嘆了口氣,說,我想見見馮奇。

雅娟無所謂地說,媽,您真別為我們操心了。

你們無情無義,我們做長輩的還要臉呢,她表情冷峻。

是第二天下午去的。看守所在市郊,下了公交車,母女倆乘一輛機動三輪車,沿著一條不寬的石子路緩緩前行。雅娟低眉順眼,目光有些慌亂和尷尬,身邊的老母親倒是沉穩莊重,半冷半熱地瞟了女兒一眼。從家里出來母女倆幾乎沒說過一句話。路邊的田野散發著秋天清新的氣息,空氣似乎比平時透明干凈了許多。車轉過一個彎,終于看到一排白色建筑。

探視的大廳里人流依次排隊,默默等候辦理會見手續,氣氛沉悶。值班民警倒是和藹可親地給每個人指點著什么。祝越抬起頭,大廳窗外陽光明媚,操場中央的旗桿上紅旗高高飄蕩,和師大電教館前的籃球場沒什么區別,只是操場對面墻上刺目的刷著幾個大字:告別昨天,重塑自我。讓她感到天壤之別。

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終于看到要見的人。女婿比想象的要瘦了許多,面色蒼白,頭發有些亂,一副落魄的神情。老了,滄桑了,瞬間,祝越在心里原諒了她,身體里的那股怨氣就莫名其妙地泄了,再也鼓不起來了。心里像空了一大塊似的,沒著沒落的。倒是馮奇意外地愧疚和不安,眼眶紅了。

祝越像有準備似的,平靜地說,奇兒,相信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掉進染缸里其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染缸里感覺還良好。媽,我對不起您和爸……馮奇淚如泉涌,我太想琪琪了。

祝越依舊平靜地笑笑,像講人生哲理似地說,沒有遇到骯臟的事,就無法珍惜那些彌足珍貴的東西,你要感謝陪伴你的挫折和痛苦,就會懂得未來的美好。放心吧,親情的力量永遠會陪伴你的。

祝越不動聲色地瞟了女兒一眼。女兒低頭,無語。馮奇揉了一下眼眶,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媽,不瞞您說,我和娟子的這一頁恐怕要翻過去了,不光是因為這件事……

祝越打斷他,不會的,她們永遠都是你生命的港灣!也許你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輸,可一定要堅持到底,也許贏的可能性極小,但不是沒有可能!后面一句話她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女兒冷冷地看著丈夫,說,咱倆的事不能讓老人來摻和,更何況爸還中風在老家躺著,媽這么老遠來看你!馮奇又是一個意外和震驚,屏住呼吸,緊張地看看岳母,又瞅瞅雅娟,低下頭。

祝越瞪了女兒一眼,問,你倆有什么事,還想怎樣?莫名其妙!女兒帶著怨氣辯解著,沒想怎么樣,媽……

哼,話別說得太滿,祝越回望了一下女兒,火藥味越來越濃了。女兒避實就虛,冷冷地沖著丈夫說,人生在世,誰都不易,大家各自照顧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馮奇喃喃地說,娟子,我會答應你簽字的。只是這么多年,我們沒真正孝敬過爸媽,我還是結婚那年回過蕪湖一趟……馮奇說不出話了。

祝越抬手給女兒一耳光,女兒捂著臉驚呆了。馮奇驚慌失措,臉部肌肉僵硬著,人像一具電動玩具突然中斷了電源,一動不動。周圍探視的人紛紛轉過身,驚訝地望著突如其來的這一幕。

祝越不緊不慢的,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周圍所有人說,馮奇你放心,不會的,我最了解自己的女兒,這就是提醒!雅娟幾乎是喊出來,媽!您怎么這樣啊,我想死的心都有!噢,Shit!……她跺腳,揪著自己的頭發,兩個值班警察跑過來扶著母女倆走出圍觀的人群,坐到大廳一側的靠椅上,可能這里發生這樣的事情比較司空見慣,安置好倆人,警察漠無表情地走了。

只有做母親的依舊平靜如水,摸索著抱住身邊的女兒,面無表情地說,他是個做父親的人了,儂就沒有玲子門檻精,唉,人常說,吃得好,穿得好,不如倆口白頭老。雅娟渾身一顫,恍然醒悟,昨晚的事被老娘發現了,心里不得不承認母親的敏感和精細。她像缺氧似的不停地做著深呼吸,掙脫開母親,眼淚下來了,可我沒對不起這個家!更沒有對不起馮奇!語氣卻沒了先前的底氣,眼神游移而慌亂。

母親依舊不緊不慢,淡淡地說,對,小囡,你沒對不起這個家,也沒對不起你丈夫,可你對不起那位像姆媽摟著你的那個人……他話說得那么直白,不會是真的看上你了?誰啊他是?母親的語氣很重。

女兒像中了彈,嘴唇喃喃,說不出話。許久,低頭自語,媽,您這一巴掌打得好,我明白了,人越老,就越習慣壓抑自己的真實感受,如果說我對他似乎有那么點意思,不是因為他給了我需要的東西,而是他給了我童年從未有過的感覺。他有什么呢,一個老海歸,會點中醫按摩,僅此而已。祝越在心里嘆口氣,想著老頭子,對著眼前的女兒,心酸和陌生感從那一刻起,肆無忌憚地泛濫起來,身邊的體溫,氣味,面容,手勢,種種一切,像一把細沙投到水里,慢慢地消散沉淀,可女兒小時候的影像又像一卷電影膠片一點一滴地閃回,穿越,折射,喧鬧,酸甜苦辣的滋味,片段,又清晰地浮在她的腦海里……

她再次恍然夢境。

媽,娟子,我該走了,不遠處的馮奇茫然又依依不舍地站在玻璃窗的后面,沖她倆揮了揮帶著手銬的雙手,說,時間到了。

6

時間還早呢,雅娟不急不慌地說著,推著行李車,領著母親和家琪從西安檢口走入二樓候車廳,畢竟是鄭州人,女兒輕車熟路,說東安檢口在裝修,肯定人山人海。很快,她從頭頂上的大電子屏幕上找到鄭州開往蕪湖的火車是晚上6點58分。

祖孫仨坐在長長的靠背椅上。因為走得急,女兒拿著手機,不停地打電話安排系里的調課計劃,左一聲謝謝,又一聲對不起,隨后又竊竊私語,打完電話低頭一聲不吭。只有家琪異常興奮,媽媽為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去看外公,不要背書練琴了,還有個最大的誘惑是蕪湖方特歡樂世界讓她心旌搖蕩。小姑娘雙手撥弄著iphone,玩著游戲,嘴里嚼著口香糖,對她而言,這是一次意外又令人神往的旅游。

祝越依舊惶然發呆地望著行李車,灰白的頭發遮住了臉。想到昨天在看守所和女兒的沖突,多少還有些心有余悸。身邊的女兒高而瘦的身材,無端的憂郁,一副大學老師孤冷的樣子。昨晚母女總算說了不少心里話,女兒表白了對老父親的看法。總結起來就兩句話:故過去的事,不說是個結,說了就是個疤。不是不愛,而是愛不起來,做兒女的,剩下的只有責任。倒是講了不少那個中氣十足、眼睛里閃著銳利光芒又風度翩翩的老人。

像所有影視劇的情節一樣,邂逅,心動,欣喜,思念。和一部外國電影的情節有點雷同,不過是在飛機上,他坐在她身邊,皺著眉,盯著她腳上高跟鞋上的泥點發呆,她不動聲色羞赧地從他眼里挪開腳,可他依舊目光逼視她,說對不起,他從小就有潔癖,特別反感別人穿臟鞋子,然后不由分說,掏出紙巾彎腰迅速替她擦掉鞋上的泥點,連說謝謝她的理解。她有點惱羞成怒他的無禮,想發作,可望著他梳理整齊的花白頭發和那張沉穩儒雅的臉,忍住了,特別是對她手里那本法語版的書他竟然說出那是美國作家黛絲蓋瑞森寫的醫學懸疑小說,她有點奇怪,當時她正好想翻譯那個作家的小說,于是話題也就自然而然地深入下去了。

那是一段值得留念的日子。他來去匆匆,每次的頸椎推拿,地點改在賓館,既像是治療,又像是約會。她匍匐在賓館柔軟的床上,像只溫順的貓。望著他套一件松松的長T恤,那么儒雅,慈祥,俯下身為他做按摩。他的鼻腔里充盈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男人特有的冷而爽的味道。他的雙手輕柔地拿捏著她的頸部肌肉,那是她多年頸椎炎的病灶部位。拇指對拇指,食指對食指,隔著一層薄內衣,他的手指集中在她綿軟滑膩的脖頸和每寸肌膚上,像個農民小心地翻著地,一道一道的,神情專注和安靜,沒有一絲邪念。透徹心肺的酥麻,她朦朧愜意地迷糊著,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睜開眼,看到他那張臉上淡淡的斑點和淺淺的皺紋,臉頰邊,下巴旁圍著一圈灰白質樸的胡子,被刮得干干凈凈,泛著柔和的光。馮奇沒有,爸爸有,小時候,爸爸喝醉了酒拿臉扎她的小臉蛋,一陣陣熱辣的疼痛,那感覺混雜難言。那一瞬間,她的血脈里涌過一股熱流,眼前的老男人就是爸爸,她情不自禁用雙臂攀住他的脖子,緊緊的。

可是,他輕輕推開她,笑笑,寬慰又包容地說,我可是能做你父親的人嘍,你不嫌棄?她的眼神帶著莫名的羞愧和委屈。很多時候,男人會讓你以為他愛上了你,其實他真的沒有,結果她卻先動了心。不過后來他也動了心。只是他們沒有肌膚之親,沒有肉欲,像父女般互相關愛著。在他面前,她年輕,單純,任性,又撒嬌,她喜歡和他聊起小時候的事,青弋江,長街的青石板,老屋檐下一張張粘稠的蜘蛛網……還說沒有父親,只有繼父,經常打她,死命地揍。傾訴釋放完了,她只想像只鳥乖乖鉆到他的籠子里束手就擒。而他呢,很沉穩,始終是一個微笑的聆聽者,很少表態,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只說自己在國外呆了不少年,這幾年常到國內。他的眼神閃著清亮柔和的光。再后來,是他發現了她左側胸口的腫塊。

女兒拿著車票,皺著眉頭說,要檢票了,兩張硬臥,一張軟臥,媽,您的軟臥鋪在9號車廂。祝越沒搭理,目光深遠地望著東安檢口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轉過臉問,要是回到蕪湖,在街上碰到吳阿姨馬老師這些老鄰居問你怎么辦?這么多年你又沒回來?

雅娟輕嘆口氣,站起身,有些心不在焉地嘆口氣,現在誰還在乎這個呢?媽是不在乎,可人家要問你干嘛回來呢?看父親唄,可誰都知道我們家這點事吶,母親有點不依不饒,你怎么說呢?你說我怎么說!女兒苦著臉,嫌母親有些嘮叨了。

祝越伸出手,把黏在臉上的一縷白發夾到耳后,平靜地說,你就說我丈夫經濟有問題被雙規了,我現在和他鬧離婚呢,還有,我戀上了一個可以做父親的老中醫呢,我有戀父情結,回來想清靜一下……女兒驚得睜大眼睛,母親在刺她,可一轉念又坦然了,她不能再重復在看守所的那一幕。

她抬起頭,回敬道,媽,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是啊,這樣一想,阿娟,儂回家有啥意思呢?母親瞇著眼睛笑了,緩緩地站起身,從行李車上拿起自己的挎包,轉身向東安檢出口通道走去。

女兒很意外,拽著家琪,推著行李車從后面跟上來,姆媽,慢點啊,您這是干嘛哪,我們快上車吧!

祝越停下腳步,轉過臉,目光冷峻銳利,現在哪有我們,你是你,我是我,回不回蕪湖你自己看著辦吧!

那您要上哪兒?女兒帶著哭音跺著腳問。

祝越臉色發青,單薄的影子在候車廳的燈光下晃著,搖著,回過身,最后和女兒對視了一眼,說,這重要嗎?頓了頓,又說,你媽從離開蕪湖的那一刻起,就把做父母的自尊和屈辱全都打包存放在你爸那兒了!她聲音有點哽咽,你要有良心,就打電話給你妹妹,說你媽明天乘中午的飛機去拜見她!

祝越打的到機場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來,訂了一張第二天中午飛深圳的機票,又給老頭子打了個電話,老頭子挺好,像在看一部喜劇片,笑得開懷,笑得沒心沒肺,像得了癡呆癥,忘了老伴去看兒女這件事。祝越心里有點發酸,沒提老二的事,只關照了老黑炭幾句,老人更是善解人意地說,放心吧,老嫂子,王大姐天天來給大哥吊水,大哥精神好得很,今天去鏡湖公園聽黃梅戲了,你們全家會團聚的。他語氣無來由地很肯定。關掉電話,祝越長長噓了口氣,睡前又吃了一片心得安,把最后一點氯硝西泮粉末就著礦泉水咽到肚里,一夜睡得很沉。

直到上飛機前,她打開手機,給雅娟發了個短信,告訴她飛機的起飛時間和航班次,然后飛快地關掉手機。剛才沒收到任何短信,她不知道女兒現在何處,是在生氣還是去了蕪湖,一股涼意像針尖一樣扎在心上,她的心抽了抽,又像長了牙,蠶食著那顆挫敗的心。

還是昨晚的藥性作用,上了飛機,她的腦袋依舊云山霧罩的,兩個小時的航程一迷糊,飛機就降落在寶安機場。出了登機口,從自動扶梯緩緩升到候機大廳,人流攢動,讓她眼花繚亂。不期然,她聽到咯咯的笑聲,呆呆地循聲望去,隔著五六米遠,高挑豐滿的玲子正笑盈盈地望著她,滿臉蕩漾著香甜的氣息,羞澀中還有幾分妖嬈。

幾年不見,女兒變得更像一個溫婉的少婦。天藍色半韓式波點套裙,典雅隨意,雙層荷葉邊的小飛袖,飄逸感性,領口的蕾絲花邊,彈力的收腰設計,讓整個身材更顯得纖細豐滿。玲子走近老娘,雙臂交叉,十根手指勾在一起揉搓著,細膩白皙的胳膊看上去早做好了擁抱的準備。

老娘異常地平靜,臉像無風的河面,她還沒走出老二的陰影。半天她才微微一笑,笑得很淺,像沒笑一樣,沒一點波紋。玲子的腳步像葉子一樣輕得飄到跟前,擁住母親,緩緩地把臉頰壓下來,親了一口,親得細密深沉,很綿長,有十里路的長。

母親心一熱,眼淚又情不自禁地涌了上來。玲子依舊是咯咯笑個不停,祝越酸酸地咧了咧嘴,恍惚中,像聽到女兒四個月的時候給她把尿,也是這樣咯咯地笑,那是一個乳嬰纖塵不染的癡笑。

母女倆上了一輛紅色別克。車里空調宜人,空氣里飄逸著淡淡的月季花的清香。祝越繃直雙腿,像有一種到家后空前絕后的放松。玲子帶著墨鏡,一頭染成棕黃色的長發用閃著銀光的發卡故意歪扎成散落的發束搭在肩上,顯得慵懶優雅。她雙手悠悠握住方向盤,耳朵里塞著耳麥,嘴里不停地用粵語夾雜著英語低語著,神情甜膩嬌嗔。打完電話,伸出手指不經意地撫弄了一下肩上一縷碎發,輕摟了一下身邊的母親,撒嬌地說,媽,我們都回家不行嗎?您一個人跑來,昨晚姐給我打電話,嚇死我了。

母親哼了一聲,你們個個都是口是心非的東西,是不是要等你爸閉上眼再回家?我真后悔出來沒帶雞毛撣子!說完,頭扭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一塵不染,海水深藍,綠地和一望無際的海岸線,美得讓人眩暈。媽——,女兒斜窺了一眼母親,嘟囔著反駁,姐沒回去不是要等CT報告的結果嗎?那也是人命關天的事啊,再說,您又關機,說不定哥已經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回蕪湖了呢。

三個孩子就這個老幺倔強任性,口無遮攔,有時還使點撒嬌邀寵小情小調的性子,也最討祝越喜歡。母親一愣怔,這才想起手機還關著,一開機,跳出兩條信息,一個竟然是毛逸姝的,小姑娘說自己又吸那個東西了,因為前男友馬上要和那個法國外教去巴黎了,心里很煩躁,想去戒毒,另外,她見到史教授了,轉告了她母親的心愿。沒想到史大科學家那么謙和儒雅,又幽默風趣,還緊緊摟著她,說代表母親謝謝她。小姑娘說當時她臉紅得發燙,心里面像揣著一個小兔子突突地直跳,他的肩膀好寬啊……另一條信息果真是兒子的,就5個字:19號回蕪湖。

在母親看來,這幾個字簡直比金子還珍貴。不管怎么說,這一趟沒白來,還是看老娘的面子。她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是酸還是甜,就覺得渾身疲憊,轉過臉,平靜地望著女兒,明天你收拾一下,晚上給你爸打個電話,后天我們一起回蕪湖,正好是19號。玲子一怔,摘下墨鏡,露出為難的神情,媽,忘了告訴您了,我換單位了,恐怕……

祝越壓抑的火氣騰地升起來,斷然道,現在就停車!讓我下來,我馬上回機場!玲子不慌不忙,踩下剎車,打一把方向,車從減速車道上駛到下一個出口處緩緩停下。女兒一臉的委屈和無奈,聲音低微,媽,原諒沒告訴您,前年底我考進深圳海關了,人家現在是公務員了,再不能像以前自由散漫了吧,總得遵守考勤制度啊。

意外的驚喜,祝越最不放心女兒的飯碗,居然現在也考進了海關隊伍,那真是令人羨慕的職業。在她腦海里,《新聞聯播》里經常看到那些穿黑色制服的海關關員,個個英姿颯爽。母親狠狠擰了一把女兒的臉,佯裝嗔怒地說,什么時候跟老娘也捉迷藏了!玲子笑靨如花,甜蜜溫順地依偎在母親肩上,媽,我想以后給你和爸一個驚喜,海豚訓練師干久了讓人心酸郁悶。祝越不解地望著女兒。

女兒輕踩油門,別克車畫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轉彎繼續朝前。媽,深圳這個鬼地方太勢利太浮躁,不像北京大氣,也沒有蕪湖小家碧玉似的安靜,唯一特點是機會和陷阱太多,女兒沉沉地說,幸運的是我抓住了一個機會。媽,您剛才從候機廳出來再往右拐五百米,就是國際航班大廳,我就在那兒的旅檢現場的綠色通道上值班。她捋了一下右手腕上的一串木質念珠,下意識地說,沒他就沒有我現在。祝越瞇縫著眼,問,誰?玲子沒吭聲,從容不迫地握住方向盤,車下了高速路口,又加速上了高架橋,七拐八繞,最后駛進不遠處的一片綠化別墅區。

一棟棟別墅高雅別致,道路邊樹蔭濃密,繁盛葳蕤。車輪發出沙沙聲,女兒輕舒口氣,摘下墨鏡,露出笑容來,軟軟地說,媽,后天我們就回蕪湖,明天我想帶你去我曾經戰斗過的地方玩玩,那里從美國剛引進了斑點海豚、加州海獅和黑鰭鯊,這兩天正舉辦動物之友大型愛心活動呢,還有海豚伴游互動。女兒的臉像花一樣絢麗地盛開了一下,如同煙花,然后臉一下子又灰暗了,唉,那時天天都能見到來自全國各地自閉癥的孩子,外表個個天真可愛,怎么會得這樣的頑癥呢,我擔心哪天我不會也生個這樣的寶寶吧?

母親慈愛地望著女兒,怎么會呢,傻丫頭,你心里有陰影。上次電話里你聊到自閉癥兒童,媽在網上查過,全世界的機率是一百五十分之一,在中國是四比一。哎,母親岔開話,那個他是誰?凝重的目光在女兒的臉上游弋。

玲子若有所失地搖搖頭。

你不會是趕時髦,先閃婚再變成超級剩女吧,老娘繼續敲邊鼓。女兒松開油門,車緩緩停在一棟三層歐式風格的別墅前,看不出來,媽還能說出挺IN(時髦)的話呢,放心吧姆媽,儂格小囡軋朋友老靈光了,格樁事體會辦得清清爽爽,女兒扭過臉,沖母親嫣然一笑,像以前在觀眾面前操練過無數次的笑,沒有任何閃失。哼,又捉迷藏了,小心吃姆媽一記頭撻(輕拍后腦勺),祝越笑罵道。女兒撒嬌地挽住母親的胳膊,推開車門。

7

跨進大門,祝越有點發懵。樓上樓下轉了一圈,一樓車庫,二樓客廳廚房,三樓臥室陽臺,整體感覺應該是美式鄉村裝修風格。客廳暗紅色的地板透著古典和樸實的質感,像個舞臺,寬廣遼闊。紅木家具,深灰色的布藝沙發,三角鋼琴,以及棕色的實木餐桌椅,大的氛圍和基調簡潔流暢,偏冷色,少了幾分夸張和浪漫,散發著男人的成熟感,和女兒時尚前衛的性格截然相反。

這是和別人合租的家吧?母親中規中矩地坐在沙發上,不動聲色地問。女兒未置可否,又是嫣然一笑,蹬掉高跟鞋,富有彈性的雙腳踏在地板上來來回回,小鹿似的輕快無比,身體也變得很輕很柔,一舉一動更有女人味了。

不知怎么,客廳周圍忽然想起抒情優美的《大紅棗兒甜又香》的背景音樂,抬頭挺胸,雙腳腳尖并攏踮起,雙臂自然伸開,玲子的眼睛洋溢著掩飾不住的柔情和嫵媚。伴著清亮的女聲獨唱,玲子騰空,跳躍,單腿旋轉,把一個白發仙姑的憧憬和愛戀完美地表現出來。祝越胸口涌上一股熱流,無語凝咽,腦海里不停地閃過殺豬刀,灶膛里的火苗,曬谷場,還有發皺的世界地圖……

女兒燕子似的輕盈地踏著舞步轉到母親跟前,拉住母親的雙臂往客廳中央拽。母親猝不及防,只好邊罵邊跟著女兒深一腳淺一腳弓著身子往前挪,人沒站穩,周圍就響起節奏強烈的吉特巴舞曲。女兒咯咯笑著,摟住母親跳起快速的四步舞。從來沒有過的放松和清新體驗,母親腦海里每個神經像春天里青嫩的柳條生出了嫩芽,身心全放開了,不由自主地跟著女兒的步伐,雙進雙退,身體前傾后仰,胯部還不停地扭擺著……半分鐘不到,體力跟不上,癱軟在地板上,臉色煞白,大口喘息,可渾濁的眼睛里透出輕松愉快的光芒。女兒慌忙地抱著她,母親哆哆嗦嗦從內衣口袋里摸出小瓶,把最后一粒心得安咽到喉嚨里,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人瑟縮在女兒的懷里,干枯的手撥弄著女兒青蔥般的細指,問她現在是不是還痛經了。女兒笑著搖搖頭,露出頑皮的神態,姆媽,儂老土嘞,那是沒結婚女孩子的毛病呀,話沒落音,后悔地倒吸口氣。

母親彈簧似地從女兒懷里彈出來,身體僵直,盯著女兒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女兒依舊是那么笑意盈盈,親昵地摟著她,伏在她耳邊呢喃,姆媽,先吃飯,小囡再告訴你個秘密,母親怔怔地望著女兒,重重地嘆口氣,勿要搗糨糊,小赤佬!

晚餐是嫩煎牛排,葡萄汁,胡蘿卜牛肉粥,還有紅酒,很豐盛。女兒手藝不錯,牛排煎得火候剛好,祝越吃得很香,這是出來吃的最好最踏實的一頓飯,像在家一樣,心里也格外舒坦。女兒很乖巧,不失時機地給老父親打了個電話,像什么事沒發生似的,若無其事地告訴老爸后天就回家,還問蕪湖天氣怎么樣,穿什么衣服,師大附近的隆盛蛋糕店是不是又搬到步行街上去了,一中是不是要遷校址了,很瑣碎,女兒大大咧咧的樣子讓母親始料不及,也欣喜萬分,三個討債鬼還是最小的情商高,乖巧會來事。電話那端的老頭子像真正找到做父親的感覺,沒有和老二說話那么慌張和激動,語調親切自然,充滿了慈愛,祝越敏銳地體會到了,一股股熱流傳遍全身。

吃過晚飯,母女倆來爬到三樓的陽臺。靠在藤椅里,紅酒微醺,思緒真的有點飛揚,不管怎么說,這趟沒白來,祝越郁悶的心情像冰雪遇到陽光在慢慢地融化。聽著不遠處隱約傳來的海濤聲,抬起頭,滿天繁星掛在頭頂,閃著銀光,祝越抬起胳膊,下意識在眼前劃弄了兩下,像要摘顆星星下來,一低頭,發現三個孩子頭對頭溫軟地躺在涼床上已經熟睡了,放眼望去,青弋江的大埂邊,一長溜的帆船發出突突的馬達聲,纏纏綿綿,連續不斷,江面上漁火點點,穿過檸檬色的夜空,螢火蟲般或暗或明。望著遠處的景色,祝越似乎有些定神,鼻尖卻聞到一股茉莉花茶的清香。玲子長發披肩,面色微醺,捧著杯茶遞給她,又依偎在她身邊,沉吟片刻,半開玩笑地說,姆媽,我這回玩了回穿越,認識了一個老華僑,老克拉(老小資),是哥的朋友,他在費城定居,頓了下,半認真地說,伊現在是費城華僑聯合會會長,孫中山基金會會長,感動中國公益事業杰出人物,一身頭銜呢……女兒終于提到關鍵問題了。

祝越一聲不響,等女兒絮叨完了,表情陌生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剛聽到玲子提到老華僑二字時,心頭還劇烈顫動一下,再一聽,那顆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和前面兩個討債鬼一樣,都是親情的缺失,找個老父親填補一下內心的渴望,可又覺得心里窩著火,撇下親生父親不管,到處認干爸,還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頹喪和失敗的感覺。

玲子瞟了一眼母親,繼續不緊不慢地絮叨著,可每句話像拿把刀在慢慢逼近母親的心窩,媽,儂曉得伐,二姐為啥不愿回家?不光是因為乳腺增生的毛病,還有個秘密……

啥格秘密?祝越轉過臉,平靜地問。

玲子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湊近媽的臉,醉酒似的低吼,94年夏天,你去華師大進修,那天下午爸喝了酒,當著我哥和我姐抱著姐不放儂知道伐?姆媽?

你是不是想說這是亂倫,他應該千刀萬剮坐班房?可他喝多了,糊涂了,你哥拿自行車鏈條砸了他,他左眉骨上縫了三針,活該!祝越平靜地說,可你爸,你哥,你姐都沒吭聲啊史雅玲,也瞞著你和我,還是你們都離開了家,老東西才向我坦白的。當時他老淚縱橫向我認錯,我都忍了,為什么?那不是家丑,但也不光彩!所以,你哥離家15年,你姐13年,你10年,個個翅膀都硬了飛了不愿回家,我和你爸都默默忍了,為什么?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那是能還得清的債嗎?那是我們一輩子的陰影哪!玲子嘟囔著。

還不清欠著下輩子還!別怪媽是非不分,她是老師,史正香的老婆,你們的媽媽,不是禽獸,也要臉,就希望體面地在大家面前活著!別逼她!祝越義正詞嚴,眼窩里卻漫出一汪水來。

玲子錯愕地望著母親,臉扭到一邊。

母親繼續說,08年奧運會你哥受邀去北京觀摩開幕式回蕪湖,市領導接待住鐵山賓館四號樓,和鳳凰山宿舍只一墻之隔……后來,我還是在《大江晚報》看新聞才知道的,打電話一問,他支支吾吾竟然說自己在北京,這就是所謂的科學家,名人,06年秋天我在二院血管瘤開刀,鎮痛棒不起作用,夜里痛得睡不著,你爸睡在躺椅上,夜里你哥一個電話打來,他迷迷糊糊沒說清楚,你哥罵他不管媽,我都聽見了,你爸還護著你哥,說是別人打錯電話了……祝越說不下去了。

玲子低下頭。

你爸這一輩子暴戾怪癖,可老了就溫和了,有一樣你們意識不到,從小到大,他一直以你們為自豪,走到哪兒都昂著頭,當著王阿姨的面,硬說這些年是我們老倆口不讓你們回家,祝越哆嗦著嘴唇,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跟他一路走過來,媽教了一輩子中文,喜歡三毛那句話,我盡可能不去緬懷往事,因為來時的路,不可能回頭。曉得伐,有些藏在心里的事,并不是要去隱瞞,說出來就是永遠的疼痛啊,小囡,并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喊出聲的。

玲子默默湊近母親,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那張臉在幽暗的光影下像風干的果皮,還布滿了老年斑。好半天,才喃喃地說,可是這已經晚了,姆媽。真的是很晚了,樓下的門鈴響了,接著是一個年輕女人大呼小叫逗孩子的笑聲。玲子驚跳起來,飛速從陽臺跑下樓,口里喊著,喬然,這么早就回來啦。

祝越愣了一下,趔趔趄趄,跟著也下了樓,一眼看到一個年輕透亮的女人抱著一個6個月般大的男嬰正和女兒低語,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見母親跟過來,玲子面帶羞澀,從喬然懷里熟練地攬過孩子,嘟著嘴說,樂樂,快看看,這是外婆!祝越驚駭地望著女兒和懷里的孩子,沒有任何過渡,瞬間自己身份發生轉變和升格,心臟遽然一縮,人向后一仰,身后的小阿姨像早有準備輕輕托住了她。

她無法面對,可必須面對。

那個小毛頭粉嘟嘟的,又圓又紅的臉蛋,兩眼微閉,眼線很長,看樣子剛洗過澡,睡得很香,小嘴還一噘一噘的,像吃奶的樣子,煞是可愛。

畢竟歷經滄桑和磨難,縱然是千山萬水,總會有出路的,可路在哪呢?

8

她強按捺住自己,微笑地望著眼前的母子倆,沒搭腔。

姆媽,下午她們去婦幼保健中心游泳去了,玲子像讀懂母親的心思,先命令小阿姨抱著兒子進了三樓的臥室。自己幾乎是架著老娘慢慢爬上三樓,彼此都沒開口,只聽到粗重的呼吸聲。進了房門,小阿姨悄悄退出,玲子儼然一個年輕媽媽的做派,躡手躡腳俯身探進紗帳遮擋的搖籃里,掖好毛巾毯,又摸摸兒子屁股上的紙尿褲,放心地噓了口氣。

這是和你干爹生的孩子?祝越站著,眼睛烈火一樣注視著女兒,直截了當,沒有迂回。女兒點點頭,一臉的無辜的樣子,姆媽,話沒這么難聽吧,這有什么不好呢,盡管我是個單親媽媽,可是我擁有了別人沒有的一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嘛。

可你考慮過我們老人的感受嗎?祝越身體往下癱。

女兒示意門邊的小阿姨,倆人強行攙著母親的胳膊,祝越的肩膀抽搐了兩下,無奈還是順從地被女兒架出房門,來到陽臺坐下。

喘息均勻了,祝越擺擺手,說,明早找個叉頭(出租車)送我去機場,儂勿要回去了,個個心都不在家,回家有啥意思呢。小阿姨嚇得飛快地跑下樓。女兒捂著臉,愣怔了一下,湊近老娘,老娘不從,女兒硬是按住她,點開里面的相冊,花花綠綠,無一例外都是她和那個老頭的合影,塞納河邊、圣心教堂和泰姬陵前,倆人無一例外都騎著自行車。

姆媽,認識他吧,中國名字叫簡宏,女兒重重地說。

應該有點像他,祝越心如刀絞,眼前金花飛舞。

女兒的聲音忽遠忽近,這里就是他在中國的家。08年夏天,奧運會結束后,哥領著他來深圳,我們見了面,哥說這些年在美國發展,多虧了有這樣一位像父親一樣關愛他的老人,還開玩笑地讓我認他做干爹,另外鄭重地讓我參加公務員考試,說不定這位叫喬治布拉桑的先生會幫我的忙。

他很儒雅又和藹,應該是個見過大世面又很低調的人,只說這次去人民大會堂參加華商大會。我奇怪地問他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他笑著說最早去了法國,喜歡一個香頌歌手,所以起了和他一模一樣的名字,說著還打著節拍唱了那個歌手唱的歌:我有倆個叔叔,一個叫列士登,一個叫馬丁,一個擁護德國佬,一個支持英國兵,為了保衛祖國,他們犧牲在前線,而我誰也不愛,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親愛的叔叔們,現已時過境遷,你們的遺孀都已改嫁,奔向新的明天,凡爾頓的天空重現光芒,馬歇爾元帥之星暗淡無光,你們不再受束縛,英國佬又恢復了從前的冷漠,德國人卻與我們冰釋前嫌,你們的兒女們攜手共同,在歐洲的大地上,建立愛的家園……他解釋這首歌的意思是戰爭只是過眼云煙,留下的創傷痛苦在人們心中已經慢慢撫平,太陽照常升起,大家要和睦相處,他連比帶劃,唱歌的樣子詼諧風趣,又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他說這首歌讓他明白人生的真諦,這些年在海外漂泊,歷經滄桑,但內心深處尋根意識絲毫沒有變,總想為國家做點事,高興的是1997年國慶節,他們在費城獨立廣場和當地華人組織第一次升起五星紅旗,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

我忍不住笑了,看不出他不僅愛國還有不少文藝細胞呢,又問他孩子多大了,他哈哈一笑,意味深長地和哥對視了一眼,岔開話,說,從小喜歡文藝,過去在安徽當涂插過隊,還當過文藝宣傳隊員,演過《白毛女》里的大春,姆媽結婚后,他去了阜陽,在那兒學過祖傳中醫,對了,聽哥說現在服侍照料爸的那個老頭和他是莫逆之交,當年他就是跟老頭的父親學的中醫,恢復高考,第二年考上了北京中醫學院。為這,08年夏天,他到汶川捐款建希望小學,還特意到插隊過的阜南,為那里的中學設立以他命名的獎學金,還給老頭父親修了墓……包括二姐他都關照到了,要不是姐夫出事,這次她早就是教授了,連姐夫都知道她認識一個老華僑,只是二姐不知道他真實的身份,這些都是哥一手策劃的,雖然這些年沒回家,但哥一直關心兩個妹妹和您,只是方式很特別,尤其是為了照顧您,姆媽,那個老頭像不像地下黨?呵呵……

祝越不動聲色地問,不像,聽著像胡編的街頭新聞,可編來編去究竟想作啥?

因為哥是您兒子,血濃于水,他嘛,信不信由您,他自嘲地說這一輩子一直放不下您,說自己和自己結婚了。

不會是報復吧,祝越哼了一身聲,臉上閃過一絲不屑。

像嗎?玲子抬頭與母親對視了一眼,反問,不過,他告訴過我,最苦悶的時候曾給您寄過書,也曾想打個電話,無數次想象您們的重逢,連說什么話都想好了,可后來覺得幼稚可笑,無非想讓您知道他取得了多大的成就,您犯了多大錯誤,現在想起來,還得感激您改變了他的人生,不然不會有今天。那是報復嗎?

祝越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笑得居高臨下,又示意女兒繼續。

后來,我被他那真摯的樣子打動了,覺得他挺可憐的,又有點好笑,都什么年代了,居然還有這么個老情種,比秦漢追林青霞還癡情,當時我真想問他是不是瓊瑤的書讀多了。

再后來,沒怎么復習,我參加了海關公務員考試,考完感覺不太好,面試不錯,打了個電話告訴哥,可過了不到一個月,一路綠燈下來,我到海關上班第一天,哥打電話告訴我是他幫了忙,找了相關部門,還說我們是親戚,為此,他特地從費城飛回來給我道喜,第一次在這個家里,他教我跳了《白毛女》,還學會了吉特巴舞,他感慨,說我長得比我媽還漂亮,氣質迷人……

姆媽,我真的為您冤枉,稀里糊涂嫁給我爸一輩子,旅行途中,他講了許多過去插隊的事,說您自學過解剖學,刀法準,會殺豬,還有那張皺巴巴的飛鴿牌自行車票,說這是你們結婚的定情物,他身體真的很結實,那么大年紀了騎自行車像個小伙子。我們去了法國,后來又去了斯里蘭卡的霍頓平原。每到一處都騎車,他說是在還愿,媽媽沒去成,只好讓女兒代勞了。我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但那一刻我肯定是發自內心的,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姆媽一輩子過得清苦,他一輩子也孤苦伶仃的,還那么念著您,我自己都認為像個愛情小說。

所以,為了他,也為了您,玲子壓低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一時沖動,把自己給了他。事后他很羞愧,也很自卑,說了許多勿搭介的話,有些話聽起來很肉麻,只有一句話算說到點子上,他說在我身上他看到了姆媽的影子。我平靜地告訴他是我自覺自愿的,也算是為我媽還愿,只是大家今后不要來往了,他同意了,說見到我魂不守舍,見不到也魂不守舍,每次我們見面,見我那么清純可愛又很善良,他由衷地感激,可這種感覺又讓他自己無比的惡心,因為他覺得自己太老了,他擔心我不會和他來往了,可我又那么認真誠懇,所以他既高興又不安,想我是否會陪伴他很久,他不敢抱奢望,直到我懷孕,他像換了個人……

祝越依舊微笑,輕輕搖頭,說,一個不能再俗套的愛情故事,竟然在我女兒身上上演,好了,我們80后的女兒終于成熟了,不管是真是假,姆媽理解你,也該尊重你的選擇,人生無常,送給你兩句莎士比亞的話,該放棄就絕不后悔,分手之后不可以做朋友,因為彼此傷害過,也不可做敵人,因為彼此相愛過,另一句是適當的悲傷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過度的悲傷卻可以證明智慧的欠缺。

哈哈,姆媽,是說給您自己聽的吧,這不是莎翁的名言,是您在微博上抄下來的吧,那可是忽悠純情少女的玩意呢。我的體會是,這個世界上最瀟灑的人就是大姨媽,她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她不來你急,她來了你煩。她來或不來你都要默默忍受,認了吧。玲子歪著腦袋,調皮地望著母親。

死小囡,別班門弄斧,忘了媽是教什么的吧,好了,媽有點餓了,晚飯吃的那個荔枝米餅還有伐?玲子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張口要喊小阿姨,被母親制止住了,自己動手,別吵醒我的寶貝孫子,明天不是要去海洋館嗎?儂勿要回去啦?女兒嗲聲嗲氣地問。母親嗔怪地拍了一下女兒的后腦勺,玲子一縮脖子,頑皮地來了一個芭蕾舞的跨步轉,一陣風似地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女兒小心翼翼地端著滿是水果飲料和糕點的玻璃盤,慢慢走到母親的藤椅邊,一低頭,見老娘站起來,雙手已經撥弄開那把瑞士軍刀,刀刃上閃著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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