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的讀書故事

　　
　　2012年元月第一個周末，在北京一家咖啡廳，靠近角落的一張桌子前，倪萍獨自面墻而坐。深色的外衣，黑色方巾，頭發(fā)隨意挽在后面，有些凌亂。如果不走到正對面，幾乎很難認(rèn)出，她就是全國人民曾經(jīng)都非常熟悉的央視主持人倪萍。
　　采訪開始，她語速飛快，思維跳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中，帶著山東方言中特有的生動，與《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談自己的讀書故事。
　　我是精神饑渴
　　望東方周刊》：你平時喜歡讀哪方面的書？
　　倪萍：我讀書很雜，也會鎖定一些作家，只要他們出書，我一定買來看。比如張潔、遲子建、莫言、賈平凹、閻連科、史鐵生、陳丹青，我讀了他們很多年的書，屬于他們的粉絲。有人好長時間不出書，我覺得老著急。董橋出的書更少，他的書對我來說，屬于收藏類的。我也有點趕時髦，比如最新獲茅盾文學(xué)獎的，我得看看張煒寫什么，他還是我的山東老鄉(xiāng)。
　　愛讀書，并不是說自己是個文化人，其實標(biāo)志著自己還是沒有文化，就像人想吃什么，是因為身體饑渴，我是精神饑渴。書中有很多思想和智慧，很受用。所以，我從來沒跟這些作家要過書，即便我們在政協(xié)開會都在一個組，我也自己買，買書很便宜，等于花了幾十塊錢你把人家的智慧拿來了。
　　像王蒙老師，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出小說。這種精神，特別值得學(xué)習(xí)。我跟我兒子講一些人的成長經(jīng)歷，兒子說，媽媽說的全都是特別努力的人，我說對啊，一個人一定是努力了，吃過大苦，才被大家知道。這是個真理。
　　《望東方周刊》：你認(rèn)識那么多作家，平時跟他們之間交往多嗎？
　　倪萍：基本上沒有。就開政協(xié)會的時候，見面打個招呼，我特別不愿意打擾別人。他們的書，我都自己買，從來不管他們要書，這是對作家的尊敬。
　　《望東方周刊》：你說到陳丹青，你讀他的《退步集》嗎？
　　倪萍：對，還有《退步集》續(xù)集，人能退到哪兒啊，退到老鼠洞里？說明他還是經(jīng)過思考的，雖然有些語言說得有點過。我喜歡有腦子的作家，讀者對作家是有期待的。
　　讀楊絳老師新寫的東西，像聽百歲老人在說話。讀書其實是傾聽，這種傾聽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隨時放下。聽一段，沒有時間就該干嘛干嘛去，不影響你。不像約一個朋友，我必須坐這兒聽。
　　一個人精神貧窮，其實挺寒酸的
　　望東方周刊》：你也讀學(xué)者的書？
　　倪萍：對，我以前還覺得自己是個讀了點書的人。看了他們的書，才知道，我根本就沒讀過書，特別是歷史方面的。我基本還在冰面上跑呢，刨開冰，冰下一定是溫暖的，有非常湍急的河流，能沖擊到你。感覺距離他們的學(xué)問，很遠(yuǎn)。
　　我覺得一個人精神貧窮，其實挺寒酸的，很多人覺得好像寒酸是沒有名牌穿，我不崇尚這個。我覺得寒酸就是，說什么你都不知道，說什么你都不懂。比如我們現(xiàn)在全民養(yǎng)生熱，其實還有一種養(yǎng)生，要跟身體養(yǎng)生同步，就是精神養(yǎng)生，我覺得精神養(yǎng)生首先就要讀書。
　　人經(jīng)常覺得使不上勁，好多事兒做不成，真的是文化不夠，很多人沒意識到。我跟家里人說，很多問題，當(dāng)你解不開的時候，讀書能幫助你拯救自己。我是特別實際的人，如果沒有用，我絕對不去費這個勁，浪費時間，生命是有限的。
　　現(xiàn)在社會中，一些人覺得沒意思。昨天一個朋友和我一塊吃飯，他挺有錢的，但說現(xiàn)在找不到方向了，錢也夠了，老母親也去世了，不知道該干嗎了。我就說你可以找?guī)妆緯鴣碜x一讀。
　　平時閑著沒事兒，一些爛雜志我也讀，比空坐著強(qiáng)，也比整天逛商場有意思。
　　《望東方周刊》：你會讀哪方面的雜志？
　　倪萍：喜歡讀一些比較先鋒的，寫人物的，紀(jì)實的。我最不愛讀的一類書，是指點你怎么掙錢創(chuàng)業(yè)，怎么面對人生。它即使告訴你怎么能從銀行取走錢，你也不一定能做到。一個人一個活法。怎么可能千篇一律地說如何對待同事、如何戀愛呢？
　　《望東方周刊》：你看外國小說嗎？
　　倪萍：我不愛看外國小說。過去年輕，虛榮，說沒讀過托爾斯泰的作品，覺得丟人。長大之后覺得那些生活離你特別遠(yuǎn)。我的朋友給我推薦，寫美國的一些紀(jì)實作品，我一點提不起興趣。我還是喜歡中國的語言和寫作的方式。比如，東北的蕭紅，我覺得那個時代的這個女人以這樣的方式說話，是我心目中的中國女人。還有丁玲，今生今世沒機(jī)會跟她們交談，很遺憾，但我可以看她們的書。
　　《望東方周刊》：你剛才說了很多作家和書，對你影響最大或者感受最深的書能說出幾本來嗎？
　　倪萍：就像吃自助餐一樣，你能說這頓是因為哪一道菜吃飽了？你明白嗎？這不是具體的哪本書對你影響很大，它們潛移默化地在我生命中都起作用。
　　
　　更深厚的美：被《鄧肯自傳》感動
　　望東方周刊》：你好像對自己的容顏很坦然，有些明星你看她都快60歲了，還能化得像少女。
　　倪萍：（有人）好像不收拾就不出門，是吧？到了我這個年紀(jì)的女人，50多了，你真的要花精力和錢去做美容，當(dāng)然也可能需要。但其實，越做越覺得臉煞白，都是表面，這些東西不能夠長久，誰能阻擋容顏衰老？看上去很不舒服的美，是脫離了人本質(zhì)，是面具。我當(dāng)年看《鄧肯自傳》的時候，被她感動，她的美，就是自然，這是一種真正深厚的美。
　　《望東方周刊》：是啊，鄧肯是美國現(xiàn)代舞蹈的創(chuàng)始人，她的美是內(nèi)心情感的外放。
　　倪萍：她沒有一個動作是刻意設(shè)計的，同一個舞蹈，她每天跳得都不一樣，去看她的舞蹈的人說，“昨天你不是這樣跳的”，她說，我今天情緒沒到那兒。我崇尚這樣的美。我也喜歡楊麗萍（中國當(dāng)代民族舞蹈家）的風(fēng)格。我問過楊麗萍什么時候練功夫，她說早上起來梳頭洗臉就是開始了，很自然的。
　　藝術(shù)在一個人身上化成生命的時候，就很美。
　　這些不是來自絕對意義上的讀書，而是審美。我們太不重視美育，好像考分最重要。美育來自對文化的感受。過去沒有指甲油，花瓣碾碎了，染上一點，嘴唇上稍微用月季花涂一點，也覺得很好看。為什么？中華民族過去還有美的標(biāo)準(zhǔn)?，F(xiàn)在呢，大家看到麥當(dāng)娜什么樣，就也要那樣。
　　《望東方周刊》：哈哈，現(xiàn)在人們還要學(xué)LadyGaga，好像才算時尚。
　　倪萍：對，也是那樣。合不合適，都往身上糊。漂亮是什么？我覺得我們的一些人對文化的解讀讀歪了，以為漂亮就是藍(lán)眼窩。
　　《望東方周刊》：也有些人把讀書當(dāng)成一種裝點。
　　倪萍：裝點也要看風(fēng)格是不是搭調(diào)。就像穿衣服，我喜歡布的、麻的衣服，但不合適穿金戴銀，帶上跟偷來的似的。
　　姥姥的書
　　用倪萍自己的話說，她特“顯擺”，2011年，她辦了個人畫展，還出了《姥姥語錄》和《和姥姥一起畫畫》兩本書。如今，明星出書并不是新鮮事，但倪萍的書里說的不是自己。
　　《望東方周刊》：明星出書一般都是不厭其煩地說自己的故事，你出書怎么選姥姥這個普通老太太來寫？
　　倪萍：姥姥一沒錢，二沒權(quán)，但她對我影響特別深，就像書一樣給了我思想。
　　2003年我跟顧秀蓮（時任全國婦聯(lián)主席）說要為“母親水窖”（中國婦女發(fā)展基金會實施的慈善項目，重點幫助西部地區(qū)老百姓特別是婦女?dāng)[脫因嚴(yán)重缺水帶來的貧困和落后）捐款一百萬。那時候我才掙了幾個錢？就跟姥姥商量，我斷定她會同意。
　　望東方周刊》：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怎么會同意你捐出那么一筆錢呢？那是相當(dāng)大的數(shù)額。
　　倪萍：所以我就說她不是普通老太太，她心里有一桿秤。然后，她說，“你沒錢了，以后大手大腳不行?！彼叩侥膬憾及褵絷P(guān)了，省電。把我兒子褲子剪了，秋天穿完，第二年夏天不用買，縫上邊還可以穿。幫我省錢。我說，“咱有的是錢，姥姥，吃?！蔽翌I(lǐng)著她去貴賓樓吃飯，因為怕她活不太長了。但是她活到99，修行得好。
　　現(xiàn)在老聽說，一家人為一間房子打官司上法庭，兄弟姐妹和父母之間也反目成仇了，我覺得就是因為他們視野太窄了，心里沒有秤。多念書，就知道房子不是房子，住一間和住兩間是一樣的。人們好多事兒還沒有明白。
　　《望東方周刊》：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畫畫，怎么會有這個愛好？
　　倪萍：一年多前，寫《姥姥語錄》，出版社說要加點插圖，我說哪有插圖？他們說找點唄。我覺得還不如我自己畫。姥姥曾經(jīng)養(yǎng)了幾大盆月季，她走了之后，月季還開，我就先畫月季，也是表達(dá)一種情感。
　　《望東方周刊》：一個人拿起畫筆來就會畫畫，很神奇，是不是原來學(xué)過一點？
　　倪萍：真是一點都沒學(xué)過。姥姥說，人肚子不怕餓，吃不起稠的喝點稀也餓不死。但眼不能餓著，眼餓著，人就像傻子。她沒有高深的理論，但這就是所謂的美育。比如，床單破了，我媽補(bǔ)個補(bǔ)丁，弄塊布剪個楓葉縫上，特好看。
　　再后來，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采訪過許多大畫家，吳冠中，黃胄、黃永玉等，我對他們的崇拜沒法表達(dá)。我畫畫在技術(shù)上沒有任何風(fēng)格，因為不會畫嘛，但是我內(nèi)心充滿著對美的理解和感受。
　　又是書幫了我，比如以前看的《傅雷家書》、還有豐子愷的畫，吸收過來，當(dāng)你用的時候它就會往外溢。
　　阿寶（豐子愷漫畫中的人物，原型為豐子愷的小兒子）問“為什么桌子不穿鞋”？所以阿寶把四個桌子腿都穿上了鞋。豐子愷對孩子觀察和理解特別感動我，有多少父母會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想事情呢？
　　《望東方周刊》：你應(yīng)該是個非常忙的人，想不到還有這么多時間讀書、畫畫，這都是需要心里靜下來才做的事兒。
　　倪萍：比如今天，我五點半起床，一點到這兒來，中間大概有七個小時，我都在畫室畫畫。想一會兒畫一會兒。有人說特別忙沒時間吃飯，實際上有人常年不吃飯嗎？當(dāng)你把它（讀書畫畫）當(dāng)成生活的一部分的時候，就沒有“沒時間”這么一說了。
　　《望東方周刊》：我理解，不同的人生命的寬度和深度是不一樣的。
　　倪萍：這兩天我重讀《平凡的世界》，就在想：路遙要求自己寫出大塊頭的作品來，為了安靜地體驗生活，找了一個煤礦，住下來。他吃的東西只剩下饅頭和咸菜了，他想去一個小店買一點蔬菜什么的，走到那個小店大概也就需要幾分鐘，但是他都沒有時間去。特別夸張吧？但是我特別能理解他，就是放不下。他內(nèi)心還是愿意這樣，一個人一個活法。
　　《望東方周刊》：可惜路遙英年早逝。現(xiàn)在的一些作家恐怕沒有這樣的了，開開筆會，湊個飯局，住五星級飯店，更多些。
　　倪萍：那個時代也不是都像路遙一樣。就是放在現(xiàn)在，我相信，路遙也不像那些到處吃飯的人。人和人不一樣，他有自己的要求。
　　并不是說談這些特別高尚，我覺得往臉上抹粉，其實還不如往內(nèi)心抹點文化。
　　《望東方周刊》：心靈美容。
　　倪萍：對，心靈美容。看書和不看書，人生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望東方周刊》：你下一個人生目標(biāo)是要做畫家嗎？
　　倪萍：沒有，很多人說，倪萍真會設(shè)計，主持人不當(dāng)了，拍電影，電影的獎全拿了，又開始畫畫。這都不是設(shè)計的，興趣所致。明年我要干嗎？我都沒有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