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名臣張養浩辭官歸隱之后,寫了不少散曲,其中有這樣一首:
也不學嚴子陵七里灘,也不學姜太公磻溪岸。也不學賀知章乞鑒湖,也不學柳子厚游南澗。俺住云水屋三間,風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鬧,且向崑侖頂上看。身安,倒大來無憂患;游觀,壺中天地寬。
[雙調·雁兒落兼得勝令]
開門見山,一氣道出了四個“也不學”,原因是什么?一字也不說,徑直轉到自己隱居生活與心情的描述,但我們還是可以依據曲中提到的人物,作點分析。
嚴光,字子陵,生性曠達,無意仕途。他與當年一同游學的劉秀關系密切,劉秀即位為光武帝,他隨后隱逸,劉秀派人尋覓,再三邀請,授諫議大夫,他還是要回來垂釣富春江。那真是“萬事無心一釣竿,三公不換此江山”(戴復古《釣臺》)。姜子牙垂釣磻溪,直到垂垂老矣才與周文王遇合,后又輔佐武王滅商建立周朝,看來他的垂釣意在等待機遇。所以,鄭思肖說:“八十翁翁心尚孩,渭濱癡坐弄徘徊。當初若是逃名者,誰要文王上鉤來。”(《呂望垂釣》)張養浩,心存濟世,年青人仕,為吏為官,五十二歲辭歸,非無濟世之愿,亦非等待機遇,顯然不同于嚴、姜二人。
賀知章,官至太子賓客,秘書監,“醉中八仙”之一,工書法,尤善草書。詩文風流,名滿長安。玄宗天寶三年(744)請度為道士告老還鄉,又向朝廷求周宮湖為放生池。這就是杜甫說的:“上疏乞骸骨,黃冠歸故鄉。”(《遣興》)不過,陸游對他的求湖放生則不以為然:“鑒湖原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與。”([鵲橋仙])柳宗元因參加王叔文革新,失敗后貶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馬,身不自由,心也郁郁,就如歐陽修說的:“山窮與水險,上下極沿洄。故其于文章,出語多崔嵬。”(《題萬石亭》)張養浩辭官,說是以父老歸養,實因上《諫燈山疏》恐后有不測(當然也參透了元代官場),所以他既不是賀知章的榮歸,也不是柳宗元的遠謫。
總之,思想、經歷、境遇、心情各不相同,所以四個“也不學”,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筆者也由此想到了另一面——張養浩有沒有向誰“學”呢?或者說他有沒有崇敬與仿效的對象呢?曲中也沒有說,不過從張養浩其他作品的字里行間卻透露了不少信息。試看:
在官時只說閑,得閑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樣看。從前的試觀,那一個不遇災難。楚大夫行吟澤畔,伍將軍血污衣冠,烏江岸消磨了好漢,咸陽市干休了丞相,這幾個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莊逍遙散誕。
[雙調·沽美酒兼太平令]《嘆世》
抖擻了元亮塵,分付了蘇卿印。……乞得自由身,且作太平民。酒吸華峰月,詩吟濼水春。而今,識破東華夢;紅裙,休歌南浦云。
[雙調·雁兒落兼得勝令]《知機》
從上面的曲子中可以看出:是仕?是隱?也曾是一個令張養浩糾結的問題。但是認真地想想,仕的結局并不美妙,這是諸多事實一再證明了的。而且為官還少不了迎拜長官權貴,即使熬下去,濟世之愿也無非是一廂情愿的美夢而已。經過反復思考,權衡之后,終于作出了選擇,那就像陶淵明一樣斷然歸去——“功名事一筆勾……勇退中流。柴門外春風五柳,竹籬邊野水孤舟”([雙調·折桂令])。而這也是一種人生價值的選擇——“翻騰禍患千鐘祿,搬載憂愁四馬車,浮名浮利待如何?枉干受苦,都不如三徑菊四圍書!”([中呂·喜春來]《警世》)“正黃花三徑齊開。家山在眼,田園稱意,其樂無涯”([中呂·普天樂]《隱居漫興》)。請看:從仕之矛盾,苦悶,到退隱的決擇,乃至辭歸之后的快樂,無不滲透了陶淵明的精神元素,折射出陶淵明的身影!如果說這一切都可以作為張養浩心儀淵明,效仿淵明的證據。那么,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探討他之所以效仿陶淵明的原因。比如:陶淵明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五首》)“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與子儼等疏》)張養浩說:“平生原自喜山林,一自歸來直到今。”([雙調·水仙子]《隱逸》)“性迂才拙,自幼知不能諧其俗,加以內無城府,樞機不密,謂人之心一皆己若。”(《處士庵記》)又說:“自劾,退歸,用不著風云氣。疏狂迂闊拙又癡,今日才回味。”([中呂·朝天曲]《退隱》)何其相似!
陶淵明固然有“大濟于蒼生”之志,卻也由于“親老家貧”,他說:“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絡冬陳。”(《自祭文》)張養浩說:“士未嘗不志乎天下也。”(《送王克誠序》)但也有家庭的原因:“迫于養親,奉檄如燕。”(《萱草花賦》“伊余踐仕,實以親故。由吏而官,黽勉朝暮。”(《悼亡》)二者頗有契合之處。
張養浩仕宦生涯幾十年,一再昧死上書,顯然誠望為君圣明,利國利民。然而這絲毫無改于現實,還要遭貶斥,恐不測,黑暗的現實,數十年的切身體驗,迫使他不得不從“致君堯舜”的觀念中跳出來,重新審視歷史——“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中呂·山坡羊]《潼關懷古》),這,應該說是張養浩晚年思想的一次飛躍。躍出了傳統的,也是他自己曾經為之盡力與期待的“主圣臣賢”的政治理想,從而產生了與陶淵明一樣的對君主專制的絕望與否定。理想破滅是痛苦的、悲哀的,哀莫大于心死,但心死之后也可以使人變得清醒,這就是張養浩說的:“海來闊風波內,山般高塵土中,整做了三個十年夢。被黃花數叢,白云幾峰,驚覺周公夢。辭卻鳳凰池,跳出醯雞甕。”([雙調·慶東原])陶與張歸隱之后,再召不起,殆源于此。
張養浩與陶淵明時代、身世各異,然性格、愛好、經歷與思想,卻有著諸多的相似之處。所以說張養浩崇敬、效仿陶淵明,決不是偶然的,一時的興之所致,也不是我們無端的臆測。
當然,張養浩與陶淵明也有不同之處。比如陶淵明歸隱不免饑餒之苦,“饑來驅我去,不知競何之”(《乞食》);“弱年逢家貧,老至更長饑”(《有會而作》);還要“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田園居五首》)。張養浩則無須戳力躬耕,而是“守著良田數頃,看一會雨種煙耕”([中呂·十二月兼堯民歌]《歸田樂》),“看”人耕與親自耕,顯然大不相同。生活上更是“有花有酒有行窩”,張養浩對此也毫不掩飾,他說“每日家笑呵呵,陶淵明不似我”([雙調·新水令]《辭官》)。此亦可見張、陶的為人又一個相似之處,那就是“真”。不過要指出的是,張養浩并不因其生活上的安逸而不理解陶淵明,倒是由此更生敬佩之情——“陶元亮自耕耘”,“不是等閑人”([越調·寨兒令]《春》),可見兩人日子過得雖然不同,但又絲毫不影響張對陶的理解與景仰,此亦難能可貴!
說過這些之后,又使我想到另一個問題,那就是文化傳承中的自主意識與面向現實。先說前者,韓愈說:“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符讀書城南》),言之深刻而驚警。不知過去,無法理解現在;不識當下,也無法了解過去,二者相輔相成,所以要“通古今”,這是人類文明健康發展的必由之路,所以,文化的傳承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但是也不可盲從,不可跟風,否則就難免“狂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其東走則同,其所以東走之則異”(《韓非子·說林上》引惠子語)。這,看來可笑,然在生活中并不罕見。試看:說“批孔”,一呼百應,批例批臭,使之萬劫不復;說“尊孔”,一倡百和,吹吹打打,捧之上云端;說“四舊”,掃之毀之,勢不可擋;說“申遺”(申請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你上我上到處上,爭先恐后,惟恐不及。類似種種,恕不贅述。要改變這種失去自我,失去方向的跟風現象,每個人不論對待傳統文化,還是流行文化,都要有一個理性的評判,自主的選擇。同時,也要有一個開放的、包容的心態,文化是多元的,你“不學”的不等于都是沒有意義的,要徹底“打倒”的;你“選擇”的只不過是為了找到更適合、更有益于自己的而已,張養浩的“不學”與“學”就是一個生動而全面的例證。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它需要提高自身的素養。因為“各人所聽見的只是他所懂得的”,“你所不理解的東西是無法占有的”(《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這也就是韓愈所說的“通”,如果不“懂得”、“不理解”,自然談不上“通”,更談不上什么借鑒、“占有”!是的,如果對古人的行為不能“辨其是非i研其成敗,法是與成者,而戒其非與敗者”(蔡元培語)。那么,歷史、古人、傳統文化對我們又有何益呢?
再說說面向現實的問題。“人們老是談要學習古人,但是這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只是說,要面向現實世界,設法把它表達出來,因為古人也正是寫他們在其中生活的那個世界”(《歌德談話錄》)。說的是文藝創作,但做人又何嘗不是一樣呢!張養浩歸隱之后,八年七召,婉辭不起。天歷二年(1329)正月,朝廷再次征召張養浩赴陜西賑災。他年已六十,且有老母奉養,還是毅然散盡家財奉召上路,為什么?因為他認為“民苦饑饉,而吾寧忍之不為之起乎”(危素《說學齋稿》卷二《張文忠公年譜序》)。到任之后,一面賑災,一面懲治貪官猾吏、奸商地痞,“鄉村良善全生命,廛市兇頑破膽心”([中呂·喜春來])。日夜辛勞,不遑寢處,數月之后溘然病逝,“關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元史》本傳)。他對這次受命賑災也明確地表示:“無多慚,此心非為官”([南呂·西番經]《樂隱》)。事畢,“行當還綽然”。出不為官,隱不忘世,只以百姓為重,這也突破了慣見的仕為名祿,隱為全身的一己之念。“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余跡寄鄧林,功競在身后”;“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讀山海經十三首》)。如果說這是陶淵明對勇于獻身,敢于抗爭,無懼無悔的精神的敬佩與禮贊。那么,張養浩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就是繼承了、發揚了這種精神,去“面向現實世界”,盡其才智、勇氣與全力,在賑災的實踐中“設法把它表達出來”了,從而為他的生命畫上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句號!這也正是張養浩自己說過的:“萬古東籬天留在,做高人輪到吾儕”。惟其如此,文化傳承,“學習古人”,才有益于“現實世界”,才能煥發出傳統文化不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