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鐘嶸的《詩品》是我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理論批評著。細讀《詩品》的序及正文上中下三品,鐘嶸反復使用“怨”字,可見鐘嶸對“怨”這一詩歌批評方法的重視。鐘嶸對“怨”的重視的審美傾向可以從一下幾個方面看:繼承了“詩可以怨”的詩學傳統;自身所處時代的特點;個體身世遭遇狀況。
關鍵詞: 鐘嶸;《詩品》;怨
錢鐘書先生在《詩可以怨》一文中提出:古代評論詩歌,重視“窮苦之言”。以“怨”言詩是中國詩學中一個重要的理論命題。自從孔子提出“詩可以怨”的命題之后,后人多有闡發。本文擬就鐘嶸的《詩品》來分析其中的“怨”,我們首先來了解“怨”在《詩品》中具體體現,以此來揭示鐘嶸對“怨”的重視。
首先,鐘嶸《詩品》序的開篇即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這是說詩歌產生于人對外界自然環境的感應的情感抒發。序中的另一段話對此進行了具體的闡述,“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之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無論是陸機的《文賦》,還是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篇都指出外在自然環境景物的變動不居、紛繁復雜能夠促使詩歌的產生。鐘嶸顯然也繼承了這種觀點,在此基礎上,還進行了發展:不僅自然環境,而且詩人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即詩人的人生際遇更能促使詩人創作出優秀作品。在這段話中,鐘嶸把“嘉會寄之以親,離群托詩以怨”這兩種能夠產生詩作的情景并提。而接下來的具體闡發則對“離群托詩以怨”用了絕大多數的篇幅。這正好說明了鐘嶸評詩的旨趣,即對“怨”的重視。“怨”在鐘嶸看來是與個人的遭遇所引起的各種感慨的抒發分不開的,強調“怨”在詩中的重要地位,亦即是強調個體對人生的種種感慨的抒發,這較之于一般地說詩是情感的表現深入了一層。鐘嶸在生動的描寫了生活中由于各種不同的遭遇而引起的“怨”之后,接著就說:“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這就十分清楚地指出了詩是與對人生的種種感慨的表現分不開的,而且強調了這種表現具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性質。
其次,《詩品》序中,鐘嶸用來作為“五言之警策”例證的詩歌亦多為怨詩。《詩品》序云:“……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阮籍詠懷,子卿雙堯,叔夜雙鴦,茂先寒夕,平叔衣單,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詠仙,王微風月,謝客山泉,叔源離宴,鮑照戍邊,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制,惠連搗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謂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鐘嶸認為“五言之警策”諸詩,大多數都是傷感惆悵的怨詩,所舉的22種(篇)作品中,除了尚未有定論的詩外,如“謝客山泉”等存詩已佚或指代不明外,“平叔衣單”,現今在何宴詩中查無此詩。“子卿雙堯”有兩說有說是指李陵,有說是指蘇武的,抒發怨情者過半。
最后,我們分析一下“怨”在《詩品》正文三品中的表現。在鐘嶸列為上品的12家中,就有5家是直接以“怨”評之。其中包括開篇4家:古詩、李陵、班婕予和曹植,以及左思1家。如果算上與“怨”相近的王粲、阮籍2家,那么上品中就有過半數的7家是涉及“怨”的。鐘嶸認為古詩“文溫以麗,意悲以遠……多哀怨”;評價李陵詩“其源出于《楚辭》,文多凄槍,怨者之流”;評班婕予曰:“其源出于李陵。……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贊嘆曹植則說:“其源出于《國風》,情兼雅怨,體被文質,聚溢今古,卓爾不群”;評論左思的詩歌是“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喻之致”。評王梁“其源出于李陵。發鍬槍之詞,文秀而質贏”;評阮籍則曰:“其源出于小雅……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
中品尚不論評劉現等所用諸如“凄決”、“多感恨”等與“怨”意思相近者,直接以“怨”評之者有秦嘉、秦妻徐淑、郭泰機、沈約等4家。
下品除了個別與“怨”相近的如評毛伯成等用“惆悵”外,無一家直接以“怨”評之者。由此可見,從“上品5家,中品4家,下品無”這樣不輕易以“怨”許人的情況看,鐘嶸是非常重視以“怨”評詩的,并且把“怨”置于較高的品次上。
鐘嶸對“怨”的重視,本文認為有兩大原因:首先是以“怨”評詩這一詩學批評傳統。至從孔子提出詩可以怨的命題之后,后世的文學藝術批評家從各自不同的角度進行了豐富和發展。在分析后人的觀點之前,我們有必要對孔子的“詩可以怨”的觀點進行梳理。《論語·陽貨》篇載“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在這里孔子說“詩可以怨”主要是從《詩經》的社會作用出發,但不僅僅講《詩經》的社會作用。孔安國把“怨”注為“怨刺上政”并不全面。從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認為合理的怨有三種:第一種是對違反仁道的“怨”。“匿怨而有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公冶長》)第二種是對不良政治的“怨”。“擇其勞而勞之,又誰怨?”(《堯曰》)第三種是“君子”在仁道無由得行,遭到挫折打擊時,也可以“怨”。孔子對人的合理欲望和情感是肯定,孔子并沒有把那些反映個人情感和人身遭際的詩篇刪除在《詩經》外。如《氓》寫男女愛情;《采薇》寫物是人非之感;《黃鳥》寫死生之情。所以孔子的“詩可以怨”不必專指上政,也包含普通人平常的生活之怨情的抒發。
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更加直接的強調了詩人人生所遭遇的苦難與挫折等怨情是文學創作的動因。在《報任安書》中寫道:“昔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疙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骸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禁,《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在司馬遷看來,自古以來的圣賢和志士仁人們為什么要著書立說呢?就因為他們在建功立業的過程中遭到了各種不同的打擊和迫害,于是就通過著書立說來抒發他們的悲憤。司馬遷因自身受辱,能夠深切地體會到先賢們的苦難。他把古來的偉大著作都看作是苦難的結晶,是作者抒發自身怨情的產物。故有“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之感。
除了詩學上的淵源外,鐘嶸《詩品》中對“怨”的重視還與其自身所處的時代及個人的身世遭遇有關。鐘嶸所處的梁代是經過了《古詩十九首》、建安風骨、正始之音直到陶淵明的自挽歌之后的時代。漢末以來社會的劇烈變動和頻繁的動蕩不安,造成了太多的悲傷與苦難。所以包含有失意、彷徨、痛苦、傷感等在內的怨情抒發成為以《古詩十九首》為代表的詩歌的重要特色。魏晉是“文學的自覺時代”詩人們在動蕩的社會現實中創作了大量抒發怨情的優秀詩篇,這是鐘嶸選擇、品第詩歌的源泉。鐘嶸自身遭遇也是不幸的,他出身沒落士族,一生懷才不遇,怨憤難平。這就使得他在品讀詩歌的過程中,更容易對抒發怨情的作品產生共鳴,并進而偏愛這些作品。
綜上我們簡要地分析了鐘嶸《詩品》中對“怨”的重視的具體體現,并且在此基礎上揭示了鐘嶸重視“怨”的原因。總的來說鐘嶸重視怨詩,既是對以前詩學的繼承,又大大的豐富和發展了。
參考文獻:
[1]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2]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
[3]錢鐘書.錢鐘書論學文選(第六卷),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