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衡,生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籍貫四川宜賓,而大半生的生活閱歷卻與直隸(今河北省)緊密相連。
陳彥衡少年時思想開明,對科舉的八股文不上心,卻非常喜愛讀韓愈、柳宗元和蘇東坡的文章,因此他雖然得以考中秀才,卻未能考中舉人。陳彥衡的父親陳蕓笙任山東膠州知府,設法將陳彥衡以官員子弟身份送入國子監,成為了國學生員。國學生員也可任官職而進入仕途。經父親陳蕓笙多方通融,陳彥衡以國學生員的身份被專管官員升降的吏部分配到云南羅平州任知州。雖然陳彥衡經父親苦心“曲線”得以進入仕途,卻沒去云南羅平州上任知州,而在保定的直隸總督署候補知縣。知州為一州統轄數縣的最高行政長官,品級為五品,而知縣為掌一縣的行政長官,品級為七品。官級相差兩級,而且陳彥衡在直隸總督署還是個候補知縣。這是為什么呢?陳彥衡自有他的想法。
陳彥衡本來就對官場仕途不感興趣,而對音樂特別喜愛,且悟性極高,先學七弦琴,受到山東七弦琴高手金子純的親授,造詣高深:后又對京胡產生興趣,特別是對當時轟動一時被稱為“伶界大王”的京劇老生譚鑫培的唱腔到了癡迷的狀態。北京為京劇的發祥地,譚鑫培和一些京劇名家長期在北京的舞臺上演出。為了能經常觀看譚鑫培的戲,陳彥衡不愿去離北京甚遠的云南羅平州。
當時,正值以演唱二黃調為主的安徽的徽調,和以演唱西皮腔為主的湖北漢調在北京藝壇崛起,完成了“皮黃”兩種聲腔脫胎換骨的嬗變,形成了一個新的劇種——京劇。被稱為“伶界大王”的譚鑫培集當時京劇老生眾家之長,苦心鉆研,創造了玲瓏精致、神韻無窮的譚派唱腔,尤受觀眾歡迎。時有“無譚不成戲,無腔不學譚”之說,有“四海一人譚鑫培,聲名卅載轟如雷”之聲譽。在直隸總督署候補知縣的陳彥衡心思根本不在官場仕途上,整日拉著京胡,哼唱譚鑫培那清醇味厚的唱腔。
恰巧,當時的直隸總督楊士驤大人也嗜愛京劇,不僅楊士驤嗜愛京劇,他的兒子楊梧山和侄兒楊晴川也同樣嗜愛京劇。陳彥衡時常拉著京胡和楊梧山、楊晴川一起研究譚鑫培唱腔的發聲,琢磨譚鑫培唱腔韻味,可謂是如醉如癡。也不知是這位直隸總督大人楊士驤見陳彥衡心不在仕途,不是當知縣的材料,還是嗜愛京劇的直隸總督楊士驤看陳彥衡拉得一手好京胡,譚鑫培的唱腔也唱得地道而對譚腔還頗有見地,有意留在身邊以共同引吭唱譚鑫培的唱腔,他沒給陳彥衡補知縣缺,而叫他留在直隸總督署作了文案工作,負責處理日常的文字或文件工作。自同治九年(1870年),清政府命直隸總督兼任北洋大臣后,為了通商、洋務和海防等事宜,直隸總督改為冬令封河后在省城保定辦公,春融開凍后在天津辦公。這樣身為文案的陳彥衡也隨楊士驤往來于保定、天津。當時譚鑫培經常在北京大柵欄的中和戲院演戲。保定和天津都距北京較近,而且交通也較方便,因此,陳彥衡只要聽說譚鑫培有演出,便設法抽暇從保定或天津趕到北京,買票坐在中和戲院的池座全神貫注地觀看譚鑫培的戲。
當時,為譚鑫培拉京胡伴奏的琴師是梅雨田。他的京胡運弓有力,指法諳練,托腔嚴謹,長期為譚鑫培伴奏,相得益彰,珠聯璧合。陳彥衡仔細聽譚鑫培的唱腔,聽梅雨田的京胡伴奏,一字一句地琢磨旋律,揣摩韻味,頗有賈島苦吟的勁頭。陳彥衡在戲院看完戲,回到住DtOrbpDK68INRzY402PRfAJ0pOa0YZ15DZnNaJfDZ40=的旅館后,或將譚鑫培唱腔旋律譜出記錄下,或把梅雨田為譚鑫培京胡伴奏的感悟記下。
陳彥衡之所以能從保定或天津去北京中和戲院觀看譚鑫培的戲,當然得益于直隸總督大人楊士驤給予方便。只是這直隸總督楊士驤在宣統元年(1909年)五月,突患中風。一命嗚呼死在任上。沒有了楊士驤這樣嗜愛京劇的總督大人,陳彥衡也就不好如以前那樣方便觀看譚鑫培的戲,研究譚鑫培的唱腔了。陳彥衡的父親愛子心切,見兒子陳彥衡對譚鑫培的戲癡迷得如醉如狂,便從山東濟南遷居到北京,在西四牌樓受壁胡同買了一處房子,叫陳彥衡住到北京,以便于專心研究譚鑫培的唱腔和梅雨田的京胡伴奏。
陳彥衡到北京后,先是結識了長時間為譚鑫培拉京胡的琴師梅雨田。陳彥衡與梅雨田二位切磋琴藝,大有惺惺惜惺惺,相見恨晚之感。陳彥衡稱贊梅雨田的琴藝“剛健而未嘗失之粗豪,綿密而不流于纖巧”。梅雨田用一個“秀”字來概括陳彥衡的高超琴藝。一次,陳彥衡為譚鑫培拉京胡吊嗓,由于陳彥衡長時間仔細聽譚鑫培的唱腔,一字一句地琢磨旋律,揣摩韻味,因此,對譚鑫培的伴奏是那樣綿密大方,水乳相融。譚鑫培對陳彥衡高超的伴奏既驚奇又佩服,二人談及音律,更是投機,從此,譚鑫培演出時經常用陳彥衡操琴。
陳彥衡以高超的琴藝被人稱為“京胡圣手”,同時也被公認為是對“譚派”藝術研究造詣深厚的人。陳彥衡唱譚腔能亂真,深諳譚腔的發聲和運腔,且為譚腔京胡伴奏更是絲絲入扣,神韻昂然。所以一些學“譚派”藝術取得巨大成就,并卓然自成一派的代表人物在正式拜譚鑫培前及后,都曾受陳彥衡的教誨。
京劇“四大須生”之一的余叔巖,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生于北京,是四大微班之一春臺班臺柱老生余三勝的孫子,幼年學戲,并以“小余三勝”藝名演出。譚鑫培彪炳藝壇,余叔巖想拜譚鑫培為師,可是譚鑫培不輕易收徒。
余叔巖的岳父陳德霖為京劇著名旦角演員,他清楚譚鑫培不輕易收徒,也深知陳彥衡對“譚派”藝術研究造詣的卓越,唱譚腔能亂真。1909年,陳德霖帶余叔巖向陳彥衡學“譚派”唱腔。從此,余叔巖天天大清早去西四牌樓受壁胡同陳彥衡的家中上課。陳彥衡先哼唱教余叔巖“譚派”唱腔,然后拉胡琴為他伴奏教唱,每天足足3個小時。
其時的余叔巖剛倒倉后(青春期變聲)時間不長,陳彥衡不僅為他教授“譚派”唱腔,還采取循序漸進的方法為他用胡琴吊嗓,以便使余叔巖逐步恢復嗓音。據陳彥衡的學生、長期任梅蘭芳秘書的許姬傳說:“彥老覺得他(余叔巖)天分極高,不但唱腔一學就會,對于出字收音、吞吐勁頭都恰到好處,因此非常喜愛教他,對他情同子侄一般?!?br/> 陳彥衡為余叔巖操琴,并介紹他參加堂會演出。這樣,余叔巖的名字逐漸引起社會上的關注。陳彥衡先后教授了余叔巖《碰碑》、《瓊林宴》、《打棍出箱》、《戰太平》等大約28出“譚派”戲。后來,余叔巖得以拜譚鑫培為師,譚鑫培藝不傳人,只教了余叔巖一出《空城計》戲,還不是戲中的主角諸葛亮,而是被諸葛亮責打740軍棍的將軍王平。其時,陳彥衡還時常指點余叔巖。名義上說譚鑫培是余叔巖的師傅,而真正教授余叔巖“譚派”戲的卻應該是陳彥衡。
陳彥衡不僅傾心相教余叔巖“譚派”戲,還盡力關照余叔巖。1920年8月,余叔巖第一次去上海演出,陳彥衡囑托在上海的好友羅亮生務必設法關照余叔巖,余叔巖這第一次赴上海演出一個月,盛況空前,一炮打紅。
后來,余叔巖在“譚派”基礎上發展刨成唱做并重、文武兼長、善于以唱腔表達人物思想感情的“余派”藝術,成為遐邇聞名的京劇“四大須生”之一,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陳彥衡。
京劇“四大須生”之一的另一位言菊朋也曾拜陳彥衡學藝。言菊朋出自官宦世家,他也在清廷蒙藏院(掌管蒙古、西藏等地區少數民族事物的機關)任職,進入民國后,在財政部充任科員。言菊朋酷愛京劇,喜愛“譚派”藝術,簡直說是到了癡迷的程度。譚鑫培只要有演出,無論是商業演出還是堂會演出,他必設法去觀看。言菊朋想拜譚鑫培為師,可譚鑫培不收。
譚鑫培演出時經常用陳彥衡操琴,言菊朋遂想拜熟諳譚派藝術的陳彥衡為師。可巧,在一次堂會演出中,言菊朋和陳彥衡都參加了,言菊朋演唱,陳彥衡為他操琴。二人一見如故,言菊朋激動地與陳彥衡訂了師生之盟。
陳彥衡教授了言菊朋3年,使言菊朋基本撐握了“譚派”唱腔技巧。從此,言菊朋每參加堂會演出,都是陳彥衡為他操琴,言菊朋漸以“譚派”傳人聞名。陳彥衡還按譚派路子,將譚鑫培未曾演出過的戲諸如《取帥印》、《法場換子》等根據言菊朋的嗓音和演唱特點,化譜創新腔。言菊朋演出后,大受觀眾歡迎。這些經陳彥衡設計的唱腔音韻準確,板眼運用靈活,曲調生動傳情,為日后言菊朋成為專業演員和“言派”藝術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23年,言菊朋“下?!睘閷I演員與梅蘭芳合作到上海演出,陳彥衡為言菊朋操琴。頭三天的“打炮戲”有梅蘭芳與言菊朋合演的《南天門》戲。言菊朋飾演劇中曹福,梅蘭芳飾演玉姐。這是一出生旦并重的戲,戲中曹福與玉姐對唱,由慢轉快,或由快轉慢,難度很大。陳彥衡出神入化的京胡伴奏為言菊朋和梅蘭芳的演唱襯托得宜,疾徐適度,臺下掌聲此起彼伏,異常熱烈。
陳彥衡對京劇旦角的唱腔也頗有研究。他對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梅蘭芳多有幫助。陳彥衡比梅蘭芳年長30歲,為忘年交。梅蘭芳在他的《舞臺生活四十年》中說:“陳彥衡先生常到我家,我和他研究旦角的唱腔。他是主張革新的,對我說腔無所謂新舊,悅耳為上。歌唱音樂結構第一,如同作文,寫字,繪畫,講究布局、章法……”
陳彥衡為梅蘭芳修改他演出的《玉堂春》中蘇三的唱腔,并為他操琴伴奏。對陳彥衡的伴奏,梅蘭芳贊賞地說:“托得綿密大方,唱起來又省勁,又舒服?!泵诽m芳演出《武昭關》戲,飾演戲中的馬昭儀。陳彥衡教唱梅蘭芳飾演的馬昭儀一段[二黃慢板]唱腔,突出馬昭儀哀感凄楚、流離顛沛的感情。梅蘭芳演出時,陳彥衡有意坐在臺下觀眾席中看戲聽觀眾反映,當他看觀眾為梅蘭芳演唱的這段[二黃慢板]鼓掌叫好時,臉上不禁為后生取得藝術的進步而露出笑容。
陳彥衡一生堅持不“下海”當專業琴師,卻對京劇藝術的研究鍥而不舍。他培養指導了眾多年輕名琴師,其中為梅蘭芳伴奏近30年的琴師王少卿就是陳彥衡的學生。先后為著名京劇老生馬連良、楊寶森、言菊朋京胡伴奏的著名琴師楊寶忠也是陳彥衡的學生,另外,他得意的學生許姬為著名京劇“梅派(蘭芳)”藝術研究家。另一位得意學生徐慕云是蜚聲戲劇領域的戲曲史論研究家、劇評家、戲曲教育家。陳彥衡的兒子陳富年為著名京劇旦角演員,與音樂家鄭隱飛合作完成了根據陳彥衡《燕臺菊粹》所訂工尺譜整理為簡譜的《譚鑫培唱腔集》1至3輯(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
1933年,陳彥衡這位在中國京劇史上占有光輝的一頁的京劇音樂家、研究家、京胡圣手、琴票巨擘在成都病逝。
(責編: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