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音樂學的從業者就像是一群在熱鬧的討論中前行的人,他們善待彼此間的新奇理論及實踐,在這樣熱鬧而不吵鬧的過程中達成一種彼此的默契,他們的寬容甚至可以容納得下最為新奇甚至離奇的想法。帶著對這個“特殊”人群的好奇的目光,作為一個局外人,我開始越來越多地關注到這一群體。民族音樂學之所以能夠吸引我的關注,無非是因為他們能夠在方法論上不斷反思、相互理解;他們關注如何將音樂的研究與民族學、人類學等學科相關聯;長久以來一直認為學好“四大件”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觀點甚至都不得不止步于其門外(這并不意味著民族音樂學學者缺乏這方面的知識)。當然,他們對于田野工作的熱衷也讓我倍感敬重,而“田野”對于民族音樂學學者們又是如此的廣闊——上至國家政策,下至城市和農村的百姓生活,只要和音樂有關的,都是他們的田野。
民族音樂學這一學科確立晚,但是發展快,在理論和實踐(包括融合了很多前人關于傳統音樂的研究成果和思路)方面不斷反思。僅就筆者而言,許多包含著睿智的民族音樂學研究觀念經常能為自身的研究提供給養。他們在研究方法上甚至有很多顛覆性的思路,則需要引起整個音樂學界的關注和重視。
民族音樂學學者們的這種開放的心態和包容的胸懷在2012年6月27—29日由上海音樂學院主辦、上海高校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上海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上海音樂學院“中國儀式音樂研究中心”和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共同承辦的國際傳統音樂學會(ICTM)理事會暨“當代社會中的傳統音樂”國際研討會上進一步得到了彰顯。這次會議不僅是為明年即將由上海音樂學院上述部門承辦的國際傳統音樂學會第42屆世界大會做前期準備和事務性問題的協商,而且還有一項重要的議題便是“當代社會中的傳統音樂”這一國際論壇。14位國內外學者在論壇中所闡述的問題——無論是一個個生動的案例還是這些案例背后所引發的對于諸多音樂問題的思考——對筆者來說不啻是一次個人音樂觀念上的沖擊。
6月29日,論壇召開的這一天,正值上海音樂學院的畢業典禮,與校園內師生同唱畢業歌的熱烈氣氛相比,北樓606教室的國際論壇顯得有些冷清;無論中外學者一律用英文宣讀論文的方式也“嚇”跑了不少學生。但是,來自于世界各地的ICTM的理事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自娛自樂”的方式,或許這種方式他們師輩的學者們便已習慣——就在這一個不大的教室中,每個人都很認真的傾聽著學者的發言,那個“Ethno Musicology”的時代早已是往日黃花,因為,他們所關注的問題已經抵達了音樂可以為人類做什么、在我們生活的地球上音樂的意義是什么這樣深刻的命題之中。
相對于18、19世紀西方古典時期和浪漫主義時期的音樂來說,由其傳承而來的20世紀音樂創作已經走進了學院派的象牙塔,再也難以和社會文化生活產生像前幾個世紀的那種親密關系;就在所謂的“主流”音樂文化開始遠離社會生活的歷史時期,民族音樂學的興起并以其強有力的發展勢頭使得人們開始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音樂;或者,我們還可以這樣來表述——盡管加州大學的著名學者Timothy Rice教授在此次論壇上表達了“民族音樂學家們與他們在人類學領域的同行相比,總是無法快速地觸及到全世界的人們所面臨的各種嚴峻的問題,被考慮音樂如何可以用來改善或加劇這些問題”這樣的觀點,但是我們已經看到了民族音樂學學者在這方面的不懈努力及其豐碩成果。這表明,民族音樂學的研究已經完全從早期的“傳統音樂”的]奏研究中升華了出來,他們更加關注音樂與其存在環境的關系以及音樂在這個環境中的存在價值和意義。
雖然ICTM的現任主席Adrienne L.Kaeppler女士在總結發言中強調了這次NypXilnfkJdP1fjAcq+M9HyuCAhLaXFr/eJ3vBbhtWg=論壇議題的多樣化,但是音樂如何積極面對社會及政治這一具有明確理論導向性的觀點幾乎滲透到了每一篇講稿之中。
論壇開始之后先后登場的兩位女民族音樂學家的議題便是從國家層面、甚至政治層面上來探討音樂的意義。來自克羅地亞的Naila 博士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遺音樂成果:以締約國克羅地亞和中國為成功案例》一文中以兩國的案例闡釋了音樂對于政府政策的作用以及國與國之間經驗的相互借鑒,并跟蹤研究了這些非遺音NypXilnfkJdP1fjAcq+M9HyuCAhLaXFr/eJ3vBbhtWg=樂成果“登上名錄后對整個社會(特別考慮到這些文化遺產為旅游業所帶來的利益)的影響”。而來自于里斯本的Salwa EL-Shawan Castelo-Branco教授的研究則更加具有政治傾向,她所研究的是在1933—1974年間,葡萄牙在獨裁統治之下,音樂是如何“卷入到民族國家、民族歸屬、表征政治和權力關系的表達中”,并且認同了“文化實踐對于灌輸政治意識形態和政權統治,以及對于最總推翻統治的抵抗運動的有效性具有中心地位”這一觀點。
音樂與民眾生活的關系及其之于民眾生活的意義,這一具有民族音樂學“招牌式”的研究思路在本次論壇中也有充分的體現。比如美國喬治亞大學Jean Ngoya Kidula的發言《新民歌風格的先聲和身份的重構:牛與盧雅人的婚禮歌》和劍橋大學中亞研究中心主任Razia Sultanova的發言《阿富汗大眾文化:從戰爭圣歌到搖籃曲和蘇菲圣歌》。特別是后者,由于是對全球視野下的一個動蕩國家的研究,因此尤顯突出。值得一提的是,這兩位女民族音樂學家都將其研究牢牢地立足于音樂分析的基礎之上——如Kidula對于三首婚禮歌的歌詞、情感和風格的分析,以及Sultanova對于歌曲體裁的分析和研究。
而Timothy Rice教授的發言《動蕩年代的民族音樂學》則更是高屋建瓴般地從方法論角度使這一觀點具有了合法性。上文所引Rice的文字與其被看做是一種自我批評還不如說是一個面向整個音樂學界的宣言,這同時也可以看做是當下歷史時期民族音樂學研究方法論上的一個標桿——音樂的研究如何從被動地依附于社會、文化、歷史轉向主動地實現其社會價值的目標。Rice以往的理論,如他在《音樂體驗和民族志中的時間、空間和隱喻》(2003年)一文中所為我們展現出的那樣,音樂的九種空間(1.個體的;2.亞文化群體的;3.地方的;4.地域的;5.國家的;6.區域的;7.移民的;8.世界的;9.虛幻空間的)和四種隱喻(1.作為藝術的隱喻;2.作為社會行為的隱喻;3.作為象征體系的隱喻;4.作為商品的隱喻),是將音樂置于社會之中進行的研究,音樂相對于社會而言是處于被動的、依附的地位;時隔近十年之后,Rice一如既往地以其綱舉目張、條分縷析的方式從四個方面(1.音樂與流行病;2.音樂、戰爭和沖突;3.音樂與全球變暖;4.音樂與城市暴力)明確提出并實證了民族音樂學家們如何關注音樂在解決或加劇當下社會問題中所發揮的作用這一觀點——音樂如何動態地或是能動地影響甚至改變其存在環境。盡管這個觀點有10—15年的醞釀期,并已有了不少的個案積累,但Rice旗幟鮮明的主張肯定了民族音樂學界這十幾年的探索和實踐,并為今后一段時期的民族音樂學研究作是Rice理論的實踐篇。
既然音樂可以實現對其存在環境的動態影響,那音樂的意義究竟是什么?音樂到底意味著什么?從更為廣大的音樂學學科層面上來說,這樣的研究思路會給我們帶來什么?
或許巴西的民族音樂學家Samuel Araújo教授給我們所帶來的一個現實的案例可以用于說明音樂家對于上述問題的思考與行動。他的發言《巴西的冷戰政治和民族音樂學:重評古埃拉·佩克塞的東北方傳統音樂實證研究》向我們介紹了一位曾經獲得BBC獎的巴西作曲家在陷入了“審美導向危機”的困境之后通過反思實現了自身到民族音樂學家的轉型,并由此實現了音樂參與到更廣泛社會生活之中的意義。
無疑,Timothy Rice教授的發言形成了本次論壇的一個高潮,而另一個高潮是在會議結束之前由ICTM主席Adrienne L. Kaeppler女士所主持的討論之中。Kaeppler發言的開始便尖銳地直指整個一天會議的焦點問題,她承接了Rice所說的“為什么我們研究民族音樂學”,進而提出了“為誰(to whom)而研究民族音樂學”的問題,僅僅是為學院、為某些團體嗎?當Kaeppler女士將話鋒轉到我們為什么要進入大學、為什么要進入音樂學院的時候,作為一位局外的親歷者,我立即被震撼——就在這上海音樂學院的畢業日上,在這已近黃昏的時刻,校園里的畢業生已經散去,但是當這些即將走向社會的莘莘學子們在接受了中國最優秀的音樂教育之后,他們是否理解了自己為什么要進入音樂學院?他們是否真的懂得了他們是為誰而學的技能和知識?當他們走向社會之后,他們是否會憑借著自己對于音樂的理解來對其所生活的環境做出某些改變?想到此處,我突然也茫然起來——而我本人又是否真正仔細考慮過這些問題呢?就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幾乎變成了拜倫筆下的曼弗雷德。Kaeppler女士的總結發言一直讓我保持著激動之情:“從博物館中,我們可以恢復那些已經消失的聲音,但是我們該這樣幫助人民?幫助那些與我們一起工作的人民?”面對這樣的詢問,或許沒有答案,或許已經有了很多成功的案例可以作為答案,或許我們仍需努力……而更有可能的是,Kaeppler女士是有意要將問題遺留下來,至少遺留到明年ICTM的世界大會。
Sultanova教授的簡短發言更具有現實意義,她特別強調了如何幫助中國的年輕學者參與到ICTM的研究之中,讓他們更快地領略到這個專業的奇妙之所在。Svanibor H. Pettan教授則從ICTM的創建理念,即用我們的知識、技能和理解來獲得更為安定的世界這一角度出發,進一步闡述了上述學者們的觀點,并以此來鼓舞中國的年輕學者盡快融入到這一真正能夠將世界各地民族音樂學家聚合在一起的組織中來。
誠然,在這次論壇中,無論是已經非常成熟的中國年輕學者齊琨、吳凡、黃婉和穆謙,還是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吳艷和張延莉(此次論壇專門為上海音樂學院的幾位師生設置了“上海城市音樂研究”的單元),都表現出了扎實的功底和嚴謹的學風;而如何真正做到從音樂背后文化意義的探尋升華到更廣闊的社會意義的追問乃至對社會生活產生影響的層面上進行探討則是年輕學者們努力的方向,這或許也是Kaeppler女士和Rice教授等前輩學者所提出的更高要求。然而,我們也必須清醒地意識到,音樂家并不是政治家,音樂家的優勢還是在音樂本身,音樂家絕對不能“包打天下”。
這次論壇使我引發的思考還有很多,主要是在音樂學整體的學科層面之上的。比如,在我國,表面上看與西方學術界最為接近的西方音樂研究(包括與西方音樂有關的歷史音樂學和體系音樂學的各個子學科)反而成為了與國際學術界聯系最少的學科,我們為什么沒有像民族音樂學界這樣國際間頻繁的、大規模的國際交流?從ICTM的理事會以及即將召開的世界大會中,西方音樂研究的學者們可以得到哪些啟示?為什么西方音樂的研究仍然處于西文文獻的譯介層面,而我國的民族音樂學屆會很快地跨過了這一步,進行到與世界各地的學者們在同一個平臺進行交流的階段?或許,我們可以找出種種理由來解釋這些疑問,但是上述事實,必須承認。
因此,我們不得不對整個音樂學學科進行反思;而民族音樂學和作為大學科的音樂學在研究方法上所存在的一個明顯的差異是我們不能回避的——相較于西方音樂研究的“拿來”,或者說西方音樂研究成果的單向輸入、國人對于西樂研究成果的單向引進,民族音樂學的研究是雙向的,是一種對話和分享。我特別喜歡“對話”與“分享”這兩個詞,因為在[下,對于西方音樂的研究,這還是一個奢望。那么面對這個差異,西方音樂研究的學者們該如何行動呢?
“當代社會中的傳統音樂”,按照一般的理解方式,這是屬于民族音樂學或是傳統音樂的研究范疇;但是,幾百年流傳至今的西樂之于我們來說不也是一種傳統嗎?我們是否能夠像ICTM這樣有更多包容不同學術思想的胸襟?我國音樂學的各個子學科也是否能像民族音樂學那樣融入到國際間的對話與分享之中?
“傳統是一條河”,當它流經我們的時候,需要我們留下印記。
附:“當代社會中的傳統音樂”發言題目
1.Naila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遺音樂成果:以締約國克羅地亞和中國為成功案例》(Production of heritage within UNESCO: Comparing Croatia and China as successful state parties)
2.Salwa EL-Shawan Castelo-Branco《二十世紀葡萄牙的音樂和國家建設》(Music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n twentieth century Portugal)
3.Samuel Araújo《巴西的冷戰政治和民族音樂學:重評古埃拉·佩克塞的東北方傳統音樂實證研究》(Cold war and ethnomusicology in Brazil: Reappraising Composer Guerra-Peixe's Empirical Research on northeastern traditional music)
4.Jean Ngoya Kidula《新民歌風格的先聲和身份的重構:牛與盧雅人的婚禮歌》(Heralding new folk styles,reconfiguring identity: The cow and the Luyia wedding song)
5.齊琨《論傳統音樂的兩種時態——以徽州禮俗儀式音樂研究為例》(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of traditional music: A case study of the ceremonial music in Huizhou)
6.J. Lawrence Witzleben《香港中樂]奏家的根基與途徑》(Roots and routes of chinese instrumental performers in Hong Kong)
7.吳凡《在音樂中對話——贛南衛東宣傳隊四十年變遷研究》(Dialogue in music: The research of Weidong Propaganda Team in Jiangxi Province of China)
8.Razia Sultanova:《阿富汗大眾文化:從戰爭圣歌到搖籃曲和蘇菲圣歌》(Popular culture in Afghanistan: From militant anthems to lullabies and Sufi chanting)
9.穆謙《中國流行音樂對傳統音樂的借用》(The Borrowing of Traditional Music in Chinese Pop Music)
10.Timothy Rice《動蕩年代的民族音樂學》(Ethnomusicology in Times of Trouble)
11.Kati Szego《修復傳統:20世紀后期加拿大學校中的尤克里里琴與性別》(Tinkering with tradition: Ukulele and Gender in Late-20th-century Canadian schools)
12.黃婉《凝聚族群的傳統音樂生活——以上海的韓國離散群體為個案》(Traditional music as a method of integrating ethnicity - A case study on the Shanghai South Korean diasporas' music life)
13.吳艷《從“門圖”到“搭班”:上海民俗音樂傳統的變遷研究》(From “Mentu” to “Daban”: The change of folk music tradition in shanghai)
14.張延莉《評彈流派的歷史與變遷——流派機制的上海敘事》(The history of Pingtan school in shanghai city)
[上海音樂學院“國家重點學科——音樂學特色專業”項目資助(項目代碼:050402)]
鄒彥 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責任編輯 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