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天的采訪中,記者隨機走訪了西安市頤和園、長樂宮、豐澤園、長樂星光、未央幸福護養院等五家老年公寓,我們不設任何主觀標準,其目的只有一個,以平民化的視角,再現當下養老院中的真實生活。
11月1日,記者在門房登記后,走進了豐澤園老年公寓。此時正值初冬,上午10點多的陽光給人暖洋洋的感覺。一圈被二層樓圍起的院子里,尚未凋零的植被仍很茂密,老人們曬著陽光閑坐在院內,顯得溫馨靜謐??諝庵心苄岬綇N房做飯飄溢的飯香。
然而定神觀察,那股暖流很快就被一絲凄涼所淹沒,這種轉換只是一瞬間的事。這里的老人大部分只有借助器械才能行走,一些患老年癡呆癥的老人被看護人員緊張地守護著……
院長徐文清似乎看出記者的思緒,解釋說:“這些老人還算好的,你還沒有看到房間里那些躺著不能動的老人?!?br/> 按照我國現有養老模式的規劃,90%的老年人居家養老,7%的老年人社區養老,3%的老年人機構養老。
夏大爺:都盯著我那點工資
他參加過抗美援朝,第一位老伴去世后,他“潛逃”河南。與孩子們的舅媽搭伙生活了10年。第二個老伴故去后,他再次“潛逃”回西安,小女兒將其送進了養老院——
冬日陽光下,79歲的夏大爺與四位老人坐在那里聊天,大爺很健談,也很容易敞開心扉。
記者迎過去時,幾位老人正和剛從長樂宮老年公寓轉過來三天的夏大爺講述重陽節的事。節日里院內活動連連,凡是行動方便的老人,都被徐院長的愛人用車拉到飯店去吃了頓大餐。一位老人說那是海鮮館,每人一只螃蟹??吹贸鱿拇鬆攲Υ瞬恍家活?,他擺手連說在長樂宮時,“所有人都吃過我的,什么好吃的都吃過了”。夏大爺的口氣讓人感覺他是個殷實富足的老人。
提起退休工資,夏大爺很受用,他自豪地告訴記者自己每月2800元。他老家在河南信陽,曾當過志愿軍,轉業后分到位于西安胡家廟的機建工程化公司,開巨型龍門吊車。因為那種吊車當時全國沒有幾臺,所以他年輕的時候極風光,也去過廣州、海南、東北等全國不少地方。“武漢長江大橋的橋墩都是我吊的,一共8個大橋墩,不信你去數數?!崩先瞬粺o自豪地說。
夏大爺的老伴走了30多年了,兩兒一女也都退休了?!安贿^他們的收入還沒有我高,各家都是一堆事,根本沒力量管我”。突然老人壓低嗓音說,“哎,他們都生我的氣呢。不想讓我再找老伴,把我的錢看得很死?!?br/> 據夏大爺講,老伴也是河南人,年輕時家里有錢,成分是富農,當時根本瞧不上他這個泥腿子,對他也不好,他遺憾一輩子都沒享過婚姻帶給他的幸福感。老伴走后,兒女不同意他再找,因此鬧得不愉快。后來,他背著兒女“潛逃”到了河南信陽,和孩子們的舅媽搭伙過起了日子,這一過就是10年。
那老太太有5個兒子,都在家務農,沒啥經濟來源,基本都指望夏大爺的退休金過活。老太太看他看的更緊,不讓他與自己的兒女們聯系。新家所添置的彩電、冰箱等電器也都來源于他的退休金。那10年,夏大爺基本和西安的兒女們斷了聯系。
后來老太太也去世了,她兒媳婦不放他走,說可以為他養老送終。他總覺得那樣不是個事,加之鄰居們悄悄敦促他,“你還不走啊,再不走就走不成了。”于是他丟下幾萬塊的存款,再次“潛逃”回了西安。
回到西安后,小女兒就把他安排進了長樂宮老年公寓。那10年里,小兒子因腦癱,需要錢做手術,私下里把他在西安的房產變賣了。賣房的錢他和大兒子、小女兒都沒見著,為此大兒子十分光火,至今很少來看望他。小女兒有心管他,可自家事多力不從心,外孫也有了小孩,她根本照顧不過來。
就女兒把他送進養老院的事兒,他坦然地接受了。位居三橋的長樂宮,離女兒家較遠,探望一次不方便,所以最終把他轉到了豐澤園。從夏大爺的嘴里可以聽出,他對目前的境況比較知足。
夏大爺說,他的工資卡如今在小女兒手中。女兒除了為老人每月交1300元的公寓費,也會給他三四百元的零花錢,花不完的他就攢起來,日前重外孫來,他給了小家伙500元。
79歲的老人還算健康,臨離別時他面露狡黠地低聲說:“哎,我現在就等著哪天走呢,所有人都盯著我那點工資,真的沒意思了?!?br/> 馬奶奶:看別人來我就眼氣
一方面是老人們的自立自強,另一方面老人們為了省錢,不愿繳納護理費用。他們冀望于愛心團體的定期幫助,但倘若失去了幫助和漸漸的不能自理,他們的生活又將怎樣維系——
“我早就算好了,今天愛心大姐(志愿者邱華)會來,我一早就都準備好了,早早坐這兒等著呢?!?3歲的馬奶奶得意地笑著說。
長樂星光老年公寓位于西安市雞市拐索羅巷內,這是西安老年公寓居于鬧市區為數不多的一所。入住的20余位老人有相當一部分是沖這兒離家近,兒女探望方便而來的。
馬奶奶已在此住了8年多。老人10年前摔壞了股骨,行動比較困難。然而老人堅持選擇生活自理這個標準繳納費用,她不想付額外的護理費,只愿付最基本的850元生活費。老人很要強,她先前說的做好了“準備”,其實就是早早艱難地上完了廁所。
馬奶奶雖然行動遲緩,但思維敏捷?!拔覜]福氣啊,42歲才自己生了個兒子,但如今他管不了我。哎,當時如果有個姑娘,也許我現在就不是這個樣子了?!瘪R奶奶抱憾地搖頭喃喃著。
馬奶奶年輕時患有婦科病,為了要孩子,常年吃藥,終于在42歲上育有一子。在此之前,公婆著急,張羅著給她抱養了一個兒子。她當時提出想要個女孩,但公婆老觀念,非要了個兒子。雖然她對養子親如己出,卻沒想到這個兒子酗酒成癮,53歲時摔成了腦癱,不久就去世了。
親生兒子也不爭氣,兒媳嫌他沒本事,結婚不久便離婚了。如今兒子領著13歲的孫子生活,偶爾來看看老人,還沒說幾句話就得走?!罢娌恢浪焯煸诿π┥??”馬奶奶抱怨說。她指著旁邊一位老人說:“不像她,好命,三個姑娘輪流來看。我是整年見不著個人影啊,看著別人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走馬燈來看望,我就眼氣得很?!?br/> 11月2日,西安入冬第一次降溫,記者看老人穿得不多,提議幫她拿件衣服添加。老人說:“我穿得多呢,冬衣都在身上了?!崩先说拿抟\棉褲樣式老舊,基本都是她自己做的,有30年沒換過了。“兒子哪知道這些呀,空手來去,從沒想過給我添件衣服,哪怕是個夾夾也行啊。他不懂這些,再說也沒錢,我也從沒向他提過,是我從小把他慣壞了。”從馬奶奶的抱怨聲中,依然感受得到她的惜子之意。她不舍得出護理費,目的就是能省下錢多幫襯兒子一些。
因為未交護理費,除了洗衣服,馬奶奶其他內務均需自己做。她說志愿者來了,每次都給她洗頭,這的確幫了她大忙。夏天的洗澡問題好解決,她打上一盆溫水,每天自己擦擦身子。但冬天就不行了,洗不成澡,所以她最期盼志愿者們來,能幫她洗洗頭,清爽清爽。
建于2001年的長樂星光老年公寓,是長樂坊街道長樂社區公辦的老年公寓,二層小樓,只有20多張床位,房間內沒有獨立的衛生間。位置好,加上收費便宜,這里的床位一直供不應求,老人得經過漫長的預約等待才能入住。目前入住的20位老人中,除兩個75歲,其余都在80歲以上,還有5位9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他們多數在此住了6年以上。
公寓共有7名工作人員,除了做飯、洗衣,能照顧上老人的極少,該公寓至今堅持接收生活能自理的老人。另外,公寓還接收了10多位家在附近的日托老人,中午在這里吃飯,晚上回家,每餐標準6元。
劉奶奶:我們有自己的活法
兒女孝順,經濟富足,但老夫婦自愿共同入住養老院,看似個案,但足以引發我們的思考。滿足老人擁有隨心的環境和自覺的生活方式,這即是倫,亦是理——
10月29日,在長樂宮老年公寓采訪時,陳院長向記者重點介紹了石寶慶大爺和劉永珍奶奶。石大爺83歲,劉奶奶79歲,老兩口均退休于西安熱電廠。石大爺是老牌大學生,離休工資5000元,醫藥費全報;劉奶奶屬于廠里的普通干部,退休工資也在3000元上下。他們這樣的富足條件,在老年公寓可謂少之又少,令許多老人羨慕不已。
劉奶奶告訴記者,他們有三個女兒,老大老二都退休了,只有老三還在上班,條件都不錯。老兩口目前的房子空著,想回去隨時可以回去?!拔矣刑悄虿?,干點活就累,和老伴商量,琢磨著住進養老院來或許更好些?!眲⒛棠陶f。老兩口的生活就如電視劇,女兒們都很孝順,周末一來一大群,開心的劉奶奶和老伴拖著小車去采購,人多準備的也得多,剩菜剩飯又不舍得倒,老兩口一吃就是幾天,慢慢就吃出了糖尿病?!拔覀兘^不是討厭孩子們來,但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想辦法改變一下生活方式,結果就決定住到養老院來,沒想到這里還真不錯?!?br/> 如今,老兩口包住了一個單間,除了配備的日常用品,他們還從家里拿來了洗衣機、飲水機等電器,把房間布置得和家里一樣。劉奶奶說,現在每天早晨7點準時跟院里的廣播做回春醫療保健操,9點半再跟工作人員一起做廣播體操。午休后參加院里的編花、棋類等活動,有時也看看電影。由于日常瑣事少了,心寬體胖,身體感覺比在家里時好多了。
公寓食堂包包子的時候,常會邀請一部分老人去幫忙,劉奶奶總在被邀之列。有些老人未被選上,心里很不服氣。令劉奶奶分外自豪的是,她連續3年被院里評為“十佳老人”??吹贸?,感情甚篤的老兩口已經完全適應了養老院中的生活,劉奶奶與記者交談時,石大爺在一旁憐愛地微笑著,時常補充一句,他們已經過了鉆石婚。
原來每逢年節,女兒們都接他們回去過。但據劉奶奶透露,“今年春節不想回了?;厝ニ麄兪裁炊疾蛔屛覀兏?,就連廚房里摘菜的小活也不讓我們插手,搞得我們挺別扭。我們愿意自自然然,不喜歡家人把我們當成老人敬,好像老人就得坐吃等死。人老是客觀規律,怨不得人,也不該累贅兒女們。我覺得到不如在公寓里和老人們一起過年的好,熱熱鬧鬧,何況我還是‘十佳老人’呢。兒女有兒女們的生活,我們有自己的活法”。
袁勤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在本身經濟基礎捉襟見肘的老年公寓,老人們如何能夠心得意滿地安度晚年?惡性循環的老年公寓現狀,面臨著無奈的政策高門檻。情何以堪——
記者到達位于城北杜家堡的未央幸福護養院時,已近中午。迎面碰上來自長武的護工史錄蓮,她正準備去給看護的老人們打午飯。
史錄蓮47歲,已在該護養院做了3年護工,她一個人要照顧8位老人。由于老公、兒子都在西安工作,所以她在這在工作的很安心。她在村里曾做過幾年小學老師,如今為老人們服務,她覺得挺好,也能體現自己的價值。因有這種想法,所以和老人們相處和諧,沒有絲毫嫌棄的感覺。
說到報酬,史錄蓮有點吞吞吐吐。她說,這個行業工資都不高,在這兒管吃管住,工資從剛來時每月1000元,漲到現在差不多1500元。但除了照顧老人,院里打掃衛生的活也歸她,她的報酬在十幾個護理員中算高的。為了能24小時照顧老人,她和109歲的孫奶奶、97歲的李奶奶、以及81歲的鐘奶奶住在一個房間里。其中孫奶奶需要全護,吃飯需要一口口喂,上廁所需要史錄蓮抱著才能去,大多數時間以臥床為主。
在等飯菜的時候,李奶奶站在床邊不停地系著一根紅腰帶,記者上前幫忙,被李奶奶重重地擋了回來。后來才得知,老人習慣成疾,不準人碰她的任何東西,就算善意幫忙也不行。另一邊,孫奶奶躺在另一個床上發出“嗚,嗚”的哽咽聲,讓人聽著著急。
看著肉末燉白菜豆腐以及饅頭稀粥,109歲的孫奶奶食欲頗佳,饅頭在稀粥里泡軟,史錄蓮一口菜一口飯地喂她。
孫奶奶的三個兒子都已去世,兩個女兒也都70多歲了,一個在深圳一個在廣州。老人的生活費主要由小女兒寄來,因為老人是全護,所以生活費是全院最高的,每月1600元。據說老人有一個孫女在西安,每個月都會來看望她一兩次。
81歲的鐘奶奶不但不需要貼身照顧,還義務承擔起了看護院大門的工作?!拔覀儾蛔屗?,老人還不高興?!痹诓菰洪L說。鐘奶奶在這里的生活費每月800元,兒子患有腦癱,家里的事都由兒媳打理。老人所在的村子已開始城中村改造,老人名下有不少房產。工作人員說,或許是因為老人的房產,近一年來媳婦對老人好了很多,看望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交錢也準時了。但每個月僅給老人50元零花錢,連買藥都不夠。
未央幸福護養院,最初是西安彈簧廠工會為解決下崗職工再就業創辦的,當時的工會負責人即現在的院長袁勤草。從1998年開辦至今,護養院因為本身無場地,已搬遷了4次,目前是租住村民的房子,由包括她在內的6戶人家共同出資管理。護養院共150張床位,現有104位老人入住。因為護養院地處城郊結合部,來這里的老人絕大多數是附近村民和社會自然人,基本都沒有退休工資,所以這里的收費比較低廉,平均每人600元左右。
袁院長說:“民營老年公寓生存壓力最大的是房租這一塊兒,冬季院里需要自己供暖,買煤的費用也是一大塊兒。雖然目前西安對新建床位有補貼政策,一張床位最高能補助到3000元,但審批很嚴,需要經營者擁有自己的土地使用證?!睋私?,西安好像還沒有老年公寓拿到這份補貼的,他們6家合資新擴建的二樓也不在補貼范圍之內。目前護養院能拿到的僅是每張床每月30元的補貼,這是最低的第三檔政府補貼。護養院為了維持下去,接收了大量臥床不起的老人,這樣一來,護理任務重,費用支出大,導致惡性循環,營運一直處于捉襟見肘艱難的維系狀態。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袁勤草院長對政府既想解決社會養老問題,卻又設置高門檻,對民營養老機構不給予實質性支持的做法深表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