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君 石美華
(文君系漳州師院閩臺文化研究所教授;石美華系漳州二中高級教師)
1895年,清政府在甲午戰爭中失敗,被迫將臺灣割讓給日本,從此,臺灣淪為日本殖民地五十年之久,但是,在這異族統治的半個世紀中,臺灣人民抗日反日、志圖光復的活動從未停止過。半世紀來,臺灣人民的斗爭活動可分為三個時期:1895年~1915年為武裝抗日時期,臺灣人民主要以武裝斗爭的形式,來抵御日本的侵占;1915年~1937年為民族運動時期,臺灣人民主要以政治斗爭的形式,反抗日本的殘暴殖民統治,爭取實行民族自決;1937年~1945年為迎接解放時期,臺灣人民用各種可能的辦法,為加速日本帝國主義的崩潰和國土的光復作出貢獻。在上述三個時期的斗爭中,漳籍臺胞均積極參加,表現突出,涌現出許許多多抗日反日斗爭的英雄事跡,為爭取民族自決和回歸祖國懷抱作出了重大的歷史貢獻,譜寫了漳臺關系史上的新篇章。
1895年,李鴻章代表清政府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 《馬關條約》,日本依條約規定割占臺灣。日本割占臺灣,對深受其害的臺灣人民來說,若午夜暴聞轟雷,驚駭無人色,人們奔走相告,聚哭于市中,夜以繼日,哭聲達于四野。時任臺灣巡撫的唐景崧在給清廷的急電中稱:“(三月)二十五日,臺民知臺已屬倭,臺北紳民男婦,日來群向臣母及臣環泣,并電知臺南、臺中各紳士,留臣固守。當將朝廷不忍臺民涂炭之意,剴切曉諭開導,無如義憤所激,萬眾一心,無從分解,次日即鳴鑼罷市。”[1]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面對著國破家亡的嚴重危機,臺灣民眾從士紳到平民,從官吏到兵卒,都自覺地投身于反割臺斗爭,整個臺灣都行動起來了,波瀾壯闊的反割臺斗爭在臺灣掀起。
在這場反割臺斗爭中,有許多漳籍臺胞積極參加。如龍溪、海澄、長泰等縣籍臺胞奮勇投入反割臺斗爭中。許南英任過臺南籌防團練局統領,堅持民族大義,扼守臺南抗擊日軍侵略,日寇占領臺灣后,他舉家遷回福建,落籍龍溪縣。1895年,日本占領臺灣后,實行殘酷的殖民統治,又有不少漳籍臺胞奮起反抗,其中以簡大獅抗日義軍影響最大。簡大獅,原名簡忠浩,生于臺灣淡水縣,祖籍南靖縣梅林鎮長教坎下村田邊社,是長教簡氏開基祖簡德潤的第十七世孫,屬遷臺第四代。青年時,他回祖籍省親,正值家鄉人民醞釀開設武館,便和故里10多個青年一起聘請江西武術高手為師傅,以簡氏宗祠為 “學武堂”,習武練拳。簡大獅身材魁梧,學武僅兩年,就能舉起宗祠門前的石雕雄獅,環宗祠一周,人們夸獎他力大如獅,因此得名簡大獅。出師后,曾在漳、廈、石碼一帶演武獻藝,不久,渡海返回臺灣。他廣收學徒,演武賣藥,加上品性剛直,不阿權貴,狹義好客,“市井傭工,均禮之若上賓”。清光緒二十一年 (1895)四月,中日簽訂 《馬關條約》,清政府出賣了臺灣島。簡大獅聞訊后無比憤怒,曾打算進京,刺殺負責簽約的李鴻章,后被友人勸止。日本占領臺灣后,簡大獅的妻、妹均被日軍奸殺,母親和嫂子、子侄多人也相繼被日軍殺害。他懷著對日寇的深仇大恨,變賣了家產,募集義民1000多人在臺北揭竿抗日。
同年11月27日,簡大獅率領600多名義民首次攻打江頭,切斷臺北電話線,轉戰滬尾街,與日寇赤狗支隊巷戰于臺北天后宮,后因日寇大批援軍趕到,義軍退入山中。翌年5月21日,簡大獅會集許恁考、盧爺等抗日義軍260余人,進攻金包里堡和石門的日本憲兵屯所。后又攻打倒明湖,消滅日軍10余人。光緒二十二年(1896)春,命賴乾刺殺日酋佐藤尚太郎。光緒二十三年 (1897)5月7日夜半,他會同詹振、陳秋菊率領的另一支抗日義軍,共5000余人,攻占臺北奎府街等地,與日軍相持于天后宮前,直到第二天上午8時,義軍才退至大屯山中。9月,他派遣曾亨部進攻金包里的阿磅莊,擊斃日軍少尉松本。翌年2月18日,簡大獅、羅錦春、李養等各率義軍數百人,合攻磺溪日本憲兵屯所,相持六日。日援軍趕到,義軍被迫撤出戰斗,化整為零,繼續游擊于內寮及平頂莊一帶。閏3月中旬,他又會合李豹成等義民千人,攻打滬尾及八芝蘭街。另以羅錦春等2000人謀攻基隆以作呼應,因事泄未行,主力與日軍戰于竹仔山,旋退回大屯山。8月,日軍突襲大屯山,大獅率眾抗戰,右腿受傷,遂退守金包里山中。12月17日,又會同詹番等300人,夜襲樹林口日本警所,持續2天,未能攻下,遂撤出。日軍實行封鎖政策,大獅部處境困難,便南下龍潭坡、咸菜甕一帶,攻北埔日本憲兵屯所。簡大獅率領的抗日義軍,與日軍血戰百次,給日本侵略者以沉重打擊,日軍惱羞成怒,便集中大批兵力四面“圍剿”。大獅率眾與日軍英勇周旋,終因餉械兩窮,敗退山區少數民族地界。最后內渡回到漳州,避居楊老巷簡氏祠堂內,打算回南靖梅林積蓄力量,以圖再舉。
日寇得知簡大獅潛回漳州,便要挾清政府,并派人來漳廈,收買廈門提督楊岐珍,要他逮捕簡大獅。不久,簡大獅在漳州被捕,隨即解往廈門。在廈門廳清吏面前,他毫不屈服,憤慨陳詞:“我簡大獅,系臺灣清國之民。皇上不得已,以臺地割畀日人,日人無禮,屢次至某家尋釁,且奸淫我妻女。我妻死之,我妹死之,我嫂與母死之,一家十余口,僅存子侄數人,又被殺死。因念此仇不共戴天,曾聚眾萬余,以與日人為難。然仇者皆系日人,并未毒及清人,故日人雖目我為土匪,而清人則應目我為義民。況自臺灣歸日,大小官員內渡一空,無一人敢出首倡義,惟我一介小民,猶能聚眾萬余,血戰百次,自謂無負于清……然今事已至此,空言無補,惟望開恩,將我杖斃。生為大清之民,死作大清之鬼,猶感大德。千萬勿交日人,死亦不能瞑目。”然而,媚外的廈門廳和漳州府官員,竟把簡大獅交給日本侵略者。光緒二十六年 (1900)農歷2月29日,簡大獅在臺灣被日本侵略者殺害。
簡大獅慘死憤言,震驚海內。當時上海 《申報》發表評論說:“全臺無寸土為中國所有,上天公道,列祖列宗英靈,獨留一臺灣義民簡大獅為中國爭氣,為全臺爭氣,此中國最有志氣之人。”武進士錢振鍠聞而悲之,賦詩哀掉:“痛絕英雄灑血時,海潮山涌泣蛟螭;他年國史傳忠義,莫忘臺灣簡大獅。”
在漳籍臺胞武裝抗日斗爭中,值得一提的還有祖籍平和的抗日英雄賴乾。賴乾,1861年出生于臺灣。少年時期的賴乾以漁為業,業余時間堅持練習中國傳統武術,有一身好武藝。青年時期,賴乾極重義氣,好交友,因與抗日義軍領袖簡大獅性格相近,志同道合,遂結為異姓兄弟,積極參加簡大獅領導的抗日武裝斗爭。在大規模抗日武裝斗爭受挫后,賴乾與簡大獅等率領抗日義軍退入山區,他們經常化整為零,分散對日軍展開游擊戰,用飛鏢、匕首、鐵棍、手榴彈狠狠打擊敵人,使得日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終日。在諸多斗爭手段中,刺殺行動曾給日軍以極大震懾。1896年,明治天皇和日本政府首相伊藤博文派遣日本中央巡查部長、精明強干的佐藤尚太郎率軍赴臺灣鎮壓臺民反抗,主持 “治臺大政”。為了打擊日本侵略者,簡大獅等人經過反復研究,決定刺殺佐藤尚太郎,并由賴乾擔任刺殺任務。經過多次偵察,賴乾掌握了佐藤的活動規律。1896年元月14日凌晨,賴乾潛伏于佐藤官邸附近的一棵古榕樹上,伺機殺敵。當佐藤帶著四名警衛向古榕樹走來時,賴乾屏住呼吸,瞄準佐藤的后背部左側,右手一揚,一枚涂有毒劑的飛鏢準確地刺入佐藤的心臟,隨著一聲慘叫,佐藤倒地斃命。此次刺殺行動,使日本天皇及伊藤首相十分震驚,從佐藤被刺事件中,他們看到了臺灣人民對日軍占領和統治臺灣的反抗是何等強烈[2]!
在武裝抗日時期,還有一些漳籍臺灣士紳和地方官吏也起來參加反對割臺斗爭,如林維源,祖籍龍溪縣,光緒年間多次捐巨款,支助興建臺北府城和基隆抗法斗爭,授太仆寺少卿。光緒二十一年 (1895), “臺灣民主國”成立,林維源被推舉為 “議院議長”,他辭而不就。捐銀100萬兩助抗日軍民,隨即攜眷回廈門居住。日本統治者多次勸說他回臺灣,許他高官厚祿,但他不為所動,堅持民族氣節。另外,龍溪縣籍人連橫與胡南溟、林資修等一批愛國詩人,在臺灣組織詩社,定期集會,慷慨賦詩,維護和宣揚中華文化,反對日本侵略。
1915年以后,臺灣人民武裝抗日斗爭在日本強大的武力鎮懾下,逐漸沉寂下來,但是反日斗爭并沒有停止,而是變換另一種形式,這就是具有濃厚近代色彩的抗日民族運動。抗日民族運動是這一時期臺灣人民反日斗爭的主要形式,在這一斗爭中,漳籍臺胞起了主導的作用,許多著名的民族運動領袖祖籍均在漳州。
臺灣近代民族運動肇端于 “臺灣同化會”,林獻堂是這一運動的發起人和領導人。 林獻堂 (1881~1956), 祖籍平和縣五寨埔坪村,生于臺灣臺中霧峰村。父林文欽前清舉人。獻堂幼學古書,通經史。日本據臺后,林氏見武力驅除已經無望,遂從梁啟超之教,決心利用日本中樞在治臺方針上的分歧和矛盾,爭取開明人士同情,以和平方式徐圖恢復。1912年5月,林氏在東京,由日本浪人介紹,謁見了正在賦閑的明治維新元勛板垣退助伯爵,向他陳述了臺灣總督府的種種暴政以及臺人的諸多苦況,板垣為之動容。板垣出身于日本四大雄藩之一的土佐藩,明治維新時出過大力,以后長期領導日本自由民權運動,曾組成日本近代第一個政黨——自由黨,素稱 “民權之父”,具有很高聲望和較開明思想。1914年2月18日,他應林獻堂之邀履臺進行16天視察。他深不以總督府做法為然,認為從日本民族長遠利益出發,日、臺人應該一視同仁,作為中日親善之津梁,進而促進東亞民族團結,共同抗擊白色人種,故倡立 “臺灣同化會”。他的主張得到林獻堂等同聲響應。11月22日,板坦再度來臺,經月余籌備,12月20日“臺灣同化會”在臺北成立,板垣自任總裁,聘林獻堂等20多位本地有影響的士紳為評議員,然后,板垣到臺中、臺南演講,宣傳自己的主張。
板垣的主張給予在總督府重壓下苦悶彷徨的臺灣紳民一個活動契機,他所到之處,民眾反應熱烈。在臺中,有人聽完講演,當場咬破手指寫下血書:“同化會猶我之慈母也。”在很短時間就有3000多人成為正式會員。當然不少人對板垣的 “同化”主張未必完全贊同,他們只是借此表示對總督府當局的蔑棄和痛惡。而總督府對板垣的主張及民眾的反應則恨之入骨,但懾于板垣之地位與聲望,表面逢迎唯謹,暗中則策劃破壞陰謀。1915年初,板垣返日,當局對參加同化會的人士進行迫害,2月26日,終以 “妨害治安”為由解散同化會,“臺灣同化會”僅存68天。
同化會解散后,林獻堂避居東京,在臺灣留日學生中繼續開展活動。1918年,他與蔡培火、林呈祿及一群留學生發起撤廢 “六三法”運動。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世界上興起民族自決的浪潮,1919年3月1日,朝鮮發生有幾百萬人參加的爭取民族獨立的 “獨立萬歲事件”。接著中國大陸也爆發了五四運動,日本國內同時也出現民主運動高潮,這些事件給林獻堂等人巨大刺激。1920年1月11日,以臺灣留日學生聯誼會組織高砂青年會為主的留學生在東京成立了臺人第一個穩定的、帶有政治結社性質的團體——新民會,推林獻堂為會長,蔡惠如為副會長。新民會成立后,于7月16日出版會刊 《臺灣青年》,該刊后來擴大為 《臺灣民報》,并經多年爭取獲準在臺灣本島發行,成為當時島上唯一由臺人經營的報刊。該報經常發文抨擊督府暴政,號召人民起來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對抗日民族運動起了很好的推動作用。
新民會還發起 “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戰后,林獻堂等人已不再滿足撤廢“六三法”,而是進而要求設置由內地人(日本人)、臺灣人、高砂人 (山胞)選舉產生,對總督府律令和預算具有審議權的臺灣議會,使臺灣獲得民族自治。1921年1月林獻堂、蔡惠如、蔡培火等首次向日本帝國44屆國會呈遞有178人聯署的 “臺灣議會設置請愿書”,結果遭到日本國會拒絕,請愿失敗。但林獻堂回到臺灣,受到臺灣人民的熱烈歡迎。請愿運動在嗣后成立的臺灣文化協會組織推動下進一步展開,參加請愿的人越來越多,包含的社會階層越來越廣,還得到不少日本開明的教授學者、國會議員、政壇元老的同情和支持。從1921年至1934年,幾乎年復一年連續進行了15次請愿,但日本議會偏信總督府危言,始終不予采擇。歷時15年的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從根本上說是殖民地臺灣的知識分子和一部分上層人士要求實行民族自決,削弱以至擺脫日本殖民統治的政治運動。請愿運動以民族自決、民族自治的思想為依據,以爭取臺灣民眾的基本政治權利為目標,體現了不肯屈服的臺灣民眾力圖擺脫日本殖民統治的一種努力。這一民族運動的主旨是拒絕作為統治階層的大和民族,以求保存自身源自歷史發展的特殊性。這一由臺灣知識分子發起的現代政治運動,之所以能夠得到許多民眾的響應主要是因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臺灣民眾的這一要求,它為臺灣民眾反抗日本殖民統治提供了一個新的思想支點和方式。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對近代政治權益思想的宣傳,也使臺灣眾多工農民眾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利益被日本殖民統治者所剝奪和侵犯。正由于請愿運動的示范作用,在20世紀20、30年代,臺灣島內出現了聲勢頗大的非暴力抗爭潮流,同時,請愿運動對日本占據臺灣后出生的青年人接受反抗日本殖民統治思想起了重要的啟蒙和教育作用。請愿運動所宣傳的爭取政治權利的思想與文化協會所進行的有關中國歷史、文化介紹相配合,又使許多日本占據臺灣后出生、被強迫接受日本式教育,從來或很少接觸過中國文化的臺灣青年人認識到,他們是中國人,是日本人壓迫的中國臺灣人。他們的反抗思想也就不時表露出來。因此非暴力抗爭運動的興起,促使臺灣社會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盼望回歸祖國的信念起承轉合、薪傳有人。這也是后來為什么許多在日據后出生的年輕一代能夠投身大陸參加抗日運動的主要原因。
在島內民眾民族意識日益覺醒的情景下,1921年10月17日,由新民會推動的臺灣文化協會成立,林獻堂為總裁,蔣渭水等人為常務理事。蔣渭水,祖籍龍溪縣,出生于臺灣宜蘭,是這一時期漳籍臺胞中一位杰出的民族運動領袖。臺灣文化協會雖然宣稱以講學修德、助長文化之發達為宗旨,實則從事政治活動。它成立后,取代新民會成為民族運動的本營。臺灣文化協會除領導請愿運動外,還開展各種文化教育啟蒙活動,他們在各地遍設新聞雜志閱讀所,陳列各種報刊供人閱讀,經常舉辦文化講座,傳習歷史、社會、法律、衛生、經濟、宗教知識,不斷組織會員深入民間巡回講演,在臺灣人民尤其是青年中間產生巨大反響。臺灣總督府從文化協會成立那天起,就對之防范殊深。1923年1月,總督府將日本國內專用來鎮壓政治運動的 “治安警察法”搬到臺灣施行,藉以對付日益高漲的民族運動。
1923年1月30日,蔣渭水、蔡培火等人成立 “臺灣議會期成同盟會”,未能獲得臺北警方批準。蔣、蔡等人乘第三次赴日請愿之機,2月16日以同樣組織名稱和章程向東京早稻田警署登記,成功地通過注冊,回臺后,他們有時公開以這一組織名義活動。12月16日,督府借口此舉違反了 “治安警察法”,秘密拘捕了蔣渭水等41位民運中堅,另有58人受到搜查和傳訊,造成震動一時的 “治警事件”。第二年3月1日,蔣渭水等18位民運領導人受到起訴,7月開庭審理,被告及其律師在法庭上與檢察官展開長時間激辯,經9次庭審,8月18日臺北法院宣布被告全部無罪。但檢察官再次起訴,10月19日舉行二審,結果蔣渭水、蔡培火處刑4個月,蔡惠如、林呈祿等5人各3個月,另外6人各科罰金百元,其他5人無罪。
“治警事件”是臺灣當局對民族運動志士的一次大規模迫害,但此舉并沒有阻遏民族運動的勃興,反而使這一運動的火焰更加熊熊地燃燒起來。蔣渭水、蔡培火等人成為大眾心目中的英雄,他們入獄時有成千人群跟隨相送,出獄時人們為之鳴炮開道。1925年,在 “臺灣議會設置”請愿書上簽名的人大大增多,民族運動蓬勃發展。
隨著臺灣民族運動的開展,文化協會日益擴大,會員之間因出身、經歷、教育不同,思想、主張和行動也日趨歧異。大體說來,林獻堂、蔡培火等老成士紳一貫主張以和平漸進的方式逐步使臺灣擺脫日本統治,以王敏川、連溫卿等青年學生為主的一派主張發動工農群眾,開展階級斗爭,徹底推翻日本帝國主義和資本家階級,蔣渭水在思想上與林獻堂比較接近,但行動上比較激進。幾派會員經常互相攻擊。1927年1月,臺灣文化協會舉行臨時總會,通過了連溫卿等提出的會章修正案,將結合無產大眾,推行階級斗爭,達成民族解放等內容寫進會章,于是文化協會一變成為左傾政治團體。1927年7月10日,林獻堂、蔣渭水等人因不贊同連溫卿等人主張,另組 “臺灣民眾黨”,并于10月1日正式脫離文化協會,領導臺灣民族運動的文化協會于是分裂。分裂后的文化協會稱新文協,新文協積極建立工農團體,開展工農運動,行動日趨激烈。臺灣共產黨員蔡孝乾、謝雪紅加入新文協,積極參加其活動和領導。在他們推動下,新文化發動和指導了一系列較大的反日群眾運動。
臺灣文化協會存在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對臺灣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在臺灣近代民族運動史上,‘臺灣文化協會’為影響最大的一個團體,也為臺灣抗日活動中極有力的一個組織。”[3]臺灣文化協會的成立,是日本殖民統治下的臺灣知識分子反抗日本統治者、維護中華民族文化的實際行動。臺灣文化協會成立后,以各種形式傳播中華文化,傳遞來自祖國的信息,抗拒日本的殖民統治,增強臺胞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和對祖國的認同。包括漳籍臺胞林獻堂、蔣渭水、連雅堂在內的一大批臺灣知識分子參加了臺灣文化協會,傳播民族文化,宣傳民族意識,臺灣文化協會的會員,有的還投身中國的抗日救亡運動,體現了會員對中國的高度認同感和歸屬感。許多文化協會會員,不但從事屬于日人禁忌的延續中國文化的工作,甚至在大庭廣眾下演講時,也動輒提及令日本殖民當局難以容忍的漢族、中國、祖國等詞。例如,據臺灣總督 《警察沿革志》記載,1921年文化協會理事黃呈聰的父親黃參兩愿攜眷移居支那 (中國)漳州,聲稱將永久去做支那人[4]。 故臺灣總督府攻擊文化協會 “懷慕中國之情甚高,與中國人日益親善,期待國權回復”[5]。正因為此,日本統治者對臺灣文化協會感到恐慌,不斷進行干涉和破壞,并于1931年將之強行取締。
以蔣渭水等人為代表成立的臺灣民眾黨,提出了 “對內喚起全臺灣人民的總動員,對外聯絡世界弱小民族及國際無產階級共同奮斗”[6]的口號,在全臺共舉辦了303次演講會,聽眾多達85920人以上,除了一般的演講會以外,也舉行了五十次 “政談演說會”,吸引了30280人次的聽眾,至于教育影片則播放了90次,參與的民眾有35000余人,啟發了民智,促進了臺灣民族解放運動的發展[7]。
但隨著運動的發展,臺灣民眾黨內部出現矛盾現象,蔣渭水派逐漸傾向工農運動,而與林獻堂、蔡培火派的議會請愿路線漸漸疏遠。直到1929年10月,民眾黨確定了以工農關懷為訴求的路線后,林獻堂、蔡培火等人便脫離臺灣民眾黨,并于1930年8月另組 “臺灣地方自治聯盟”,民族運動又告分裂。
抗日戰爭爆發后,臺灣地方自治聯盟的人士認為在戰爭的氣氛下,要再從事政治運動,是相當困難的,但仍沒有放棄抵抗日本殖民統治的斗爭。1936年6月17日是日本帝國主義統治臺灣的 “始政紀念日”。按照慣例,每到這一天,在臺灣的日本政客都要進行活動。林獻堂應 “臺中州知事”的邀請,參加了臺中公園的 “游園會”。一名日本浪人警告他必須辭退 “總督府”評議員及其他一切公職;對在上海稱“祖國”[8]之失言,公開表示謝罪;今后不得再參加一切有關政治、社會、文化等活動。但林獻堂不為所動,遂遭到日本浪人賣間善兵衛的當眾毆打,這稱為 “祖國事件”。林獻堂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日本特務毆打的消息,立即傳遍全島和日本,激起臺灣人民的極大憤怒。東京、大阪等地的臺灣留學生紛紛舉行集會,強烈要求日本當局懲處兇手,有的留學生還表示要利用假期回臺,報復毆打愛國人士林獻堂的日本特務。日本當局怕此事越鬧越大,難以收場,于是派人到各大學做臺灣留學生的工作。幾個月后,此事才得以平息。這次“祖國事件”是臺灣人民反抗日本統治的一部分,表達了臺灣士紳和知識分子潛藏在內心深處濃厚的祖國意識。此后,林獻堂等避難日本,臺灣地方自治聯盟在8月15日召開 “第四屆聯盟大會”,宣布 “該聯盟解散”。這同時表示20、30年代臺灣對抗日本統治的政治運動的結束[9]。
臺灣民眾黨和臺灣地方自治聯盟雖然在對抗日本殖民當局的姿態上或對中國期待的程度上不如文化協會來的那么明顯,但本身并沒有什么質的區別,總的來說屬于 “改良”、“統一” 這一范疇[10]。 從 “回歸祖國”的最終目標來說并無二致。
總之,1915年至1937年這20余年的臺灣反日民族運動,是臺灣人民在日本統治已趨穩固的情況下,利用憲法保障的權利以及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以溫和、合法的政治活動方式與日本統治者繼續進行斗爭的一種特殊反抗形式。這一運動大大提高了臺灣人民的民族意識,使日本當局 “同化”的希望落空。領導這一運動的人物在反抗日本當局的殘暴統治、爭取人民應有的權利、喚起大眾民族覺悟等大的方向上是一致的,但在行動上各有自己的主張和辦法,他們都為擺脫異族統治而殫精竭慮。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日本為了將臺灣變成其南進基地和物資供應站,加緊對臺灣進行政治控制和經濟掠奪,駐防兵力之強,為本土以外諸島之最。在這種軍事統制下,臺灣人民像以往那樣舉行大規模有組織的抗日活動已屬不可能,但他們仍用一切可能的方法與日本統治者展開斗爭,為加速日本帝國主義的崩潰和國土光復貢獻力量。這一時期值得記述的是臺灣人民全民性的抵制、排拒日本統治者推行的 “皇民化運動”。漳籍臺胞也積極參與到這一行動中來,并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臺灣淪亡后,臺灣人民頑強地保持中華民族固有的傳統文化,他們繼續使用漢語漢文,設立書房私塾教授自己的子弟,在日常生活中保留原有風習、民間宗教信仰。總之,臺灣國土雖亡,而漢民族的心理意識以及生活習慣依然如故。而所謂“皇民化運動”是在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后,日本統治者為了泯滅臺灣漢民族的民族意識,消除反日情緒,不惜以急功近利的辦法企圖將臺灣人民迅速同化為日本 “皇民”的把戲。其主要內容包括:強制推行日語,禁止說漢語和地方方言,違者罰款;強制實行日本式生活方式,強迫臺灣居民改用日本姓名,禁止過中國傳統的春節和中元節,規定每家設置榻榻米、日本式澡盆,焚毀民間奉祀的中國神祇,大力推行日本神社崇拜;強化日本皇民教育,倡導忠君(天皇)愛國 (日本),強迫接受日本國民訓練,培養服從、好斗的日本國民性格;加強對文化領域的控制,強迫作家和刊物創作、發表皇民文學,禁演閩南傳統的布袋戲、歌仔戲,大力推廣日本皇民劇。日本殖民者還加強對臺灣青壯年男子的軍事訓練,將大批臺灣青年輸送到日本侵略戰爭前線充當炮灰。日本殖民者推行的 “皇民化運動”,從語言文字、宗教信仰到日常生活的每一細節,從思想意識到具體行動,可以說無孔不入,其目的就是企圖消滅中華傳統文化,從根本上割斷臺灣與中國文化的聯系,力圖在臺灣培養大批順民,使臺灣永遠充當日本的殖民地。“皇民化”運動實質上是由日本殖民者發動的對臺灣人民的 “去中國化”運動。日本殖民當局在運用政權機器進行高壓的同時,還利用報紙、雜志、廣播、電影、“皇民劇”的巡回演出等各種媒介,推動 “皇民化”政策,妄圖徹底挖掉中國人身上的中國根——祖國意識,從而將臺灣人民同化為日本帝國的 “忠良臣民”。
但是,包括漳籍臺胞在內的全體臺灣人民具有悠久的歷史文化和強韌的民族情感,臺灣先輩曾為光復寶島流血奮斗了40多年,豈是日本同化得了的!在臺胞自發抵制下,“皇民化”成效甚微。例如,盡管當局迫令臺胞使用日語,并大力表彰所謂“國語家庭”(指在日常生活中均使用日語的家庭),享受與日本人同等配給的優待,但到1941年,臺北市僅有這樣的家庭171戶,戰時留在島上備受日方籠絡的林獻堂即終身不講日語。又如,日方規定不改用日本姓名的居民不準登記戶籍,不得領取戰時配給,公教人員則開除公職。但到戰爭結束時,改用日本姓名的臺胞僅占人口總數的9%[11]。有些人為了謀生即使被迫改名,也每每使自己的姓氏帶上民族標記。如 “劉”為中山 (隱含劉備為中山靖王后裔之義),陳為 “潁川”(漢潁川郡為古代陳姓聚居之地),魏為 “大梁”(大梁為戰國魏都)等。再如,日本殖民者強迫臺灣民眾改中國傳統的寺廟神明奉祀為神照大神奉祀,臺灣民眾深惡痛絕,紛紛以各種方式堅持原有信仰,抵制日本的宗教同化。史載 “甚至在日據時期,閩臺媽祖信仰的交流也沒有停止過,總有一些信徒不顧日本殖民者的禁令,渡臺進香”[12]。1934年末,全臺媽祖廟有335座,在不到40年的時間里,增加了約100座。對保生大帝的祭典活動也從未間斷,“即使在日據時期,照樣一年一度為吳夲舉行誕辰祭典,香火依然旺盛,甚至派人到大陸白礁等地謁祖進香”[13]。雖然神靈信仰帶有一定的封建迷信色彩,但臺灣民眾主要是將它們當作祖國文化因素而力圖加以保存,以此堅持自己的民族身份。
在論述漳籍臺胞抵制 “皇民化運動”時,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漳籍臺胞連橫所起的先驅作用。連橫,祖籍龍溪縣人,生于清末,長于日據時期。連橫從事新聞工作,目睹時變,著手撰寫鄉邦文獻 《臺灣通史》。《通史》記述從土番射飛逐走養生,到隋煬帝經略臺灣;從宋初與大陸互市到明清移民開拓;從鄭氏驅除荷夷,到日本殖民者侵據臺灣的歷史。其目的是使臺民明確臺灣是中國的領土,不容日本占據。以臺史喚醒民眾靈魂,啟迪臺民雖身遭外侮,但不能數典忘祖,要愛國愛族。《通史》還對 “乙未抗日”堅貞不屈、可歌可泣的抗日事跡,給予大力謳歌,又為抗日英烈吳湯興、徐驤、姜紹祖、林昆岡、吳彭年等立傳論贊。連橫濃墨重彩地記述了吳彭年的抗日事跡,指出,吳彭年以一書生,提數百之旅,出援臺中,“八卦山之役”,帶領500黑旗營與日軍奮戰,因彈盡糧絕,全部壯烈犧牲。《通史》贊論吳彭年的義舉是“見危授命,誓死不移,其志固可薄云天而光日月”。《通史》為抗日英雄論贊,無疑是在召喚臺民們勿忘血淚史,要學英烈精神,繼英烈遺志,堅持抗日斗爭,團結奮斗光復臺灣。另一方面可看到 《通史》作者橫眉冷對強權、敢于向異族抗爭的志節與浩氣。針對日本殖民者禁止臺灣人民使用臺語的圖謀,連橫指出,日人消滅漢文、臺語的目的,是在 “敗人之綱紀,絕人之才,湮塞人之教”,最后是 “去人之史,滅人之國”。據此,連橫和臺灣有識之士,為保存漢文臺語而奔走呼號,他著手整理 《臺灣語典》,“一以保存,一謀發達。茍此而整理之、演繹之、發揚之,民族精神賴以不墜”。連橫撰著 《臺灣語典》是從憂國憂族出發,意在保存臺語、發展臺語,傳衍民族文化,其實質是在對抗 “皇民化運動”。日本殖民者禁止臺灣人民使用漢文,連橫也針鋒相對地進行斗爭。他積極撰文向民眾宣傳保存漢文的意義、作用。他指出:“中國果無漢文,則五胡之俶擾,蒙古之并吞,覺羅之耗 (敗亡),種其滅矣,國于何有?而今能存者,則漢文之功也。”他以歷史的興替,提醒臺灣人民認識保存漢文,即保護漢族,保護祖國;忘卻漢文將導致忘族亡國。連橫疾呼日人禁漢文 “其害甚于 ‘焚書坑儒’”,要臺灣人民團結一心,為保存漢文而努力。連橫還以筆為槍與日本殖民者抗爭,發表數百首愛國抗日詩篇,起到揭露敵人、鼓舞斗志、團結抗日的作用。連橫一生的力作,得到各方面高度的評價。《臺灣通史》被人們譽為 “其勢力超過日本全部海陸空 ‘軍’ 的巨著”[14]。 可見漳籍臺胞連橫在抵制 “同化”斗爭中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注釋:
[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光緒二十一年收電檔》,署理臺灣巡撫唐景崧四月初二日電。
[2]參見賴澤民:《臺灣抗日英雄賴乾傳奇》,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 17~20頁。
[3]黃大受:《臺灣史綱》,臺北三民書局,2002年版,第304頁。
[4]《警察沿革志(三)》,第 169 頁。
[5]若林正丈:《臺灣總督府秘密文書文化協會對策》,《臺灣近現代史研究》創刊號,1978年4月,第161~162頁。
[6]王曉波:《臺胞抗日文獻選編》,臺北帕米爾書店,1985年版,第113頁。
[7]《警察沿革志(三)》,第 447 頁。
[8]1936年3月,林獻堂參加《臺灣新民報》舉辦的“華南考察團”。當他們一行在上海接受歡迎時,林獻堂在致辭中說:“我們來到上海,就是回到祖國。……臺灣雖然與祖國隔絕了幾十年,但兩岸人民的心是隔不斷的,相信總有一天臺灣會回到祖國的懷抱。”見馮作民 《臺灣歷史百講》,臺北青文出版社1974年版,第238頁。
[9]蔡培火:《臺灣民族運動史》,臺北自立晚報1983年出版,第491頁。
[10]若林正丈:《臺灣抗日民族運動中的“中國座標”與“臺灣座標”》,見黃康星主編《近代臺灣的社會發展與民族意識》,香港大學校外課程部1987年出版,第294頁。
[11]王詩瑯:《日本殖民本制下的臺灣》,臺北眾文圖書公司,1980年版,第189頁。
[12]楊金濤:《閩臺文化自古一體》,《統一論壇》,2003 年第4期。
[13]姚同發:《臺灣歷史文化淵源》,九州出版社,2000年版,第305頁。
[14]鄭喜夫:《民國連雅堂先生橫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