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拔點”,是文物販子的黑話。文物販子到了古村落,看到哪家房子完整,裝飾精美,就以低價買進。“不識貨”的農民,常常輕易出讓了寶貝。然后販子再高價賣出,小到可以把玩的木雕,大到幾百平方米的院落。
“拔點”是倒賣文物產業鏈中的關鍵一環。本刊記者在走訪中發現,單以古建筑為例,海外、公司、個人的古建筑移植行為,從實際結果看,一定程度上保存了不少可能消失的老房子。
從破壞到保護,一線之隔,怎么做到有度有序地保護古建筑?
波士頓的徽派祠堂 在美國波士頓有一座完整的徽派祠堂- - -蔭馀堂,屬于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館。
“這可能是最早從安徽被移植出去的徽派建筑,時間是在1995年前后?!痹诎不帐§h從事文物古玩鑒定的程起告訴本刊記者,“這座祠堂被移植,所有手續都是完整的,符合政策。”
南希,勃琳是移植這座建筑的關鍵人物。她在哈佛就讀時接觸到大量東方文化尤其是中國文化的內容,畢業后考取了位于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攻讀中國美術史研究生課程,一學6年。
南希第一次走進古徽州、走進休寧縣是1985年。當時,她是為了考察“休寧籍明代作家汪廷納與中國金陵版畫藝術”,卻對徽派古建筑等徽州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蔭馀堂”原是坐落在休寧縣黃村的一所古民居,由一黃姓徽商修建于清代,是一座四合五開間磚木結構的跑馬樓。它占地500平方尺,有16間臥室。1996年9月底南希發現它時,這座建筑已20多年無人居住,正面臨被廢棄拆除的命運。
回國后出任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館中國藝術文化部主任的南希,產生了一個“搬遷一幢徽州古民居到美國進行研究保護”的創意。歷經7年策劃施工,斥資1. 25億美元,“蔭馀堂”漂洋過海移居到了美國。
1997年底,“蔭馀堂”房屋被拆卸解體,工程人員對全部木石結構部件進行編號,并詳細記錄原來的組合方式。拆卸下來的2700塊木件,8500塊磚瓦,500只石件與屋內家具、農具和其他器物等,一并裝入40只集
裝箱從上海出境。
為了迎接它,皮博迪.埃塞克期博物館還特意拓寬了馬路,讓運輸車輛暢通無阻;同時把門側的小街堵死,將蔭馀堂展廳與主樓相連;拆遷了一大片居民區,給蔭馀堂讓出更多空地。
蔭馀堂解體構件在美國重新組裝時,也按徽州風俗舉行了隆重的上梁儀式,上金花、披紅布、安五袋、釘五色布、上香和敬灑等,都一一照辦并記錄在冊。
蔭馀堂在異國他鄉延壽,屋主黃氏家族常去探望這座先后有8代黃家子孫居住過的老房子。而同樣漂洋過海的徽派建筑還有石臺縣典型徽派茶樓,永久落戶于瑞士。
歙縣的“喬家大院” 徽州諸縣山險水激、人稠地隘,故多取山前溪邊之地構屋成居。
“天下之民寄命于農,徽民寄命于商,而商之通于徽者?!被丈贪l財致富后,紛紛回故里大興土木。巨商們另辟蹊徑,以真山真水為園林,大量使用花墻、花窗、天井、虛門等?;罩萑潮椴硷L格統一,用磚雕、木雕、石雕修飾的徽派建筑。
世易時移,老宅子的主人們紛紛搬遷,時光侵蝕著那些原本華美的記憶。
在歙縣練江西岸,一座徽商大宅院羅列了29幢徽派建筑,年代貫穿明、清、民國。這片大宅又名西園,進入大門一連排開的是三座門樓,高懸門梁上、每座約書本大小的13個磚雕門洞,隨風吹拂,自動轉向,自動開啟關閉。
創建這座宅院的人名叫徐普來,他的經歷頗為傳奇。
宅院現在的經理胡軍告訴本刊記者,徐普來在歙縣當地出名,是因為白手起家。1958年,徐普來因家鄉浙江淳安建設水庫移居歙縣,開始以拉板車做小生意養家糊口,靠苦干積累資金辦起工程隊。
“在那個萬元戶都稀缺的年代,徐普來擁有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五百萬。”曾經與徐一起創業的程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一次徐普來發現一幢已經被列入拆遷范圍的老房子,雖然破落但依舊看得出昔日風韻,他收藏下來,從此踏上了搜集老房子的生涯?!背唐鹫f。
如今徽商大宅院中的29幢宅子,來自徽州一府六縣,是徐普來一個村一個村找來的。
上世紀80年代后期的徽州,很多老房子并未列入文物保護名單,無人居住又年久失修,房主無意修繕,當地政府也無力保護。
徐普來找到他認為有價值的房子后,先與當地村委會接洽,再與房主談判,買回來的老房子一開始無處存放,先就地保護。
2000年前后,徐普來的建筑隊網羅了一批傳承古典徽派建筑技巧的工人,他們負擔起了日后所有的移植工作。
“先繪圖,再編號;先拆木雕,再拆磚瓦,就連所有房子的地基我們都搬了回來?!背唐鸾榻B,“古法筑墻壁用石灰和稻草,不加入現在常用的粘合劑,在恢復的過程中,工人們都嚴格按照原來的工藝操作?!?br/> 2010年9月徐普來因貪污罪獲刑,2011年6月,由于當時復建的土地使用權存疑,徽商大宅院被指為非法建筑,可能面臨被罰沒的命運。
漳村的買賣 漳村離江西婺源縣城有半小時車程,這個擁有400多年歷史的小村莊至今未被旅游開發,晴日陽光下,除了悠然勞作的農人,還有幾對新人在河邊樹叢拍婚紗照。
婺源人程曉明在上海經商,2007年租賃了漳村河沿岸的近二十畝土地,建造了自己的農莊。農莊背靠漳村曾經的航運要道,對岸是連綿的枯葉林,深秋時節色彩層疊的山林,打動了程曉明。
“直到解放前,漳村都是一座重鎮,碼頭繁忙。解放后公路修了,水路漸漸蕭條,漳村也落寞了?!背虝悦鞲嬖V《瞭望東方周刊》。
農莊里主院落是新造的徽派建筑,相隔幾百米處,兩幢老房子沿河而立。
“這是婺源鄉下一個農村大隊的糧倉,時間并不久遠,應該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東西?!背虝悦髦钢淮眱蓪訕悄举|建筑介紹。房子新刷的清漆,透出木材本身的黃褐色,總面積在300平方米以上。
“像這樣的房子在婺源鄉下很多,也不是文物,但我就是覺得它好看,放在那里爛掉很可惜。這個糧倉買下來只需1. 8萬元,拆遷編號的費用和運費要2萬元左右,復建則要花幾十萬。”程曉明表示。
在他看來,純粹的老房子,不經過改造是沒有生命力的,除了盡可能維持原來的材質和結構,還要加入現代建筑的功能性,實用性的消失也就意味著建筑物的消亡。
另一棟灰色木質結構民居位于糧倉對面,也是婺源鄉間最常見的老房子。程曉明將它移植過來,用作車庫。
程曉明高中畢業后曾在婺源當老師,后來進入當地政府機關。上世紀90年代初期,仕途不順的他辭職后,到上海浦東做起了建材生意。
沿河向西行百來米,是漳村民居聚集地,這些民居有大約200年歷史,至今部分村民依然居住在內。
陽光穿過馬頭墻,照在徽派建筑那小小的天井里,百年木雕在灰塵和蛛網密結中依然能辨別出細膩的線條。一座老屋中,內堂昏暗,年邁的老婦正牽著孫女的手絮叨著。
程曉明走過去用當地話跟她們打招呼。他告訴本刊記者:“我準備把這個房子也買下來,正跟戶主商量。戶主希望在交通方便的地方重新建一幢房子讓他們居住就好?!?br/> 這幢被相中的古民居,已在當地文物保護局登記在冊,不能拆遷但能夠買賣。程曉明的計劃是原地修復改造,同樣加入現代建筑的功能性設施。
漳村祠堂已經破落,斷壁坍塌,殘垣中放養著幾頭黃牛。據說這座楊氏宗祠至今沒有修復的原因在于:漳村的楊姓人近年來沒有大出息的,因此這座由幾千楊姓人共同擁有的古祠堂,無論修復和買賣都非常困難。
搬進城里 有璟閣開在工體12號看臺的對面,是近年北京頗為時尚的一家餐館。投資人把一座徽州古宅搬了過來,在房屋框架上另加了一個現代的框子,打造成如今的模樣。
這是一幢安靜的兩層小樓,外觀是現代派西式風格,白色外墻,落地玻璃窗。而內里是六米高的中梁,高大的牌樓、暗黃色水杉立柱、紛繁精美的木雕斗拱,還有間或旁若無人飛進飛出的麻雀。
這棟老房子原是清朝景德鎮一位師爺的居所,220年歷史。有璟閣的主人購買后千里迢迢運回北京,整個餐廳前期投入近2000萬元。
北京西四環外,一座明代萬歷年間建成的駙馬家族的祠堂,在十幾年前被北京收藏家白十源整體買下。2008年初,這座祠堂被運進北京,重新組裝,住進了大玻璃棚。
類似的房子,白十源一共“收治”了200多座,包括祠堂、官廳、戲樓、書院、宰相府、大夫第、牌坊、亭閣、門樓等。除了這座大祠堂,他還在中國國家畫院復建了一座門罩和一個戲臺。據他介紹,自己收藏的最大的一座祠堂,光是走廊就有100多米長。
從上世紀80年代末到2000年初,白十源用十來年時間收集徽派古建筑,看過的老房不下千套。這些建筑當時大多被拆散零賣,賣不掉的則直接扔掉。古徽州每個村落里至少都有一個祠堂,多的有十幾個,這些年保留下來的祠堂卻僅剩不到一成。
上海寶山羅店的一座園林中也復建了幾幢古徽州建筑。
衛斯嘉生態休閑園占地1200余畝,建設項目有古徽州建筑會館、明清牌坊、古橋、奇石博物館等,所有的古民居全是公司總經理王衛從徽州民間收購來的。
搬遷前保存最為完好的一座是“五號樓”。2005年下半年,王衛得到“線人”報料,在安徽、浙江交界處的一座小山村里發現一處難得的清末民初建筑,“楠木廳堂,中西合璧”。他跟隨“線人”實地踏訪。
這幢老宅讓王衛一見鐘情。他告訴屋主要把這幢老宅全部買下,原樣搬到上海,但被拒絕。談判反復多次,王衛最后開出“七位數”的條件,并保證老宅在上海會得到修復性重建,和原來一模一樣,而屋主一家人也可以隨時到上??蠢险>瓦@樣,老宅終于易手。
現在,有一班木匠專門為王衛拆卸和修復重建古宅。他們來自“木匠之鄉”東陽、衢州,年齡都在60歲以上,是為數不多的傳統藝人。
將古建筑移植到北上廣等一線城市,首先要解決的是復建用地,那些能“重見天日”的老房子無疑是幸運的。
復地集團高級副總裁曹志東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兩年前復地也參與過一個古建筑移植的項目。“復地入股了一個公司團隊,這個團隊當年主導過新天地項目,在業界非常有名。幾年前,江西某地政府找到他們商洽,那個地方有二十幾棟古民居已經破落,被白蟻侵蝕,再不保護將不復存在?!?br/> 但這個團隊資金能力有限,因此聯系復地集團,雙方共同參與這個項目。
“整個搬遷過程細致而繁復,除給每個部件編號以外,部分梁木要用石膏封存。至今這二十棟房子的部件,還在復地嘉定的一個倉庫封存?!辈苤緰|表示。
他覺得,在上海完整地復制這些房子非常困難,“地皮價格太高,除非有政府項目,愿意建造古建筑風情街,否則對于一個房地產公司而言很難找到贏利點?!?br/> 前《大公報》記者商湘濤,現在是上海一家私人博物館的館長。他告訴本刊記者,“在上海,規模性復制古建筑的人還是少數,獨幢移植的相對較多。在青浦有一對夫妻,復建了一幢古民居作為私人會所,2010年長寧區收藏協會的年會就在那里舉行?!?br/>
老房子的生意經 2011年7月下旬,7套徽派古民居在北京集體亮相拍賣,這些老房子大多是明清時期的,主人是桐城人汪政清,也是當年最初從鄉間收購有璟閣的人。
承接這次拍賣的是北京佳士凱拍賣公司,公司總經理趙曉凱說,7套徽派古民居的起拍價合計近3000萬元。
近年來,安徽當地對古民居出省進行了相對嚴格的管理,老房子的價格也日益攀升。程起介紹說:“古民居買賣的鼎盛時期是2005年到2007年,最初買家多來自北京,后來上海人和浙江人也多了起來,2009年后老房子出省已經很困難了。”
黃山市文化局此前提供的不完全統計數字顯示:黃山市1985年文物普查時,1795年以前的徽州古民居有4700余幢,但這20多年間,這些古民居在以平均每年近100幢的速度消失。至今,因為沒有準確的統計數據,誰也說不清黃山市到底還有多少古民居。
從2009年4月開始,安徽省編制《徽州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總體規劃》。根據《規劃》,徽州文化生態保護將本著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展的原則,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物質文化遺產、文化生態和自然生態等進行保護。
但徽州古民居的保護依然顯得力不從心。尤其是那些散落在徽州鄉村、不夠保護級別但又具有一定價值的“準文物”,依然在悄悄出省。
2010年9月,有媒體記者在淘寶網上發現一家名為“黃山徽州老瓷器”的網店,一個“出售徽州老房子,價格面議”的帖子一度引起圍觀。
記者隨即聯系店主徐老板,后者說出了房屋的價格,“面積80平方米,28萬”。當記者提出疑問,“現在徽州古民居不是不允許對外銷售了嗎?我們如何運輸?”對方很爽快地承諾,“這個你不用擔心,只要你付完錢,我們會幫你運出省的?!庇浾呃^續問,“這些老房子,相關部門是否登記在冊?來拆的時候政府等部門會來阻止嗎?”兩位房主的回答同樣輕松:“像我們這個年代的房子,基本都沒有登記,政府也不知道?!?br/> 古民居流失,無疑會造成人文資源的損失。只是破壞和保護之間往往只是一線之隔,是讓那些空置已久、無力維護的古民居在原地風雨侵蝕中消失,還是讓有能力的人移植?
在即將因造水庫而被淹沒的浙江胡卜村,村委干部詢問本刊記者:“能幫我們聯系其他人來購買老房子嗎?我們這里都是明清大院,反正都要被水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