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學界對清末民國的憲政史研究,基本上是采取一種文本主義的憲政觀,亦即按照現代憲法學理論,或主要是成文憲法的理論框架,從法律規范主義的應然角度出發,分析與解讀那些以“憲法大綱”、“憲法草案”、“民國憲法”、“臨時約法”等為名的憲法文本。在這樣的方法論之下,有一些重要的憲法性文件被無意忽略了,而它們,在構建近代中國國家架構的過程中,作用不容忽視。而另一種方法,則是從政治憲法學的歷史主義憲法觀出發去考察,這種觀念不囿于既有的憲法文本,也不單純從規范主義出發,而是從現代政治的發生學來解讀和審視具有憲法意義的“文本”。從這樣的觀念出發,《清帝遜位詔書》的憲法意義就得以凸顯。在這樣的方法論下,《立憲時刻》對《清帝遜位詔書》進行全新的政治憲法學解讀,正是試圖還原這些重要“憲法”文本的本來面目,確定其在民國初年憲制體系中的應有地位,并由此展現其在構建現代憲政國家中的重要作用。這種解讀的貢獻,至少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第一次將《清帝遜位詔書》提升到近代中國憲制,乃至憲法精神的層面上來。作者以開闊的視野,將清帝遜位、民國建立與英國的光榮革命做類比,既然在實行不成文憲法的英國,同樣有《王位繼承法》、《寬容法》、《權利法案》等多個憲法性文件組成其憲制體系,那么清末民初的憲制中,當然不應該以《臨時約法》為唯一。事實上,《臨時約法》更多的意義在于“立”,在于建立新制,而舊政權的安排,憲制的過渡,卻需要依靠別的憲法性文件,《清帝遜位詔書》無疑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份??梢哉f,《臨時約法》與《清帝遜位詔書》應該是一組或“姊妹”憲法性法律,它們共同構成了作為中華民國立國根基的憲法性法律。進而言之,它不僅應該在中華民國的憲法性法律中應該占一席之地,在某種意義上,更是塑造了民國乃至近代中國的憲法精神。
其次,《立憲時刻》進一步揭示了《清帝遜位詔書》本身所具有的有關革命、人民、立憲、共和等深遠而重大的憲法內涵。就革命而言,“遜位詔書”是將政權轉讓給一個立憲共和國,而不是傳統上例行的轉讓給另外一個一家一姓之王朝。在政權轉讓,建立共和政體上,可以說雙方達成了一致,形成了契約性的關系,因此,相對于傳統一家一姓的王朝更迭,這次對統治權的轉讓,根本地改變了中國傳統政治制度的架構,無異于一次“革命”。同時,革命雖關乎自由,但革命可能更意味著暴力,具有摧毀的性質,特別是在近代中國的背景下。而《清帝遜位詔書》的頒布,本身成為“暴力革命”的“憲法之軛”,有效約束了革命的暴力,避免了現代極端政治的暴虐和血腥,從這個意義來說,它又具有“反革命”的性質,但這種“反”,卻又是積極的、正面的。就人民而言,“遜位詔書”首倡“人民”一說,塑造了新時代中華民國疆域下“五族”共同形成的政治文明共同體,有著強大的說服力與感召力,并使得其后《臨時約法》中的“中華人民”得到傳承有續的合法性證成。此外,“詔書”中的對皇室的三項優待條件,也不應僅僅看做是一種政治贖買,它更是一個建國契約,并對此后的復辟帝制構成某種制約。
第三,經由對《清帝遜位詔書》的vKjAlk7EYPFHOsof/AKBjQ==分析,對百年來中國憲政屢遭挫折,提出一系列新的解釋。正如作者指出,辛亥革命與英國光榮革命雖可做類比,但并不完全等同,貫徹光榮革命的核心原則是洛克等人提出的個人的權利與自由原則,而中國則不同,“遜位詔書”所反映的核心原則是“和平”原則,它與革命的暴力相對立,直面了民國肇始之際的革命激進主義,統治權實現了和平的轉移。和平的美德在中國古典王制中也不鮮見,但清帝的和平遜位,將和平的美德推至極致,正如歷史學家馬勇在《一九一一年中國大革命》中所言,“這個王朝并非沒有一點兒反抗的力量,但這個王朝的主流順應潮流,放棄抵抗,為中華民族的重生贏得了契機,實現了國家權力的和平交接。”可以說,清帝主動退位禪讓,和平地交出權力,避免了千萬黎民百姓的涂炭,此意義不可謂不重大。如果日后各方能繼續妥協退讓、讓追求和平的美德能夠繼續延伸,如果清帝平穩退位遺留的“和平”原則能得以延續,一條穩健而和緩的憲政之路也許就能在近代的中國展開。然而,歷史不容假設,這樣的憲政精神并沒能延續,百年中國的憲政之路只能坎坷向前,如果放大歷史的廣角鏡,可以說這條路直到今天仍在繼續。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解讀,盡管成功地運用了現代政治憲法學的理論和話語,畢竟是帶有一定“理論前見”的因素,而對于既存歷史文本的解讀,還是需要回到“原點”,對其來龍去脈再做細致的分析,正如鄧恩在《政治理論的歷史》中提出的富有啟發的問題:“作者借助他或她的文本要表明什么?對于作者自己所處的社會,文本向我們展示了什么?”因此,要深入地解讀一個文本,必須將其放回到歷史的情境中,盡量以文本作者的當時情感體驗,設身處地地做“同情性理解”?!读棔r刻》在分析“詔書”之前,盡管也提到戊戌變法、甲午海戰,甚至是鴉片戰爭等等“憲制背景”,以及革命立憲、五族共和、開議會、省憲自治、國民權利等等近代話語,并因而認為其“本質上迥然不同于傳統王朝變更中的諸多退位詔書”,而是蘊涵著現代中國憲法精義的“遜位詔書”,并因此將“詔書”及清帝遜位比做“中國版的光榮革命”,這樣的理解固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如果放置到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各地革命風起云涌、共和呼聲此起彼伏的背景下來看,此時隆裕皇太后與“清帝”等在位者,顯然無心繼續再去主動構建現代“憲制”,他們更多考慮的恐怕還是自身的現實處境,以及革命后的生計去路。盡管“詔書”就其部分內容而言,含有現代憲制的因素,但也僅僅是形式上的。就其實質,仍然是側重遜位皇帝的優待安排,與傳統王朝變更實無二致,之所以有了“共和”、“立憲”、“人民”等等內容,不過是趕上了近代政治變革的潮流而已。因此,今天運用現代政治憲法學的理論話語系統,對這些形式化的用語重新解讀,尚需要更審慎的態度,也需要做更為仔細的分辨,否則很可能就成為過度解讀。
此外,即使將《清帝遜位詔書》一并納入考慮,在清末民初國家的總體“憲制”中,仍然存在諸多懸而未決的問題。盡管“詔書”和《臨時約法》作為姊妹篇,構成了民初憲法性法律文件的最核心內容,但也并不意味著就是全部。僅僅就“舊政權”的安排而言,“詔書”也只是進行了極為大略的規劃,如果保留君主,那么將來帝位繼承如何安排,新舊“政府”機構如何順利交接,這些都是有待考慮的空白。當然,它們可能是繼續以書面立法的形式落實,也可能是以某種“慣例”的方式存在,但無論形式怎樣,都不能忽視其在民初憲制中的作用。就此而言,對《清帝遜位詔書》的解讀,又僅僅是發軔之作,或許還有更多的民初憲制文本尚有待挖掘。
歷史是復雜的,也是多面的;歷史文本似乎是明了的,但同時又是多維的。放棄既有的陳見,以現代學術的理論視角,對《清帝遜位詔書》重新進行解讀,或可以說是作文化史研究中的“深描”,盡管仍有諸多尚需廓清的地方,但其對于重新認識與理解民國初年立憲建國的歷史現實,乃至對于今天的民主法治建設,都不無積極的意義。
(《立憲時刻:論〈清帝遜位詔書〉》,高全喜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七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