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乎在每一個公開發言的場合,馮驥才都把焦點放在古村落保護的話題上。
在紀念中央文史館成立60周年座談會上,他直言:“每座古村落都是一部厚重的書,可是沒等我們去認真閱讀它,在城市化和城鎮化的大潮中就消失不見了。最近,我們對山東地區古村落做了一個調查,調查結果非常令人吃驚,現今一座完整的原真的古村落也沒有了。能想象齊魯大地上找不到古村落嗎?”
“我們的古村落現在進入一個消亡的加速期。要不就是發現一個開發一個,要不就是不遵從文化規律,而是從眼前功利出發,改造得面目全非,把真的古村落搞成了假的古村落。 ”
就中國古村落保護,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馮驥才接受了《瞭望東方周刊》專訪。
臨終搶救 《瞭望東方周刊》:你最近呼吁“我們的古村落保護已經迫在眉睫,沒有退路,也沒有更多時間”,為什么這么說?
馮驥才:村莊被推平了,村莊里的藝術消失了。我們十多年以來所調查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載體就沒有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就徹底滅絕了。我們的文化遺產又面臨著新一輪的破壞,這是連根拔的,連鍋端的。
2011年春節之后,我帶著學院里的老師和學生做了一個關于天津楊柳青南鄉36村的搶救。
這36個村,全部拆平。而且是要求在幾個月之內全部拆完,停水停電。垃圾堆在村口,你想進車都進不去。一戶給600塊錢,自己出去租房子,將來蓋完樓房再回來。連祖墳都得遷走,300塊錢遷一個祖墳。推成平地的,可都是600年以上的古村莊。我去的時候,正在那里推呢!
《瞭望東方周刊》:楊柳青年畫不是已經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被搶救了嗎?
馮驥才:對,楊柳青年畫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已經屬于搶救過的,哪個村子里有多少畫師,年畫該怎么保護,我們都做過調查。
楊柳青的農村“家家會點染,戶戶善丹青”,男女老少都會畫畫,在歷史上叫做“婆領媳做”,就是婆婆領著兒媳婦做,手藝都挺高超。這36個村莊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一百年以來,手藝有所衰落,但仍然有很多有名的畫師,文化含量還是很高的。
我當時管那次的搶救叫“臨終搶救”,因為這些村莊馬上要死了。
《瞭望東方周刊》:這次臨終搶救中,搶救了什么?
馮驥才:我們重點搶救了兩位畫師。有一位姓王的畫師,70多歲了,連房都租不起。我給了他一萬塊錢,讓他拿著這個錢先租房子。他當時眼淚都下來了。
有一位畫師實在困難了,我給他們的區委書記打了電話,我說有些媒體都來了,你們再解決不了他的住處,媒體曝光我也管不了。結果區里臨時給這個畫師找了個地方,總算給他安排了。
現在那36個村,河流岔道全部推平了。我以前去看這些個村莊是很有味道的,村子里的碑都是明代的。后來再去,這些個曾經載有600多年歷史村莊的土地上,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
任何一個尊重歷史的民族,就算是要拆村子,也得做個記錄吧,幾十代人的歷史,這個歷史長度是美國歷史的兩三倍,你哪能說推平就推平呢?
農村是我們歷史文化的根 《瞭望東方周刊》:為什么會關注中國古村落的保護問題?
馮驥才:我一直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相關工作,十幾年前我們開始做非物質文化遺產調查項目的時候,就開始關注古村落。因為村落是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載體。
比如說,有一種非常好的民間歌舞,可是這種歌舞在村莊里才有表演。你發現了這種歌舞,確定它有價值,最終被評為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進入國家非遺名錄,它成為保護對象。但如果村莊沒有了,這種歌舞也就消失了。
《瞭望東方周刊》:你覺得中國古村落保護越來越緊迫?
馮驥才: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鳳凰電視臺做《尋找遠去的家園》欄目,我向他們推薦了李玉祥帶他們走古村落。
李玉祥從80年代開始的20多年里,把中國重要的古村落都跑遍了。他單從審美的角度,給古村落拍照,拍了很多老房子,后來各地出關于古村落古建筑的照片集,很多都是他的。
在路上,他不斷給我打電話,感慨說,沒有啦,十幾年前他走過的不少古村落消失了,還有的面目全非。
前幾年,中央電視臺播了一個節目,講社會主義新農村是什么樣,都設計成了一片小洋樓,很漂亮。當時,我覺得這個問題已經很嚴重了。
六七年前,我就在兩會上講了自己的觀點:社會主義新農村不該是洋農村。農村是我們歷史文化的根,有我們民族的氣質,有自己文化的重要遺產。
《瞭望東方周刊》:正在消失或者是已經消失的,哪個古村落你覺得最可惜?
馮驥才:我曾經舉過一個例子,廣西北部的雨卜寨,700年歷史,是元代留下的一個村莊,建在山上。苗寨最大的特點是吊腳樓,我去之前想,這個村莊肯定是古色古香特別漂亮。
但我上山一看,嚇了一大跳,山上像是擺了很多五彩的鞋盒。領我去的人也傻了,在當地一問,原來這個苗寨在搞新農村建設,他們覺得新農村就得漂亮,結果把這些古色古香的苗寨涂成五彩的了,黃的綠的紅的,慘不忍睹!
還有一個例子,是貴州西江雷山縣的千戶苗寨。當地政府為了發展旅游,在千戶苗寨的吊腳樓群里建了很多侗族的鼓樓。但這個千戶苗寨歷史上從來沒有侗族人生活過。外行看著挺好看,可是懂的人一看,苗寨已面目全非了。
丟得太快,出現斷裂 《瞭望東方周刊》:在你走訪調查古村落的調研中,發現了破壞中國古村落的原因嗎?
馮驥才:一方面是時代變遷,生活變化。比如,十年前我去苗寨,據說有30多萬人去江浙一帶打工,這些人過年回來,穿著牛仔褲休閑服,帶回來流行歌曲的錄音帶,這些也就在苗寨流行起來。
還有村落出現的空巢問題。比如到婺源的大李坑,當地人講,很多房子人走以后沒人維護,都塌了。有時候半夜轟隆一聲,一座房子就沒有了。
再比如福建的土樓,福建4萬多座土樓,由福建的西邊一直到贛南地區,一部分開發旅游,但更多的土樓其實都荒廢了。
古老文化受到影響,是因為當地人還沒有意識到全球化以后他們自己的有歷史淵源的文化的重要性。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這是正常的,全世界的古村落都是這樣。但到了一定階段之后,就會意識到自己的東西不能丟。
對古村落的保護都有個過程,我們目前的問題就是,丟得太快,出現斷裂。
《瞭望東方周刊》:有什么外力在加速斷裂嗎?
馮驥才:主要是商業的外力介入。商業要開發旅游甚至要把村子拆了做房地產開發,一些地方政府又追求政績,這些外力,對中國古村落歷史形成一種很復雜的影響,這是根本性的沖擊。
中國需要對歷史的敬畏 《瞭望東方周刊》:國家層面開始越來越關注文化建設,國務院也發布了關于中國名村名鎮的保護條例,你覺得效果怎樣?
馮驥才:效果還不是很好。因為這個程序是地方一層層向上申報,然后中央定下來,開始保護。
這樣就會出現問題:如果地方政府想要經費,那么就可能出現虛報:村子本來沒有這么好,但地方政府把它說得很好,相關部門主要看申報材料,不可能走下去調查。往往不夠標準,就會產生虛報。
還有一個問題,如果這個地方想占地拆村,建成開發區,那就會瞞報,說這根本不是歷史文化名城。在這個過程中,會失去嚴肅性和準確性。
《瞭望東方周刊》:國外在古建筑保護上有什么讓你印象深刻的事嗎?
馮驥才:東西柏林剛統一的時候,有一次我去德國的伯爾基金會演講,我的演講題目就是“為了城市的記憶”。
一個坐輪椅的人到演講現場,從頭聽到尾。轉天請我去參觀他的公司,這個公司的名字翻譯過來叫做“小心翼翼地修改城市”。
東柏林在東德的時候,保留下很多歷史建筑。于是在合并后,政府拿出錢來,把東柏林的改造交給一家公司去做,就是這個“小心翼翼地修改城市”。
不是我們的舊城不能改造,而是怎樣注入現代文明的同時,又能保留這里的歷史氣質和歷史面貌。這就能看出對歷史的敬畏。
我演講過后,一些德國人過來問我,我們怎么幫助你,你需要錢嗎?我說,錢解決不了中國的問題,中國更需要的是觀念,是長遠的眼光,是對歷史的尊重。
《瞭望東方周刊》:立法能不能解決?
馮驥才:2011年人大公布了《非物質文化保護法》,但沒有規定誰執行、誰監督。如果執行,為什么還會出現大量村莊拆的時候沒人管?古村莊可是有大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立法不能變成一個尷尬?,F在給一些市長縣長發個卷子,讓他們回答幾個非遺法里的問題,可能回答不了。
“我是一個失敗的人” 《瞭望東方周刊》:你怎么評價自己在古村落保護上的成績?
馮驥才:在這個問題上,我是一個失敗的人,因為我所想的東西大多都沒有實現,都沒能解決。
比如,中國有660多個城市,15年前,我曾在中央電視臺跟劉心武做過一個節目,呼吁保護不同城市的特色,但你看現在,我們的城市幾乎千城一面。
《瞭望東方周刊》:在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中,對古城的保護中,以及對古村落的保護中,如何定位你自己?
馮驥才:我對自己沒有定位,我只是個很普通的個人,沒有權力,沒有資源。不是我馮驥才有多大能耐,而是我看到的問題是這個時代必須解決的問題,國家領導人認識到這一點,社會各界包括媒體也認識到這一點了,所以大家就呼應起來了。
我一直強調知識分子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形而上的是知識分子永遠在思考,為了未來思考,為了下一代思考。用未來要求現在。對時代的看法要有穿透力。
形而下的是知識分子永遠要在第一線,在第一線才能了解這個社會,才能知道這個社會的病灶在哪,才能把話說準了。
我們的工作永遠在形而下和形而上之間行走,永遠要把最現實的問題拿到形而上的高度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