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啟云,1957年生,1984年開始發表詩作,已出版個人早期詩文集《那年那月》,現為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近年在《詩潮》《詩林》《雪花》等報刊發表詩作。
高啟云是近幾年才重新拿起筆、向生活叩問詩意的人。他雖寫得不多,但質感提速。他的詩總是從低處走來,像一只黑鳥從低處慢慢飛翔,起伏有致,然后飛向更高處。叫人鐘情仰望的同時,還要回望它清醒的路徑。他堅信詩的世界就在平常的生活中,那些躲藏在平常生活深處、被別人忽略的部分,一旦觸發他悲憫的情懷,他就會將那些感人的秘密挖掘出來,并將一把磨得錚亮的快鏟擲向大地,讓一符符鏗鏘在詩意的空間,產生空靈、詭異和莫測的回響。
——代英夫
走過拆遷現場
這么多的磚頭瓦礫
沉默著,失散著
它們放棄了曾經的崛起
和崇高,現在,全部低下頭來
順服著大地,身價平凡
此時與泥土相親,都沒二言
草原是它們第一故鄉,森林、湖泊
是發祥地。就像異地升遷的人,如今
告老不能還鄉,還將背負巨大壓力
小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突然整體蒸發
他們像鳥群散幫,飛往各自的暫憩地
殘垣斷壁像張著饕餮的虎口,喝一腔春風
就是伶牙俐齒,也什么都說不出
在一處凸起的瓦礫堆上
有一個中年的吹者
不知他有多么大的心事
整個下午,他抱著一桿嗩吶
像一個民間耍藝的流浪人
失落江湖,曲不由衷
整整一個下午,他都不停地吹
系緊螞蟻的韁繩
一只螞蟻走出巢穴
接著,百只螞蟻走出巢穴
爾后,上千只螞蟻走出巢穴
有的朝一個方向走
有的朝各自的方向走
它們要去哪里?得走多遠
要去那里干些什么,將取得
怎樣的結果。它們不說出
也不會默念上帝
它們的脖頸上系著一根韁繩
誰會說人類的脖頸上也拴一根韁繩
你看螞蟻進化會生出翅膀
但螞蟻重不輕易飛翔
而人類,不管怎樣折騰
也生不出會飛的兩翼來
人類與螞蟻之間,多么需要測算距離
要去哪里?走多遠?干些什么
像螞蟻那樣,雖不說出
每做一件事情,事前
摸一摸脖頸上的韁繩
滿臉堆笑的送奶人
今夜,我捧著一杯熱牛奶
看時光怎樣倒流,或者
讓一杯熱牛奶,在玻璃器皿中旋轉
傾聽窸窣的碎銀般的聲響,和
一個滿臉堆笑、樸素的身影
今夜,驕傲的不是飲奶者
而是,那個在凌晨四點與夜晚八時
準確在樓下與樓上旋轉攀登的人
他人已中年,甚至略有些顯老
他送來奶水,也送來隨意吹出的口哨
今夜,我捧著這杯熱牛奶
卻思而不飲。像夢游的孩子
逆水而上,我看到長滿青草的山坡
和山坡上,受命而認真吃鼓肚子的花牛
花牛肚子底下那只盛滿牛奶的木桶
滿臉堆笑的送奶人
往返于鮮花青草和塵世囂繁之間
將一首首牧歌送給春天的清晨與夜晚
而他——心懷的道理卻是那樣簡單
讓你一目了然,頓生感悟和羨慕
這個春天里
這個春天里我發現兩個奇怪的人
第一個,是我在這個春天里見到的
第一個將鐵鍬插進泥土的人
他神情莊重,目視著遠天
第一鍬,他嘆了一口氣
第二鍬,他搖了搖頭
第三鍬,他干脆坐下來抽煙
春光這樣美好,他還在等什么
第二個人,是我在所有的拾荒者中
見到的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衣冠楚楚,雍容華貴
兩手在鐵垃圾箱中不停地翻騰
時而氣喘吁吁,時而面容憔悴
這么明媚的春天里
他究竟丟失了什么
扳 手
一只扳手落在砧子上
不,它應該是落在一張鐵案板上
一聲輕輕悅耳的聲音
從一堵舊磚墻里傳了出來
它來自一只溫暖的大手、一只
粗壯的胳膊和一張安和的臉
我曾經撫摸過這樣一只扳手
粗糲的腰身,卻給人一種溫暖
讓你想到某個含情脈脈的夜晚
漂泊的月光載你飛向遠方
旋轉的螺母像是它的兒子,或者
是它聽話的士兵、警衛……
它是說一不二的父親、統帥、導師
或者是口風嚴謹的欽差大人
一只螺母的旋轉
讓它松,它就可以遷走一座鐵打的江山
讓它緊,它就可以安穩一個牢固的世界
又一聲輕輕悅耳的聲音
從一堵舊磚墻里傳了出來
像一節含鐵的音符,在我心尖上震顫
眼 睛
我透過鏡片看你的眼睛
就像通過鄰居的窗玻璃
看一對寂寞如深的離異女人
躲在安靜的昏暗中閑聊
過去的往事。我去猜想
你的可愛、乖巧、山花爛漫
然后風情萬種。現在
我憂傷地坐在你的面前
我想在山谷里種滿鮮花
你是否會像冬眠的蝶蛹
生出翅膀,重新向春天里飛舞
我想在冬天的長夜里點燃一腔爐火
讓你矜持的身體舒緩、融化
你是否還能向我敞開溫暖如初的懷抱
我憂傷地坐在你的面前
我想用我的眼睛點燃你的淚光
我想用我的心窗照亮你笑靨里的花朵
一群農民工在大街上橫著走
我數了數
他們只有五個
他們都很年輕力壯
他們敞懷挺胸
說著改了味的鄉里話
一排橫走的樣子
像要橫掃這座城市
或者,有一天
他們就是這座城市的主人
望著他們的背影
那結實的肩膀
能扛起這座城市
但那五頂橘黃色的安全帽
牢牢地扣在他們的頭上
無論他們走到哪里,哪里
都像閃亮著朵朵橘黃色警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