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債危機的戰略反思
歐洲主權債務危機(以下簡稱“歐債危機”)是發生在歐洲衰落的時代背景下,主要是南方的一些歐元區國家出現債務違約風險導致的歐元區經濟治理危機,因此被歐洲學者稱為“衰落中的危機”。
歐債危機的外因是國際金融危機引發經濟刺激計劃后遺癥以及輸入性風險,內因則是歐洲“去工業化”導致自身造血能力下降,民眾仍然希望維持原有生活方式,于是推動政客長期大量舉債又無法轉嫁和償還債務而累積的結果。德國、瑞典等北方國家沒有出現債務危機,就由于其工業實力與實體經濟發達。意大利則是工業化的北部被去工業化的南部拖下水的。
歐債危機還有著深刻的制度原因。從歐盟層面而言,歐盟的制度設計妨礙了危機的解決——歐元區有統一的貨幣政策而缺乏統一的財政政策,歐央行不能像美聯儲那樣承擔最后貸款人角色;從國內制度而言,歐洲民主運作至今,對內的民粹主義與對外的民族主義,又將經濟危機演變為政治危機,使得全球金融海嘯引發的經濟衰退對美國而言是“病來如山倒”,而對歐洲則是“病去如抽絲”。
美國學者認為,“歐債危機具有多面性,是制度設計、財政、競爭力和銀行業這四重危機的綜合體,因而沒有一套綜合性解決方案可以一舉化解歐債危機。” 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為此曾警告,歐盟將面臨“失落的十年”風險。
關于歐債危機解決前景,學界有歐元區解體、歐盟解體等悲觀言論,也有通過危機推動歐洲一體化的樂觀推測。然而,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塞繆爾?布里坦斷言,“一體化無法解決危機”。根本原因在于,新興國家群體崛起以及資本、市場、社會力量興起,帶給歐洲的是開放的競爭體系,使得原有在西方主導的全球化體系下發生的通過危機推動一體化的游戲無法繼續。而且,即便歐盟能解決歐債危機,也難以解決歐債危機背后的問題,如去工業化、國際競爭力下降等,因而歐洲經濟的長期衰退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可以說,無論歐債危機如何收場,歐洲的相對衰落已是常態。歐委會2011年11月底發布的“全球歐洲2050”報告分析,歐盟在世界處境有三種結果,最理想的局面屆時也只能維持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地位,成為多極世界的一極,區別在于是無足輕重的還是舉足輕重的一極。
歐債危機的戰略后果
當今世界,歐盟是世界第一大貿易體和國際政治的重要一極。歐債危機必然對歐盟戰略行為能力、歐盟與世界關系,以及世界多極化進程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其影響程度視歐債危機演繹態勢會有所不同,但大的趨勢無法改變。
一、對歐盟的影響:數年內難有大作為
(一)對歐盟外交的影響:成為債務危機犧牲品。一是缺精力:歐盟機構、成員國政府忙于救火,日益內向,外交變成心有余而力不足之事,中歐、中印峰會被推遲即是明證。除了中東北非局勢事關歐洲安全穩定,外交很少成為歐盟優先事務。
二是缺財力:由于財政周期的緣故,歐盟對外行動能力受到的影響在2013年以后執行新的財政預算之時更顯示出來。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因為債務危機而淪落為“三駕馬車”外交。歐盟對外行動工具——“歐洲民主與人權工具”、“歐洲睦鄰工具”、“歐洲發展基金”等受到全面沖擊,尤其是對外援助方面。歐盟決定從2014年起削減對19個新興國家的援助,其中包括中國、印度和巴西等國家。這一決定會導致歐盟與新興國家關系的改變,同時也將改變歐盟對最貧窮國家的關注重心,而且其效應數年才顯示出來。對戰略伙伴關系本身影響尚未顯示,但與戰略伙伴就非洲事務的競爭劣勢已顯現。由于歐盟提供的世界援助占世界總援助額的一半,歐盟削減的對外援助勢必轉嫁到新興國家頭上。
三是市場準入難:歐債危機的一個副作用涉及到歐盟市場開放度。幾十年來,歐盟把市場準入作為讓別國在經濟或政治等問題向其讓步的“胡蘿卜”。但現在,這個籌碼也可能成為問題。首先,歐盟市場的停滯不前相對而言可能缺乏吸引力。其次,歐盟內部保護主義抬頭,讓其無法進一步開放市場,引發戰略伙伴指責其“不公平競爭”。
四是軟實力下降:在解決歐債危機期間,歐元成員國相互指責,傷害歐洲吸引力。外界甚至質疑歐盟推崇的“有效多邊主義”本身。由于歐盟作為一體化良好治理形象受損,在第三世界推廣良政、說教更加困難,歐洲學者甚至擔心歐盟的“規范性力量”日益終結。
五是全球治理雄心受挫:歐債危機遲遲得不得根本解決,歐盟在G20等多邊機制中被邊緣化,不得不眼看著其在IMF中的話語權加速讓渡給新興國家。歐盟在氣候變化等全球治理事務中信心受挫,還因單方面征收航空碳稅而遭到一致指責。不僅如此,危機效應長期化,歐盟不僅沒能成為全球治理的主體,很可能還因為歐洲政治動蕩期而成為全球治理對象。
(二)對歐盟戰略行為能力的影響:增加對美戰略依賴。歐債危機發生后,歐盟戰略行為能力受挫,體現在:
一是加大對美國的防務依賴。歐洲債務危機對歐盟各成員國的防務開支形成巨大壓力,擁有26個成員國的歐盟防務局2010年的開支減少7%,實值額達1940億歐元,預料今后的開支會繼續下降,與美國的差距進一步拉大。歐盟防務局2010年的開支僅占歐盟各成員國內生產總值的1.6%,即僅是美國2010年國防開支的五分之二。目前歐盟的軍務人員為162萬,已經是連續第五年縮減。國防開支不足已經影響歐盟對外的軍事行動,它在打擊索馬里海盜時面對軍艦不足的問題,在打擊利比亞的空炸行動中,歐洲國家不得不依靠美國的情報、監視與偵察的報告,以及協助進行空中添油。
二是增加美國通過德國而“改造歐洲”的風險。加強歐元區政治聯盟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授予德國控制其他國家預算并修訂相關征稅和支出政策的權力。但這種主權的正式讓渡只能增加德國和其他歐盟國家之間業已存在的緊張和沖突。德國設想的是,現在到了按照德國方式改造歐盟的時候了。比如,歐元區問題的核心是歐央行(ECB)。目前ECB有1名行長、7名執董、17 名銀行總裁,共計25人。德國提出按照GDP等加權指數調整其在歐央行代表權,這樣德國權重就將達40%。但是,由于歷史的原因,“德國的歐洲”已不再可能。這就為美國進一步影響歐洲提供了機遇。美國一直利用歐洲人尤其是法國人普遍認為德國從未有過領導歐洲的經歷而無法承擔起領導歐洲義務的矛盾,利用德國人對美國的思想依賴,實施對歐洲的戰略控制。一些美國精英甚至在考慮對歐實施第二個馬歇爾計劃。當歐洲債務危機靠歐洲人自己無法解決時,美國一定出來收購歐洲債券,實施戰略購并。歐元設計者蒙代爾在布魯塞爾全球讓?莫內大會做主旨發言時提出按美國共和制改造歐盟的設想,清楚表明了美國的心態。
三是對歐洲國際地位的影響:加速世界多極化進程的曲折變化。歐洲的衰落,從托克維爾兩百年前預測,到二戰后變成慘痛的事實,經歷歐盟的復興,如今在歐債危機沖擊下,變成新的事實,而且有快速衰落的征兆。歐盟官員分析,歐洲衰落的形態有二:最后一個蘇維埃模式——制訂的計劃總是不能完成;另一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多樣而不能團結。
歐洲衰落帶來戰略力量失衡。歐盟外交局限于周邊,加速推動歐洲成為地區性力量,歐盟作為平衡美國的硬實力與軟實力全面下降,世界多極化面臨新考驗。雖然世界多極化進程乃大勢所趨,但歐債危機增加了其曲折性、不確定性。在發達國家里,美國因人口增長而年輕,無全民社會醫療負擔,而仍然充滿活力,相對容易走出債務危機。相比來說,日本、歐洲普遍后勁不足,一些歐洲國家還淪為“發達的發展中國家”。這樣,美國從發達國家集團中凸顯出來。這將加速世界對美國霸權的依賴,加大戰爭風險。長期以來,歐盟是從金融、發展模式、理念上制衡美國霸權的有效戰略力量。如今這一制衡力量衰退。
二、歐債危機的地緣政治效應
歐債危機還產生了一系列的地緣政治效應,突出表現在加大了四對內外矛盾:
(一)德國和歐元區其他成員矛盾。歐債危機爆發以來,德國無形中成為拯救歐元區的希望和眾矢之的。德國外長韋斯特偉勒稱,“現在的情形是,德國擔當起歐元區的領導責任,會遭受一些國家的批評;不擔當領導責任,則遭受所有國家批評。”越來越多的歐洲企業對投資更加謹慎,甚至已著手制定歐元區瓦解應急計劃,其中包括削減投資,向德國轉移資金,將總部從歐洲南部遷往北部,停業等,這必將又引發德國與歐元區其他成員國矛盾。這種矛盾體現在實體經濟與非實體經濟的矛盾,也反映出北方的生產方式與南方的生活方式間的矛盾。
(二)英國與歐元區國家矛盾。自2011年12月9日歐盟峰會英國反對修改歐盟條約遭到歐盟成員國的一致炮轟以來,英國與歐洲大陸尤其是法國相互攻擊,關系不斷惡化。英內閣“疑歐派”勢力則鼓動英“徹底離開歐盟”。英國與歐洲大陸漸行漸遠,這對歐洲而言絕非幸事。其他非歐元區國家可能效仿英國,從而引起歐盟內部不和。
(三)美國和歐盟的矛盾。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曾就“歐債危機對跨大西洋關系的戰略影響” 舉行聽證會,分析了歐債危機引發的諸多美歐矛盾:一是經濟矛盾,“鑒于歐洲是美國最大貿易和投資伙伴以及歐美大型金融機構普遍交叉持股,一旦歐債危機突然加劇,美國經濟必將遭受新一輪外部沖擊”。二是國際責任矛盾,歐洲削減防務和外援、減少外交投入,無法提供足夠的國際公共產品,不能幫助美國分擔國際義務。三是軟實力矛盾,歐債危機削弱了西方形象,尤其是歐盟吸引力下降,前蘇聯地區國家有可能進一步回到莫斯科的軌道。四是戰略矛盾,美國對付中國在南海、南亞、非洲和拉美等地國際影響力,缺乏有效的歐洲合作伙伴。總之,美國對歐戰略,從防止歐元挑戰到防止歐洲不濟,故而不斷督促歐盟盡早解決危機,甚至不惜以北約散伙作為威脅。依此判斷,美國不會對歐債危機坐視不管。
歐債危機對中歐全面戰略伙伴關系的影響
歐債危機對中國產生多重影響:從經濟而言,一是影響中國的出口、貨幣調整,宏觀經濟調整會受影響。隨著歐洲經濟不景氣加重,內部政治右轉,中歐經貿合作出現了很大陰影。宏觀政策的協調難度也會有所降低。中國通過適當方式救助歐債危機有利于從根本上和機制上化解這些新時期的經貿障礙,增加經濟互信,這又會為未來中歐國際政治合作營造良好氛圍。然而,歐洲方面一直十分警惕中國的影響,紛紛揣摩“中國援助歐洲的代價”。
從政治角度講,歐債危機完成了2008—2010年中歐權力轉移。2011年以后,中歐關系經歷平衡、對等的階段,政治人權摩擦越來越讓位于相互依存加深帶來的經貿摩擦。中歐關系日漸成為有管理的良性競爭關系,并趨向成熟。由于歐洲和日本無法通過貨幣霸權方式轉嫁危機,債務危機的沖擊較美國更為嚴重。其后果將導致中歐、中日權力轉移緩沖中美權力轉移的可能性下降,中美將直接在亞太地區較量。
歐委會主席巴羅佐表示,至2050年,歐盟90%的經濟增長將來自盟外貿易,其中三分之一來自中國。在歐債危機背景下,這將造成一系列戰略后果:歐盟將奉行更加積極甚至冒險的外交,對外干涉和與貿易伙伴的摩擦增多。中國對歐盟的不對稱性依賴轉為歐盟對中國的不對稱性依賴。2011年1到10月,歐盟對外出口下滑4%,而對中國的出口則增長20%。正如歐洲理事會范龍佩主席在致“中歐論壇”的賀信中所言,歐中全面戰略伙伴關系不是戰略選擇,而是戰略必需。這就為中歐建立自由貿易協定提供了想象的空間——當今世界上FTA本身日益政治化、戰略化,為中國借助跨大西洋關系衰微之機推動經營歐亞大陸提供了可能。當然,歐盟對中國的期待會更高,這將為中歐沖突埋下伏筆。目前,歐方積極推動中歐新《伙伴關系和合作協議》談判,形成新的中歐戰略共識。
在中國外交全局中,越來越需要從戰略角度而非經貿角度審視中歐全面戰略伙伴關系。中國外交尚難承擔歐洲過快衰落的風險。比如,歐元的崩潰也將對中國造成不利影響,使美元再次成為唯一國際儲蓄貨幣。這也意味著作為中國當前最大出口目的地的歐洲市場將遭到嚴重削弱。歐洲作為中美權力轉移的緩沖、歐亞大陸一體化的主要伙伴,戰略價值有待進一步挖掘。
然而,由于長年推行“去工業化”,全球產業鏈的迅速轉移,歐盟國家推動“再工業化”進程不會順利,歐債危機的解決局限于止血而非造血,前景不容樂觀。
在后全球金融危機期間,世界其他各國都出現內顧傾向,最終導致“去全球化”,最終可能上演跨太平洋關系、跨大西洋關系的大博弈,歐洲一體化與亞洲一體化的大博弈,亞洲秩序與亞太秩序的大博弈。歐債危機只是這三重大博弈的插曲。
(作者系當代世界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同濟大學特聘教授、國際與公共事務研究院執行院長)
(責任編輯:李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