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致
這些年來,無論是話題,還是思維,凡涉及四川出版,我就會想起崔之富同志。
我在一九七四年秋,從共青團中央調到四川人民出版社。老崔從解放初期就在四川從事出版工作,是“資深”的出版人?!拔母铩睍r,他實際上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一把手,也就是所謂的“當權派”,備受沖擊。以后被結合為“革委會”副主任。反右傾翻案風時,造反派又把矛頭指向老崔。由于革委會主任江明同志大是大非明確,裝模做樣地走了一個“過場”,老崔沒受到傷害。
粉碎“四人幫”以前,出版社除了印《毛選》《語錄》外,沒有更多的業務。一九七五年,受周總理的委托,國家出版局給湖北和四川兩省一個任務,編纂《漢語大字典》。老崔接受了這個任務,歷時十一年,他去世時接近完稿。為緬懷老崔的功績,一九八六年十月十四日,《漢語大字典》在武漢公開發行,因老崔已離開人世,特邀請了老崔的夫人翁季常參加,此系后話。
出版社清理“幫派”、否定“文革”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很快就騰出手來抓業務。革委會主任江明,原為共青團中央主辦的《中國青年》雜志社的總編輯,因落實政策調回北京。出版社改為黨委領導下的社長、總編輯負責制。崔之富任黨委書記、社長,我任黨委副書記、總編輯,有若干名副社長、副總編輯。這種體制比以后的單純社長負責制好。單純的社長負責制,幾個副社長中只有一位副社長抓編輯工作,削弱了編輯的力量,而編輯工作應擺在出版工作的首位。
老崔和我一直合作得很好。
社長負責的工作很多,主管人事、財務、出版、發行,修建等多方面工作,同時還得兼管編輯工作。老崔在以上各方面都顯示了他的才能,做出了突出的成績。
老崔解放前曾在成都福川銀行工作,很有經濟頭腦和計算能力。他主張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用之有方。出版社內統一核算,以贏補虧。這就保證了有社會效益、發行量不大的書籍得以出版,不像現在某些出版單位,對編輯室和個人只講經濟承包,凡是不賺錢的書就拒之門外,或是要作者自費出書。老崔很聰明,無論出什么書,多少萬字,多大開本,多少印張,多少成本,他腦子一轉,很快就計算出來。我從小偏愛文學,算術經常不及格,自愧不如。這類計算工作只有依靠老崔了。
地方出版社過去實行“三化”方針,即地方化、群眾化、通俗化,一般只出版配合中心、面向農村的“字大、圖多、本薄、價廉”的小冊子,這對出版社是一個很大的束縛?!拔母铩币院竺媾R嚴重書荒,像四川這樣的大省,只靠中央一級出版社,遠不能滿足讀者和作者的需要。這一點大家都有感受,作為老出版人的崔之富的感受更深。四川出版社有幾位在北京辦過全國性刊物的同志,眼光習慣于面向全國,這是個有利因素。形勢逼迫我們大膽地向全國組稿,并把川版書向全國發行。這樣形成的“立足本省,面向全國”的方針,得到國家出版局的肯定并在全國地方出版社推廣。經過長期實踐,這個方針被認為是改革開放以來,出版界的一項重大改革舉措。
由于實行“立足本省,面向全國”的方針,全國許多知名作家和學者到四川出書,被人戲稱“孔雀‘西南’飛”。川版書被譽為“名牌多、有重點、成系列”。
崔之富一直關心和支持編輯工作。在制定年度選題計劃時,他提出每年都要有“新套套”,啟發編輯打開思路,開辟新途徑。
老崔用抓好印制工作來支持編輯工作。當時,出版周期很長,一本書發稿后,一年或更長時間也不一定能出版。我向曹禺索要新作《王昭君》的書稿時,曹禺希望快些出書。我從北京打長途電話給老崔,他說齊稿后三個月可以出書,我以此承諾得到了曹禺的書稿。按時出書后,曹禺很高興,說我“說話算數”,其實我的“后臺”是崔之富。
一九八二年,我們要出齊《巴金選集》(十卷本),突然發現壓膜的塑料稀缺,老崔決定,由出版部主任李育生率領三個組分別到各地去采購,才按時完成了任務。一年內出齊十卷本《巴金選集》,得到《人民日報》署名文章的表揚。
當記敘彭德懷《最后的年月》一書被停售時,老崔態度堅決鮮明,黨委成員一致通過,用出版社黨委名義,向黨中央書記處提出申訴。我們幾次組稿時與兄弟出版社撞車,老崔都主張謙讓;有一次還在《參考消息》上登啟事,把已得到的訂戶轉給一家兄弟出版社。我分管書籍裝幀設計,主張封面和封底要勒口,出版部為因此增加了成本而猶豫,老崔卻大力支持我的主張。勒口美化了川版書籍。
出版社出了很多好書,年年盈利。在崔之富的主持下,出版社蓋了九層辦公大樓,為當時全國出版社辦公樓之冠。又先后蓋了三幢宿舍樓,而他一次也沒搬進新樓。為了爭取時間組稿,他支持編輯必要時來回坐飛機,當時一般編輯是不允許乘飛機的。
出版機構是個整體,成績是大家努力獲得的,不能算在某一個人身上。國家出版局組團去日本訪問,要四川去一人參加。省出版局要老崔和我去一人,老崔推舉我,我推舉老崔。爭執不下,我搶先給出版局打了電話。老崔去日本訪問回來,開闊了眼界,思想更加解放。有一次,為調動員工積極性,老崔力主員工免費在出版社吃工作午餐,此事因老崔和我調離工作未能實現。
四川(包括重慶)當時只有一家出版社,即四川人民出版社,屬四川省文化局主管。一九七九年,成立了四川省出版局。崔之富和我被任命為副局長,但在出版社的職務不變。一九八二年底,崔之富被任命為文化廳副廳長兼出版局長,出版局又改屬文化廳領導。我被任命為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分管文藝、新聞和出版工作。盡管工作崗位不同,但我們同為出版人,仍在一條戰線工作。老局長袁明阮和張東升去山東考察,主張向山東學習,按專業分建出版社。老崔和我都支持這個主張。
一九八三年底,老崔因肝病住院。我每天或間天去醫院看他,一般也要議論到出版工作。有一天,醫生告訴我,確診老崔患的是肝癌,已擴散。我眼里一下充滿淚水。醫生說沒有告訴老崔。我沒有馬上進病房,在外面站了很久,調整了情緒,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去看老崔。這實在是一種痛苦。一九八四年春節,我和老伴給他送了一碗湯圓,他高興地吃了幾個。
老崔是個聰明人,他很可能知道自己患了癌癥,但沒有捅破這層紙。好在他不太疼痛。最后昏迷了幾天,終于在三月二十五日離開人世,告別了他的親人和終生熱愛的出版事業。我趕到醫院,翁季常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哭了很久。我的心也如刀絞。老崔去世時僅五十七歲,英年早逝,太令人遺憾了。
崔之富去世近三十年,我不會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