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學校里的研究課題剛剛申報上去的下午,潘巧巧就在南門遇到了常有。
潘巧巧轉頭看了看天色,問了句,常老師,你怎么也在這里?
話一問出來,她就覺得有些敷衍的味道。他怎么能不在這里,這是校本部,自己只是分校的老師。她是他的學生,本來想著畢了業考了研就能走出這個地級市,沒想到,兜兜轉轉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學校里。
本是分在校本部的,可是她卻選擇了分校區。很多人都說她傻,但是潘巧巧心里明白,她是在躲開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常有,她的老師。那時,他還是年輕有為的講師,剛剛結婚不久,卻遇上了這個癡情的潘巧巧。那天他的課時,潘巧巧往他的教案里夾了一張粉色的信。
那張信紙后來從教案里掉出來,然后落入某個學生手里,謠言自此開始起步。于是,從那之后到畢業,潘巧巧沒再喜歡過任何人。
好在謠言止于畢業,那一屆學生流水一樣過去,謠言也就慢慢隨風散了。
可時光又將兩個人捏在一起。三十九歲的男子,已然不是當年的玉樹臨風。
在分校里,她也打聽他的細枝末節的事情。他混得不如意,人又耿直,有資源也不會利用,連個副教授也沒有混上。
這些也就罷了,他偏偏還教學生學老莊,學無為,說清靜自在,避開紅塵。
潘巧巧看到那幾位老師說起他時那種種不屑,心里竟然會生出疼感。可疼歸疼,真見了,卻不知說什么好,只好匆匆說自己要報課題項目,然后匆匆離了他的視線,往最近的公交站牌走去。
及至上了車,才將他生生從記憶中抹去。耳邊副校長的話又傳來,研究項目不好弄吧,再說了,你年輕,資歷又不是很深,要知道,一級級批上去,不知等到猴年馬月。
二
潘巧巧沒想到常有會給她打電話。
那個沒課的下午顯得特別無聊,她穿過分校長長的荷花池邊的曲徑去樹林里撿松子。那些堅硬的松子用線穿了,睡覺時戴上,有著淡淡的松香,使她能安然入睡。
電話突然響起,是常有。問她可有空,晚上他請兩個老同學吃飯。
潘巧巧有些蒙,匆忙中,竟然答應了他。
晚飯時間還不到,潘巧巧的心就莫名沖動起來,她化了點淡妝,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有些恍惚。這么多年,說忘記也早就應該忘記了,可是該忘記的時候他卻冒了出來,是不是家庭生活不美滿,想從自己這里獲得些快樂?
飯局很簡單,但他兩個同學的來頭卻不簡單,一個處長一個副處長。潘巧巧不喜歡,心里頗有怨氣。可吃著吃著,竟然發現了不同,常有對其中一個同學,明顯帶了討好的模樣。
那個同學倒也念舊,說著同窗時的那些趣事,很隨意也很熱情。只是另一個同學卻不那么客氣,半是諷刺半是打趣地對常有說,老同學請吃飯就來這么個地方,虧得還是找我們給你辦事,這也太寒酸了吧。
潘巧巧有些不快。她看著常有臉上似笑非笑的尷尬,更讓她覺得心里難受。
后來,常有打了個哈哈,笑一聲,然后說,改天,改天咱們去西河,去那里,好好玩兩天,我做東,不過那件事,還是要麻煩老同學了。
說完,他轉頭對潘巧巧說,潘老師也去。
他的話剛說完,常有的那個同學馬上答應了。因為從一開始進門,潘巧巧就看到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移,是啊,漂亮女人總是對男人有吸引力的,這么多年她雖然沒戀愛,但是那些妝容的本事,卻不曾丟掉。
三
周末不到,潘巧巧就開始為西河行做準備。她去超市買吃的,拿起一樣東西,卻忍不住想想,這是不是他愛吃的。本以為多年之后的愛已然隨著時光漸漸流逝,但沒想到,舊事重提時,才知道那些并沒有流逝,而是被自己隱藏和積蓄了。
西河旅游景區門票不便宜,八十元一張,常有買了六張。潘巧巧疑惑,可片刻就知道了答案,原來兩個同學,各帶一個女人。
進了景區,坐上了旅游車,心里慢慢揣摩著那些人的表情,不像是夫妻,舉手投足間,頗有點兒情人的味道。想到這里,她又有些臉紅了,六個人,三對,晚上還要在景區里住,總不好把別人分開來吧。
上午爬山,下午坐船,晚上喝酒。潘巧巧坐在常有旁邊,他同學就打趣他,常有,今天你的女友,當之無愧的花魁啊。
常有笑著,喝了酒,臉上的皮膚開始變紅。大家興致還沒完,非要喝交杯酒。常有的另一個同學感慨,也虧得咱們都是自己人,如此放得開,若不然的話,怎么敢如此放浪形骸。
其他的沒聽進去,單單聽進去了放浪一個詞,潘巧巧心里,突然就清醒了。她這是在做什么?因為一份得不到的喜歡,就陪著他一起放浪嗎?想著,她有些不快,所以,當常有的杯子伸過來,猶豫著要和她交杯時,她斷然拒絕了。
不僅如此,晚上開房時,她也拒絕和常有一個房間。
她解釋,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好在他的同學聰明,說了句,看看,怎么哄女朋友吧,我們可是要先行一步了。說著,竟然各自走開回房。
只有一間房,潘巧巧想,就是坐到天亮,她也不會睡下的。
四
頭天晚上醉了酒,第二天就起得晚,潘巧巧醒來時,聽到常有在洗漱間里忙碌著。她突然有些隱隱的心疼。昨天他們聊了半夜,也間或談起感情,談起當年的那些流言,他喝了酒,說了句,只要不辜負就好,不管是誰的感情。
這句話,讓潘巧巧有些心疼,是真的疼。那一片疼從胸口漸漸彌漫開來,擴張到了整個心胸,然后又收縮成一點,變成了刺疼,那一刻,她想如果他過來擁抱,自己肯定不會拒絕的,但是他始終沒有動。
潘巧巧想,自己肯放下矜持,陪著這些曖昧的人來到這里,就是不辜負自己當年的那份癡心吧,原來,他也不是無知無覺的木頭人,自己的心思,他早就明白。
上午到竹林里轉轉,中午又是喝酒。常有這次是真的喝多了,臉孔由紅轉白,眼神也漸漸迷離,不斷拍著同學的肩,說,這事就靠你了。
同學滿口答應,剛說了句放心吧,就看到常有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急性酒精中毒。送到醫院后,醫生對著潘巧巧說,怎么讓你老公喝這么多?你不知道他不能喝酒的嗎?
來時,潘巧巧一直握著常有的手,看著他發白的臉孔,心里的恐懼被放到無限大,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讓他醒醒,從來沒有那么一個時刻,她如此擔心失去他。
好在,經過搶救,他基本脫離了危險。潘巧巧像一個多嘴的小妻子那樣埋怨他,求人辦事也要看自己的力量,不能喝還撐著喝那么多,我問你,是身體重要還是前途重要?沒有了身體,一切都等于零,你還不明白?
他也不說話,看著潘巧巧笑,愛憐地,溫柔地。
五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事情的午后,潘巧巧再次穿過長長的荷花池邊的曲徑去樹林里找尋落在地面上的松子,她要撿那些堅硬的、容易存放的,配上最好的綠松石,做一條松香手鏈送給常有。
知道常有離開的消息,是在十天之前,南方有更好的大學,許以重金請他過去。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那里是他的家鄉。
電話突然就響了,是副校長,是好消息,潘巧巧的項目通過了。
潘巧巧有些不信,她親耳聽過那些申報上的項目,壓了兩三年的都有,自己這才不過半年時光,怎么就能通過了?但事實就擺在那里,不僅通過了,還批了專項研究資金。潘巧巧知道這些對自己而言意味著什么,用一步登天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從此之后,職稱、職位、名氣,一馬平川。
副校長意味深長地對潘巧巧說,早知道你和周處長這么熟,也不會這么麻煩啊。
潘巧巧有些怔,副校長哈哈笑著說,周東風,你不會說你不認識吧。
名字有些熟悉,潘巧巧突然就想起來了,就是常有的那個同學,那個喝了酒念舊的同學,那些日子的接觸,她無數次聽過他的名字。
她開始有些心神不安。
下午沒課,潘巧巧穿著松子手鏈,穿著穿著就想起了常有,想起了他說的話,做的事,一件件,就如手上這串手鏈一樣,被清晰地串成了一個故事。
她打他的電話,那邊嘈雜一片,說他剛剛下火車,學校的車剛剛過來接他,問潘巧巧有什么事沒有?
她對他說,批下來了,我不知道,謝謝你。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說過,不辜負就好。此后你的道路會好走很多,我也就放心了。
好像再無話說,但潘巧巧卻覺得,眼淚一下盈滿了自己的眼眶,馬上就要噴涌而出了。他放下了所有的尊嚴和架子,只是要為她換來一個更加平坦的未來。她想,所謂不辜負,他做得真的比自己做得好。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