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緊急會議

　　母親從鄰居家回來，已是晚上九點多。明亮的路燈，高掛大街兩旁，母親瘦弱的影子落在地上。進到堂屋，身上已經微汗了，額頭還閃著水晶樣的東西。電視開著，唱著豫劇陳三兩爬堂。而竹躺椅上的大哥，似已睡了。
　　“去叫人，快去叫人，喊他們都來家。”
　　“弄啥啊？”大哥猛地睜開眼，頓了一刻，才扭頭朝向墻上掛著的石英鐘，“都九點多了，都該睡了。”大哥當然知道母親說的“他們”是誰。也知道這山里鎮上，不看電視的，就該上床睡覺了。
　　“啥也不弄，就開個會。”聽到母親說開會，大哥忍不住就笑了。
　　“你笑個啥，就是開個會。也不晚，才九點多。”母親也朝墻上看了看。
　　大哥沒有想到母親七老八十了，竟然會開玩笑了。就接著笑，明知故問：叫誰呀？
　　你說叫誰？就是你們兄弟幾個。老三就不要叫了，我回來正好在街上碰上他，他說回家一趟就回來，你叫叫老二和老四就中了。
　　大哥還是有點不信，但又覺得母親這回有點異樣，不像開玩笑，就從椅子上抬起屁股，笑著，問坐下來的母親：我真叫去了。
　　“哪有那么多話？快些去，就說我找他們有急事，有急事商量。都得來，睡了也得起來。要是他們不在家，家里的也中，反正都得來。”母親真有點急了。
　　“到底啥事啊，這么急？”大哥跨出門檻，還不敢完全相信母親，回頭再次試探一次。
　　“走吧走吧，話真多，回來你就知道了。”母親顯然已經不耐煩了，聲音明顯高昂起來，把院里拴著的小白狗驚起，小狗對著大哥走的方向，吠叫了幾聲。
　　
　　后院齊路家的讓狗叫迎接著，走到母親面前，一邊笑：
　　大姆，咋啦，喊誰哪，這么大聲大氣，有啥事啦？
　　“啊，恁來了，坐吧，看電視吧。想叫他兄弟幾個來家說個事兒，你喝過湯了吧。”山里吃晚飯都叫喝湯。母親指了一把椅子，右手拇指背揉了揉眼睛，“恁家那個事是咋說的？”
　　“大姆啥事啊？”齊路家的沒有明白母親所指，“不是說那個……？”
　　“就是那個張框和趙春強的事，恁不知道？街上都在說啊。”母親顯然不相信她不知道這個事情，這是村子里多大的事情啊，她咋會不知道呢。連街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了，都在眼巴巴盼著。這些孩子們，期望著大人們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決定，他們有的愛喝牛奶吃方便面，有的喜歡吃蘋果香蕉，他們不喜歡香煙和白酒，更不喜歡錢。錢發到大人手里，他們一分錢得不到不說，連牛奶水果方便面也喝不到吃不到了。
　　齊路家的笑了，說：“你說那事啊，我也在等著他二叔、他大姑來，俺家老三叫他二叔大姑去了。聽說他倆弄的東西不一樣，價錢也不一樣，想要啥真得商量商量，恁說呢大姆？”
　　母親知道“他倆”指的就是張框和趙春強。
　　“就得好好商量，要了人家的東西，就封住了你的嘴，你還敢說啥？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吧，明兒就開會了。”母親對著院子說。齊路家的已經走到院門口，說：“啊，中啊，我走了，大姆。他們該來了，快點說完睡覺。”見小白狗叫個不停，順嘴就是一聲罵：叫啥叫，咬啥咬，這個鱉孫狗不認識我了？
　　狗突然不叫了。齊路家的沒有回頭，在院墻外和誰打著招呼。隱約的話語里，好像都說回家有點兒急事。
　　秋收后的村子，麥子種上了，按照農村往常的慣例，這是一個農閑的時候。所以，母親在齊路家的走后，一個人坐在堂屋里，臉面放松，想著自己正確的決定。
　　看來，不光是俺哪，都愛占便宜啊。
　　
　　老三還沒有進屋，話就先到了：娘！聲音雖大，也沒有應聲，他就又喊了一聲：娘！啥事啊這么急？門口的攤子還沒有收干凈吶。
　　老三是賣飼料的，在街上自家有個門面房，每天都在門口擺幾袋子各種飼料樣品。每天擺，每天收。挺麻煩。
　　“進來吧，等一會兒都來了，再說。”母親說完，站起，扶著門框，對著院子里走來的老三，“他們要來還得一會兒，你不如再跑一趟，到他們那里看看，打聽打聽都是啥東西，一會兒好定事兒。”
　　老三知道前頭那個“他們”說的是自己的兄弟，而后一個“他們”，他得問問清楚。
　　“您說到誰那兒看啥、打聽啥啊？娘。”
　　“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就是張框和趙春強，看看他們都買了啥，去吧，快去吧，去了快點兒回來。”母親扭頭朝墻上看著，“都快十點了，趕緊吧，路上遇到你大哥二哥還有老四，就叫他們也快點兒來。”
　　老三有點不情愿，走著嘟囔著：這樣明著去問人家，多不好啊，叫人家瞧不起咱。
　　母親真有點生氣了，說：“你是豬腦子啊，你賣飼料做生意咋恁精，讓你問個話就這么難弄？真是白吃了幾十年干飯。”說完，還覺得沒有解氣，走到院子，說，你等著，我教教你咋說。
　　老三知道這是母親的氣話，真要停下來，就會又是一頓臭罵，趕緊走出院子。
　　
　　“別等他了，咱們說吧。”大哥瞅著娘。娘沒有說話，他就看看坐在右邊門口的老二，又轉頭看看左邊電視機邊坐著的老四，老四在投入地看著一個武打電視劇，咧著嘴，不停地笑。大哥有點煩他，說，關了關了，說事兒呢。老四就不愿意了：不是還沒有開始說事兒嗎？扭回頭對著坐在門口右邊的娘，說：娘，你說是不是？
　　“等老三回來，要不也說不成事兒。也該回來了。”母親仰臉瞅著墻上，“出去半個鐘頭了。”
　　老二說，我去叫叫他？老大趕緊說，你一去，還得找你。母親抬頭，戳了大哥一眼，“少說兩句吧，咱家啥時候我叫你們幾個坐一坨兒說過話？就這一次，等幾分鐘就等不及了？要是有啥大事急事，要是有比這事兒還大還急的事兒，你們就走吧，都走吧。”
　　老二斜了大哥一眼，“我想讓老三快點回來，趕緊說說就回家睡覺哩。沒啥意思，娘您別多想，都知道您從來沒歪心。”老二在街上賣菜，每天早上凌晨三四點都要去批發蔬菜，蔬菜批發市場在二十里外。剛才大哥叫他，他已經脫衣上床。
　　老四今年沒有出去打工，一是經濟危機下，企業開的工資很低，二是春節剛結婚，小兩口正是黏糊期，他就閑待在家里混著玩，倒是不賭不抽不喝不嫖，有事兒沒事兒就會抱著個電視看，沒完沒了。結罷婚就分了家，當娘的也不好說什么，就由了他們去。
　　這時，院子里傳來嗒嗒的腳步聲，以為老三回來了，除了老四還在盯著電視專注地傻笑著，母親和老大老二都把頭轉向了門口。院子沒有開燈，屋子明亮著，看不到院子里什么。
　　小白狗也沒叫，說明來人是自家人。母親就把憋了幾刻鐘的力氣使出來了：
　　死哪去了，不知道都等著你啊？
　　罵誰哪，嫂？
　　叔出現在門口，老大老二趕緊起身，把叔讓進屋。叔說：今兒是咋啦？都擱這兒，也不睡啊。
　　老二開了個玩笑：都等著俺叔來，決定國家大事。要是俺伯還在，也不會等你了。說完兀自笑了。
　　老大靠在堂屋夾墻上，把自己的椅子拉給叔。
　　母親瞪了瞪老二，轉而展開笑臉，對叔說：你咋閑了？我還想著是老三回來了。停了一下，等叔坐下來，就緊接著說，明天村里就開會了，我也才從街上回來，他們把東西都拉回來了，拉貨的車都在自家門口停著，聽說今黑就送，我得趕緊和他們兄弟幾個說說，看看要啥合適，他們兩個買的東西都不一樣。不著（知道）您家要啥要誰的東西。
　　喔，是這啊。叔恍然大悟，也沒啥選的，俺倆人平時沒錢，舍不得買蘋果香蕉，聽說張框拉了一大車蘋果，從山東拉的，一箱一箱，都想吃蘋果了。除了蘋果，他還送伊利牛奶，還有一套床上用的東西。
　　老四這時猛然插話：張框說，誰要是投他的票，他每人再給發50塊錢。
　　“誰說的？瞎噴吧。”老二轉向叔，“這回張框真是下血本了，非得把趙春強拱下去了。趙春強也該下去了，干了兩屆，啥好處也沒有給老百姓弄，一個女人干了兩屆，該得的都到手了，該貪得也裝到腰包里了，還有啥舍不得下臺的？”
　　
　　“誰不想再干幾年啊，多干幾年就能多撈點兒，誰嫌錢燒手啊。”大哥顯得善解人意，寬容而無奈的樣子。
　　這村主任為啥她還想干？據說政府還有一條規定，在主任位置上干夠多少多少年就可以拿固定工資了，即使不干了，工資也固定下來了。趙村長再干一屆就到了政府規定的年限了。聽說她背后找過張框，要張框別跟她爭了，她愿意給張框十萬，還說把張框定為接班人，保證讓張框做村里副主任。老二還沒有說完，母親就打斷他：
　　這鱉孫女人，咋是這號人吶，平時都沒看出來。啥好處她都想得。春上她領著人到咱家，不是幫我辦了得病報銷那個好事嘛，我還覺著沒有報答她。這回她是給個金山銀山也不要，也不會投她的票。——她到底拉的啥東西？
　　聽說有方便面，還有火腿腸，罐頭，是不是還有酒？叔看著大哥。大哥說，不大清楚，讓老三看去了，還沒有回來。母親說，老三是不是又看街邊上人家下棋了？老四你去看看！
　　老四把今晚的兩集武打電視劇看完了，正扭過身子聽他們議論。他站起來，從眾人面前走過，跳過門檻，走出院子。背后傳來母親的聲音：
　　你別不回來。
　　老二是一個憋不住話的人，看到老四走了，大哥、母親和叔還暫時沒有找到話茬兒，現場處于說話的真空地帶，就接上母親的話：
　　讓他玩去吧。娘啊，你都不著（知道），趙春強給你辦那個報銷的東西，那不是她給辦的，那是政府要他們辦的，他們不辦不中，必須得辦。國家有紅頭文件，老四從網上都能查到。您得病住院報銷，那不是她的功勞，那是國家的功勞。沒必要承她的情。
　　你給娘說這，娘也不會懂。大哥嫌老二啰嗦，就制止他。轉頭向叔，問叔：張框也不咋的，初中都沒畢業，整天在街上殺豬賣肉，吃得肥頭大耳，除了會喝酒推牌九還會干啥？
　　還沒等叔說話，對著大哥，母親就急眼了：我不懂你懂？我不知道屎是香是臭啊。好喝酒、好打牌那是人家自己家的事，也沒礙著你啥。看一個人好孬，你得看他有沒有本事，心善不善。有沒有本事，你看看他這幾年，把瓦房扒了起了三層小洋樓就著（知道）了。他心善不善，你瞅瞅他娘癱瘓這幾年，他給她娘專門請個保姆伺候就著了，他還給他娘洗屎尿褲子。這事連他伯都嫌臟都不干。人啊。
　　母親嘆了一口氣。都不說話了。電視里一個年輕的男人在大聲喊著，讓人撥打一個電話。母親就問：這個人讓打電話干啥？
　　叔說：不著（知道）。老二說：是問問哪只股票能賺錢。母親就問：
　　啥是股票？股票問問就能賺錢？哪有這種鱉孫好事。你看這老四出去也回不來了，讓你大哥說著了。
　　
　　老三回來的時候，墻上石英鐘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叔已經說了幾次要回家睡覺。在母親的挽留下，站起了兩次又都不情愿地落了座。叔和大家都不抽煙，在農村又沒有喝茶吃瓜子的習慣，沒有話說，都干坐著。大哥就掌控著電視遙控器，不停換臺。老二盯著電視，給大哥參謀著，說某某臺好像正在演著什么連續劇，等翻到了那個臺，卻是在進行著搖獎。母親也不曾這么晚還不睡覺，長長地打了幾個呵欠，把身子彎下去，抄在胸前的雙臂抵住了并攏的雙膝。她聽到老三回來的腳步聲，還是機靈地直起身，望向門外。
　　是老三吧，你咋不死在外頭哩，就問個事兒，你就磨蹭了一倆鐘頭，比生個孩兒還難！
　　老三委屈地說，一個住北街，一個住南街，來回都得走半個小時；問別人，都說不清楚，有說這哩，有說那哩，都不敢確定。問他們本人吧，還不能直著問，拐彎抹角，真像特務刺探情報。
　　“別閑磨牙了，趕緊說說都是啥。”母親早已等不及老三再訴苦邀功，“看看表都啥時候了。”
　　老三把手里一張字條舉給母親：給，都在上面寫著。張框的東西多點兒，趙春強的少點兒，都差不多。張框多了一箱蘋果，沒有方便面；趙春強有方便面，沒有蘋果，還多了一桶魯花花生油。
　　我不識字你不是不知道。母親急不可耐了，那都有的都是啥？
　　都有一箱春都火腿腸，一條帝豪煙，兩瓶寶豐酒。張框還給人說，凡是投他票的，選他當村主任的，每人一百塊錢，不是五十。趙春強聽說了，也放出風，說凡是投她票的，明天現場每人給一百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母親聽完，也不說話，低頭盯著地。大哥問老三：還有啥？
　　沒了。老三坐在老四坐過的凳子上，瞅著母親。母親抬頭，目光游離，目無所見的樣子，說，把電視關了，吵吵吵吵吵。老三欠身關掉電視。
　　那娘您說要啥？一樣的不說了，不一樣的就是蘋果方便面和花生油的區別。你定了就睡覺吧，都困了，明天一大早老二還得起早進貨。大哥覺著母親情緒有點不對勁兒。
　　定啥啊定，我有高血壓、心臟病，還有糖尿病、氣管炎，他們那些東西，我啥都不能吃。你們啥都能吃，你們看著定吧。母親說完站起身，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后，看到叔已經走了。就問大哥你叔最后定了要啥東西？
　　大哥說，俺叔也拿不定主意了。他說張框初中沒畢業，就會殺豬賣肉，就會喝酒打牌賭錢拉關系，孝順是孝順，光孝順頂啥用，他哪有本事把全村治好啊。俺叔說那個趙春強干了幾屆，有啥政績，都干了啥都看著哩，誰還會擁護她？他們的東西真不好接啊。俺叔說等咱定好了，明天一大早給他說一聲。
　　恁這個鱉孫叔，真會懶省事兒。那你們說吧，想要啥，反正他們就這些東西。母親又坐在椅子上，說。
　　見三個孩子都不說話，母親急了，鄭重其事地坐直身體，對三個兒子，一個一個地看了一遍。然后就像以前私塾先生對學生一樣，面無表情，嚴肅地說：
　　“老四不在，要是見到他，老大記住，把我的話教給他。就說，咱家啥都不缺，咱啥都不要，啥都不收！”說罷，問老大，他們啥時候送東西？
　　這時候，院子里傳來老四的聲音：
　　等著吧，快了。我回來就是給你們說這事兒的，他們說十二點開始每家每戶挨著送。娘，咱定好了要啥？
　　大哥把老四堵在堂屋門外，把母親剛才的話學給他聽。老四馬上說：
　　你們真傻啊，剛在街上，都說不要白不要，你要了又咋啦，投票的時候，誰知道你投給了誰？
　　母親從屋里走到門口，對著老四說：不咋也不要，啥都不要，誰也不投。咱家啥都不稀罕。都趕緊回家睡覺，把大門關嚴實，誰叫都別開；明兒投票也別去，去了也別投。
　　不投票那就是棄權了。老四趕緊給母親解釋。
　　棄權就棄權！母親說。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問大哥，夜黑里咋沒人敲大門啊？
　　大哥感到奇怪，說，敲門聲恁大，恁都沒聽見？
　　“就是沒聽見，睡了個踏實覺。”看著大哥不相信，母親補充說，“我就是啥都沒聽見，就聽見了咱家的小白狗叫了一黑里。”
　　
　　這件事情過去了好幾天，大哥電話告訴我，母親住院了，就在鎮衛生院。我急忙忙請假往家趕，接近黃昏，在家鄉那個小城下了長途大巴，改乘出租回我家那個小鎮。在出租車上，和司機師傅就說起了村民選舉村主任的事。他說今年是換屆年，都在熱熱鬧鬧搞選舉。他說現在選舉有點兒美國味了。沒有錢，不花錢，沒有有錢的后臺支持，你根本就別想當村干部。要么你就得家族勢力大，人多，家族的人都選你，擁護你。等你當上了村干部，選舉花的錢，一年不到就掙回來了。他說像你們這個村，是鎮政府所在地，半年就把選舉花的錢撈回來了。
　　到家，母親已經從醫院里回來。我問母親身體情況，她笑著說，沒啥大毛病，又著涼凍著了，肺上有點炎癥，大夫說吊幾天針就好了。她看到我給她帶的水果、牛奶、火腿腸和幾包點心，笑著埋怨我：
　　你看你帶這么多東西，家里啥都不缺。前幾天村里選舉，他們送東西咱都沒有要。咱啥都不缺啊。
　　看到母親精神這么好，身體沒有什么其他大毛病，我當然高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人沒病就是好啊。
　　
　　
　　尹順國，筆名尹聿，現居鄭州。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
　　作品散見《北京文學》、《清明》、《飛天》、《青海湖》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