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騎馬舞成為了風行世界的招牌動作,而這源頭正是韓國歌曲《江南Style》。MV中形象滑稽的“鳥叔”PSY(樸載相)扭動著比他更滑稽的舞姿,以歡快而簡單的旋律,快馬加鞭地征服了全世界。11月8日,這支MV還獲得世界吉尼斯紀錄認證,成為YouTube史上最受歡迎視頻。
《江南Style》里的“江南”指的是韓國首都首爾的漢江以南地區,許多有錢人和社會名流在此居住,并且象征著“時尚”和“富裕”。歌曲描述了一個生活在該地區的有錢人“我”正在向性感的姑娘發出邀約;整首歌的MV大部分都在江南地區取景—游艇、沙灘、桑拿房、旅游巴士等,充斥著庸俗的上流奢華生活的標志性圖景。
雖然歌詞里把“我”塑造成一個“高富帥”,口口聲聲強調“偶吧Gangnam Style”(哥就是江南范兒!),但在MV里,“我”的表現與舉止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屌絲”,做著成為江南名流、左擁右抱的黃粱美夢,諷刺意味十足。而在很多韓國人心目中,以經濟奇跡姿態出現的江南地區正像一個拋棄了傳統價值觀念的暴發戶,成為韓國大眾“仇富”的對象(如同中國人對鑲著金牙、揮金如土的煤老板的態度一樣)。“鳥叔”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說:“我知道自己不是帥哥,但我像韓式拌飯,口味大眾化。其實我的外表土里土氣,一點都沒有江南范兒(象征‘高富帥’),所以我唱這首歌就有了亮點。”
當然,在韓國人或者懂得韓語的人之外,對這種諷刺的深刻則并不在意,甚至毫無意識。也正如英國《衛報》在《<江南Style>搞笑在哪里?》一文中指出的:西方觀眾喜歡《江南Style》,不可能是因其背后隱含的政治信息,文章認為,這無非就是一個肥男跳著滑稽搞笑的舞蹈,唱著重復無意義歌詞罷了。在筆者看來,中國人同樣如此,MV中的諷刺意味對于中國人來說是存在隔閡的。其內涵在很大程度上,與《最炫民族風》沒有太多差異:百搭旋律與簡單舞蹈。而且這種潮流,只不過是《忐忑》與《最炫民族風》等“神曲”的韓國版罷了。但盡管如此,如果從文化批評的角度,我們可以發現其背后有著深刻的文化意象,以及蘊含著豐富的社會意義。
娛樂·愚樂
《江南Style》并非第一個也非最后一個能夠火遍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神曲”。
進入21世紀,隨著世界的信息化,全球化的地球村在網絡上真正實現了。美國的一首歌、一集電視劇、一部新電影,通過網絡幾乎可以同時間傳播到世界各個角落。從某種程度上說,全球文化一體化已經實現了。而這正是《江南Style》快速地風行世界的技術基礎。
但在這種技術支持外,更重要的是這個“神曲”有著當下暢通傳播的共性。它和中國的“神曲”,比如電影《大話西游》中的《Only you》、《嘻唰唰》、《忐忑》、《愛情買賣》、《最炫民族風》,還有之前流行的《Nobody》、《甩蔥歌》等一樣,都是旋律動感、動作(或舞蹈)易學、情節簡單平淡、歌曲朗朗上口、不用太多技巧,總體上歌曲夸張、無厘頭,適合惡搞、隨意剪輯,具備了很高的傳播度。另外,它們的走紅模式都是相似的:作者或演唱者不經意間推出,然后在網絡上,偶然走火,在這走火過程中,必然有各種狂歡式的解構與惡搞,這種解構與惡搞,推波助瀾地造就其成為“神曲”。
不過,如果從文化的角度來說,它們的這些表現之下,都有著“審丑”的特征。俗,俗不可耐,或怪,見怪不怪,也就成為了“神曲”或者某種現象。在世界范圍都是如此,在中國尤為明顯。這些并不是葛蘭西所謂的“文化霸權”或意識形態上所謂的“文化滲透”。在流行文化上,全世界再沒有一個領域能如此殊途同歸。
2004年初,美籍華裔孔慶翔,參加“美國偶像”電視頻道的歌舞表演比賽,以唱歌走音、行為笨拙、沒有專業常識,成為了另類“美國偶像”。這可以說是21世紀以后審丑文化下走紅的濫觴與代表性事件。
與這種風氣遙相呼應的是中國的芙蓉姐姐。從2003年底開始,芙蓉姐姐以游學清華、北大的邊緣人身份在北大未名論壇、水木清華BBS發帖和發大量照片、視頻。鏡頭前的她身材臃腫、相貌普通,卻擺出各種夸張造型,芙蓉式S曲線滑稽可笑,再加上極度自戀的語言與厚臉皮的自我吹捧,網友們紛紛好奇圍觀,視為妖孽下凡,“世界上最丑最胖最不正常的人”。她也由此在網絡迅速走紅,進而被各路媒體相互報道,成為紅極一時的草根明星。
隨后鳳姐、犀利哥、小月月等網絡人物基本上也以同樣的怪異特征而走紅,加上周星馳電影中的“如花”姑娘、偽娘、小沈陽等,構成了一幅蔚為壯觀的后現代“小丑”圖景,以滿足在網絡上尋找熱點與打發時間的眾多網民的好奇之心,帶來歡樂。這種現象,筆者曾經將之描述為愚樂時代的“社會癲癇癥”。愚樂也即傻樂,這種快樂,可能是下意識的跟風,也可能是被快樂,乃至是有些病態或消費病態的娛樂。但當現代大眾在娛樂時對傳統審美觀念進行反叛,打破了幾千年來欣賞美表現美的心理定式,出現了強烈的審丑傾向時,這個社會就像患上了癲癇癥: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像一場熊熊燃燒的烈火,然后就是筋疲力盡,轉入停歇休息之態,開始養足精力,迎接新的一次次癲癇,重復著那種反叛似的審丑狂歡。
正如一位網友點評《娛樂至死》所說的:“鶯歌燕舞中的蕓蕓眾生只是為了娛樂而娛樂,而對于如何生成一套解釋和認知世界的理論,娛樂無能為力,早已繳械的人們更是無所適從,當世界在黑暗的語境中難得地安靜下來時,焦慮和無力感將如鼠疫一樣蔓延,只有當下一次娛樂狂歡降臨,人群才會告別墓地般的安靜,這種惡性循環已經成為一種穩定的機制,也是我們時代病灶所在。”而這些都并非中國的特有,它們已經成為這個世界文化中的共性。
然而,這些并非簡單的“愚樂”,其中還存在解構式的戲謔與反叛存在,從而能更大程度地實現審丑的快感。審丑是對審美的反叛,惡搞是對嚴肅的解構,在后現代社會,解構是一個通行的方式。
人們在捧紅孔慶翔、芙蓉姐姐、鳳姐、犀利哥、鳥叔的時候,也說明,從審美到審丑的價值的裂變,正好應和了這個時代的文化發展路徑。審丑觀的社會背景,就在于時勢造“嘔像”,這個時代那些高大全的偶像,早已喪失了榜樣力量,相反有的只是無盡的審美疲勞,于是,人們寧愿將偶像顛覆成“嘔像”,把審美逆轉為審丑,塑造自己的平民英雄或非正常的“嘔像”,以實現對嚴肅、正經文化的反叛,以獲得隨之而來的快感。不過,這也只有一定程度的反叛了,而且反叛還不是主要的目的。最本質的原因還要歸咎于這個時代最核心的文化潮流。
“簡愛時代”的來臨
審美與審丑的二元發展,已經成為這個世界文化多元化的代表,但這種二元,本質上卻是一致的,就是符合“簡愛”的特征,拒絕復雜化、嚴肅化、過程化,轉向標準化、單向度化、傻瓜化、膚淺化、快速化。最終,審美與審丑在終極價值上歸于一致:一切都是為了娛樂而生,簡單、膚淺、刺激感官,就是最大的成功。因此才有人認為,現在是美丑不分的時代,這也正是因為審丑與審美都殊途同歸,都歸于這種后現代文化:簡單,可消費、可娛樂、可速朽。
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一書中,詹明信寫道:“表面、缺乏內涵、無深度。這幾乎可說是一切后現代主義文化形式最基本的特征。”而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也毫不客氣地指出:“然而在文化領域,人們對奇思怪想卻毫不節制。傳播媒介的任務就是要為大眾提供新的形象,顛覆老的習俗,大肆宣揚畸變和離奇行為,以促使別人群起模仿。過去30年里,資本主義的雙重矛盾已經幫助樹立起流行時尚的庸俗統治:文化大眾的人數倍增,中產階級的享樂主義盛行,民眾對色情的追求十分普遍。時尚本身的這種性質,已使文化日趨粗鄙無聊。”這些理論大師們的批評,真是指向了當下這種流行文化的本質。
回到音樂上,正如上文分析的,從《忐忑》、《最炫民族風》到《江南Style》,這些“口水神曲”的共同特征是簡單、易學、適合惡搞,具有極強的傳播度。其實,在筆者看來,這種現象背后,正意味著一個“簡愛時代”的來臨。“簡愛時代”的一個最基本的特征是:簡單的才愛,愛的就是簡單,對復雜性的事物失去耐心,一切都要精短化、碎片化,傻瓜化、充分娛樂化。而微博正是這樣一個時代的巔峰典型,140字,多一字不行,甚至在140字當中,還要做功課,極致化到必須第一句就要直奔主題,才能贏得更多的轉發。
追溯近幾年的世界文化潮流,特別是中國的青年文化場域里,“簡愛時代”的特征已經很明顯:喜羊羊灰太郎、麥兜、機器貓、hello ketty,這些童稚化動漫作品與角色成為大量成年人的摯愛;開心農場、網游中的打怪撿金幣、連連看、憤怒的小鳥,這些都不用過腦的游戲成為全民游戲;微博、推特盛行,對長文失去耐心,簡短一句話成為主流,“爸:錢!兒”這種交流,成為一種普遍人際關系生態。此外,在日常語言的使用上,大量人類幼稚期使用的詞匯,也開始大范圍流傳,特征上具有單音節、詞匯重疊、口齒不清,如“華麗麗”、“好好吃好好玩好好看”、“醬紫”、“怕怕”等等,還有大量的“啊”、“啦”、“哈”等語氣助詞與在線、短信聊天常用詞、聊天表情;而“3Q”、“orz”、“囧”、“呆呆”等字母、數字組合與古詞新用,就是利用初級語言的諧音或者象形語言特征;轉發、轉播、收藏(Mark)成為微博、QQ空間、校內網(人人網)、博客等的主流模式。如果誰還花時間去寫一篇長長的博文,那不是有病就是病得不輕。這就是“簡愛時代”的寫真照與千姿百態的生態圖。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less is more”(少就是多)成為一個時代的全球口號。
當然,還有微博。人們開始反思碎片化的微博生活割裂了自己的世界。赫胥黎試圖在《美麗新世界》中告訴我們,人們感到痛苦的不是他們用笑聲代替了思考,而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以及為什么不再思考。但尼爾·波茲曼的《娛樂至死》全面地呈現出了,人們感到痛苦,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怎么笑了,有別人代替他思考,因為有了谷歌、百度,而百度一下,你什么都知道,谷歌一下,你就知道得太多了。個人在越來越發達的技術升級、資本運作、政治秀等面前,喪失清晰的判斷與深刻的解讀,徹頭徹尾地成為了附庸,成為名副其實的庸眾。
其實,在這種“簡愛時代”里,其中的文化卻并沒有利奧塔、德里達等理論家發展出的解構主義所解釋的顛覆、反叛、否定、拒絕、抵制、重構等特征,它們表現出來的其實很簡單,是一種文化退化,文化也將和人類身體一樣,越來越呈現出退化(或向功能喪失方向進化)的趨勢;或者說,是在這個表面看似精彩紛呈的世界里,特別是豐腴優裕物質伺候下的文化貧困的表現。而在這里面狂歡的民眾們,在荷爾蒙過多卻無處發泄的青春過剩年代,成為一個個文化貧民,只能跳躍著騎馬舞、戲謔著芙蓉姐姐和鳳姐、圍觀著王石的婚變,沉溺于這個膚淺的愚樂時代,并樂此不疲,成為馬爾庫塞所言的“單向度的人”:沒有批判精神,一味認同于現實,不會去追求更高的生活,甚至已經沒有能力去想象更好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