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說“京劇臉譜”也許并不甚確切,因為有些地方劇種也有勾臉譜的。但無可否認,京劇臉譜發展得更完善,也更講究,已經形成為一個真正的譜系。
談及臉譜的源起,當然有不同的說法,但一般認為,是由唐代樂舞中所戴的面具及參軍戲中某種角色的涂面逐漸發展而來。大抵是用于凈角及丑角。凈角以各種色彩在面部勾畫成種種圖案和紋線,以顯示與加深觀眾對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極其他特點的認識。從大的方面說,如紅色喻忠勇,黑色喻粗率,白色喻奸詐,黃色則更復雜。但不同角色在細部上又有許多區別。至于丑角,一般只在鼻梁周圍涂以小塊粉白,較少以譜式演示。
多少年來,臉譜形成為中國戲曲尤其是京劇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還可視為一種相對獨立的美學學科。近世以來,并為外國的藝術家與相關人士所重視。應該說,以面部圖譜和紋線刻畫(至少是輔助)人物性格,無疑是中國戲劇藝術中的一大獨特創造。如果不說是唯一的話,至少也是最為成熟,最成體系的一種。
受到肯定與贊賞的同時,對于臉譜也有不乏保留乃至揶揄的評價。譬如說,在當代,當人們批評某個作品在刻畫人物形象有表面化和簡單化的傾向時,便以“臉譜化”概括之。在我年輕時,看到如此的評價也便盲目地認同,但當上了些歲數深入觀察思考后。便發現所謂“臉譜化”的貶稱實在有對臉譜之妙缺乏細加領會之弊。所謂簡單化的“臉譜化”,其實也并不那么簡單。
一句話,臉譜并不“表面”,而且是很“內在”的。它細部的講究實在多多。有時一張花臉與另一張花臉,看似大致相近,但只要在某一點上所用顏色不同,或所勾的紋線不一,那么就無論在個性、智能、經歷及其他方面則相差很多。有時對于一般觀眾來說,看那花臉與另一個花臉似乎在大框上很相像,然而仔細審度,感覺上卻有很大不同。至于在內行或是看戲閱歷較深的人士眼中,那就很有些“門道”了。所以,勿輕看細部,細部往往影響整體感覺,而內在的、本質的東西,恰恰就在這整體感覺里。
舉例說,如張飛、李逵、牛皋三個角色的臉譜,主色均為黑色,其性格中均有爽直與雄豪的一面。但其他配色和紋線卻有不同之處,因此給人的總體感覺即有若干差異。這使人看得出:張飛雖也粗率,然粗中有細,而且時常流露出一種嫵媚的謔趣,顯得可親可愛。李逵則看上去更加魯直,愛恨絕對鮮明,同樣達到痛快淋漓的地步,在這種痛快決絕中,又時常表現為相當魯莽,但畢竟忠勇憨態可嘉。牛皋雖出身草莽英雄,但歸岳飛后又為大將,其忠勇無私從無更移。在舞臺上雖同為“黑頭”,但也自有其“身份”,性格直率中又比前二人較有頭腦。如在奉旨撤兵罷戰的大是大非原則關頭,一直表現為頭腦清醒,意向堅定,成為南宋初年堅持抗金的重要將領之一。因此,牛皋與主要文藝作品中人物不同的是,他一生的主要軌跡與小說和戲曲角色差別不大。只是最終結局卻與文藝作品大相徑庭。他不僅沒有那樣幸運的喜劇結局(笑死),反而是在主帥岳飛被害6年之后,于公元1147年在荊湖南路馬步軍副總管任上也被秦檜派殺手毒死,至慘至烈!
三個重要凈角人物,臉譜勾畫似中有別,其個性、身份、閱歷等等亦可自內在“滲出”,使人從一種總體感覺中感知臉譜的神韻,對人物的言行舉止起到了重要的配合作用,以此,又豈止“表面化”而已!
再例如兩個以黃色為主色的凈角,一個是隋末唐初瓦崗寨起義軍首領李密,長期與隋軍對抗,后兵敗降唐,旋又反,與唐軍激戰中陣亡;另一個是三國時曹操部下大將典韋,力大驍勇,為操重用為近身護衛,在征宛城張繡勝利后為衛護曹操而戰死。此二人臉譜雖以黃為主但間有雜色或紋線,尤以李密最為突出。這當然并非僅為點綴率意為之,而同樣是從不同人物的出身、身份、教養、性格等出發。李密此人有野心,有一定韜略,但易反復,性格比較復雜。黃色雖較中性,但其他雜色或起到深化、強化、異化的作用,給觀眾的總體感覺不善亦不極惡,有一定心計而終難成大事;譜色復雜而經歷、性格也較復雜,可謂內外相互映襯,多重而又統一。李密的戲有《斷密澗》等,某些唱段亦常為專業和票友所傳唱。至于典韋,亦有一定復雜性。其主色黃間有雜紋,可喻勇而驕,強而少正氣,加之在曹操耽于淫樂之日,他也疏于戒備,或有放縱,因此才于酒后被盜走他最無敵的兵器一雙短戟;當張繡軍殺來,他才倉促應戰,但終歸是武藝超群,慌猝中仍能手斃多人,最后手執兩卒做武器死拼,并且表現出效命于主子的忠心,被亂箭射死。此臉譜亦表現其復雜性,至少還不算是真正的“正面人物”。
而臉譜喻性格最為典型的是曹操,千百年來舞臺上的“白臉奸臣”是也。而曹操作為歷史人物、小說人物、戲曲人物又備受爭議。從魯迅、毛澤東言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乃至大英雄,到郭沫若為曹操寫翻案文章,都是對小說《三國演義》以及戲曲中表現曹操為奸雄人物的反駁。其實在我看來,小說也好,戲曲也罷,曹操都是作為文學藝術作品的人物出現的。既然在京劇中那么多的事件和人物均不拘泥于史實,甚至可虛構重要歷史事件與人物,那么對曹操這個人物的塑造與史實有某種出入也就不必苛責。何況,評價歷史人物“有本事”以致“非常有本事”與人性善惡問題并不存在太大矛盾,也不完全是同一個概念。譬如:一方面說曹操很有政治和軍事才干,挾天子以令諸侯,剪滅群雄,網羅人才,力圖統一中國,乃至屯田、修水利等等;與他在徐州屠城,無端地殺害與之為善的呂伯奢全家,以及濫殺他瞅著不順眼的知識分子與有用人才(如孔融、楊修、華佗等)之類人性惡的種種,恰好說明了作為雄才大略與猜忌殘忍的不同方面。這也是中國古代有本事的封建統治者最具代表性的“品牌形象”,難道有多么奇怪嗎?當然,也有人提出過,殺呂伯奢全家等情節是晉時裴松之注中所加,因而為操辯護。其實,裴松之所處時代與曹操在時不過百年,應該說可信性是很大的。如今人認為不可信,那么又有什么根據加以否定呢?在這類本應完全理性的問題上,還是不必感情用事為好。
何況,小說也好,京劇舞臺也罷,我覺得也并非一味盡道曹操之奸,其實很多地方還是表現出曹操的雄才甚至性格中的可愛之處。譬如他極其愛將,對關羽的優厚待遇,鑒于趙云在長坂坡的英武表現,號令部下:“只要活趙云,不要死子龍”:在滅掉袁紹之后將部屬原來通紹的信件一律燒毀不予追究,并對曾罵他祖宗三代的陳琳予以赦免并任用之;在赤壁戰敗后,途中曾三次大笑。從本質上說,這不是輕敵,而是表現了孟德君別具一格的瀟灑與從無絕望的韌性。甚至就連誤中周瑜反間計殺蔡瑁、張允,也不可以“愚蠢”二字了的,也包含著此公密中有疏的性格真實。它說明了不論任何人雖雄才亦難免有“短路”之時,不是一個“奸雄”二字所能掩蓋的可親可感啊。
至于說到“白臉奸臣”的臉譜,就我自幼看戲所見,他的臉譜與其他白臉奸佞如趙高、秦檜、李良(《大·探·二》中的反面人物)還是有細微區別的,那些臉譜,或奸偽中的顢頇,或惑媚中的陰毒,或貪婪中的虛妄,比起曹操的白臉都相對地單一了些,而孟德的白臉,細部的紋線甚有講究,卻給人的總體感覺是其內心世界要更多元些,狡詐中透著一種從容、瀟灑、玩世不恭與豐厚的機趣。
所以說,膚淺地將臉譜譏之為“臉譜化”,至少是對京劇譜觀察體味得還不夠。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