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碧云
又是一季春。
桃園里,落英繽紛。粉色的精靈,在輕飔的誘惑下,固執地掙脫枝丫的束縛,像個不懈追夢的孩子,為一個美麗的憧憬,作短暫的飛舞。不忍亦不愿,讓這滿地落紅任人踐踏,化作春泥。我輕輕地拾起瓣瓣芳華,將它釀成清冽甘甜的桃花酒。
此刻,我獨自一人,坐在桃林里,細細品味那壇我們共同釀制的桃花美酒。粉色的佳釀自壺嘴汩汩地盈滿杯盞,漾出圈圈漣漪,淺淺地顯現兩個未經雕琢的微笑。猶記當年,那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玩伴,常常同攜至桃林賞花、品酒、讀書、暢談心懷。倦了,索性躺在桃樹下,閉目休憩。粉嫩的桃瓣,像只只蹁躚的蝴蝶,悠悠地飛落成一個“夢”。青絲上,削肩上,百褶裙上,書卷上,還有心靈上。
你曾笑嗔:“你在聽什么,這般認真?”
“聽花開的聲音。”
“花開的聲音?”
“嗯,花瓣微微綻放的聲音,充滿渴望,蘊滿幸福,又帶著微微疼痛,像極了一位少女的心聲。從稚氣未脫、天真可愛的女孩,到情竇初開、對未來無限遐想的少女,再到成熟穩重、直面現實的女人,一個少女的成長蛻變,如同這花骨朵要經歷美麗的疼痛,才會有怒放的驚艷。”
詫愕間,我看見飛落的花瓣落進你的瞳孔里,濺起好多好多的吃驚。你赧然一笑,靜靜地閉目凝聽這悸動的聲響。
一陣微風拂過,天空中下起一場唯美的花雨。那嬌艷欲滴的顏色是嬌羞的紅暈,是溫暖的紅心,是純潔美麗的夢想。我希冀著桃色把我的夢細細編織。夢里,一串串清瑩瑩、亮晶晶的笑聲在碧桃花瓣上跳舞,花海里的我們閑適地探究《桃花扇》的故事。生有所息,疲憊于忙碌的書山題海和鍋碗瓢盆嘈雜的碰撞聲,我如同渴求甘露的龜裂旱地,哪怕一抹桃色也能將我皺褶的心事熨平。于是,我央求父親在桃園里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小木屋。當煩惱如影隨形,我們就悄悄地躲進這個秘密花園,放牧心情。桃林里沒有陶潛筆下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它匿藏著的胳肢窩里鮮有人像武陵人那般尋進這方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因此,這兒是寂靜的,靜得只聽得見花蟲鳥獸的竊竊私語,但我并不覺得孤獨。桃林里有你這位摯友,任我恣意地訴說滿腹心事。瞧,那樹梢怒放的不是灼灼桃花,而是粉色的郁悒。
周末,離開學校,這片沒有硝煙的戰場,衣錦還鄉或鎩羽而歸,我都會快樂地蝸居在小木屋里,看書寫字。這間木屋堪比劉禹錫的陋室,僅一桌、一凳、一床、一壇桃花酒而已。書桌臨窗而置,桃色入簾青。每當困倦于書卷,或睡眼惺忪時,我只抬頭瞧一眼窗外,那鮮艷的色彩,如電流般傳入瞳孔,激活每一根神經,讓身心松弛、愉悅。常常,我陶醉在這份恬靜的愜意中,一坐竟渾然忘了時辰,直到你提著食籃,踏著月光尋來,嗔怪道:“我算是明白了何為‘秀色可餐’。”
我趕忙從床鋪下,抱出那壇封存一載的桃花酒討好你。這是我們依著從酒王李那兒討要來的古方釀制的了,少了酒味,多了一分桃花的馨香。呷上一口,入喉的那股酸甜,就如生活的滋味,甜蜜也酸澀,快樂也憂愁。桃花、美酒、夜光杯,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唐寅的《桃花庵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我又何嘗不想像唐寅那般老死花酒間。畢竟,世間人群熙熙攘攘,卻孤寂得難免無一知心人,唯有這桃林里,有這么一朵解語花在為我,也只為我靜靜開放。
臆想間,一瓣桃花悠悠地墜入杯盞中,在淺紅的瓊漿玉液上蕩著圈兒。又逢三月三,在異鄉的你可曾記否,我們相約采擷今晨的新鮮花瓣,再釀一壇友誼之酒。可偌大的桃園中,卻獨留我陽光剪輯的背影。于是,又記起崔護的《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