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放軍訓練部門的軍官大多熟知美軍的至高法則:像作戰一樣訓練,像訓練一樣作戰
南京軍區三界訓練基地,“2012·南京對抗”實兵演習展開。
基地導演部的LED大屏橫切四塊:1號屏顯示綜合對抗態勢圖;2號、3號屏直播紅藍雙方的現地行動;4號屏以餅狀圖即時呈現雙方戰損,分別代表人員輕傷、重傷和死亡的粉色、黃色和黑色,漸漸蠶食著代表健康戰斗力的紅色,裝備受損或被擊毀,也立刻化作餅狀圖上的黃、黑色塊。
3000多套單兵激光模擬交戰系統和火力裁決系統裝備紅藍雙方,單兵被擊中時,傳感器會根據身體不同部位確定傷情等級,實時傳回導演部。一輛裝甲車偏離通道,壓上了“數碼地雷”,黑煙騰空。
11月末的這次演習與研討,關鍵詞是“對抗”和“實戰”,各大戰區、各訓練基地,海軍、空軍和第二炮兵都有代表出席。歷時大半年,演習7場,總參謀部希望藉此確定中國軍隊對抗訓練的新模式和新規則。
習近平繼任中央軍委主席不久就強調,開展實戰化訓練,是全面提高信息化條件下
威懾和實戰能力的根本途徑
解放軍總參謀長助理陳勇中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目前全軍實戰化對抗訓練的整體水平還不夠高,當“和平兵”念“太平經”的思想傾向依然存在,對作戰對手研究不深不透,信息化訓練手段應用還不夠廣泛。“這些問題是必須要邁的坎,要真正使實戰化對抗訓練嚴起來、實起來、抗起來。”
曾經經歷多年戰爭、“以戰代訓”的中國軍隊,和平日久,如何貼近實戰?對抗訓練是最抵近對手的訓練方式,而實兵對抗演習被認為是走向未來戰場的最后一級臺階。
1983年4月,全軍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對抗訓練現場會在原福州軍區舉行,對抗訓練自此推開。但“進攻滿山跑,防御睡大覺”,曾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些部隊的訓練實景。
一位領導曾告訴《解放軍報》記者:“過去演習所有的東西都提前定好了,同時還要預演一遍。兩發紅色信號彈一升空,指揮員就無事可干,不用他指揮,戰士按程序就能走下來。戰士也覺得打仗很簡單,只要把戰術動作做標準了,該打的子彈打出去,仗就打完了。”
低層次徘徊的對抗訓練難有突破。《解放軍報》評論說,一旦演習成為“演戲”,這種所謂的“演練”反而成了戰斗力的“腐蝕劑”。
軍隊高層近年來嚴厲喝止“演習像演戲”,而技術升級,信息網、數據鏈的延伸,真正讓中國軍隊逼近“真實戰場”。
訓練部門的軍官大多熟知美軍的至高法則:像作戰一樣訓練,像訓練一樣作戰;也都會帶著欣羨口吻談起美軍的歐文堡國家訓練中心——完全按實戰環境設置,美國本土部隊每隔18個月到此輪訓一遍,“在海灣戰爭中所經歷的,在歐文堡早就經歷過了”。
幾乎與“2012·南京對抗”同時,《解放軍報》在對北京軍區朱日和訓練基地“科技導演”張冀湘的報道中也提到了歐文堡:一名美軍飛行員參戰前曾在歐文堡演習,由于演習中計算機對打擊目標模擬得太真實,以至于實戰中這名飛行員飛臨目標上空后竟難辨真假。指揮員說:“傻小子你投彈吧,這是真目標,不是我們仿真的!”
這位解放軍最頂尖訓練基地的總工程師感慨:“對于幾十年沒有實戰經驗的中國軍隊,打造一個最大限度接近真實戰場的信息化訓練環境,是多么重要!”
不是“真人版CS”
三界訓練基地在全軍誕生最早,近年來大量投入構建信息化系統。
從步兵各種輕武器到坦克、炮兵甚至直升機,都裝上了新一代激光模擬交戰系統和火力裁決系統。演習裁決員也全副武裝:軍用手機、數字化對講機、數字化手持裁決終端。裁決員通過手持終端,可以實時感知數百米范圍內戰場態勢,自動統計交戰區域人員裝備實力,計算戰斗力指數。
每場演習背后都有龐大的信息化系統支撐:24個固定和游動數據采集點把演習實況實時傳輸至導演部電腦終端,激光模擬交戰系統和火力裁決系統將雙方交戰實況實時回傳,細至一名士兵中彈的位置是頭部還是胸部。單兵被擊中后,頭上冒煙的同時,導演部后臺激光主控臺能自動檢測到交戰時間、地點、攻防雙方姓名及發射數量等信息。
在“2012·南京對抗”實兵演習現場,目睹上述場景,主管訓練的軍官們表情淡然——這套讓對抗貼近實戰的信息系統,已經是各大訓練基地的標配。
2009年起,解放軍大量配單兵激光模擬交戰系統用于演習。初次看到單兵被擊中冒出藍色煙霧,人們曾難掩驚喜——總參軍訓部聯合訓練局副局長黃敦順告訴本刊記者,2000年之前,對抗演習中確認士兵“陣亡”的辦法是發一張小紙條。
但是受技術限制,早期的仿真交戰系統局限于單兵武器仿真,有的官兵私下稱其為“真人版CS”。
經過信息化升級,激光模擬交戰系統覆蓋更廣,間瞄武器也被納入其中。
但“意外”很快出現——戰損坦克悄然“復活”,步戰車、坦克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任憑火炮怎樣打擊就是不“損傷”。原來,坦克、步戰車上的激光感應器被糊上了口香糖。
技術再升級。直瞄武器“打激光”,單兵在戰斗中一旦“陣亡”,頭盔冒煙,所持武器立刻失去作戰效能,士兵身上的感應器甚至可以讓導調人員知道他們是在臥倒還是奔跑、跳躍;坦克、導彈、戰機等重型裝備如被擊中摧毀,火控系統自動鎖閉。
間瞄武器“打數據”:演習中發射方按下射擊程序,相關數據被發至服務器進行模擬運算,由計算機自動生成打擊毀傷效果。
非火力單位“打坐標”:工程兵、防化兵、電子對抗兵及后勤、裝備保障等非火力單位,實時衛星定位,一旦被“擊中”,毀傷數據和戰斗評裁情況將實時傳至導演部大廳。
信息化條件下的戰爭,不是兵對兵,而是體系對體系。如今,從單兵武器到重型裝備,從空地火力環境到非火力單元,基地全部實現仿真交戰。
外軍訓練基地的“真實感”曾讓中國軍人大開眼界:人家也是用激光模擬火炮,但建筑物里有機關,一炮打過去,燈光全熄,門窗嘩嘩顫動,如同真的中彈。
中國軍隊的演兵場也迅速仿真:地雷不再用小土堆“示意”,而是埋在地下與真雷一樣的“數字雷”,必須用探雷器才能發現,排除與否,導演部電腦上均有顯示;新型野戰靶標系統,增加了起倒靶、充氣靶、無線電發信靶等靶標種類,更近似實戰中目標隨機運動的特性;訓練基地將場區地圖變成三維電子地圖,再疊加紅藍雙方作戰要素信息,合成衛星過頂時拍攝的虛擬圖片,擺上指揮員案頭。
黃敦順說,逼真的戰場環境需要科技手段支撐,除了模擬戰場氛圍,還要將作戰態勢及時提供給雙方,才能真正形成臨機決策的自主對抗。
任何目標都可能遭受敵人攻擊,任何方向都可能成為作戰空間,任何時間都可能遇到火力打擊——在演習現場,總能聽到指揮員向下屬這樣發出警示。
披上信息之網的“狼”
“真實戰場”不能缺少敵人,而且是強悍狡詐的敵人。
三界基地在20多年前組建時,就是中國第一個“藍軍”基地。
1972年,當時的副總參謀長李達和張震訪美時,觀看了一場美軍與模擬蘇軍的演習,回國后向軍委呈上“關于建立模擬軍隊”的報告。但這一計劃被擱置。
3年后,南京軍區某師在全軍首次運用模擬部隊誘導演習。當時是以37輛坦克、10輛裝甲車和1個偵察連扮演“藍軍”,在5種地形、8種情況下與“紅軍”角逐。
1985年初,總參批準,南京軍區組建合同戰術訓練中心。隨后,人民解放軍第一支外軍模擬營正式誕生。雖然規模有限,但“藍軍司令”熱促成了軍隊的一次思想觀念大解放。
第一代“藍軍司令”王聚生在接受《解放軍報》采訪時說,起初一些年,“紅”勝“藍”敗成了一條定律。“剛開始,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正常,但后來發現演習變得像‘演戲’,紅藍雙方都在走過場。”更可怕的是:一廂情愿的勝利麻醉人,一些官兵真認為“敵”軍軟弱無能、愚昧無知。“真上了戰場,肯定要吃大虧!”
“藍軍”必須是兇狠狡詐的“狼”,不能再當百依百順的“羊”。
南京軍區在皖南、閩中各指定一個摩步旅擔負“藍軍”,要求形似、神似,知敵、像敵、超敵、勝敵。
朱日和基地有一支我軍規模最大的外軍類比部隊一“藍軍”旅,也是陸軍目前信息化程度很高的“藍軍”。
朱日和基地參謀長李培長大校向本刊介紹,“信息化程度高”一是指裝備層面,在全軍率先完成了主戰裝備的信磨、化改造,具備了復雜電磁環境下的作戰能力;二是思維層而,從作戰編組、作戰指揮到戰法訓法,完全體現信息化戰爭的全新作戰理念。
藍軍指揮所在哪里?一次演練中,紅軍指揮員從高倍望遠鏡中看到,藍軍10多臺裝甲指揮車撒在草原上,根本分不清是哪一級指揮所,辨不明哪一臺是首長指揮車——經過信息、化改造,藍軍所有指揮車都具備了衛星定位、數據傳輸、網絡傳輸等先進功能,因此,任何一臺指揮車都可以是指揮所。
透明戰場
高數米、寬數十米的矩陣顯示屏,也是全軍訓練基地的標配之一:演習視頻畫面、地形模擬動畫、多維戰場態勢、作戰指揮文書、電磁頻譜對抗、戰斗力指數曲線,各類戰場信息一目了然。
坐在數字化導調大廳內,部隊集結、機動展開、發起攻擊……方圓上千平方公里戰場上,參演官兵的行為細節甚至表情,都全透明敞開。
支撐起這個透明戰場的是數字化監控評估系統,包括計算機網絡、視頻監控系統、遠程衛星定位系統等。
它能完整記錄、評判和分析參演部隊各項戰斗指數,一次演練,系統量化分析自動產生的評估資料往往厚達數十頁,精確到分秒的戰場態勢變化及戰場錄像可隨時網上調閱。
消除“戰爭迷霧”,奪取戰場“制透明權”,是熱門軍事理念之一。伊拉克戰爭中,美軍實現了戰場“單向透明”;2011年5月1日,美國高層官員觀看擊斃拉登現場直播畫面的新聞圖片,讓中國軍人印象深刻,而支撐起這一行動的核心技術,就是美軍著力打造的信息系統數據鏈。
南京軍區大埕灣訓練基地司令員周志斌大校告訴本刊記者,現代戰爭中信息能力已成為聯合作戰能力的重要因素。
比如美軍在新的聯合作戰理論中,已將過去位于戰斗力五大要素之末的信息能力上升到第一位。“掌握了戰場透明權,戰爭制勝就像探囊取物。”
透明戰場直指公正裁決。計算機量化分析取代主觀定性,概略性裁評轉變為精確性裁評,戰斗力評估有了更準確的標尺。
成都軍區西昌訓練基地司令員李志強大校說,演習最關鍵也是最困難的環節在于裁決,以前計算戰損靠點人頭,現在有數據;以前決定勝負靠“評”,現在靠“打”、靠“算”,大家都服氣。
“數字裁判”推動對抗逼近實戰。
《解放軍報》曾報道,一次演練,紅軍前線部隊損失嚴重,指揮員下令:預備部隊10分鐘內趕赴前線馳援。但這道命令被“數字裁判”否決:衛星定位系統顯示,紅軍預備部隊遠在30公里外,10分鐘不可能趕到。
演習戰至殘局,紅軍指揮員呼叫火力集群,對久攻不下的藍軍高地實施火力覆蓋,又遭拒絕:你部炮兵分隊彈藥庫存為0。
OzL7qOfck7jIIA0pf10uJniWFKdonuSU7JHok8KM5TE= “戰損”坦克沒有得到搶修,就不能“復活”;工程部隊沒能修復炸損“橋梁”,車馬步兵誰也過不了河;防化兵沒有對“染毒地帶”進行洗消,部隊中毒幾率肯定是100%。
演習變實了,變難了,部隊演習不能再大呼隆、“跑龍套”,動作必須精細到位。
復雜電磁環境是新重點
總參軍訓部部長陳照海少將向《瞭望東方周刊》分析:解放軍軍事訓練重點不斷轉變,自2007年開始,復雜電磁環境下的訓練在陸海空軍和二炮4個訓練基地展開,8個具有代表性的新裝備部隊也參與試點。
復雜電磁環境無影無形,過去基層官兵只能憑想象設置情況,對抗不激烈是訓練的一大難題。如今,解放軍建立起各類訓練基地,數百個信息化訓練系統讓復雜電磁環境無法隱身。
據李培長介紹,朱日和基地在2007年被確定為中國陸軍唯一復雜電磁環境建設試點單位。
2008年9月的“礪兵-2008”實兵對抗演習中,媒體注意到一隊白色特種車輛,它們出現在哪里,哪里的部隊就會遭遇“麻煩”:電臺失靈、雷達迷茫、指控中斷。
這是中國軍隊首個陸軍復雜電磁環境應用系統第一次成功用于實戰礪兵。
據報道,朱日和基地領導介紹說,該系統能夠模擬自然、民用和軍用電磁信號,構建與戰場相近的電磁環境;能夠監測戰場上的各種通信、雷達干擾信號,使導演部實時掌握戰場電磁態勢;能夠根據不同訓練任務對電磁環境的復雜程度、電子目標威脅程度的不同要求,提供等效的電磁態勢;能夠實現對部隊復雜電磁環境下訓練數據采集和作戰能力評估。
據本刊在“2012·南京對抗”現場采訪的幾位訓練基地負責人透露,目前各基地都在擴充實力,增加與復雜電磁環境構設相關的機構和人員。
技術并非萬能
技術決定論似乎同樣適用于軍事訓練——新技術的突破,令“演戲”、“黑哨”“人情分”在對抗演習中的空間急劇壓縮。
而近年來,盡管技術飛躍迅猛,中國軍隊高層仍不遺余力地強調作風一“練為戰”而非“練為看”,反對形式主義、弄虛作假、消極保安全的“和平病”。
《解放軍報》的一篇文章呼吁解放軍向美軍學習訓練:美軍的國家訓練中心,在參訓部隊演習結束后,會就參訓部隊的問題,給出長達數十頁甚至上百頁紙的評估報告和長達數十小時的影像資料,便于部隊查找問題。而我軍對訓練演習的評估形式,大多是首長的總結講話和給上級的總結報告,內容往往是講成績多,講問題少。
自總部組織“確山-2006”檢驗性考核演習,開創檢討性演習新風以來,部隊訓練的評估導向正在扭轉。
接受本刊采訪的多位訓練系統軍官表示,近兩三年,技術手段升級換代突破明顯,而同時,軍隊高層更強調戰略思路的更新,更加注重聯合訓練。
“2012,南京對抗”將日常演習分解細化,央視實況轉播中的實彈射擊場面火爆,武直十發射反坦克導彈火光耀眼,但軍事訓練專家們卻更關注略顯“枯燥沉悶”的指揮所對抗——南京軍區某師師團兩級首長機關和海軍東海艦隊某登陸艦支隊、空軍航空兵某師各一個指揮編組紅軍機構,相隔數百公里,與南京陸軍指揮學院的模擬“藍軍”指揮機構進行遠程異地指揮對抗演練。
總參謀長助理陳勇中將形象地將這種分解訓練模式比喻為“先訓腦,后訓身,再訓拳,逐層分解,分步精訓”。
聯合訓練對部隊形成戰斗力最為關鍵,但質量和效果卻往往難以理想。《解放軍報》曾刊文說,“這個問題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就很可能是在辛辛苦苦地建設一支不會打仗的軍隊”。
本刊此次采訪的多家訓練基地負責人都表示,基地正在整合轉型,構設適合聯合訓練的條件與環境。
“一流軍隊設計戰爭,二流軍隊應付戰爭,三流軍隊尾隨戰爭。”朱日和訓練基地參謀長李培長大校對這句話熟稔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