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黃昏
當我重又站到烏相鎮街頭的時候,記憶仿佛一道暗門被緩緩推開。之后,尖銳刺耳的嗩吶聲飄然而至,我的哥哥背著遲桂月穿過大街,直奔唐子巷而去。我家就住在唐子巷的盡頭。
我哥哥背著遲桂月邁進我家大門的時候,我的父親柳封允手提斧頭,正在院內的一片空地上劈砍一段樹根,那被他舉在半空的利器在陽光下映射出一道刺眼的銳光。母親坐在院里的水井旁清洗衣物。對于嘈雜的圍觀人群和嘹亮的嗩吶聲帶來的欣喜場景,他們顯得無動于衷。我站在圍觀人群中,仿佛局外人一般冷冷地向墻根處唾了一口口水,罵了聲,臭婊子。
我和父親一樣,對哥哥柳三合與寡婦遲桂月的這門婚事十分不悅。至于為何,我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父親那些日子每每提及遲桂月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會唾一口口水,然后罵上一聲臭婊子。
父親說,是遲桂月那個婊子毀了我們柳家。二十年后,當父親歪著嘴巴躺在小鎮的醫院病床上,淚眼渾濁地對我講出這句話時,依然帶著憤恨的語氣,而我則顯得過于平靜。母親坐在床尾處,早已哭成了淚人。這個天性懦弱,遇到事情只懂哭泣的女人,讓我和父親的談話氛圍徒增了幾分悲戚。
“你還是不肯原諒哥哥?”
“那個混蛋……”父親咳嗽起來,間斷的話語分明顯示了他內心的困境。我趕緊扶他坐起,在他背部輕拍了幾下,以作緩解。母親隨后端給他一杯水,他輕啜了一口,繼續罵道,“我怎么就養了這么個孽種?!?br/> 望著眼前已中風五次,消瘦無力、面目歪斜令人憎惡的父親,我一陣心疼。這個曾經高大健壯,臉膛俊朗,一頓飯要吃上三大碗的男人,已被病魔蹂躪得羸弱不堪。我知道父親如今凄慘的現狀源于我哥哥娶了寡婦遲桂月。
我曾建議父親去我工作的省城治療,可被他斷然拒絕了。他說他不想拖累我。說這話時,父親表情淡漠,仿佛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一樣。
“爹,你休息一會,我去見醫生?!闭f完,我起身走出病房。母親緊跟在后。
“你說你哥哥怎么也不來個信呢,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母親忽然說道??跉庀袷亲詥?,而自問中又微帶自責與悔恨,仿佛當初是她趕走了哥哥一樣。
我望了一眼母親,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自己根本給不了她一個確切的答案。我也不知道那個當年毅然帶著寡婦遲桂月出走的哥哥,現在是否已經混出了人樣。但我確信,某天我的哥哥柳三合一定會帶著寡婦遲桂月和他們的兒女們回來。
母親說,方蕓和小絮什么時候回來?挺想她們的。
我猶豫了片刻,漠然說道,我和方蕓離婚了。
母親無比沮喪地立在走廊盡頭,仿佛一條干渴的沙丁魚無聲地張了張嘴巴。我知道她想說的話語太多了。
從醫生辦公室走出時,細雨已不知何時悄悄落在了黃昏。對于從醫生那兒得到的有關父親從此只能癱睡在床上的不幸結論,母親顯得格外沮喪。我對她說,你趕緊回家吧,晚上我為父親守夜。母親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進了雨中。
望著母親緩緩遠去的身影,我忽然感到一陣冰冷。
此時空蕩蕩的走廊,福爾馬林的氣味格外刺鼻。我立于窗前,思緒一片空白。樓下,一位左臉帶有紅胎記的女人此時站在噴水池前,正春風滿面地與人閑談。看到那個紅色胎記的女人,我不由想起我的妻子方蕓,我記得她私密之處就長著一道紅色巴掌樣的胎記,猶如一個男人的手掌時刻停留在那里,讓人想來心生怨意。半年前,我和方蕓離婚了,理由是我們在各自身上再找不到可以讓彼此激情澎湃的東西。其中對男女之事,我們可謂最不投機。一次爭吵時,方蕓忽然說道,柳如輔,你知道嗎?你做愛時候讓我感覺你像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剛勃起兩分鐘就陽痿不行了。
我說,做愛時你不也像條死魚,沒有一點激情嗎?
方蕓說,柳如輔,你是想讓我像個婊子一樣侍候你吧?
我說,我他媽就想你做愛時候像個婊子!說著隨手將一只玻璃杯掃翻在地。
方蕓說,那你有本事就去娶個婊子回來呀!
那天我第一次動手打了方蕓。等她嚎啕大哭的時候,我才看到女兒柳絮正站在衛生間門前,淚眼盈盈地望著我們。
翌日,我和方蕓便義無反顧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因為女兒柳絮跟了她,我便搬出小區,在單位不遠處租了一套房子。
南河
南河如一根男人的性器東西橫鋪在烏相鎮的土地上。據《烏相鎮鎮志》記載,南河起源處南北兩岸各有一處凸起的豆粒狀土“島”,仿佛男根處的兩個睪丸。若你某日站在河岸仔細察看,你會感覺到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像男人儲蓄于睪丸的精子,正于驕陽下跳躍成長。這兩座土“島”被四鄰八鄉的人們公認為靈地,死后的老人也都以葬在“島”上為榮事。而我終究沒有到過那傳說中的河的源頭,只在想象中抵達過數次。
我和衛橙攀爬南河右岸磚窯上那根聳立空中的煙囪時,哥哥正在南河里洗澡。七月驕陽肆虐,無情炙烤著大地。濃綠的樹木低垂,失去了往日生機。而此時的南河仿佛女人胸前清晰的乳溝泛著清波,讓人渴望進入。遲桂月就是在那個炎熱的午后突然跳進南河,被我哥哥救上后和她好上的。
當我和衛橙從磚窯上下來尋找哥哥時,他已抱著遲桂月溜進了磚窯的某個窯門,去陪寡婦遲桂月云雨歡喜去了。
晚飯時候,哥哥一身泥巴進了家門,剛進門,他便向父親提出了迎娶遲桂月的要求。父親愣了片刻,忽然起身給了哥哥一個清脆的巴掌,之后,哥哥那張黝黑的國字臉上就映出了父親的五個鮮明的手指印。
“你狗日的腦袋進狗屎啦,看上一個婊子……”父親說著扔掉碗筷,憤恨地走出門去。
“我就是要娶那個婊子!”哥哥對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突然吼道。母親愣在那里,不敢言語。我快速扒完了碗里剩下的飯食。
我不曉得為何父親一直喊遲桂月“婊子”,在他眼里,遲桂月仿佛是哥哥從妓院帶回來的女人。后來的某個夜晚,母親無意在一次抱怨中透露了些許遲桂月的信息。原來,遲桂月是胡三從縣城買回來的,據說本就是個靠賣身賺錢的女人。她剛踏進胡三家門三個月,那個短命的男人就忽然在某晚一命嗚呼死掉了。
從此,遲桂月就成了寡婦。
我對寡婦遲桂月的印象模糊,隱約記得的是那日哥哥背著她穿過大街時候,她顰笑如花的樣子,以及胸前兩個野兔一樣躍動的大乳房。我記得那天衛橙還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大奶子”,隨即引來一片笑聲。哥哥在悅耳的嗩吶聲中回頭乜了衛橙一眼,又繼續向前走去。
我在人群里推了衛橙一把,憤慨問道,你喊誰大奶子呢?
衛橙支吾著說,我、我喊遲桂月的。
我說,你憑什么喊她大奶子?我說,她是我嫂子,要喊你喊你媽去。
衛橙生了氣,說道,你以前不是也討厭遲桂月嗎?
我說,我討厭她,她也是我嫂子。
衛橙就不再說什么,轉身走出了人群。為此,衛橙很久都沒有再和我一起玩耍。此后,我在一次他與村外的孩子打斗中幫了他,我們才又和好如初。眼下,這個昔日在烏相鎮街頭依靠賣菜營生的瘦小男人已大腹便便,開上了小車,成了小鎮的富人。
我的哥哥將遲桂月背進家門的那天傍晚,暴雨突然而至。豆粒般大小的雨點敲打著房頂的瓦片,無序的節奏如同一曲亂了章法的鋼琴曲。院里的葡萄藤蔓在雨中上下搖曳,讓我不禁想到身材矮小而肥胖的數學老師翹著腳跟在黑板上寫字的樣子。那時,這個奶子和屁股都大得出奇的數學老師最喜歡的事情,是在我們的作業本上勾下無數紅叉,然后逐一把我們喊到講桌前痛惡地訓斥。片刻,哥哥和遲桂月愉悅的笑聲從房間里傳出,緩緩飄進了雨中,隨即又被雨點砸落在地。我立在屋檐下,看見一群灰鳥飛過了天空。
不知又過了多久,劈完柴出去喝酒的父親推開院門走了進來,不料一腳踏空竟倒在了門里。他醉躺在雨中開始一邊嘔吐一邊叫罵:我他媽算是養瞎了一個兒子,柳三合,你狗日的不、不是我兒子……醉酒使他的舌頭有些打結,而他一邊嘔吐一邊叫罵,潑婦一般的樣子讓我幾乎笑出聲來。母親跑進雨里,將他攙進屋內。
遲桂月住進我家的第一個晚上,母親意外地忘記了燒飯,我鉆進被窩睡覺時,肚子還一直咕咕直叫。躺在床上,我假想著哥哥躲在房間與遲桂月做的事情:遲桂月正坐在我哥哥的大腿上一邊說笑一邊和他親嘴,或者他們正在談論醉酒發了瘋的父親;也許他們早已睡著了,只是忘記了關燈而已。遐想間,我便欣然睡去了。多年后,當我新婚之夜脫去方蕓的衣服,與她瘋狂交合時,才知道我哥哥當年與遲桂月在房間里做的,其實是人類最偉大最幸福的事情。
那晚之后,我再也沒能見到過我的哥哥。我猜測,他一定是在暴雨初歇時候,連夜帶著寡婦遲桂月逃出了烏相鎮。
父親在哥哥離開不久,就在為張鐵匠打造棺材的時候第一次中了風。父親中風沒有任何前兆,母親發現他趴在棺材板上抽搐的時候,父親已雙眼翻白失去了意識。這個在烏相鎮被稱為第一木匠的男人,從醫院回來后就變得嘴巴歪斜、生活不能自理了。當然,他也沒有再能拿起他的刨子、錘子和鋼鋸,做出精致的木椅或家具,他只能偶爾望著那些被廢棄的工具,默默地流下幾滴渾濁的眼淚。那些年我每每回去的時候,他總要帶著惋惜的口吻對我說,遺憾沒有給自己做上一副上好的棺材。那時,我就會很自然地想到他每做一副棺材都要親自進去躺一躺,想起了他躺進棺材后還讓我叫他的場景。那場景如同一幕話劇,活著的人在棺材里面假裝死去,讓棺材外活著的人將他喚醒。
父親的木匠生涯就此結束了。
一片空白
晚飯過后,又陪父親閑聊許久。這個懸在死亡邊緣的男人總是津津樂道地向我一遍遍講述他年輕時候自以為是的壯舉。講述的時候,他就浸淫在自己的故事里,仿佛電視劇中某個受了傷的鰥夫,時悲時喜,或笑或哭。我耐著性子聽他敘說,思緒卻早已飛到了別處。待他安然睡去,我走到窗前,忽然想要到小鎮的街上走走。
雨夜使小鎮大街看上去有些冷清,菜市街上依舊凌亂不堪,遍地菜葉尸首。街道兩旁的店門依舊開著,稀疏的燈光射入蒙蒙細雨,暗合著一種只在想象中出現的幽境。偶爾穿過大街的人們,腳步急匆,一只瘸腿的老狗繞在一處垃圾堆前覓尋著食物。我覺得如今的自己像它一樣可憐而孤獨。
回到烏相鎮的那天,在街上遇見衛橙,他假惺惺地邀我去他家中喝酒敘舊。我微笑著拒絕了。我知道我們已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也讓我看著難受。
我說,有時間再說吧!隨即借口逃走。身后隨即便傳來了衛橙對他人嘲弄般的罵語,這狗日的,在省城還他媽學會裝孫子了。
我本想回過去告訴他,我他媽是你爺,不裝什么孫子??晌覜]回去,我知道被狗咬了不能反咬它一口。又想,衛橙如此憎惡我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雨點依然淅淅瀝瀝敲打著頭頂的樹葉,街道兩旁矗立的梧桐仿佛北京天安門前守護的衛兵,筆直挺拔。我在十字街口拐進了一條巷子。小巷深處,許家的大門前電燈通明。
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想來街上走走的真正意圖——我是想見許小童了。
我和許小童自小一起在小鎮長大,可謂青梅竹馬,我曾迷醉于她清純的笑聲和淚盈盈的眼睛。當十七歲那年我們開始那段青澀愛情的時候,便發誓非彼此不娶或不嫁。而過早凋敗的青春首先拋棄了許小童,她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被街霸曹宣武強暴了。消息不脛而走,許小童從此棄學待在了家中。后來的一天夜晚我約許小童去了南河堤壩,她告訴了我一切傳言皆屬事實,街霸曹宣武確實強暴了她。那晚許小童哭得很是厲害,她祈求我不要離開她,她說她不能失去我。我站在堤壩上方,絕望地跳進了南河(盡管我十七歲那年還沒有真正懂得什么是絕望)。只是從河里游上岸的那一刻,我便決定棄她而去了。那晚許小童還告訴我,說當她拖著鮮血淋漓的身體回家時,換來的卻是其父的痛責與辱罵。我隨即罵道,這樣的父親還不如畜生。據說那個好賭成性的男人,后來因為某晚去學校的建筑工地盜竊,失腳從高處滑下,喉嚨被一根鋼管穿透,仿佛古時被暴尸的倭寇一樣高高掛在了建筑工地上。
我惟一沒想到的是,許小童竟然終身未嫁。
敲門后許久,許小童的母親才緩緩把門打開??匆娛俏遥行@訝,失神地問道,“你怎么來了?”
我不禁苦笑,說,“小童在嗎?”
“她已經睡了,你有事?”
此景讓我倍感尷尬。我一時無語,不禁自問,我找許小童能有什么事呢?不過是想見見她罷了。
“要不你就進屋里來喝杯水吧,我去叫醒她。”許母又解圍似地說道。
我欣然默許,跟她走了進去。這座古舊的四合老院在漆黑雨夜下顯得陰森,從窗口射出的稀微燈光,又為之增添了些許神秘。我覺得自己仿佛走進了一部推理小說中的某處暗藏殺機的老宅,而我就是那個即將中彈的偵探。
“你先喝杯水,我這就去叫醒小童?!闭f著,將水杯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這時,我才清晰地看到她蒼白又憔悴的面容,如同化了妝的巫婆,不禁心生寒意。她離開后,我急忙掃視了一遍房間。陳列有序的座椅布滿了一層灰塵,一張碩大的蜘蛛網懸在屋角,一只被囚于網內的蒼蠅用力掙脫著。此景讓我突然疑惑自己是否真的進了“鬼”之居所。
許小童是被母親攙扶著走進來的。她灰色的笑容和干瘦的模樣使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此后我失語地呆望著那頂不合時宜地壓在她頭上的帽子。
“你害怕我現在的樣子嗎?”許小童示意母親離開后忽然無力地說道。
“我怎么會害怕呢?”我望著她,忽然想起一次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許小童生病的事情,只是我沒想到她竟然病得如此嚴重。
許小童笑了笑,笑容依然是灰色的。
“我頭發快掉光了。醫生說以后牙齒也會全部脫落的?!彼届o的言語無法隱藏那雙深陷的眼瞳中流露的絕望,這絕望完全不同于當年我決然跳進南河的心境,它來自對死亡的無奈。那一刻我竟然腦海掠過“當未來只剩下丑陋與空虛/那就讓我沉沉地睡去”的詩句,據說那是一位日本詩人在自殺前寫下的遺句。
“謝謝你來看我,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她說,“我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br/> 我說,“不會的,你會康復起來的,你要相信……”
“我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病情,何必自欺欺人呢?!闭f完,她干咳了兩聲,一口含血的濃痰被她用手帕接住。
夜,寂若深淵。門外細雨輕敲葉片,遠處隱約響起的犬吠讓人猶在夢中。
“孩子和愛人也回來了嗎?”她又無力地問道。
“沒有?!蔽艺f,“我一個人回來的?!?br/> “我見過你愛人的,她好漂亮,眼睛大,鼻子也翹,衣服搭配得也好……”她似乎已對自己徹底失去的信心。停了片刻,她又小聲說道,“我是兩年前在街口看見你們的。你真有福氣。你很愛她吧?我就知道你很愛她,她那么漂亮?!贝藭r,我尚未發覺許小童已經失常。
“我們離婚了?!蔽倚π?,欣然說道。
“離婚了?你怎么會跟她離婚呢?她那么漂亮?!彼_始癡笑起來,又說,“真好,你們離婚了?!边@時,我才覺得許小童像是瘋了?!澳悄憔腿⒘宋野?。你看,我也很漂亮的,我的頭發也會再長出來的。”她說,“我愛你,我們以后就可以長相廝守了。我還要為你生個孩子。咱們要女孩還是男孩呢?”說著,她就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世界,繼續癡笑。
這時,她母親從里屋走了出來,對我說道,“你走吧,小童她又犯病了。”
“我沒病,我沒犯病。你是柳如輔,你說過你會娶我的?!痹S小童情緒失控起來,說,“我沒病,他哥哥叫柳三合,領著一個寡婦跑了……”她撕心的哭喊之后陷入夜之空谷,逐漸遠去。
我一陣失語。望著許小童消失的背影,感到無比沮喪。離開許家,我匆忙逃出那條狹小臟亂的小巷來到街上。街頭,已闃無一人,空蕩如我此刻的內心。
幕下
回到醫院,父親已經醒來。他靜躺在素凈的小床上,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見我進來,他笑了笑。
我說,我去看望許小童了。
他說,你該去看看她,她挺可憐的。
我“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走廊里此后一陣喧嘩,接著是歇斯底里的哭喊。我知道有一個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父親再次睡去前要了一杯水,我端給他喝下,他便悄無聲息睡去了。不知為什么,我在那一刻竟然渴望他不要再醒來。那是父親第一次被我謀殺在了意念里。
我其實很厭惡待在醫院,我想,若是將來的一天我忽然一病不起,我寧愿躺在家中等死。我曾把這個想法告訴過方蕓,她不耐煩地說了句:你愛死在哪兒就死在哪兒。
那時,我和方蕓結婚剛剛五年,而我卻感覺已經和她生活了半個世紀。每天上班下班吵架做愛吃飯睡覺的毫無變更的生活規律讓我透不過氣。我時常找些借口夜不歸宿,去某個酒吧醉酒,然后去酒店開房和一個妓女廝混。
方蕓說,其實她知道我為什么不想回家。她說,你不就是想出去找找樂子嗎?
我說,我沒有去找樂子,隨便你怎么想。
方蕓說,沒去找樂子,怎么每次回來都一身女人的香味。我就不再說話,我覺得無話可說。當你所謂的秘密被人捅破時,你應該或者該說些什么呢?
方蕓說,怎么?默認了!她說,你什么都好,就是活得太虛偽。
我苦笑,說,我虛偽?
方蕓說,你覺得你真實?
我說,我不知道。
之后,我們會在這樣不痛不癢的對話中親吻,褪去衣服,開始在彼此身體中穿越,飄升或下沉,期待著高潮來臨。方蕓說,她根本不在乎我去偶爾放縱一次。她說,只要你不沉迷酒色就好。那時她赤裸著坐在我的身上,口中的呻吟時緩時急。我猜想從前的某晚,她一定跟蹤我去了酒吧和酒店,看見了我“犯罪”的事實。
高潮之后,我仿佛被掏空的身體變得癱軟無力。方蕓說,要是哪天我想殺你,就會先和你拼命做愛。我說,那我就先在你高潮時候殺掉你。
方蕓說,你知道女人的高潮讓女人多么快樂嗎?
我說,我不想知道。
方蕓說,我告訴你吧,它讓女人想要在那一刻去死。
我說,狗屁。
方蕓說,信不信由你。
后來,當我看到渡邊淳一的小說《愛的流放地》,才相信了方蕓的話,明白了女人在愛面前對性欲甘愿臣服,或者說寧愿成為愛之俘虜。
不想另一個五年還沒過完,我和方蕓就散伙各自生活了。我不知道這個對性欲充滿向往的女人,會不會和她將來的另一個男人說同樣的話語,高聲呻吟著讓他瞬間激情澎湃。遐想間,電話響起。我起身走到門外。
方蕓深夜來電說,柳如輔,你要是再不把撫養費送來,我就去法庭告你。
我頓感心傷,厲聲說道,三更半夜打電話要撫養費,你有病吧你?
方蕓說,你才有??!她說,你以為我為了什么給你打電話?
我說,我以為……我說,我他媽怎么知道!
方蕓說,我他媽就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電話隨即掛斷,忙音被雨聲隔遠。我憤怒地說了一句,女人都他媽的神經。一位值夜班的護士恰巧走過,憤恨地乜了我一眼,低聲說了句,神經病!
自從和方蕓離婚以后,我發現自己有時會莫名地失眠,心情煩躁。而且我發現,我的記憶力開始在退化,某個時候,我竟會想不起前一天做過的任何事情。我曾想過去看次心理醫生,但又覺得似乎沒有必要。
再次回到父親的病房,已是凌晨,我褪掉鞋子,躺在了父親旁邊空下的床位上,睡意隨即襲來。
花事
結婚之前,我曾設想過老了之后,帶著方蕓搬回烏相鎮,在南河邊上蓋幾間小屋,過打漁耕田的生活。而結婚那年,方蕓第一次跟我回家過年,這個念頭就被我一刀扼殺在了想象里。
當她下車踏上烏相鎮的土地的一刻,便面露譏嘲說道,我沒想到你真的生長在這樣一個窮鄉僻壤。她譏嘲的口吻讓我不禁心生幾許悔意。我知道我不該帶這個女人回來。但礙于情面,她還是跟我在唐子巷的老院中住了一個星期,新年剛過,她便向母親辭行,一個人氣洶洶地回了省城。
方蕓說,我真的受不了這里的空氣,又冷又干,我們回去吧?
我說,大過年的,你忍耐些行不行?
方蕓嗔怪道,你就知道顧及家人的感受,怎么不顧及一下我?
我說,我怎么不顧及你了?我說,你第一次來,要給老人留點好印象。
方蕓任性地說道,我不管,我要回去。
這個在大雨中撞進我懷里,后來成了我妻子的女人,此時讓我不禁心生怨意。我說,想回你自己回去好了。
不想方蕓竟真的一人回了省城。
母親知道我們爭吵,翌日便趕我回了省城。臨走前,父親老淚縱橫,說,走吧,以后都別再回來了,等我死了再回來。他的話語讓我想起了那個已去世多年的外祖父。他就曾對母親說過同樣的話語。那時,母親站在門前,哭得很是厲害。
回城,和方蕓又大吵一場。之后,她收拾衣物回了住在城西的娘家。就在那晚,她的密友蘇嬌打來電話,我們在電話里聊了很長時間,只是我沒想到那次通話,后來竟然成為了我們偷情的前奏。掛了電話,我們一起出現在了黃河路上的“不眠”酒吧,此后酗酒、喊叫,抱怨各自的生活,并開始在聒噪的音樂中擁抱親吻,再后來我們便在附近的一家酒店赤身裸體地滾在了一起。我們糾纏著如同兩條游魚,變換姿勢,一次次在高潮中嘶喊、隕落,直至筋疲力竭。這個如今混在文藝圈已多年的女人,那晚幾乎將我的精氣吸盡。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蘇嬌如此混世尤物,怎么會和不通人世的方蕓成為閨密。
清晨,當我醒來,發現蘇嬌正凝眸凝視著我。她說,沒想到你床上功夫竟這么厲害,方蕓真他媽福氣!隨后點燃一支煙,遞給我,自己又點上一根。
我說,我和她從來沒有這么瘋狂過。蘇嬌聽完便笑了起來。她說,男人都他媽這樣。之后,她又看了我一眼,說道,我男人也是。我看著她,忽然想再次將她壓在胯下。
煙畢,蘇嬌去浴室洗澡,我對著閃動的電視畫面卻無比想念方蕓。想起我們第一次在操場看臺的柱子后面接吻的情景,想到那時的我們是多么純真??梢簿褪窃谀悄甓?,這個純真的女孩便仿佛一朵蓮花,盛開在了我們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等一切完事,她靠在冰冷的墻面,忽然大哭起來。
我說,方蕓,你哭什么?還很疼嗎?我抱著她,溫柔無限。
方蕓還是哭,她緊緊地抱住我的脖子,讓我透不過氣。我說,我會娶你的,我答應你照顧你一輩子。
這次她不再哭了,擦干眼淚對我說道,柳如輔,你要是敢拋棄我,我就殺了你。
我說,你會舍不得殺我的。
方蕓嬌滴起來,說,我會,我一定會。說著撲進我的懷抱,笑著給了我幾下柔拳。那一刻,我腦海忽然閃過讓·羅凱爾《異物》中的話語:如果我對你說過謊,那是因為我必須向你證明假的就是真的。
只是我沒有將之告訴方蕓。
和蘇嬌一起吃完早飯,下樓各自離去。
蘇嬌說,我會想你的。
我說,我也是。
蘇嬌說,你該把方蕓接回來,我知道她很愛你。她補充說,她是個傻女人,而且對你是死心塌地,你好好珍惜才是。
我笑了笑,說,我會的。
而七年來,我和蘇嬌依然偶爾偷偷廝混在一起,我們的情事像掛在風口的蜘蛛網,不知道哪天就會被風撕破。
離婚后,我曾考慮和蘇嬌一起重新生活,可蘇嬌說,我們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過不到一起的。
我問為什么?蘇嬌說,因為我是一個沒有愛的女人。我一陣冷笑,覺得她的借口實在過于蹩腳。之后,她便向我講述了她童時的一段往事。
蘇嬌說,那是在四月,那時村前不遠的山上開滿了鮮花,鳥兒于林間婉轉鳴叫,彩蝶穿行花間,把大自然裝點得格外漂亮。牧童在山下一邊放牛,一邊唱著優美的山歌,歌聲飄蕩在山野,傳到另外一座山下的村莊。蘇嬌說,那年剛滿十歲,下學后她去山上挖野菜,不料卻在山上遇見了住在附近的語文老師。蘇嬌說,起初他只是親她,接著便將手掌伸進了她的褲子。蘇嬌說,那天語文老師足足玩弄了她將近兩個小時,等他從自己身上爬起,她的下體和褲子都是鮮血。
我說,你怎么不喊人呢?
蘇嬌說,我害怕。她說語文老師恐嚇她,要是敢把事情說出去,就把她從學校開除。蘇嬌說,我想上學。
說到這時,蘇嬌情緒低沉起來,點燃一支煙,對我冷冷微笑,繼續說道,十九歲那年,父親做主要她嫁給了同村的一個瘸子,理由是瘸子是村長的兒子。蘇嬌說,我不同意,就在出嫁前的那天晚上跑出了山村。蘇嬌說,我整整在大山里跑了一夜,黎明時在山腳公路上終于遇到了一輛去縣城的卡車,她便哀求卡車司機,搭便車去了縣城。到了縣城,蘇嬌感覺還是不安全,就又賣了母親給的銀鐲子,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車。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蘇嬌起身走到窗口。窗外,城市燈火通明。我走上前,從身后輕輕將她抱住。
蘇嬌說,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說自己沒有愛了吧?
我說,你知道嗎?你就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被夜雨無情地打落了。
蘇嬌說,我不懂。
我說,我懂就好。
暮色
清晨醒來,方蕓又一次打來電話。我急忙從父親病房走了出來。門外,遇見父親的主治醫生,彼此點頭一笑而過。走廊盡頭,賣早餐的小車前已排起了長隊。方蕓說,柳如輔,你說你到底還認不認這個女兒?
我低聲說道,我回去就把撫養費送過去,行嗎?姑奶奶,你能不能讓我清靜清靜?
方蕓說,你以為我想煩你呀?她委屈的口吻讓我心生疼意,我知道自己依然深愛著這個嘴巴如刀內心善良的女人。之后,她便抽泣起來。她說,柳絮發燒快住院一個星期了,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要動手術。可你倒好,連個電話都沒一個,你還配做父親嗎?!
我著急起來。我說,我哪里知道孩子病了??跉庖曹浟讼聛恚f,你別慌,我馬上趕回去。
方蕓說,你愛回不回!說完,毅然掛了電話。我對著忙音“喂”了幾聲,回頭看見送早飯的母親站在不遠處。我不知該如何對她和父親道出要回省城的實情。
“爹,柳絮發燒住院了,醫生說要動手術。我得立即回去。”我忽然說道,之后直視著父親。
父親面露急色,說,那你還不趕緊回去!
我說,可是……
“我沒事的,有你媽在呢?!彼麚屵^我的話語,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默默站起,拎著皮包走出了醫院。
此時,細雨已停。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小販們聒噪的叫賣和議價聲,使我內心徒生一絲悲涼。我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午后,哥哥背著遲桂月奔走在大街上的場景,想起哥哥和遲桂月躲在房間嬉鬧的笑聲,還有父親雨中絕望的嘶喊。只是我穿梭在他們之間,無人看見我此刻的懷想,以及心急如焚的心情。
街道聳立筆直的梧桐樹上,群蟬為我唱著哀歌。
抵城已近凌晨,等拖著疲倦的身體走進醫院,柳絮手術早已完畢。小家伙沉沉地躺在白色床單上,天使一樣熟睡。我輕吻了一下她干凈的臉蛋,隨后與方蕓一起走了出來。
我說,辛苦你了。
方蕓望著玻璃窗外,輕嘆。
我說,其實你說得很對,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
方蕓說,我知道你不是。她說,但你至少是個合格的兒子。接著,她便問了一些我關于父親的情況。
窗外,被黑夜吞沒的城市,沉陷在瞬時襲來的孤寂,我幻想是一群烏鴉蠶食了城市。
方蕓說,我沒想過你會趕回來的。她說,我打電話其實是想讓你關心下女兒。
我說,我知道。我說,對不起。
說話間,病房突然傳來“誰是6號房病人家屬”的責問聲。我和方蕓急忙奔去,進了病房,才發現女兒在哭。
護士訓斥道,“你們做父母的怎么能這么不負責任?怎么可以單獨留下孩子?你們真是……”我和方蕓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量完體溫,護士說了句不燒了,便氣洶洶離去了,仿佛是她女兒受到了慢待一般。
那些日子,我請了長假留在醫院守護女兒。方蕓依然上下班,只每天中午和晚上來醫院看看,隨時了解些女兒的情況。柳絮快要出院的時候,蘇嬌來了,買了許多水果和營養品。柳絮依然親切地喚她嬌姨。
當我和蘇嬌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時,她突然說道,其實我也考慮過和你一起生活的,可是……望著我,她笑了笑,苦澀的笑意讓我一時無措。
我說,你,怎么突然想起說這些?
蘇嬌掏出一支煙放進嘴里,忽想起是在醫院,又收了回去。她說,他被雙規了,檢察院昨天來家里調查了情況。她說,這次我怕是也脫不了干系。
我知道她說的是那個比她要大上二十歲的男人,我也知道是這個男人將蘇嬌從燈紅酒綠的“地獄”世界營救了出來。
我說,和你有什么干系?
蘇嬌說,如果不是為了我,他是不會挪用公款的。
我說,我能為你做些什么?
蘇嬌說,不用。她說,這次誰也幫不了我。起身離開時,她將一個封好的牛皮帶塞進了我懷里,說,好好和方蕓過日子。
后來,蘇嬌便從自家窗口跳了下去。一朵剛剛開滿的玫瑰,就這樣無聲凋敗在了清晨祥和的日光里。
“其實她本來可以不死的?!痹谔K嬌葬禮歸來的路上,方蕓突然神傷地冷冷說道。我握著方向盤,靜視著前方,一聲不響。
柳絮說,媽媽,嬌姨為什么要自殺呢?
方蕓沒有回答女兒的問題,她似乎在等我說些什么。
公路上車水馬龍,鳴響的汽笛聲此起彼伏。車內的氣氛卻讓我透不過氣。
我說,柳絮,想爺爺奶奶嗎?
柳絮說,想。說著,兀自玩著新買的毛毛熊。
我說,還想跟爸爸一起去南河里捉魚嗎?
柳絮說,想。
方蕓忽然對女兒厲聲說道,你什么都想,那你怎么不跟著爸爸過?
柳絮受了驚嚇,說,我要媽媽,之后大哭起來。
我說,方蕓,你真是有病。
方蕓說,我就是有病。
之后她讓我停車,扯著哭泣的女兒,攔了一輛出租絕塵而去。
最后一盞燈
我還是決定與方蕓復婚。
復婚前的那段日子,蘇嬌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夢中,她先是站在花叢里燦笑,遍地金黃的油菜花,緩緩綻放在暖人的陽光下。蘇嬌說,你要和方蕓好好過日子。我默默凝望著她,說不出話。片刻,她又面目猙獰起來,變形的面容鮮血淋漓,讓人不寒而栗。我驚叫著從夢中醒來。窗外,一片死寂。午夜仿佛一把懸于頭頂的利刃,不時將我刺傷。我說,蘇嬌,你想怎么樣呢?
此時,民政局一位年老的女工作者坐在我和方蕓對面,欣然問道,你們真的決定了復婚嗎?之后從抽屜里拿出公章。
我看了一眼方蕓,說,決定了。
方蕓沒有說話,就像我跟她提出復婚的那天晚上一樣,她在電話里一聲不響。
女工作者把臉轉向方蕓,問道,你也決定了?
方蕓說,我不知道。
女工作者訝異地說道,你不知道?她說,那我可不能給你們蓋章,等你們都決定了再來吧!說著,收起了印章。她說,你們可不能拿婚姻開玩笑。
我有些失望,對方蕓說,你真的不想跟我復婚?
方蕓說,那你告訴我為什么要跟我復婚?
沉默片刻,我說,因為我覺得我還是愛你。
方蕓忽然笑了,笑得讓我匪夷。這時,女工作者也搖著頭笑了。她說,你們兩個怎么還像孩子一樣。
那一刻,他們都沒有聽到我內心碎裂的聲響。
就在和方蕓復婚的那個下午,父親病故了。電話里,母親泣不成聲。我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支煙,淚水暗涌?;秀敝?,一盞亮在生命世界的紙燈熄了,很多年后,我都沒能走出那一刻的啞默。
父親的葬禮很簡單,從火化到入土,前后僅三天時間。下葬那日,我跪在父親墳前,忽然想起伏在蘇嬌碑前痛哭不止的她的丈夫,一陣莫名的心傷暗涌。我們多么相像,有著同樣被愛傷害的痛苦。
母親說父親很早以前其實就不愿再活下去了。她說父親一直覺得自己有罪。我說,是因為哥哥?母親點頭默認。母親說自從我哥哥走后,父親便整日唉聲嘆氣,中風后就更加夜不能寐,抱怨自己當初真是太固執。母親說父親連續中風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母親說她也想不明白,哥哥怎么就偏偏看上了遲桂月那個寡婦。
我們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說話時,柳絮拎著一根枝條,驅趕著一只鄰家的貍貓。方蕓坐在母親面前,和她聊著什么。我抽著煙,偶爾聽上幾句。我想不明白,方蕓怎么突然對我母親如此親切起來,與新婚初來時判若兩人。
我說,哥哥有天一定會回來的。
母親和方蕓的談話戛然而止,她們驚訝地望著我,一陣沉默。巷子里,豆腐花的叫賣聲應然響起。
柳絮扔掉手中的枝條,嬌嗔地說道,媽媽,我要吃豆腐花,說著撲向方蕓的懷抱。
接著,母親便笑了,似乎在此場景中她想起了什么。母親說,奶奶這就去給你買豆腐花,乖孫女。柳絮隨即歡快地叫了一聲,奶奶。
她們說笑著走向院門時,我恍然發現,多年前這個帶著我和哥哥在父親輕責聲中去買豆腐花的年輕母親,如今已步履緩慢,頭發斑白了。
而我的哥哥如今身在何方?這時,我竟懷疑起我是否真的有過一個叫柳三合的哥哥,在很久前的一個雨夜帶著一個叫遲桂月的寡婦逃去了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我覺得那更像是別人向我講述的一個故事,被銘記在了腦海而已。
睡覺的時候,方蕓說,我們還是把媽接到省城吧?她一個人在鄉下太孤單了。
我在黑暗中看了方蕓一眼,說,她不會去的。她會一直等著哥哥回來。
可當我哥哥衣衫襤褸地再次出現在家門前時,母親卻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過那么一個兒子。她說我的哥哥滿臉的疤痕以及蒼老的面容,仿佛一個比她還老的老人。盡管母親表情夸張,但我能想象哥哥出現時候母親當時的驚懼。
只是我的哥哥從此再沒有再提及過那個叫遲桂月的女人。他躲在那間曾是他的新婚喜房里,不愿再邁出家門一步。
而那已是多年之后的事情。
丁東亞,1986年生,河南省作協會員?,F居鄭州,供職大象出版社。有小說集《灰色版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