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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男孩

2012-12-18 17:39:50俞梁波
延河 2012年11期

俞梁波

A

啊呀呀,啊呀呀……丁通失聲大叫。

樓道燈都徹底壞掉了,房東懶得修理的理由是樓道燈的電費都由他承擔的,可是他從不到這兒來住。收房租的那天他才會出現,手指沾著唾沫數錢,光禿禿的腦門油亮油亮的。丁通一邊罵該死的房東太吝嗇,一邊心疼那枚失蹤的硬幣,那可是一天的早餐錢呢。

丁通回到六樓,推開黑漆漆的房門,然后從門邊的舊木柜上摸到了手電。這一片的房子老是不通知就停電,許是位于城郊的緣故,跟市中心的待遇就有了差別。有一回停電,他剛好在洗澡,身上的肥皂泡沫像一朵朵白花一樣長在他身體上,還沒來得及欣賞自己健壯的身體,撲哧一聲就黑了。早上起來,渾身散發一股異樣的肥皂氣味,像一件剛從洗衣機里拿出來的衣服。

打著手電的丁通再一次下樓,在三樓遇見了一個女人。準確地說,是聞到了香水味,很濃郁也很特別,在漆黑之中顯得特別詭異。他們擦肩而過。

硬幣像是掉進了黑洞洞的大海。

丁通對一個失蹤硬幣的痛恨與他的工作分不開的。打包工丁通的一天大致是這樣安排的:早上六點起床,洗臉刷牙后下樓騎自行車去上班,廠在城南,他花三十分鐘到,然后去車間打包。中午十一點吃飯,是廠里提供的盒飯。中午基本不休息,一刻不停地打包。傍晚六點下班。七點吃晚飯,也是盒飯。八點整去臨近的一家小超市當保安,這是他的第二份工作。十一點回租房,睡覺。

十七歲的丁通對這樣馬不停蹄的生活很滿意。而且,他有一點兒小小的滿足,因為他一個月賺的錢快抵上村里人一年的收入了,他計劃再干上五年就回村,造一幢漂亮的房子,然后娶一個漂亮媳婦。

就在上個月,父親信中夾寄了一張照片,姑娘長得相當漂亮,就跟城里招貼畫上的明星差不多。父親說小珍今年十七歲,初中畢業后一直在鎮上的一家紙箱廠上班,幾時廠里放長假了就回去一趟,先訂個婚。這可是好事。他幾個晚上都沒睡著,但后來想自己攢的錢距離造一幢漂亮雄偉的房子還差一截,離以后的幸福生活那是差得遠了,他尋思著能不能再找一份工作,反正他的身體一級棒。

B

休息日終于到了。

外來勞動力市場是民工的家園,那里,各種各樣的信息貼在墻上,各種各樣的生活在等待著他們,各種各樣的結局也將由他們書寫。市場外面停了幾輛小面包,車主們搖下窗玻璃,顯得神秘地向外張望。那些民工如同貓聞到腥般湊了上去,隔著窗詢問工作情況。這一部分民工基本是普工,年齡大都在四十上下,不像稍年輕的那些,他們有比較實用的證書,像水電工、管道工、建筑工,他們不愁找不到工作,也更容易融入城里的生活。

丁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這兒找的。他記得那天是個雨天,他抱著被褥有些哆嗦。他不像別人那樣很會湊熱鬧,當時他就站在某塊廣告牌的下面,像一家雜貨店里掛著的魚干。天快黑的時候,有個男人朝他招招手,他過去后,男人一邊挖鼻孔,一邊說有外出務工證嗎?他點點頭。男人并沒有看他的證件,而是把一團黑乎乎的鼻屎彈掉后說廠里需要招三個打包工,愿不愿意去。他馬上說愿意。

現在,丁通發現人依舊跟以前一樣多,只不過女人也多了,好像夫妻倆都來了。女人往往顯得茫然,似乎有些后悔離開熟悉的家鄉。但是很少有人被幸運地招走,因為現在全球金融危機。況且現在也不是招工的季節。招工的旺季一般集中在年前年后。年前,大批民工千里奔波返鄉,一些崗位空缺;年后,大批民工千里輾轉返城,各個廠、公司也開始了新的一年。有個民工大聲地跟一個老板模樣的人自我介紹,他說我什么活都能干,掃地抹桌,砌磚抹灰,手提肩擔,殺豬打狗,我年輕有的是力氣。男人不屑地說我們需要的是技術工,最好是有上崗證的,否則我還得花一筆錢送你去培訓,犯不著。民工自言自語說要啥證呢?要啥證呢?身體卻在不引人注意地顫抖。男人把嘴里的煙頭扔掉,顧自走開了。丁通心里感到一絲幸運,打包工是個沒多少技術的工種,這就決定工資不高,他已經參加了勞動局舉辦的電焊工培訓班,是趁每個月三天的休息日去學習的,就在兩天前他拿到了實打實的上崗證。現在,證書在他的懷里像銀行存折一樣讓人舒心。他的理想是找一份電焊工的工作,電焊工工資高,待遇好,戴著一個面具操作,點點閃閃就成了。

一直到了下午三點,丁通沒有找到他的第三份工作。他有些猶豫,一天的時間已經排得滿滿的了,如果再有第三份工作,除非是在夜里,在十二點至三四點之間,這樣他每天至少可以睡上三四個鐘頭。辛苦不要緊,只要有錢賺。然而,一本電焊工上崗證無法確保他能在這個時間段有工作可找。他無奈地走近那面墻,上面貼滿了各種招工信息,之前,他不愿意擠到那兒去,人太多了什么氣味都有。現在,那兒人少了許多,只留下一些煙頭在地上,像是某個會議剛剛結束。他邊看邊走,發現這上面的信息大都是招服務員:小飯店服務員、小旅館服務員,洗澡中心服務員,大都要求女性,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偶爾也有招男服務員的,卻要求比較高,高中文化程度、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身體健康,最好是部隊退伍的……似乎是在招聘保鏢。

當丁通走到墻的最西邊時,突然看到了一條信息:

本公司因業務需要,需要招聘兩名男服務生,無須工作經驗,無須學歷,無須特長,只要身體健壯、長相英俊(無腋臭)即可,錄用后,工作時間自主決定……

丁通心中一喜,覺得這簡直就是為自己準備了,他身體健壯,長得也帥,而且沒有腋臭——村里人叫狐臭。他馬上抄下電話號碼,跑到附近的公用電話亭。

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她說:對不起,我們已經招到人了。

丁通著急地說:你們的每一個條件我都符合,而且我還有電焊工上崗證,我的身體很棒,從來沒有生過病的。

女人猶豫了一下說:你身高多少?

丁通大聲說:一米八。

女人說:好吧,你過來面試一下。

面試的地點是悅來酒店的大堂。當時,大堂里擠滿了人,吵吵鬧鬧的,好像是一批外地游客與導游發生了爭執,雙方各執一詞。那個嬌小的女導游以一對幾十人,中氣十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她后來甚至像條鯉魚一樣跳了起來,大聲說,大不了一起死。游客們都被她這突然一跳嚇住了,他們罵罵咧咧地,卻也是悻悻地擠向電梯。丁通看著女導游,覺得她就像一只母老虎。他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聽到了她嘴里罵道:姑奶奶上次在華山已經死過一回了,還怕個屁。

顯然,面試的考官還未來到。而大堂已經變得安靜,盡管是白天,燈光卻像流星一樣使人有些夜晚的感覺。服務臺里的幾位小姐中有一位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櫻桃小嘴也嚇人。她身后墻上的幾口鐘——北京、紐約、倫敦、巴黎、東京時間悄無聲息地行走著。

丁通接到電話的那會,正好是北京時間下午四點整。有一個準備住店的大胖子正在跟剛才打哈欠的小姐調笑,好像他愿意就這樣站著把光陰虛度。他立馬從真皮沙發上躍了起來,然后說:好!好!好!他快步走向電梯。

在按了514房間的門鈴后,一個聲音說:請進。

女人很漂亮,一只紅色的包就擱在床上。女人打量了一下丁通說:先做30個俯臥撐。

丁通便趴下身子,一口氣就做了30個,氣不喘臉不紅。

女人說:張嘴。

一口雪白的牙齒,無口臭。

女人說:原地跳30下……

女人說:把上衣脫掉,舉起雙臂……

女人說:把褲子拉下。

丁通愣住了,這多么像前年他當兵參加體檢時的情景,但是他還是把長褲脫下了。

女人說:內褲拉下。

丁通說:這……這……他的臉漲得通紅,長大以后,他還從來沒有在女人面前脫得凈光。這要干什么呀?

女人說:這是我們面試最重要的一環,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丁通忙說:我愿意,我愿意。他一閉眼就拉下了,他全身涼嗖嗖的,好像旁邊有臺電扇在上班。

女人好像是在踱步,然后又像是在包里掏東西,反正過了有一會兒她才說:祝賀你通過面試了,什么時候上班我會通知你的。

丁通走之前,小心翼翼地問:請問具體是什么工作?

女人笑著說:當然是好工作了,時間短,效率高,賺錢多。

下了電梯,在大堂的沙發上斜著身子的丁通,瞇著眼睛聽了一會兒音樂,反正不花錢,享受享受。他來城里快三年了,一次也沒有進過這種檔次的飯店。

吹著口哨回到租房的那一刻,丁通心里就像灌滿了糖水,從明天開始他有了第三份工作,意味著他的銀行存折上將會出現興奮的數字……

鬧鐘很響亮。

每天晚上,丁通都把發條上得緊緊的,直到擰不動為止。他害怕遲到。按照廠里的規定:遲到一次扣50元,遲到三次以上便走人。丁通跳下床。窗外,整個城市灰蒙蒙的像涂了一層顏料,不像早晨,更像傍晚。

丁通飛快地下樓,在3樓他與一個女人擦肩而過。就是昨天傍晚的那個女人,她的香水氣味特別濃郁,仿佛她就是從香水缸里爬出來的。現在,女人長發飄飄,左手拿著一瓶牛奶。很明顯,這是新來的房客。在這幢樓里的每一個房客丁通都認識,盡管以前他每個月三天的休息日基本上都在睡大覺,以彌補睡眠的不足,然而,他還是會參加房客們組織的一些小活動,比如打撲克,偶爾也下一副軍棋。幾乎沒有人會下象棋,象棋要動腦子,軍棋的殺來殺去比較過癮,尤其是炸彈炸掉對方司令的那一刻,幾乎每一個參加的房客都會興奮大叫。而這陣子他比較忙,考電焊工上崗證、找第三份工作都很費時間。

他還不知道新搬進了一個房客,而且還是一個香水濃郁的女人。

C

打包間里堆滿了衣服,層層疊疊,紙箱都靠墻堆著,同樣的層層疊疊。墻上,貼著“禁止吸煙”的標識,不過被人撕了一角,紅色圓形已成半圓。

丁通的工作就是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紙箱里,然后封口,然后將紙箱扛到儲藏間,汽車一來便搬運上車。整個工作似乎毫無技術可言,純粹是體力活。然而丁通并不這么認為。因為打包工也有熟練工與非熟練工之分,熟練工的好處在于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任務數,然后增加額外數,每增加一件額外數就可以多拿一毛錢。

一共有8個打包工,其中4個是做夜班的,而丁通他們是做白班的。做夜班雖然有補貼,但是累人,有時候說不定要干到天亮。本來,丁通要求白班夜班一起連著干的,可是廠里不同意,說是哪天被勞動局查到,要被罰款的,得不償失。白班的打包工是3男1女。女的打包工叫李勝男,她比丁通先來,資格最老,她說廠里的人她幾乎都認識,但丁通認為她完全吹牛。人如其名,她長得五大三粗,雙手特別大,一把下去一只籃球便在手中了。李勝男的老家在西部,她多次跟丁通他們說那地方,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漫漫黃沙。因為她一直沒有生育,在老家的老公每天對她拳打腳踢,像使喚一頭牛一樣使喚她,她忍無可忍,只好逃了出來。有時候,她會偶爾地說起她老公,但每次都是兩眼通紅,也只有那個時候她才像個女人。

另外兩個打包工是一對兄弟,哥哥叫大祥,弟弟叫小祥。他們跟丁通一塊兒來的,平時不愛說話,就知道埋頭打包,好像他們生來就是打包工。大祥的臉上有一道傷疤,就在右眼下面,吃飯時傷疤會微微抽動,仿佛一條爬動的蟲子。弟弟的左手則多了一個手指,這多余的一個手指就長在大拇指上,看上去好像種了一顆豆子似的,但這并不影響他打包的速度。在4人中,他的速度最快。

丁通覺得打包很是消耗氣力,并不是消耗在搬運上,而是消耗在封口上。封口似乎是一件很輕松的事,用膠帶紙一對,接著一粘,就成了。然而廠里對封口要求特別高。以前因為封口不嚴實的緣故,曾經有裝卸工從紙箱里偷衣服,導致客戶要求索賠,不是以一賠一,而是以一賠十,這是合同上寫明了的。但是,小祥的封口卻相當迅速,往往,丁通就是在封口上輸給小祥的。李勝男的封口比丁通更慢,她每次都小心翼翼,好像是在封她老公的口。

到了傍晚下班的時候,大祥小祥兄弟馬上走掉了,他們共用一輛自行車,輪胎每天都好像是癟的,只有鋼圈賣力地發出聲響。丁通私下認為,走得如此匆忙的大祥兄弟一定也兼著另一份工作,也許是搬運工,看他們蹬自行車的樣子,有的是力氣。他有些好奇,但是大祥兄弟卻一直沒有提起過任何關于他們在廠之外的事情,完全的守口如瓶。有時候,遇上偶爾的幾分鐘空閑,丁通會跟李勝男說上一會兒的話,話題往往是李勝男提起的,她總是抱怨她的房東有點好色,每天晚上糾纏她。丁通覺得她在睜眼說瞎話,就她那個樣子,哪個男人會感興趣?除非那個男人是個傻子。丁通偶爾也說一點自己的事,基本上都是以前村里發生的,像一只母雞突然生下一枚很特別的蛋,王家的狗跟李家的狗因為一根骨頭咬架,不可開交,最后狗的主人也加入進來了等等,他每次說起村里的事時覺得心頭有點兒甜。他從來沒有說過他在小超市兼職當保安的事。他們說話的時候,大祥兄弟從不插嘴,他們各干各的,就像一對機器人。好幾次,丁通想跟大祥兄弟搭訕,大祥似乎想說點什么,但小祥用異樣的眼光盯了他后,大祥的嘴巴便突然緊閉,一點縫隙也沒有了。

有一天上午,丁通發現李勝男沒有來上班,一直到了下午,她依舊沒有來。他想問問大祥兄弟,她是怎么了?因為李勝男跟大祥兄弟住得比較近,這是李勝男說的,她說有一天她看到大祥兄弟進了一幢樓,這幢樓與她租住的那幢樓相距不遠,可以算得上鄰居了。然而,埋頭打包的大祥兄弟并沒有表現出一絲驚異。盡管,這是李勝男第一次沒來上班。

第二天,李勝男來了,她默默無語地打包,但力氣好像小了點,尤其是搬運的時候,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差點被一個包砸著。廠辦的人搖搖晃晃來通知她,因為她沒有請假,扣50元。李勝男辯解著說身體不舒服,我是女人嘛,女人跟男人不一樣,每個月都有月經的。廠辦的人打著哈欠說廠里有規定的,反正一切按規定辦事,女人男人都是人,你看看大祥兄弟,他們從來都沒什么費話的,只知道干活。大祥臉上浮上一陣得意,甚至吹了半個口哨,還有半個是被小祥的目光制止的。李勝男望著廠辦的人離開,然后狠命地跺了一腳。這一整天,李勝男都不開心,好幾次都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下班前,丁通伸伸腰,望著漸漸消失的大祥兄弟的背影,覺得他們一點也不近人情,怎么說大家都算是同事了,怎么能這么幸災樂禍呢?他推著自行車,若有所思地出了鐵門。回頭時發現傳達室的老頭正在翻閱一本封面性感女人的地攤雜志,他的神情如癡如醉。

李勝男在前面的小攤上吃豆腐干,她的樣子好像很饑餓,一口就將一塊豆腐干吞下去了。她發現了丁通,朝他招招手。丁通猶豫了一下,便騎了過去。李勝男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然后拿了一串豆腐干遞給丁通:吃。

丁通說:我不吃豆腐干。

李勝男一邊嚼著嘴里的豆腐干,一邊對小攤主說:換成年糕片。

丁通說:我也不吃年糕片。

李勝男使勁地咽下,然后吃驚地看著丁通,似乎他是個陌生人。

丁通騎上車說:我走了。他騎得很快,簡直像一陣風。在打包間,他有時候會跟李勝男說話,那只是解解乏,打破一下沉悶而已,事實上他并不愿意跟李勝男接觸太多,他總覺得她身上隱約有一股臭味,就像她口袋里揣著一只死老鼠似的。而且,他覺得李勝男的嘴太饞,每天下班了便奔向小攤,像個餓死鬼一樣死吃,她每個月的工資扣掉房租與伙食費,所剩無幾了。她根本就是一個不會打算生活的女人。

回到租房樓下,他順便把樓下買的盒飯拎了上去。他一直吃盒飯,基本上都是青菜、豆芽,個把星期才吃一塊大排。并非他不愛吃肉,他記得吃肉簡直是一種享受,每次吃大排時,他連骨頭都舔一遍的,有一次他差點用手電把骨頭砸開。主要是貪便宜。現在一個盒飯4元錢,不算便宜了。他給自己定的標準是一天伙食費不超過8元。他已經做到了,每天早上一包1元多的方便面,只有在休息日那天他才去下面的小吃店吃一碗油渣面,中午在廠里的食堂吃盒飯,每餐交2元,晚上基本上是4元的盒飯。而且,方便面還是從他當保安的小超市整箱買的,屬進貨價。就是8元的標準,他也覺得有些吃不消,他曾經想跟房東拉拉關系的,每月房租減掉50元,可是該死的房東平時跟他關系好像不錯,一說到錢的事就變得十分精明了,就六親不認了。

現在,丁通有了第三份工作,盡管他還沒有上班,但是不言而喻,有工作就有工資,這是一道等式。對這一份勝過保鏢有點兒神秘的工作,丁通滿心向往,在城里生活快三年了,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在城里,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會發生。半年前,聽說一個瞎子去買體育彩票,就買了一注他當年瞎掉眼睛那一年那一天的這個號碼,居然中了500萬大獎,成了全城最富有的瞎子。三個月前,聽說一個民工救了一個落水兒童,被政府安排進了環衛所,成了一名正式職工,從此,養老保險金、失業保險金、住房公積金這“三金”都有了。就在一個月前,聽說一個建筑工地的民工晚上在挖土時居然挖出了一個完整的陶罐,經文物專家鑒定,是一件重要文物,那個民工因此得到了五萬元的獎勵……這一切,村里都不會發生,甚至永遠也不會發生。村里就像一個透明的玻璃瓶,一清二楚。

D

等待是痛苦的。丁通為第三份神秘的工作很有些睡不好,他一遍遍地回憶以前的那些細節,然后一遍遍地猜測,會是什么工作呢?會不會是間諜?他嚇了一跳,他可不能當間諜,間諜就是叛徒,以前在村里看過電影,叛徒沒有好下場的。有時候,他也想問問李勝男,雖說她不是文化人,可是畢竟她比他懂得多,他幾乎沒有別的朋友了。同住一幢樓的房客們平時嘻嘻哈哈,好像哥們一樣,可是一碰到事情,就有些不一樣了。他曾經聽到一個房客的女人哭訴,說她男人有一天突然病了,家里沒有錢,向平時常來他們家喝酒的幾個房客借錢,沒一個愿意借給她的。大家賺錢都不容易,每月工資除各種開銷外,至少得存一點在銀行里,要不每月寄一點回家,否則一年到頭兩手空空。

那天晚上,丁通終于接到了電話。就是第三份工作的電話,是上次面試他的女人打來的,她說剛從國外回來的公司總經理要見他一面,總經理工作很忙的,日理萬機,會見結束就要飛往北京參加一個重要會議,請他于凌晨一點到國際酒店大廳等。

丁通其實睡著了,白天他太累了,因為廠里要趕一批貨,他的手裂了一個口子,血流了許多,最后還是李勝男拿衛生紙給他裹上的。下班后,他買了一塊創口貼。小超市老板見他手上有一塊創口貼,小心翼翼地問他是不是被刀子割了,然后送給他五個創口貼,說盡量少碰水,否則會感染的。手機的鳴叫特別清脆,把熟睡中的丁通狠狠地驚了一下。他揉著眼睛,頭暈乎乎的。他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本來,他新買的手機在晚上一律是關機的,因為他怕接收到亂七八糟的電話,這都是要錢的。就是平時上班,他也把手機關掉的,只有在傍晚下班之后到去小超市上班的這會兒工夫,他才開機。可是自從有了第三份工作,他的手機不敢關了,說不準哪個時候公司就派給他活了,而這直接關系到他的收入。

丁通趕到國際酒店是在二十分鐘之后,他穿得相當整齊,那套服裝市場買來的西服也穿上了,還系了一條粉紅色的領帶,皮鞋雖然是舊的,但擦了油之后也顯得有些锃亮,仿佛能印出他的臉來。他覺得這般隆重裝束就跟別人結婚似的。國際酒店的大廳真的很大,如果把它比喻成一個足球場,也不為過。環顧四周后,丁通覺得自己突然踏進了一個金碧輝煌的皇宮,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搓著手。

很快,上次面試他的那個女人迎了過來,她穿得比較少,按城里人的說法有點露點,她笑嘻嘻地說:來了?

丁通使勁地點頭,手有些猶豫地伸著,不知道該不該握住女人白皙的手。后來他想自己手上有傷,還是免了算了。

女人說:跟我來。

大廳一角的一張藤椅上,坐著的男人吸著煙,正在打電話,一只碩大的公文包擱在桌子上,鼓鼓實實。他對著電話說我馬上就要去北京開會了,合作的事就交給我的辦公室主任李主任了,由她跟你談,不就500萬嗎?沒事,明天我就讓李主任打給你……丁通的心顫抖得很是厲害,渾身冒汗,500萬在總經理的嘴里就跟5毛錢似的,給這樣實力雄厚的公司干,有奔頭。

總經理合了手機后,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丁通,然后說:坐吧。丁通有些拘謹地坐了下來。總經理說:我們的工作是很辛苦的。丁通連忙說苦一點不要緊。總經理大拇指一豎說:這話說得好,年輕人嘛,是要吃得起苦,有句俗話說得好,叫什么來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肯吃苦的人,將來才有大出息。

這時,李主任替丁通叫的綠茶也上了。丁通捧著茶杯,就像捧著一只金元寶似的。總經理抬腕看了一下表,打了個哈欠說:你們接著談,我得去機場了。說完,便提起鼓鼓的包,立了起來。

李主任送走總經理后,回到了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然后問:丁先生,上次我忘了問你一些情況,你應該沒有成家吧?

丁通點點頭。

李主任又說:你在城里應該沒有親戚吧?

丁通接著點頭。

李主任說:那好,我們簽訂一份招工合同,這樣,對你的今后生活也有個保障,要是我們公司不依合同辦,你可以去勞動局告我們,可以獲得補償的,要是你違反公司的規定,我們也要索賠的。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公司是正規大公司,絕對不會坑害我們的員工。

丁通看了一下合同,覺得很好,就跟招工信息上說得一模一樣,他毫不猶豫地簽了名。

李主任說:合同上也寫明了,我們的工作時間是隨機的,也就是說不知道哪一個晚上就有事,你得隨叫隨到。

丁通拼命地點頭。

李主任說:丁先生,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同事了。她給了丁通一個燦爛的笑臉。

丁通心中一動。

李主任說:按照我們公司的規矩,先預支一筆福利費。說著,她從包里拿出一只信封。

丁通不敢接,這樣就有福利好拿,像個活生生的美夢。

李主任說:拿著。

從國際酒店出來,丁通心中就像長了一雙翅膀,夜晚如此的迷人。這也是他到城里來的第一個響亮的激動無比的夜晚,他遭遇了貴人,按照村里一些老年人的說法,他這一輩子必須得靠貴人提攜才能出人頭地,而李主任,不,總經理就是他的貴人。他褲兜里的手緊緊地捏著信封,雖然他不知道這里面到底有多少,但是,哪怕就是一百元,他認為都好,有了這樣一個實力雄厚、出手大方的公司作靠山,他以后的日子一定陽光明媚了。他要好好干,努力干,拼命干。路上,他不愿意騎車回家,他要快樂一點點延續。他推著自行車,一步一步地走著。此時的街道一片寂靜,零星的人與零星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不是走在夢境里。

進了房間,把燈打亮,丁通一下就撲在了床上。他雙手枕頭仰望一成不變的天花板,心里的激動并未降溫,他對自己說,丁通,從今天開始,好日子一下跳到面前了,你要抓住機會,一點也不能松手。激動像波浪一樣,一陣陣地沖擊著他。好一會兒后,他小心翼翼地掏出皺巴巴的信封,開始顫抖地數錢,一共有800元,這是一個吉利的數字。他開始盤算自己的總收入,打包工一月1000元,小超市保安一月600元,現在加上這800元,一共是2400元,扣掉每月的房租、伙食費400元,每月結余2000元,那么,一年下來就是24000元。如果他干上十年,那就是240000元,天哪,這筆錢要是帶到村里去,就是村里的首富了。首富意味著什么?那就是村長見了他得叫他財神爺,那就是村里的姑娘見了他得向他獻美麗,那就是他家可以造最氣派的房子,那就是他的每一天都生活在贊嘆聲中,那就是他以后的孩子是村里最有錢的孩子……

丁通不停地做夢……他成了村里的英雄,成了致富模范,他胸戴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在村道上耀武揚威地走著……他開了一家小超市,就在村口,祝賀的鞭炮聲一陣陣地……他家的新房子造好了,外墻貼著紅色的墻磚,室內各種家電齊全,豪華的吊燈射出明亮的光……父親樂滋滋地抽煙,而母親的臉上洋溢著喜人的紅,她不停地招呼村里人……

早上醒來,丁通的兩眼紅腫。他被無數個重疊的夢攪得幾乎一夜未眠,美好生活像個妖魔鬼怪一樣在他眼前來回晃動。

中午吃飯的時候,丁通有點兒頭暈,老覺得快餐盒里的青菜變成了大排。他有些后悔,昨晚上沒睡好,今天打包就顯得沒精神,身體對于他來說是最大的本錢,他可不敢上醫院,上一趟醫院他一個月就白干了。

李勝男注意到他了:丁通,你昨晚上干嘛了?

丁通說:沒干嘛。

李勝男想了想便說:是不是找了女朋友?她顯得有些曖昧,好像她昨天就躲在丁通床下似的。

丁通愣了一下,心想李勝男盡瞎說,他要是有女朋友才不會這樣呢。但是他沒有回答,李勝男一定是把他想象成別的民工了,李勝男就是李勝男,眼里就那么點貨,他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為生計拼命的民工,而是一個有著遠大理想的民工。一想到這兒,他的勁頭又來了,搞得旁邊的小祥吃了一驚,突然手忙腳亂。

下午,因為停電,打包間變得空閑下來。廠辦通知,二個小時后電會來的,大家不要離開崗位。廠里也沒地方好逛,就都呆在原位放松一下。二樓是制衣車間,那群平時臉上幾乎沒表情的女孩們在打包間前的空地上嘻嘻哈哈,她們的目光時不時投向丁通他們。像這樣的日子在一年之中少之又少。丁通有些害羞,他垂著頭想心事。

李勝男好像有點不好高興,她對那群女孩明顯沒好感,尤其是在她的地盤里這樣肆無忌憚十分不滿。她對丁通說:一群發騷的小丫。她甚至站在了丁通身前,擋住了她們的視線。丁通望著李勝男肥大的屁股,覺得她有些毛病。他站起來,換了一個位置坐下了。大祥與小祥則像木頭人一樣,愣愣地看著墻上滴滴噠噠走著的鐘。他們的姿勢也很奇怪,好像一有動靜就可以立馬奔跑的樣子。

說實在的,丁通根本就沒注意過二樓上的那群女孩。她們就像一群隱身人,每天在車間垂著頭,與馬達聲為伴,不知白天黑夜。相比打包工,她們算是標準的技術工了,廠里的老板給她們安排了宿舍,吃住全在廠里,聽說只有難得的休息日,她們才會成群結隊去廠外買點生活必需品。

李勝男不知趣地又湊了過來。或許在她的眼里,丁通長得很帥,應該有個女朋友了。上次,她說她想給丁通做介紹的,她的一個老鄉就在隔壁的廠里,長得不錯,對人也好,從來沒有找過對象,丁通要是有意,不妨約個時間認識一下。丁通知道,她純粹是逗自己玩的,要是真心介紹女朋友,依她的性格早就帶那女孩過來了。其實在丁通心里,小珍就是他的女朋友。他再干上幾年,就回去跟小珍結婚,或者什么時候就把小珍帶到城里來,共同生活,共同拼搏,他記得初中語文老師總說一句話:人生能有幾回搏。說得多好呀!

大祥突然怪笑一聲,然后把整個身體松馳下來,想要睡一覺,可是小祥咳嗽一聲后,大祥馬上回到原先的高度警惕狀態。

李勝男忍不住笑了,她笑得很開心,淚水都出來了。那群女孩被李勝男的笑聲吸引,她們變得安靜,然后齊齊望著這兒。有一個梳著一支辮子的女孩甚至走了過來,她站在打包間門口,貪婪地掃視打包間的一切。

李勝男說:喂,閑人免入。

女孩鼻孔里哼了一聲,然后輕聲說:男人婆。

李勝男一個健步上前,大聲說:你說什么?!

女孩也不甘示弱:你想干什么。她的雙手握成了拳頭。

李勝男拍了拍胸說:嘴巴放干凈點!

女孩也高聲說:你嘴巴放干凈點。這會兒工夫,那群女孩已經圍了過來,她們很有些團結就是力量的意思。李勝男回頭望了望打包間,大祥與小祥事不關己的樣子,丁通吃驚地看著她,身體卻一動也不動。李勝男一下就黯然了,她一聲不吭地垂下了頭。

這時,廠里有人大聲喊:電來了。那群女孩一下就散了,她們跑步離開的樣子有些混亂,有一個女孩還摔倒了,一只紅色發夾摔得粉碎。

當大祥與小祥專心致志打包時,李勝男把一大杯白開水喝了個凈光,咕嚕咕嚕的聲響特別響亮,好像在發泄她心中的憤恨。丁通覺得有點累又有點慚愧,他慢騰騰地打包,不時偷眼看李勝男。李勝男發了一會兒愣,然后望著他好一會兒,后來無聲地笑了。

傍晚下班的時候,李勝男突然說:丁通,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丁通停下腳步說:什么事?

李勝男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仿佛有些為難。

丁通甩甩頭說:快說呀。

李勝男說:我想你陪我回去一趟。

丁通愣住了,他看著李勝男,發現她的眼睛都紅了。

李勝男擦了一下鼻子說:我的房東糾纏我,我是個女人,我有點兒害怕。

丁通突然覺得渾身有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他得去看一看,李勝男的房東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這樣欺侮李勝男,也太不像話了,別以為城里人就可以隨便欺侮外地人。再說了,幫助一下李勝男也算是表達一點小小的歉意。他大聲說:我跟你走。

可是,一到了李勝男的樓下,丁通就有些后悔了。他發現李勝男的房東就站在門口,手臂粗壯得跟水桶似的。在上樓的那會,丁通覺得房東那老鷹似的目光就在自己背上啄著,這使得他不安。進了房間,真是亂,地上扔著褲衩,墻上掛著胸罩,被窩也是亂糟糟的,有一股真實的臭味。雖說李勝男是個女人,可房間里的樣子哪像個女人住的,比丁通的房間亂多了。李勝男顯得殷勤地泡茶,但是站在窗前的丁通心神不寧,他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果然,房東在門口站住了,他打量著丁通,好一會兒不說話。

李勝男對房東說:他是我男朋友,你死了這條心。丁通愣了一下,剛想辯白,房東已經下去了。丁通想要發火,李勝男今天的腦子一定進水了。但是,李勝男飛快地將門關上了,然后小聲說:我騙他的,好讓他死了這條心。李勝男在床沿坐下后,抹了一把眼淚說:我也是沒辦法。丁通被弄得哭笑不得。

下了樓的丁通再次遇見了房東。房東倚著門,并不說話,只是拿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好像他是剛從監獄里逃出來似的,隨時打算揪著他去派出所。

丁通回到自己的租樓下,撿了一張廣告紙,掃了兩眼扔掉后,上了樓,然后把手機開著了,他接到了一條短信息:“你要是感到孤獨,請撥……”丁通知道,這是騙錢的,要是回復了,以后每個月都會被莫名其妙地扣掉包租費。他新買手機的那會,買了100元話費,他打算用到年底的。他馬上把短信息刪掉了。

吃過晚飯,丁通洗了個臉,準備去小超市上班了。

E

但是,出事了。

后來,丁通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干嘛跟李勝男的房東你死我活的,這明顯就是雞蛋碰石頭,他居然會腦子發熱跟他打架,只有傻瓜才會那么干。說起來,這事全怨一條狗。丁通的自行車鏈條斷了,他便推著去修理鋪,附近時常打轉的一條狗居然朝他狂吠,他便罵了它幾句,接著,狗的主人突然出現了,居然是李勝男的房東。他呼喚著狗的名字,然后大聲罵丁通。

本來,丁通也不想跟他吵架,他還得去上班。上班才是大事。可偏偏這時候李勝男走過來了,她吃驚地問:丁通,怎么了?這一問就問出大問題了,房東惱火地說:看你這個樣子,不就是一個民工嗎?還想造我們的反了。丁通覺得這句話侮辱了自己,民工怎么了?!房東朝丁通吐了一口口水,正好吐在丁通的臉上。丁通扔掉自行車便沖了過去。然而,他哪是房東的對手。很快,在李勝男的哭叫聲中,丁通滿臉是血了。

盡管誰也沒撥打110,但丁通明白,從此他與李勝男的房東成了仇人。

到了小超市,丁通的鼻子還一直流血。他沒想到他的鼻子居然這么脆弱,簡直是蠟做的。盡管他用紙巾塞住了一個鼻孔,但鮮血依舊時不時地滲出來。小超市的張老板有些不放心,他幾次三番地看著丁通。丁通掩飾說跌了一跤。張老板卻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他之所以聘請丁通做保安,是因為有一天丁通幫他捉住了一個賊,那個賊把小超市的一瓶酒塞在褲腰上,恰好讓丁通發現了,丁通揪住了他,并且扭住了他的的臂。張老板是個膽小的男人,他也是外地來的,他從來不敢高聲說話,碰到蠻橫的顧客嚇得膽子都沒有了,他說不能得罪城里人的,城里人是地主,強龍都難壓地頭蛇,何況他根本就不是一條強龍。

下班的時候,張老板在門口踱了一會兒步,把手中的煙蒂扔掉后小聲地問丁通:你真的跌了一跤?

丁通說:我……

張老板緊張地說:丁通,做人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不要得罪人,寧可自己吃點虧,更不要跟人打架,那會死人的,我們是外地人,要本分守紀,要夾著尾巴做人。

丁通嗯嗯地點頭,然后走了。

令丁通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李勝男的房東居然也來到了小超市。他什么東西也不買,只是站在門口。像座鐵塔。張老板有些緊張,已經三次遞煙給他了,他接手后便扔掉了,然后用腳使勁地碾,把卷煙碾成一口黑痰似的。張老板的臉變得蒼白,他終于明白眼前的這個人是為丁通而來。一聲不吭的丁通心里就跟著了火一樣,他不知怎么辦才好。

小超市打烊的那會兒,房東才搖搖晃晃地跨出店門,嘴里哼著小調。他甚至很響亮地打他唿哨,他的那條狗便箭一般射了過來。他把中午吃剩的半個包子扔給它,然后摸摸它的頭,得勝歸朝般走了。

張老板一臉懊惱地對丁通說:昨天就是你跟他打架的?

丁通點點頭。

張老板嘆了口氣,不吭聲了。可是他的表情十分厭惡,仿佛在他的身邊有什么臭味似的。

丁通憤怒的是,李勝男的房東似乎腦子有病,現在他開始站在自己租房樓下,手里牽著那條該死的狗,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丁通一開始并不理會他,但是,他一旦去小超市,房東便跟著他去了,依舊像上次那樣站在小超市門口,什么話也不說,眼神足可以殺人。一些顧客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張老板的臉已經變了好幾種顏色了,他躲在貨架旁低頭吸煙,地上的煙蒂有一堆了。

終于有一天,張老板說:丁通,這陣子生意一落千丈,他不光晚上來,就是白天他也來,分別是來作弄我的,他是城里人,腰板硬,我拿他沒辦法……

丁通知道,他的第二份工作沒了。

丁通的情緒不太好,因為李勝男,他丟掉了小超市保安的工作。于是在打包的時候,他每次看到李勝男都有些郁悶。李勝男依舊跟以前一樣,有時候會跟丁通搭腔,但丁通不太愿意跟她說了,哪怕是搭訕一下都不愿意。

有一天,李勝男有些委屈地說:丁通,你怎么不跟我說話了?

丁通不吭聲。他覺得李勝男說這話一點道理也沒有,我為什么要跟你說話呢?愿不愿意跟你說話是我的事,我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

李勝男卻絲毫沒有覺察丁通的不滿,她滿心歡喜地說:我還得謝謝你,上次你去了我哪兒,現在他不來糾纏我了。

丁通心想他是不來糾纏你了,現在卻來糾纏我了,害得我丟掉了保安工作。一想到這兒,他覺得牙癢癢的,恨不得咬上一口才解氣。

李勝男說:他不糾纏我了,我也就不打算搬家了,本來我打算搬到你住的那幢樓里的,跟你做鄰居。我要請客,你跟大祥、小祥一塊兒來,再過五天就是我二十五歲的生日了。

丁通望了一眼大祥兄弟,發現他們依舊低著頭,像是聾子。尤其是小祥,臉上無一絲表情,跟墻壁一樣堅硬。

李勝男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高興地說:我到城里的那天我就想好了,過了二十五歲生日,我就再找個男人……

那天是個雨天,也是廠里的休息日。雨是半夜下的,很大,是一場完完全全的暴雨。丁通直到半夜依舊沒有睡著,他一直在想丟掉的第二份工作,這份工作不但輕松,而且旱澇保收,有時候,小超市張老板晚上還跟他一塊兒吃夜宵,盡管只是一包方便面或者一只面包,但畢竟可以填一下肚子。因為油水少,丁通在半夜常常覺得餓,很想吃點東西填填胃。

李勝男來到丁通的樓下大聲喊丁通。丁通正在睡覺,本來這一天也是小超市發工資的日子,但是現在卻沒有了,一分錢也沒有了,他一想著這事,就像被割了一塊肉似的。李勝男的喊叫他聽到了,但是他不愿意理她。她是罪魁禍首。可是沒過多久,李勝男居然上樓來了,她一間一間地敲門,然后問“丁通住哪兒”,房客們有的竊竊地笑了,他們看到李勝男穿著一件肥大的裙子,好像一個肥胖的廚娘。她的雨傘居然是粉紅色的,跟她的長相可一點不配。

丁通硬著頭皮開了門。

李勝男手一揮說:走,我請客,我們喝酒去。

丁通說:我不想去。

李勝男說:我帶你去見見我新找的男人。

丁通愣了一下,然后決定去看看。李勝男的對象會是一個怎么樣的男人呢?也許是個超級胖子。

下樓的時候,丁通問:大祥兄弟也去嗎?

李勝男點點頭,然后說:他們本來不愿意來的,可是后來他們又表示愿意來,我也搞不懂他們是怎么想的,他們總是神神道道的,好像從火星或土星來的。

丁通啞然一笑。

李勝男顯得很殷勤要給丁通打傘,丁通搖搖頭說不用了,他寧可被雨淋一身濕,也不愿跟李勝男同撐一把傘。

李勝男把丁通帶到星星飯店的時候,丁通傻掉了。他看到了李勝男的房東,他就坐在大祥的旁邊,而小祥則戴著一頂鴨舌帽,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的那根手指。丁通猶豫著坐了下來。李勝男的房東居然朝他微笑了一下,以示友好。他沒有帶狗來。

李勝男發號施令般說:菜都點好了?房東點點頭。李勝男便將臉轉向丁通說:丁通你說喝什么酒?

丁通醒來神地說:隨便。

李勝男想了想,便對房東說:就喝白酒,要59度的。房東利索地走開了。

丁通小聲地對李勝男說:你的新男人就是他?

李勝男點點頭,一副幸福的樣子。

丁通覺得腦袋轟地一聲,像被人砸了一悶棍。

大家喝完第一杯酒后,李勝男又開始對房東發號施令了,她說:他們都是我的兄弟,你以后要像待我一樣待他們。房東開心地點點頭,一張大臉燦爛無比。大祥兄弟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們像一對稻草人似的。丁通覺得腦子轉不過彎來,李勝男居然會跟房東……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且他跟房東現在是仇人,彼此都不好說話。

喝了一半,李勝男突然哭了,哭得異常傷心。房東慌得不得了,他把李勝男抱在懷里,就像哄小孩一樣哄著李勝男。他們這樣子,仿佛兩只大猩猩抱作一團。丁通覺得一陣反胃,差點吐了出來。李勝男渾然不覺,她真的已經變成一個女人了,她在房東懷里撒嬌。結果,這一頓飯就變味了,好像是專門來看表演的。大祥兄弟有些不安,他們站起又坐下,似乎準備逃離這兒。尤其是小祥,他突然有些神經質地抽搐,不知道是因為酒精的緣故,還是其他什么原因。

李勝男從房東懷里下來的那會兒,小祥與大祥悄無聲息地走掉了。這樣,剩下3個人了。房東在李勝男面前就像一條哈巴狗,一次次地向她獻媚,好像李勝男一聲令下,他就像會他的那條狗一樣疾利地射出去。

丁通獨自喝掉了一瓶酒,他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酒。他感覺舌頭像被什么東西扯住了,好多想說的話全部堵在那兒了。

李勝男嘆息一聲說:丁通,以前我做過夢,夢里跟你一起過日子,但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是一個結婚了的女人,長得也難看,不像個女人,我只想找一個喜歡我的男人,然后在城里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說到這兒,她用手指了一下房東說,他雖然是個傻子,可是他待我好,他答應好好待我,什么都聽我的,我想過了,有了一幢樓,靠房租過日子,我們兩個人也好過一輩子了。

丁通吃了一驚,大聲地蹦出一句:他是傻子?!

李勝男點點頭說:他小時候生過一場病,有時候清醒,有時候就傻了,他以前也有過一個女人,可是那個沒良心的女人把他的錢騙得一干二凈,差點沒把房子抵押出去,我們是同命相憐。

丁通一陣接一陣地頭暈,沒想到李勝男的房東,不,她的新男人居然是個傻子,李勝男會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一個傻子?他使勁地拍著自己的頭,覺得里面塞滿了石頭。

離開星星飯店的那會,丁通頭重腳輕,可心里明白得很,他醉了。李勝男表示出了對他的關懷,似乎只要他同意,她還可以拋掉傻子房東,從此跟他生活在一起。丁通擺擺手拒絕了,他現在只想睡一覺,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

回到租房,有個房客來叫丁通打牌。丁通說我喝醉了。他把房門關上,然后把唯一的小窗戶打開,任憑清冷的風吹進來,把整個房間都占領。他其實沒有睡意,一點也沒有,腦子更是清醒萬分。他心里很著急,李勝男傍上傻子房東了,以后的生活必定無憂了。而他呢,剛剛沒了第二份工作,第三份工作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拿出手機自言自語:手機呀手機,你快點響起來吧。

F

那天晚上,丁通的手機突然響了。李主任說:你馬上趕到國際酒店來。

丁通說:是!是!他馬上穿衣下床,摸著黑,跳著下樓。

在國際酒店的大廳,李主任抬腕看了一下表,然后對氣喘吁吁的丁通說:嗯,你動作很快。

丁通說:李主任,有什么任務?

李主任嚴肅地說:丁先生,公司的一個重要客人就住在國際酒店的818房間,我跟你一起上去。

丁通有些糊涂了,小聲地說:李主任,具體是什么任務,讓我干什么?

李主任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李主任按了818房間的門鈴,很快,一個聲音說:進來吧,門沒關。

丁通尾隨李主任進去了,他吃了一大驚,房間里居然是個女人,她穿著一條褲衩,戴著胸罩,一身肥肉像水一樣流動。女人并不回避他,輕巧地吐著煙圈,打量著丁通。

李主任說:叫吳總。

丁通連忙說:吳總。他把目光移開了。

吳總對李主任說:就他?李主任點點頭。吳總便躺在了床上,使勁地捶打了幾下頭,好像里面長著一條蟲子。

李主任走之前跟丁通是這樣交待的,她說吳總是公司的老客戶,丁通的任務就是陪伴吳總,無論她提出什么要求,都必須滿足她,都必須聽從她的指揮,讓他干啥就干啥。丁通一開始以為,吳總無非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聊聊天,到了這個年齡的女人,身體開始寬松,內心比較孤獨。雖然,丁通每天沒有時間像別的民工一樣去上網,網上聊天,網上戀愛,也沒有時間看電視,但是,李勝男卻是打包間的新聞中心,她上完廁所回來,便會講一些新鮮事。自從成為傻子房東的女人后,她變了許多,好像不說話心里難受。

后來,丁通才發現根本不是這回事。吳總把他壓在了身下,她像座沉重的大山。

事后,吳總給了丁通一疊錢,憑手感,遠遠超過800元。

這一夜特別漫長。丁通望著打著呼嚕的吳總,發現她身上的肉隨著她的呼嚕聲有節奏地顫動,這哪是一個人,分明是一堆肉。而他,就是被這堆肉給淹沒了的。站在窗前,看到城市街道寂靜無比,偶爾有女人站在路燈下,就像一棵移動的小樹。

清晨,丁通有些頭重腳輕地走出國際酒店,他想自己像做了個夢似的,稀哩糊涂地就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給了一堆肉。原來,他的工作就是專門負責打開女人的身體,進入女人身體,然后又離開女人的身體。

丁通恍恍惚惚,腦間不停地出現陌生的女人,她們個個兇神惡煞一般,要不就是陰險得意地笑……中午上廁所的時候,他檢查了自己的下身,跟平常一樣,沒有什么變化。他覺得不可能,便關上門又仔細地檢查了一番,還是沒有發現什么。他覺得有些失望。這時,大祥推門進來了,他望了驚慌失措的丁通一眼,返身就走,好像丁通是個神經病。

李勝男那天來得很遲,而且并不急于打包,而是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喝水。當廠辦的人出現的時候,李勝男說:你罰吧,我不在乎。廠辦的人有些吃驚地看著李勝男,好像她腦子有問題的。李勝男說:不就幾個小錢嗎。她繼續喝水。廠辦的人悻悻離開了。大祥與小祥兄弟則相互交換眼神,他們有些心神不寧,一會兒注意丁通,一會兒注意李勝男,仿佛丁通與李勝男都是形跡可疑的告密者。

丁通對李勝男的表現也有些吃驚,但心想李勝男遲早是要離開打包間的,便也不再想了。他回憶著昨晚的那個女人比李勝男還胖。他記得自己被壓住時,一點反抗力都沒有了,怎么會這樣?盡管打包間里聽不到男女之事,可是在村里,他時常會聽到一些傳聞,一般情況下,像這種事都是由男人說了算的,男人們說起這種事,個個精神振奮,好像個個成了暴發戶。而他居然一點主意也沒有,就像被綁著的一只羊,生死全由屠戶決定。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定是發生了變化,只是自己覺察不出而已。

李勝男居然還化妝了。拿一面小鏡子在打包間化妝,把嘴唇弄得紅通通的,跟猴子屁股似的。她不時朝丁通擠眉弄眼的,好像在勾引他。丁通看到她的血紅嘴唇就想起那個全身是肉的吳總,她的嘴唇曾經在自己的嘴上親過,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突然覺得惡心,便去了廁所。

他吃驚地發現,大祥居然也在廁所里像他一樣在檢查自己的下身,他們都驚叫了一聲,然后各自轉頭。丁通回到打包間,心想大祥原來也跟他一樣在干這第三份工作。過了一會兒,大祥也回到了打包間,他臉上顯得很愉快,那條傷疤也很溫順。接著,小祥也去了一趟廁所,他回來的時候一臉憤恨,一直用仇視的目光盯著大祥,使得大祥不敢正眼看他。

丁通心里的結漸漸地松開了,在城里,跟他一樣干這份工作的人應該不會少,說不定,他們早就干上了。他不再感到難為情,覺得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既然是工作,那總得有人干吧。

半個月后的一天,廠辦的人找丁通,說是了解情況,其實是問李勝男的情況。丁通據實說了。的確,這半個多月來,李勝男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她來打包間好像是來度假的,打包慢騰騰的,化妝可一點也不含糊,嘴唇每天都是血紅的。她存心就不想賺工資了。廠辦的人要丁通把李勝男這半個月的表現記下來,并許諾月底加他100元勞務費,丁通沒答應。他不想做奸細。后來廠辦的人把小祥叫去了,小祥回來后一直打量著丁通與李勝男,表情顯得特別放松。

李勝男說了好幾次要跟丁通介紹對象,出乎意料的是她介紹給丁通的居然是二樓的那個女孩,就是以前差點跟她打架的那個。她說那個女孩叫阿芳,為人正直大方,膽子大相貌好,是百里挑一的,并說由她出面約個時候讓丁通與阿芳聊一聊。丁通拒絕了。阿芳后來曾經下來過一趟,她一聲不吭地站在打包間門口望著丁通。丁通不敢望她,一直埋頭干活。阿芳后來跟李勝男說了一句:追我的人多的是。

就是這個阿芳,有一天居然跟大祥打了一架。那天中午休息,阿芳來到了打包間,她是二樓車間的組長,有一點小小的權力,她是來跟李勝男聊天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是再次考察丁通的。丁通那天肚子不舒服,來回跑廁所,他覺得整個人像是被排空了,雙腿軟綿綿的。他沮喪地坐在靠墻的位置,心想如果再這樣下去,他明天是不能上班了。大祥那天卻很意的樣子,之前廠辦的人跟他們說,下個休息日廠里會組織一次短途旅游,大祥幸運地列入名單了。他對丁通占了他的位置不滿,說你讓一讓,這是我的地方。丁通全身沒力氣,剛想歪歪斜斜站起來,阿芳說話了:他是個病人了。

大祥說:這是我的地盤。

阿芳:你得意個屁,不是去旅游嗎?還以為去北京中南海呀。

大祥說:關你屁事。

阿芳惱了,一下子就沖了上去,她扯住了大祥的頭發,然后兩人扭打在一起。誰也沒想到阿芳居然把大祥摔倒在地了。大祥起來后,不相信地摸著自己臉上的疤。神情慘然。阿芳說:我從小就學武的。

李勝男對阿芳是服服帖帖了,她像陣風一樣跑向二樓,大聲宣傳阿芳的功夫了得。當她回來時,手上全是水果、餅干、蜜餞等零食。她一邊往嘴里塞,一邊大聲說她見到的二樓景象。二樓是另一個世界,在李勝男含糊不清的話語中,丁通能感知二樓的不平常,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趁機跑上去大飽眼福了,他得思考阿芳與大祥打架之后的后果。從此以后,大祥無疑成為自己的“敵人”了,這讓他有點緊張,畢竟大祥后面還有一個更厲害的小祥。他始終認為,小祥比大祥厲害,要是阿芳跟小祥打架,肯定占不到便宜的。村里人說,狗叫不咬人,咬人狗不叫。

丁通不得不感謝一下阿芳,按照規矩,至少得請阿芳吃個飯。于是,他委托李勝男去跟阿芳約時間。沒想到的是,阿芳居然不愿意跟他交往了,李勝男把她的原話捎過來了:他太自私了,女孩子為他跟別人打架,他居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簡直不像個男人。丁通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仔細一想,阿芳說得沒錯,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好在李勝男并沒有像抓住別人短處的人一樣緊追不舍,她只是說:阿芳夠仗義的。

丁通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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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勝男已經不來上班了。顯然,她打算以后的日子就靠她房東的房租過日子了,打包工賺的是血汗錢,按照上夜班的幾個打包工的說法,賺的每一分錢都是在消耗我們的生命。尤其是幾個夜班的打包工,聽說其中一個已經住院了,得了胃癌晚期。李勝男能脫離這個苦海,那是她的幸運,以前她就說過,要是她長得漂亮,絕對不會在這兒干,每天吃飯店唱KTV睡賓館那才是人過的日子。

大祥兄弟依舊埋頭打包,就像一對木偶。

丁通也有一種想辭掉這份工作的念頭,拼死拼活干一個月,不如在陪吳總一夜。無論如何,這都是沒法比的。他也知道,在城里一些女孩子為了生存,出賣肉體。隔壁村里就有一個女孩,長得很漂亮,后來去城里打工,三年后珠光寶氣地返鄉,不僅造了新屋,而且還辦了一個小廠,引得周邊村的年輕人個個像著了火一樣。直到結婚后,好日子才算到了頭,男人每天打罵她,還逼著她喝他的尿,后來,她瘋了。可是他是個男的,男的做這種事就不是出賣。他想,一個月如果陪吳總幾個晚上,那么他的收入將是不得了,起碼一萬元。我的天,一年下來就可以抵上以前的四五年了。他想著,不知不覺停頓下來。

大祥突然說:丁通,你在想什么?他的臉有些討好的意思。

這可是破天荒的,丁通記得大祥從來沒跟自己打過招呼。尤其是上次打架事件后,大祥更是一副時不時想找他點麻煩的樣子,要不是小祥管著他,說不定丁通早挨揍了。丁通說:沒想什么。他趕緊忙著手里的活。

下班的時候,大祥顯得神秘地說:丁通,我想跟你談談。

丁通警惕地說:談什么?

大祥說:跟你說點事,星星飯店。

丁通點頭說:嗯。

自從不再去小超市當保安后,下班后的這長長一段時間,丁通有些寂寞,也有些想念村里,但是他寧可寫信也不愿意打電話,打電話太費錢了,打一個電話至少可以寄30封信。

他想大祥或許相跟他和好,畢竟,打包間少了李勝男之后,他與他們兄弟倆多少有種悲哀感,他們竟然不如一個丑女人。而且,他與大祥都有著“特殊情況”,只不過他們的服務對象不同,大祥是針對自己的,他是很多人說的“民工性饑渴”,沒有女人,只能自己解決。這個情況還是李勝男走之前跟他說的,她說大祥曾經想跟她發生關系的,但她沒同意,后來知道他時常在廁所里解決。而他的對象是一個個陌生的女人,她們是另一群性饑渴。

他慢慢踱到了星星飯店。大祥兄弟已經坐在那兒了,他們一副慷慨大方的樣子,點了許多菜,酒也放了好幾瓶。丁通覺得這樣太隆重了。

大祥笑著說:丁通,喝酒。他臉上的傷疤有些猙獰。小祥的手有些哆嗦,每次倒酒時,哆嗦得更厲害了。

大祥摸了一把臉說:丁通,你覺得我們應該一輩子干打包工?一輩子只能住在租住的小房間里嗎?

丁通苦笑一聲,然后說:誰愿意呀?可是沒辦法呀,又中不了彩票。

大祥沉默了一下,然后站起來,舉著酒杯說:兄弟你愿不愿意從今天開始改變生活?

丁通覺得大祥這會兒就像一個演講家,他也站了起來,由于小祥把他的酒杯倒得太滿,以致酒晃了出來,濕了手指,他說:做夢都想。

大祥高興地一仰脖說:好,干杯。

丁通把一杯酒灌下去后,覺得胃一陣抽搐,他連忙挾了幾筷菜,像個餓死鬼一樣塞進嘴里。

也許由于這滿滿一杯酒的緣故,大祥在丁通眼中變得像個陌生人似的,他不停地說話,似乎憋了很久了。小祥則有些不安地看著大祥,仿佛所有的秘密都將從大祥的嘴里流出,大祥油乎乎的嘴就是一條河流。大祥絲毫沒有說到他與小祥的一些事,他一直在說廠里的事,確切點說,是在說老板的事。大祥對老板所有的情況都了解,包括住在哪兒,兒子在哪兒讀書,老婆在哪個單位上班,而且老板在外面還有一個窩,野窩在哪個小區,哪一幢,哪一室,女的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總之,如果老板現在就在旁邊坐著,保不準會一身冷汗地跳起來。

丁通不理解的是,大祥為何要把老板的情況了解得這么透,就是找對象也沒有必要調查得這么明白。他看著大祥,發現他已經閉上了嘴,頭輕輕地搖晃著,仿佛得意非凡的樣子。

臭美!丁通說:大祥,你對李勝男也了解得這么清楚嗎?

大祥張嘴就說:臭婊子,說她的事掃興。

丁通便不說話了。他覺得大祥的腦子有病,老板的事是老板的事,有這閑工夫去想別人的事,倒不如花點時間再找份新工作。這么一想,他覺得有了一種優越感。

小祥顯然有些失望,他站起來仔細地看了丁通一眼,然后跟大祥說:我想睡覺了,明天還得打包,他娘的沒日沒夜的打包。

接下來,喝酒就顯得沒有多少味道了。

丁通回到房間的那會,肚子里的酒像一桶水一樣,晃蕩晃蕩,他的頭也有些暈。但是他依舊記得,他與大祥兄弟分手的時候,大祥兄弟回歸到了以前的稻草人模樣,他們匆匆地消失在人群中。

第二天上班時,丁通發現大祥的臉上新增了一條傷痕,就在額頭部位,而小祥的手臂上也有一條傷痕。他們似乎打架了,兩個人的目光都有些兇狠,尤其是小祥,會不時地咬一下牙齒。他們沉默無語地工作著。丁通想跟他們聊一聊,就昨晚的那個話題,他覺得像大祥這樣的人應該去廠辦公室上班,或者去勞動人事科,把每個工人的情況都摸得一清二楚,老板不發紅包才怪。但是,大祥兄弟一直沒有拿眼睛看他,意思也很明白了,他們之間終歸沒有話說。

想不到的是,李勝男卻是來了。她看上去精神很好,隱約還有一股香水味,皮鞋是新的,腕上的表也是新的,而且肩包一看就是真皮的。李勝男說:我到廠里來結算一下工資,馬上就走。

丁通說:日子過得不錯呀。

李勝男笑笑,然后說:兩個月后我們要去旅游了,我做夢都想去香格里拉,這一回總算實現我多年的夢想了。

丁通啞然無語,心里微微有些酸楚。

李勝男走之前,又跟他們三人打了招呼,她的目光在丁通身上停留了好久,似乎想有話說,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地走了。

丁通發現,大祥兄弟似乎對李勝男懷有強烈的敵意,他們不跟她說一句話,甚至連頭也不愿抬一下。丁通突然覺得那晚上他們請他吃飯,最后卻沒有說什么事,不會無緣無故請他吃飯的,一定是有什么事,只是,后來他們不說罷了。丁通一想到這兒,心里就像塞了一枚堅果,總不是滋味,他不想白吃人家的,如果他們不愿意跟他說,那么,他必須得回請他們一頓,否則,他會被他們看輕的。但是,他又有些舍不得花錢。他先去星星飯店問了一下菜的價格,然后跟周邊的小飯店作了比較,結果,星星飯店便宜,怪不得以前李勝男也在星星飯店請客。他決定再過三天,他也請一下大祥兄弟,隨便將李勝男也捎上,這樣他就不欠人家的了。

樓里的那個房客為什么要跳樓,沒有人說得清楚。但是,他確實是跳樓了,而且明明白白地躺在地上,從此與這個世界告別了。那個早晨,丁通被一聲嘈雜聲驚醒,他揉揉眼睛,把余下的半個夢塞給了逝去的光陰,然后推開窗戶。樓前地上躺著一個人。旁邊圍著一串人。他一個激靈趕緊下樓。這時候,110也趕到了,他們馬上拉起了警戒線。緊接著又一輛警車呼嘯而來。跳下車的警察利索地拍照,用皮尺丈量……

死者是住在四樓的,他獨自一人租住那個房間。禿頂越加厲害的房東斷斷續續地跟警察說著,他的腦門上全是汗水,甚至有種想哭的表情。這跟以前他來收房租時的趾高氣揚有著天壤之別。警察在晚上繼續來調查,所有的房客都一一詢問了。當問到丁通時,他說:我不認識他。警察點點頭,然后說:他有吸毒史的,你見過他吸毒嗎?丁通搖搖頭說:我不吸煙的。警察點點頭,然后遞給他一張名片說:我是這兒的片警,有麻煩事找我。

晚上,樓里顯得特別安靜。房東已經將所有的樓道燈燈泡換了一遍,他還是很心疼這筆額外的支出,所以他的臉有些鐵青。順便,他也來敲丁通的門。他用手摸了一下光腦門說:不能吸毒,不能嫖娼,不能賭博,不能殺人放火,不能偷盜……他后來居然說:不能昧著良心賺錢。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丁通瞪大了眼睛。房東拍拍腦門說:我像是在做夢一樣。然后無精打采地走了。

丁通躺在床上發愣。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呀,他為什么要跳樓呢?他回憶起村里人的死,他們總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們很想活的,他們不會從自己家的樓頂上跳下來,他們寧可跳進池塘,喝下農藥,也不愿意從自己造的房子上跳下來。曾經活在他記憶中的現在都已死去的村里人的臉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在他眼前浮現,他們大多是病死的,他們嘴張得大大的,似乎想說一句同樣的話:我們要活下去。

你活下去真的有這么難嗎?他想是問死者,又想是問自己。他慢慢地進入了夢境。

H

丁通收到父親的信,父親在信里說,再過四個月就要過年了,到時回家跟小珍先訂婚,村里人訂婚都很早的,訂了婚就算是把姻緣說定了,再過三五年就可以結婚辦喜酒了。丁通把小珍的照片拿了出來,真不錯,跟城里的姑娘比一點也不賴,如果穿上城里姑娘的時裝,再好好地化妝,就跟一個電視明星似的。但是小珍畢竟是一個村里姑娘,漂亮是讓男人動心的,但光漂亮也不能當飯吃,還得有錢過日子。他已經被一座大山壓過了,就那么一回事,呼哧呼哧出一身力,流一身汗,累得不行。如果找個城里姑娘,像銀行的,電信局的,當老師的都行,她們有穩定的工作,看病有報銷,生孩子有產假,逢年過節還發東西,以后老了有退休工資,那樣,他以后一輩子是個城里人,以后回村花錢租個車(或者買個車)開回去,在村里兜一圈,將會讓村里人羨慕一輩子,念叨一輩子。現在看來,只要他努力,這個夢想是可以實現的。因為他已經有了一份來錢特別快的工作。他把照片丟開了,然后開始寫信:

爹:

我很好。

我想過了(深思熟慮地想過了),小珍不適合我,我還年輕,我還要賺錢,我不想這么早定婚,你把這門親事回了吧,今年過年,我也不回來了……

他寫了一段話后,覺得沒有什么可寫的了。以前,他每次寫信都會問村里怎么樣了,有沒有新鮮事等等,常常寫滿兩大張,可是現在,他就是咬著筆頭也想不出寫什么了。他把信紙疊成鴿子模樣,他以前從一本書看過,鴿子認識回家的路,無論飛到多遠,都會順利回家。

這個晚上令丁通無法睡著。在他心里,隱約有著想念父親,這幾年他一趟也沒過家,院子里的小樟樹又該上高一截了吧,還有那些村里人,他們是不是不認識他了。窗外,不時傳來城市的喘息聲,那是由一組聲音組成的,汽車的緊急剎車聲特別尖銳,就像一個女人在吊著可怕的嗓子,而摩托車的轟鳴聲卻轟轟烈烈,像一個男高音在雄壯地高歌,至于那些零碎的聲音是顯得無足輕重,比如公交車靠站時的聲音中,伴隨著混亂的腳步聲。在村里,這樣的夜晚總是靜悄悄的,仿佛沉入湖底一樣。他下了床,然后打開門,站在走廊上。整幢樓的呼吸顯得有些異樣,偶爾聽到了樓上一個男人在說夢話,嘰哩咕嚕地罵娘。一股酸臭的氣味始終在四周裊繞,仿佛,只要一伸手便可抓在手中。住在這樣的樓里,注定無法從這種氣味中突圍。四樓男人的跳樓就是一個結局。

丁通躺在床上,想到了吳總。他想好幾天了,她怎么也不給自己打電話,難道她對自己不滿意?還有李主任,她也一直沒有電話來,他看著墻上寫著的李主任的手機號碼,很想給她聯系,讓她介紹一個客戶。當然,在這面墻上還寫著幾個電話號碼,這幾個號碼對丁通來說是很重要的:房地產公司售樓部(以后準備買房的)、婚姻介紹所(準備找對象的)、廠辦公室(說不定要請假的)、小超市張老板的手機(已經被丁通劃掉了)、村里的電話、防疫站(城里曾經發生過狗咬人的事,因為救治不及時,人死了)、派出所(辦暫住證)、救助站(如果有一天一分錢沒有了,就打他們的電話)。丁通對著這些電話號碼看了好長一會兒,有了一個想法,他必須再找一份工作,就這樣把光陰扔進流逝的水里實在太可惜了。

由于廠里的業務掉下來了,打包間顯得空閑了許多。后來廠辦發通知說,全廠休息三天。大祥兄弟聽到這個消息后,有些著急,他們倆在廁所里嘰哩咕嚕地小聲說著,樣子顯得有些神秘。這三天對丁通來說是難得的假日。他突然發現來城里這么久了,他還沒有去城里閑逛過,他望著自己的雙手,粗糙得嚇人,掌心的老繭令他有些自卑,就是以前在村里,他的手也比現在嫩得多。他把手摸在臉上時,感覺就像一塊砂皮紙在摩擦一般。他急著要去再找一份工作,那本電焊工上崗證白白浪費實在有些可惜。于是他懷惴著上崗證又去了外來勞動力市場。

這時候正是中午,太陽熱烈得可以。丁通像上次那樣,看著墻上的信息。招工信息明顯比以前少了,工作是越來越難找了。當他失望地準備離開時,一個腋下夾著褐色皮包男人湊了過來說找工作?丁通看了他一眼,打算離開了。男人眨了幾下眼說一個鐘頭15元,怎么樣?丁通止住腳步說。男人顯得認真地說到邊上說話。

他們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寬大的樹葉遮住了陽光。男人目光閃爍地說這份工作很輕松,只要貼幾張紙就行了。

丁通不解地問:貼什么?

男人說:貼廣告。說著,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遞給丁通說,就貼這種紙。

這是一種保健品的宣傳單,一個家喻戶曉的小品演員也印在上面,他歪戴著一頂帽子,大加贊揚這種保健品的好處,可以讓男人變得更男人。丁通說:貼哪兒?

男人說:隨你的便,每天你只要貼上1000張,就可以拿到30元。

丁通說:行。

丁通尾隨男人到了一家小旅館。男人讓他下面等,自己上樓去拿宣傳單。不一會兒,男人捧著一疊紙下來了,還拿著一瓶漿糊,他說最好是在晚上貼,城管下班了。丁通點點頭。男人便拿出30元錢交給丁通說是你今天的工錢。丁通捧著宣傳單剛準備走,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對了,我忘了跟你說一件事,我們有規定,每個人必須交300元押金,要是你把宣傳單拿走了,然后丟掉了,或許給了賣廢紙的,你不是白拿了30元。丁通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便說:我沒有帶錢。男人說這樣吧,看上去你也是老實人,你就交200元押金,還有100元我先替你墊上了。丁通摸出錢包,正好是200元,便給了男人。男人說我就住在樓上306房間,明天傍晚,你就來306拿宣傳單,然后領第二天的工資。

丁通把這疊宣傳單放在床上,覺得這活還是比較輕松的,比打包工那是好得多了,按照每天30元的報酬算,不算低了。他把周邊地形觀察了一番,心想還是先貼這附近一帶的墻。

晚上十點多,丁通出發了,他見墻就貼,有時候一面墻上貼了幾十張,密密麻麻像是把墻刷了一遍似的。貼了將近兩個鐘頭,手里還剩幾十張,本想隨手扔掉的,因為這一帶的墻上幾乎都貼滿了,白花花一片,但想一想已經領了工資了,就不能糊弄人家,于是就貼在一些房子的大門上了,反正這個時候安靜的很,人們都在熟睡之中。

第二天早晨,社區居委會有人來到了樓下,她一邊用照相機拍下墻上的罪證,一邊作著筆記。顯然,她的火氣不小。她后來在附近的一個閱報欄上貼了一個告示,意思是說居委會在附近安裝了探頭,誰要是破壞環境,制造麻煩,一定會受到懲罰。然后,她用冷靜的目光掃視聚攏過來的人們。丁通伸了伸舌頭,心想這活看來不好干,弄不好會被逮住示眾的。

傍晚,丁通直接去那家小旅館。在門口,他發現好些人都在那兒嚷嚷。丁通聽完他們的嚷嚷后,心都涼了,這些人跟他一樣都被騙了。那個男人是個騙子,他在一天之中騙了12個人,每個人都交了押金。騙子現在無影無蹤了。

丁通懊惱地走著,這是他第一次受騙。他心里說,要是讓我再看到你,非得狠狠揍你一頓。

然而,丁通遭遇了吳總。一輛車子突然搖下了車窗,一個女人說:小兄弟。丁通抬頭一看是吳總,他馬上停下了自行車。吳總招呼丁通上了車,然后對司機說:去國際酒店。

在826房間,吳總利索地脫光了衣服,一身肥肉顫動著,然后對丁通說:我先去沖個澡。

丁通點點頭,他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了,他甚至有些高興,因為一次受騙,居然可以賺到吳總的2000元。

吳總出來的時候,赤條條的,她在床上躺下,點著一支煙后說:你也去洗洗。

丁通走進浴室,鏡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一臉貪婪,目光興奮。他用毛巾擦了臉,然后猶豫著是否洗澡,浴缸里丟著一塊毛巾,不用說,是剛才吳總用過的,他決定就簡單擦了一下身子,主要是那個工作的部位。

吳總看到丁通衣褲完整出來時,顯得有些不太高興,仿佛丁通只是解了個手,是在應付她。丁通在床邊坐了下來,像上次那樣,他在等待吳總替他寬衣解帶,然后像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然而,這一回,吳總似乎并不想這樣,她大聲說:脫。

丁通愣了一下,然后開始脫。當脫得只剩一條內褲時,他停住了。

吳總說:脫。

丁通猶豫了一會,然后閉上眼睛將褲衩脫下。他聽到吳總不滿地說:怎么沒用香皂洗?

丁通睜開眼小心地說:我想……

吳總說:全身都用香皂打一遍。

丁通回到浴室,全身用香皂抹了一遍。

吳總把煙摁在煙灰缸里,然后把身子伏在床上說:你過來給我敲敲。丁通照辦。吳總說:怎么跟沒吃飯似的,重一點。敲了幾下,吳總便翻過身來,然后說:上來。丁通有些不知所措,吳總的身體像一頭無邊無際的豬。

丁通從吳總身上下來,渾身是汗,就像水里撈出來似的。吳總比較滿意,她像條章魚似地攤在床上,閉目養神。丁通覺得整個人都癱了,他一動也不想動,就想好好睡上一覺。然而吳總說:我得去參加一個會議。丁通只好搖搖晃晃地穿好衣服,然后跟隨吳總下樓。

吳總很快消失了。

丁通突然發現,這一回吳總沒有給他工資,他呆呆地立著,心想難道吳總忘了?她一定是忘了,因為她要急著去開會。于是,他撥通了吳總的電話:吳總,我……

吳總說:誰呀?

丁通說:我是剛才的……

吳總說:什么事?

丁通支支吾吾說:吳總,你……

吳總說:我在開會。

丁通說,是……是這樣的……你……你沒有……

吳總說:我在開會。

話音突然斷了。丁通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以后再跟吳總說這事,他不能惹惱了吳總。

丁通覺得這一天一點意思也沒有。不但被騙了錢,還白白出了一身力。更為惱火的是,他的自行車居然被偷了。他已經夠牢靠了,特意用鏈條鎖把它鎖在一棵樹上的,現在只剩下一截剪斷的鏈條鎖在地上呻吟。

I

父親的突然到來使得丁通措手不及。

父親是第一次進城,以前他在信里不止一次說過要來城里,可是丁通一次次地拒絕了。丁通認為,曾經當過小學代課教師的父親一旦知道他生活的真相,一定會讓他回村的。打小時候起,父親就不愿意丁通離開村子,他說我們都是村里人,一輩子都是村里人。村里人好,村里人善良,村里人不會欺侮人。總之,村里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是,丁通還是在那年偷偷跑到了城里,他當時偷了父親的準備買化肥的300元錢做路費,然后開始一個人的生活,直到現在。

父親是晚上到達城里的,他打通了丁通的手機。丁通一開始不愿意接電話,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老是有人打錯電話。后來,幾次三番的鈴聲使得他的怒火燃燒起來,他對著電話吼道:要死呀!

父親顯然有些被嚇了,他小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打錯了。沒過一會兒,丁通的手機又響了,丁通像罵一條死狗一樣罵道:你他娘的不想活了?死去吧!狠狠地按了電話,然后躺在床上喘大氣,罵人原來也這么累。

當他睜開眼時突然發現有些異樣,只是這種異樣有些摸不著門。他于是重新閉上眼睛想,突然間他跳了起來,剛才打電話的人是父親。他馬上回撥過去,但是小店店主說人早走開了。

丁通火速地趕往火車站,父親是頭一回進城,弄不好會丟失的,一旦丟失那可怎么辦?

火車站就是人多。擠來擠去的人把火車站弄得跟一個螞蟻窩似的。丁通跳上跳下地張望,黑壓壓的人頭在黑壓壓地晃動。丁通知道,他這樣子尋找一點用都沒有,于是,他朝車站服務處走去,那兒有廣播。剛到了服務處,手機響了。但是由于人多聲雜,一點也聽不清父親在說什么。于是,他蹲了下來,手機緊貼著耳朵,大聲地說著,可是依舊無法聽清。丁通有些絕望了,他想就是廣播也沒用。

這時候,有人輕輕地拍了他的頭。父親奇跡般站在他的眼前。

坐在出租車上,丁通仿佛還沒有適應過來,父親就這么到了自己身邊。父親似乎也沒有適應城市,他的手緊緊地攥著丁通的袖子,生怕一個不小心,丁通就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父親有些蒼老,他的一雙手就像村里的老樹皮,隱隱還有些血痕。

父親說:沒想到城里這么多人,就跟以前在鎮里人民大會堂開會似的,看來看去都是人。

丁通不言語,他想父親來干什么,難道家里發生了什么事?父親說:小通你瘦多了,城里一定很辛苦,要是太辛苦了咱們就回村里,再過半年村里也要辦廠了,一個牛奶廠的老板來投資的,到時候村里每家每戶都會被派一個人去上班,我跟你娘反正是干不動了。

進了房間,父親開始打量,他的目光在幾個來回之后,定格在墻上的那些電話號碼上了。父親說:你認識很多人了,有出息了,吳總,李主任,還有房地產公司、防疫站……

丁通說:爹,你洗把臉。

父親說:我現在肚子餓得很,還是先吃點飯吧,吃飽了才好說事情。

丁通說:我們去星星飯店。

父親大吃一驚說:哪?我隨便吃點面條就行了,干嘛要去飯店吃呢?

丁通說:星星飯店就跟鎮里的小吃部一樣,很便宜的。

父親聽了,便笑著說:我還以為你讓我去大飯店吃飯,浪費錢。

父子倆在星星吃了飯,兩菜一湯。父親有些滿足地拍打著腿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我想城里怎么就那么遠呢?

丁通說:爹你也累了,我給你找個小旅館,你好好睡一晚。

父親說:干嘛住小旅館,你那房間不可以住嗎?我就住你那房間,我剛才看過了,你的床跟家里的床比是小了點,但我們擠一擠不要緊的。

丁通愣了一下,心想自己的單人床是無論如何擠不下兩人的,但是父親有些固執,順著他吧,自己睡地上。

從星星飯店出來,父親執意要求四處看看,雖然這里地處城郊,但因為是省城,四周的建設跟縣城比卻一點也不差。父親一邊走,一邊甩著手臂,好像在打太極拳。

路上,居然遇到李勝男,她與她的房東手挽手,一副幸福的樣子。李勝男跟丁通打了個招呼,但是丁通沒應聲。

父親說:小通她是誰?

丁通說:以前同一廠里做的,后來她不做了。

父親點點頭說:我覺得她像我們村里的李嬸。

丁通笑了,心想父親居然也會幽默,說起來,李勝男跟李嬸還真有點兒像,尤其是她們的塊頭,似乎是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李勝男好像也不太愿意跟丁通說話,僅僅打了個招呼,就顧自走了。父親不時地回頭看看,然后晃晃頭說:還真是像。

父親洗好了腳,就坐在床上吸煙。他的神情有些幸福,似乎這不是一間小房間,而是一幢樓。丁通坐在窗前,有些心事重重。父親突然來城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不會光為了看看自己,而不遠千里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父親把一支煙吸完,然后說:小通你現在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丁通想了想說:有時候多,有時候少。

父親說:那么你存了多少錢?

丁通有些緊張地看著父親,心想父親難道專門來拿錢的?

父親說:你放心,你的錢我一分也不會來拿你,我們就你一個兒子,什么錢都是你的,我只是想摸摸底,這樣我心里也有數一點。

丁通悄悄地吁出一口氣,然后說:大概有2萬元。

父親聽了,顯得有些激動,他一下就跳下了床,緊緊地抓住丁通的手說:那好,我們明天就回家。

丁通掙脫父親的手,吃驚地說:為什么?

父親笑著說:你現在都已經有了2萬多錢了,那就夠了,回家娶媳婦去呀。

丁通說:我信里不是跟你說了,小珍不適合我,我現在不想結婚。

父親依舊笑著說:先定婚,結婚可以遲幾年,我們是村里人,以后終歸是要回到村里去的,等你娶了媳婦你就知道了,我們的日子應該怎么過。

丁通全明白了,父親這一趟來,就是為了帶自己回家,然后跟小珍定婚,他真的不想回去,至少現不想回去。

父親又點著了一支煙,然后說:小珍的照片你也看過了,鄰近村里出了名的漂亮,人又好,對老人也孝敬,以后準是個好媳婦。

丁通不吭聲。

父親望著天花板說:我跟你娘都想好了,你跟小珍成親了,生一個大胖兒子,我跟你娘一起抱孫子,你們兩人想在紙箱廠干也行,就是想去城里打工也可以,反正都由你們說了算,在外面,沒有人照顧你,我們也放心不下。

丁通惱怒地說:爹,現在我只想在城里賺錢,其他的事我一點也沒有想過。

父親愕然了,垂下了頭,一聲不吭。

這個晚上,丁通睡在了地上。在臨睡之前,父親說還是到床上來吧,小時候,你就喜歡擠在床上,哭喊著不肯獨自睡。但是,丁通沒有回應。

在一片漆黑之中,丁通睜大眼,望著同樣漆黑的天花板,覺得身邊多了一個父親,便多了一分漆黑。他努力地回憶著逝去的光陰,以前無論何時,父親總是讓他覺得力量與光明,而現在父親卻變得如此脆弱,好像他是一只風箏,稍一松手就飛遠了,回不來了。他不想讓父親傷心,但是他沒有辦法。父親的理想就是讓他回家,然后定婚、結婚,然后跟父親自己一樣生活在村里,直到老,直到死。

早晨,丁通醒來的那一刻,看到了坐在床上吸煙的父親。父親的眉頭皺著,神情有些木然,好像之前遭遇了一場激烈的爭吵,自己輸掉了。丁通利索地起來,然后說:爹,我得上班去,房門鑰匙我給你,你下樓后,在四周隨便轉轉,早飯中飯就在星星飯店吃,我傍晚才下班。說著,匆匆洗臉、刷牙,然后奔下樓。

下班后,丁通飛一般回租房。

父親已經弄好了晚飯,是兩個盒飯,他是從被子里拿出來的。父親說:還熱著。父子倆吃著飯。一聲不吭。

吃完飯,父親說:小通你上班離這兒遠嗎?父親有些討好的意思。

丁通說:還行。

父親哦一聲后,點著了煙,不說話了。

丁通覺得應該帶父親去超市、廣場、公園呀一些地方轉一轉,否則,父親就跟沒到過城里似的。但是他剛把這個想法說出,父親便說:我今天累了,我轉了好多地方,頭都暈了,我現在哪都不愿去。

由于房間里沒有電視機,這個晚上便顯得漫長。

父子倆幾乎沒有話說,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上,彼此可以聽到心跳,卻與心之間像隔了一塊玻璃似的。

大概是在晚上十一點左右,手機清脆的叫聲把開始進入夢鄉的丁通驚醒了,他霍地坐了起來,然后依稀看到了坐在床上的父親。

是李主任的電話,她說:你馬上到城市酒店來一趟。

丁通猶豫了一下說:好的。

父親問起穿衣的丁通說:小通,這么晚了,你要去哪?

丁通興奮地說:上班。

父親吃驚地說:這么晚了你還要上班?

丁通說:爹,你睡,我可能要到明天傍晚才回來。說完,便奔出了房間。

風有些冷。

丁通下了出租車,然后跑進了城市酒店。大廳里,李主任坐著喝茶。看上去,臉上呈現笑意的李主任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對丁通說先坐下來喝一杯茶。丁通看著城市酒店的大廳,服務臺里幾個漂亮的小姐小心翼翼地研究著她們的指甲,偶爾,她們會望一下大廳,扮出職業微笑。丁通喝了一口茶,這時李主任的手機響了,她“嗯嗯嗯”地應著,臉上像盛開了一朵花。合上手機,李主任站了起來,丁通也跟著站了起來。

李主任說:755。

在755房間門口,丁通的手指有一小會兒的猶豫,他不知道為什么?當他正準備按下去的時候,門突然開了,一個滿頭金發的女人說:進來。

金發女人長得很高挑,也很豐滿,但肚子像球一樣鼓了出來。

……

丁通稀哩糊涂地結束了自己的任務。

金發女人又洗了一次澡,抹了油,然后點著煙。自從丁通走進房間的那一刻起,她沒有說一句話,就像一個木頭人。而且,她也沒有像吳總一樣拿出一個信封給他,只是扔給他一支煙。丁通不知道,他是留下來,還是離開這兒。他只好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吸煙,窗外,城里的燈光閃爍不停,尤其是一些娛樂城,那鮮艷的霓虹燈閃爍得人只想飛過去,醉生夢死。

金發女人看了一會兒電視后,然后把電視關了,她終于開口說話了,她說:再來一次。

丁通愣了一下,心想剛剛結束不久,又要開始,似乎自己是個機器人,一按搖控器就可以了……

半個鐘頭后,金發女人打了個哈欠,沒過幾分鐘,她居然睡著了。

丁通傻了。

天亮的時候,金發女人的手機鈴聲驚醒了打盹的丁通,椅子上的丁通睡著了。金發女人吃驚地說:咦,你怎么還不走?丁通揉了揉眼睛,心想你還沒有付給我工資呢。金發女人顯得有些生氣,她下了床,然后馬上檢查了自己的包,發現沒有動過,才恢復了笑臉,她說:你現在可以走了。

丁通說:你……你……

金發女人說:怎么了?

丁通說:工……工資。

金發女人勃然大怒:你休想勒索我!我誰都不怕!

丁通吃驚地看著女人那張扭曲的臉,覺得就像碰到了一個瘋子。他想打電話給李主任說明一下情況。但是,金發女人馬上威脅他說:快滾,我叫保安了。

丁通一見這架勢,只好走了。

在大廳里,丁通撥通了李主任的電話,把金發女人沒有付工資的事說了。李主任說你先回去,我會跟她聯系的,過幾天,我會替你把工錢拿過來的。丁通只好疲憊地去廠里。

到了廠里才發現,廠里出事了,幾輛警車停在廠里面,幾個警察忙忙碌碌的。丁通聽見旁邊有人說,昨晚上老板被人殺死在辦公室里,那個血呀,流了一地,真是慘……他說得繪聲繪色,好像他昨晚就在案發現場。

整個廠子都停工了,一些工人吵鬧著要結算工錢。一些廠里的客戶也趕來了,他們要結清款項,生怕晚一步,一分錢也沒有了。

在來來往往,嘈雜的人群中,丁通心里清楚,從今天開始他的這一份工作也將沒有了。只是,他沒有看到大祥兄弟,打包間里空蕩蕩的。

回到租房,丁通發現父親不在房間里,大概是在外面轉。他在床上躺了下來,他真的很累了。

一直到了晚上十點,父親依舊沒有回來。丁通意識到,父親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他焦急萬分地下了樓,四處尋找。父親就像一個黑夜的影子。

兩個鐘頭后,疲憊不堪的丁通坐在一家店鋪門前,眼前一陣接一陣地發黑。父親一定是遭遇了不測,否則,絕對不會到現在都不跟他聯系。難道是車禍?一想到這兒,他頭皮發麻,眼前仿佛出現了血淋淋的一幕慘狀。

丁通去了附近的市二醫院。這一天,因車禍一共住進了4個傷員,但沒有丁通的父親。丁通又趕往稍遠一些的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同樣沒有父親的消息。難道父親沒有遇上車禍?丁通便迅速地往租房趕。上了樓,進了房間,發現父親就躺在床上,悄無聲息。丁通的怒火立馬燃了起來,大聲說:爹你去哪了?!

父親慢騰騰地坐了起來,他的臉很是蒼白,在燈光下就像一張白紙……

父親下午在樓下轉了轉,然后朝市中心走去,他毫無目的地走著,后來看到了一些圍在那兒。原來是義務獻血宣傳車,一些人在獻血。看著“一人獻血、全家光榮”的宣傳標語,父親覺得也應該獻一些血。于是,他擠了進去,他對醫生說我的血很好的,我一直沒有生過病,在村里同輩人中我的身體最好了,我多獻一些血。結果,父親一下就獻了600毫升血。父親離開獻血車的那會還嚷嚷著說我的身體最好了。然而,父親沒有想到,當他走了半個多鐘頭后,突然一陣頭暈,他趕緊抱住了路旁的一棵樹。他對樹說我的身體最好了。父親站起來的時候,腿一軟就不醒人事了。父親醒來的時候,發現他躺在一家雜貨店里,而這時已是晚上十二點多了。雜貨店老板是個老頭,長得很是和善,而且信奉基督教。父親喝了點兒熱粥,千謝萬謝一番后搖搖晃晃回來了。父親本來想打丁通的手機,可獻了血后,腦子像是一下子被稀釋了,一時想不起來了。回到房間,依舊感到累,便躺下了。

丁通望著像個無辜孩子一般的父親,一陣酸楚。

丁通點著了一支煙,然后遞給父親,父親高興地接上了嘴,然后說:小通,獻完血后,那個醫生要給我營養品,我不要,我說我就是沖著“一人獻血,全家光榮”才獻的血。父親臉上有著一股自豪。

丁通說:爹你早點睡。

父親像個聽話的孩子似地躺了下來,他說:今天我做了一件有益的事,覺得很高興。丁通也躺了下來,渾身骨頭都在痛,心卻更痛,工作就這樣丟了。

第二天早晨,丁通起來后騙父親說去上班了,其實他去了外來勞動力市場。那兒,多了些人,他發現有一部分人就是以前同一個廠里的,他們也認識他,但都只是用憂郁的眼神打了招呼,嘴都抿得緊緊,眉頭也皺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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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通沒有找到新的工作。他又去了一趟廠里,在一個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那兒結算了工錢。整個工廠顯得安靜,似乎這是一片墓地。丁通慢慢走著,突然想到剛才他結算工錢時,在一份工資單上簽字時發現在他的姓名下面的大祥兄弟還沒有領工錢,他想通知他們一聲,順便也問問他們有沒有找到新工作。

他去大祥兄弟的租房的路上遇到了李勝男,她涂著口紅,手里還抱著一條雪白的小狗,那樣很是休閑。李勝男說:丁通,你去哪?

丁通說:我去大祥兄弟那兒,通知他們一聲,趕緊去廠里結算工錢,要是去得遲了,就沒有了。

李勝男皺了皺眉說:可是大祥兄弟已經搬家了,不在那兒住了。

丁通愣住了,自言自語說:難道他們不要工錢了。

李勝男說:今天早晨,我去他們那兒,想給大祥介紹對象的,住在我這幢樓里有一個女人,長得還可以,我跟她很談得來,她托我給她找個男人,我想到了大祥,本來,我想介紹給你的,可是女人的年紀大了點,還是大祥比較合適,可是大祥的房東告訴我昨晚上他們兄弟倆就搬走了。

李勝男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懷中小狗的頭說:對了,丁通,那天那個年紀大的是你爹吧?

丁通點點頭。

李勝男說:丁通,聽說老板被人殺掉了,會是什么人干的,干嘛非得殺人,我聽說老板家里的女人也中了一刀,現在還躺在醫院里,還有,老板還有一個什么情人的,也被殺死了。真是怪了,哪個人跟老板在這么深仇大恨的,哪個人有這樣的本事,把老板的家底摸得這么明白。丁通不吭聲。李勝男說:大祥兄弟不知去了哪里,以后不知還能不能遇上,唉,相處一場,不打招呼地走了,一點情義也沒有,以后要是遇見他們,非得痛罵他們一頓不可。丁通懶得跟她說話了,看她儼然一副城里人的樣子,他覺得心里窩著一團火。

回到租房,發現父親正跪在上地,使勁地擦地上的一塊污漬。他抬頭看到丁通,便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然后說:剛才我跟你娘打了個電話,要了小珍家的電話,你打一下,在電話里聊聊看,如果你們聊不歡,這門親事就算了,我想過了,你長大了,以后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們也管不了。說著,父親遞給丁通一個電話號碼。

丁通望著父親,發現他汗水淋漓的臉上長滿了期待,于是,就撥了電話。是小珍娘接的電話,她問明白來意后說小珍兩個月前去省城打工了。丁通轉頭對父親說:小珍也來省城打工了。父親激動地說:那好呀,你趕緊問小珍的電話,要是聯系上了,你們就能在城里聊了。于是,丁通問小珍娘說:你有小珍的電話嗎?小珍娘說:沒有,小珍上次寫了一封信來說,再過一個月會買個手機……

父親聽了丁通的轉述,有些失望,但馬上又高興起來了,他說:再過一個月,你就可以聯系上小珍了,一個月很快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丁通想:小珍居然也會來省城了,這不是好事,像小珍這么漂亮的姑娘一到了城里,一定會變的,從此,她的眼界會越來越高,她會看不起自己……

后來,父親叫他說:小通,我們吃飯去。他才醒悟過來。

那天,丁通撥通了李主任的電話,催問上次金發女人的錢收了嗎?李主任說還沒有,不過,快了。丁通便把上次吳總也沒給錢的事跟李主任說了,李主任有些生氣,她說以后無論是吳總,還是別人,每一次工作都得報告,這是公司的制度,如果違背了制度,合同就終止了,得索賠。丁通連忙說一定,一定。他覺得額頭有些發涼,要是這第三份工作再丟了,他在城里就無法生活了。他說請你多替我介紹幾個,反正我年輕,有的是力氣,按我們村里人的說法,用了力氣,睡上一晚就全回來了。

父親有些想家了。在城里一個星期的光陰,他覺得過了一年般漫長。

那天上午,他跟丁通說:我想回家了。

丁通愣了一下,然后說:爹,我還要帶你去公園玩。

父親說:小通你賺錢也很辛苦,有時候半夜都得去加班,這哪是賺錢呀,比舊社會做苦力還累,反正小珍也來城里了,以后你們就自己聯系吧,如果談得來,過年的時候就把她帶回家,也好讓我跟你娘歡喜歡喜。

丁通說:爹,你還是再住幾天,我請幾天假,陪你四處走走,看看城里的高樓大廈。

父親說:這沒什么好看的,還不如看村里的樹林子,我下午就走。

丁通想了想,便說:爹,那我現在去給你買火車票。

父親走的那天晚上,丁通接到了李主任的電話,她說你到勝利賓館來。

丁通沒有想到,這一回,李主任給他介紹的居然是一個男人。

男人長得很粗壯,說話卻有些娘娘腔……那一晚,丁通誓死不從,在拉扯式的反抗之中,他用玻璃臺燈砸在了那個男人的頭上,然后逃離了現場。

丁通一路狂奔,像一頭中了槍的野豬。好幾次,他都差點撞上汽車,但是他已經顧不了司機們的詛咒了,他只想逃跑,逃得遠遠的,逃到村里去。當他停下腳步時,發現他已經跑到了火車站。在夜色中,火車依舊顯得熱鬧,那些來自遠方,或者準備奔赴遠方的人們的臉上看不到一點別離的憂傷。他用手扶著墻,強忍住淚水,聽著火車的鳴叫聲。好久,他才就著墻根坐了下來,他的頭頂在了堅硬的地面。

顯然,這份工作的最后結局就是這樣。他回憶起李主任當初對他全身的檢查,就是一個信號,可是他居然一點也沒有察覺,最后成了他們使用的一個工具。他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就像剛剛來到城里一樣,茫然與無措,沮喪與怨恨。可是,他現在怎么回村去,他不再是以前那個丁通了,他沒有臉見父親,也沒有臉見村里人……

清晨,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南方的雨總是這樣猝不及防。曬的衣服都濕透了,像水里撈出來似的。丁通坐在床上,對著一堆濕衣服發愣。中午,吃著盒飯,他突然一陣反胃,吐了出來,似乎盒飯里埋著毒藥。昨晚他最后還是想通了,無論如何都得忍下去,城市想趕走他,沒門。只是現在他居然不知怎樣打發這一天。這個時候,房客們都在上班,他們分布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傍晚才會像小魚兒一樣游進來,在被隔開的一格一格的格子里歇息。下午,陽光特別燦爛,天空也顯得明亮了許多。丁通的心里卻很灰暗,就像蒙上了一塊大黑布。

丁通慢慢地走著,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腦子里空蕩蕩,就像一個被城市遺棄的人。在一家電器商行前,他看到了一則招工啟事。他駐足之后,歪著頭看了好一會兒,又蹲下來看了,仿佛在研究這則招工啟事的語法錯誤……他跟老板談了一會兒,終于被錄取了,當保安,每個月600元,不包吃住。他對這個工作很滿意,因為他可以免費看電視,電視太精彩了,一個個不同的頻道,就像一道道口味不一樣的菜肴,使得他有些流口水。

一個星期以后,丁通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依舊是以前的那個小超市的張老板那兒當保安。丁通晚上閑著沒事,就撥通了張老板的電話,隨便聊了一會兒,張老板說你還是來我這兒吧,現在我請的這個保安的嘴特別饞,老是趁我不注意拿東西吃,已經讓我逮住三回了,我說他他還跟我兇,好像他才是老板。只是工資比以前少了100元。

丁通覺得生活又回到了以前,至于李主任的電話號碼,他已在墻上用毛筆涂掉了。他的手機也換了新的號碼,這樣就等于從來沒有認識李主任,也沒有認識吳總,金發女人,更沒有認識那個變態的男人。以后,他也不可能再認識這些人了,就當是一個夢。

城里突然刮了一陣大風,城市霎間變得狼籍。這陣大風刮得有些蹊蹺,大家都在議論這風是哪兒來的,氣象臺好像也說不清楚。燒香拜佛的人開始多起來了,城郊的慈云寺成了香客們的樂園。

丁通也去了一趟慈云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被動地吸著那些燃香、牛腿蠟燭散發出的氣味,有點頭暈目眩。他后來倚著一棵樹,一聲不吭地望著山下的城市,就像小時候站在山坡上望著村子一樣。他想回家,像只鳥一樣飛過一座座城市的上空,飛過那些陌生的村莊與田野,飛過一個個火車站、汽車站,飛過一條條河流。

K

那天傍晚,丁通看到了李勝男,她的臉腫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仿佛剛從戰場歸來的傷兵。丁通愣住了,因為他沒有看到李勝男的房東。以前這個時候,李勝男與她的房東總是一副幸福的樣子在散步,他們總是那么引人注目。李勝男也看到了丁通,她愣了一下,然后垂頭加快腳步走,這使得她的樣子有些滑稽。丁通猜測李勝男一定是挨揍了,李勝男說過,她的房東有時候清醒,有時候會發傻,估計這回他是發傻了。

又過了幾天,丁通收到了父親的信。父親信里問他跟小珍聯系上了嗎?大家都等著你們的消息,小珍的電話號碼是……丁通這才想起小珍這個人來。在電器商行里,另外兩個保安都有女朋友,遇到周末,他們就跟女朋友逛公園去了,偶爾也看一場電影。他們的女朋友湊空也會來商行,好像一個叫小花,一個叫娟娟,他們四人湊在一起嘰嘰喳喳時,顯得異常幸福。有時候,他們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仿佛他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

因父親的信,丁通突然無比強烈地想念起小珍來,他把照片貼在了墻上,就跟那些電話號碼一起。小珍是個可愛的漂亮姑娘,她的眼睛是多么的清純呀,仿佛村里的泉水,在城里幾乎看不到這樣清純的眼睛了。他再也不想城里姑娘了,他想與小珍在一起,一起賺錢,一起過日子。

晚上,丁通睜大著眼睛躺著,用手撫摸著手機,終于,他開始撥小珍的號碼。然而,小珍關機了。丁通無限失望地合上了眼睛,他覺得晚上他一定會做夢的,夢里他與小珍幸福地生活。

丁通再一次見到李勝男是一個休息天。

那天,丁通跟同一幢樓的幾個房客在打牌。他們一邊打牌,一邊胡亂侃,盡說一些城里的新聞,像哪個地方發現一具無名女尸了,像某個超市賣不合格產品了,像在立交橋上8輛汽車追尾了……一個房客說到了新來的房客,也就是那個香水濃郁長頭發的女人,他說那是一只雞,白天睡覺,晚上出門。另一個房客說,她長得很漂亮,尤其是她的眼睛,水靈靈的,如果她不是一只雞,那該多好呀……

丁通回憶著幾次遇見那個女人,濃郁的香水,飄逸的長發,只是一次也沒看清她的臉。他之前已經隱約猜測到她的職業,現在終于得到了證實。這時,一個房客被他女人來叫走了,說孩子尿床了,房客罵罵咧咧地起身走了,牌局便也散了。丁通閑著無事,隨便逛逛,結果他看到了李勝男。

李勝男盤著腿坐在一家商鋪前,好像一個乞丐。丁通走了過去,他聽到喃喃自語的李勝男,她嘴里一遍遍地說著: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丁通說:李勝男你干嘛?

李勝男抬起頭,她的一只眼睛廢掉了,就像長了一個爛瘡,另一只尚好的眼睛里射出仇恨之光。

丁通趕緊退了一步。李勝男這個樣子太恐怖了。

李勝男重新垂下頭,喃喃自語說:殺了你,殺了你……

李勝男瘋了。

丁通朝李勝男的租房走去。這已經成了一幢空房,只有房東的那條狗被拴在門旁,嘶聲吼叫,但看上去,它只是虛張聲勢,瘦得不得了,活不長了。據旁邊的一幢樓的女人說,前陣子,一個男人與房東為了一個女人打架,結果,那個男人手中的刀子捅進了房東的心臟,就一刀,然后又一刀捅了自己,當時那個血流得真是嚇人,女人瘋了,聽說那個男人是女人的丈夫……

兩個男人死了,一個女人活著,可她生不如死。丁通心想李勝男老家的男人從一踏入城里開始,半條命就不歸他自己了,另外的半條命稍稍松了手,就沒有了。

丁通失魂一般走著,突然覺得心底里的一樣東西越來越大了,抵得身體禁不住地抽搐。他拼命咬著牙,但是他的身體出賣了他,一陣陣劇烈的抽搐淹沒了他,于是在大街上,在人群中他開始號啕大哭。淚水像密密麻麻的松針一樣刺向堅硬的地面。

丁通是在那天中午聯系上小珍的。之前,他打過幾次電話,但小珍的電話一律關機。他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來想小珍大概跟他一樣,充了100元話費準備用到年底的。她是個勤儉節約的好姑娘。可是那天,他實在忍受不了。兩個保安當著他的面談論自己的女朋友,說得很大聲,好像兩臺放著的電視機。丁通想小珍可比小英、娟娟漂亮多了,他得讓他們瞧瞧小珍的漂亮,讓他們開開眼,讓他們從此閉嘴,讓他們從此不再輕視他。

在電話里,小珍一點也不怕陌生,她說:見面沒問題,我晚上都沒空的,要加班,白天只要在傍晚五點之前,什么時候都行。

丁通激動無比,但是他白天沒空,從電器商行下班已是六點了,然后吃了晚飯,便去小超市,只有晚上十一點后才有空。這樣,他只能等待休息日的早日到來。按照與電器商行先前說好的,一個月有兩天休息日,這一個月里,第一個休息日已經過去了,下一個休息日尚須再過一個星期。

大概是在三天后,丁通從電視上看到了大祥兄弟,他們剃著光頭,穿著囚衣,神情漠然。他們就是殺死老板的兇手。記者說,大祥兄弟是有案底的人,以前他們就殺過人,逃到省城后,在一家服裝廠打工……丁通屏住呼吸,簡直快要窒息了。他居然這么笨,其實他早應該知道那個晚上一起吃飯時大祥兄弟說的話,那是在暗示他,希望跟他們一起干。幸好沒一起干,否則,現在就成了一個全省聞名的殺人犯了,把以后的日子都謀殺掉了。他渾身涼嗖嗖的,就像被澆了一盆當頭涼水。而且,即使他知道大祥兄弟早有預謀,也不會去掙這一萬元人民幣,自己是個村里人,父親說過,世界上最好的是村里人。

丁通那天心里恍恍惚惚的,就像突然得了病。他在電器商行里逛來逛去,好幾次差點撞上柜上的電視機。

丁通病了。他一直在發燒,全身就像被炭火煨著似的,只有額頭是冷的,冷汗不停地滲出。早晨,透過小窗戶,可以看到城市的天空,灰灰的,飛過了一架飛機,轟鳴聲在耳邊嗡嗡作響。他下了床,穿好衣服,感覺兩條腿在打顫。

丁通到電器商行后,渾身發冷,他縮著身子,靠著墻,緩緩地坐在了地上。

老板說:要上醫院嗎?

丁通搖搖頭。

這一天,就像是在地獄里活著一樣。好幾次,丁通眼前都會突然地冒出幾個人來,一會兒是李勝男,一會兒是大祥兄弟……傍晚,他走出電器商行的那一刻,手機響了。是小珍,她說:喂,我想跟你見面,吃個飯。

丁通說:今天?他像是被注入了一針興奮劑,挺了挺身子,他太想見到小珍了,小珍就是與他一生為伴的人。

小珍說:晚上七點,我在城北區三平路的星星飯店等你,3號包廂。

丁通愣了。

小珍說:你不愿意?

丁通醒悟過來般說:好,我七點到。

丁通直接去星星飯店,路上他一直在想一個事,小珍居然也知道星星飯店,難道她就住在自己的附近?如果真的這樣,那太好了……他很興奮,興奮得他不禁想大喊一聲。

到了星星飯店,他進了3號包廂,在靠墻的位置坐了下來。他喝著一杯熱茶。他覺得,從這個晚上開始,他的生活要變化了,他無比渴望與小珍在一起,他不想呆在城里了,他只想回村,他一定要勸小珍跟他一塊兒回村,在村里快快樂樂生活一輩子,生兒育女,明天就走,從此再也不來城里了……

墻上的掛鐘清脆地響了。七點整。

但是,小珍沒有出現。丁通張望四周,然后掏出手機,低著頭撥小珍的號碼……

門開了,一股特別濃郁與熟悉的香水味伴隨著《祝你平安》的手機音樂旋進了門。丁通全身哆嗦起來,劇烈無比。終于,他的身體像一根熟透了的面條一般癱在了桌子底下,他依稀聽到一個聲音說: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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