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店村詩抄（組詩）

馬莉，畢業于中山大學中文系。《南方周末》高級編輯。著有詩集《白手帕》《杯子與手》《馬莉詩選》《金色十四行》等；散文隨筆集《懷念的立場》《溫柔的堅守》《夜間的事物》《詞語的個人歷史》《黑夜與呼吸》等；大型畫集《觸·馬莉中國當代詩人肖像畫》。1991年在“廣州藝術家畫廊”舉辦詩人馬莉畫展。2007年參加首屆中國現代詩畫大展。2009年創作的“詩人肖像油畫系列”被《今天》網站隆重推薦。2011年在北京今日美術館舉辦“觸·馬莉中國當代詩人肖像畫展”。 我沒有考證馬莉的第一首詩寫于何時，印象之中她的詩歌寫作已經有不短的歷史，我幾乎認為，馬莉的精神生活差不多是在詩歌之中，如果我們把她的那些“無師自通”的畫以及她和朱子慶在中大校園的“愛情故事”也看成詩的話，那么甚至可以認為：詩歌是馬莉的全部世界。熟悉馬莉的朋友都知道，日常生活中的馬莉完全不在日常狀態之中，她對世俗的無知和單純達到了我們無法想象的程度。在讀了馬莉的詩歌、散文和繪畫之后，我們多少明白，這個人只有進入寫作狀態時才能獲得自由和豐富。即使世界已經不古到今天這個程度，但總還有一種人為文字和藝術而生活，我想，馬莉便是其中的一個。在這個意義上，馬莉是一個純粹的詩人。

——王 堯

夏 天

整個傍晚，我坐在院子中間

天邊的夕陽正從我的屋頂上跌落

我聽見神秘的光線在叫，老屋螞蟻出來了

還有蟲群，大大小小，都出來了

它們經過我的畫架，我的腳邊，無視我

它們是從祖母的墳墓里趕來，浩浩蕩蕩

它們也做夢，在祖母的墳墓里囈語

而此刻，黃昏這個男子漢

把最后一點熱情涂抹在它們身上

和我的臉上、我的手上、我的膝蓋上

那只大蟋蟀仍陪伴我，趴在老棗樹胳膊上

不倦地用歌喉叫喚著夏天的思念

隔壁房東炒菜的碗碟，香味在風中散開

院子里，月亮在月光中靜靜窺視到深夜

簡約的夜晚

你從口袋摸出一顆小星

你坐下，幾副紙牌等你來密謀

隔壁女人哭泣著，壁虎在墻角收攏尾巴

風從捻亮的燭光中溜走，你輕聲地朗讀

一點點嵌進墻壁，這是簡約的夜晚

日子蹲在我們身邊，和我們一起玩紙牌

它要吃掉我們，吃掉手指、耳朵和眼睛

它要把我們的熱愛隱藏起來

它要把我們變成日子，我已聽見

它的竊笑，它和律法一樣冷酷無情

不原諒春天的病痛，不原諒咳嗽

我要保持沉默，保持夏天純潔的靈魂

你看，桌底下，一條響尾蛇停止了歌唱

緩緩地將細長的舌尖刺入夏夜的腹中……

門前的睡蓮尚未畫完

閃電撕裂黑夜，窗玻璃的雨珠

狂喜不已，小飛蟲已躥到高處

魂飛魄散，翅膀張開透明的披肩

暴雨來得太猛，內心的秘密就要發作

門前的睡蓮尚未畫完

勞作的愛人尚未歸來，光線啊光線

從早到晚討我歡喜，陰影拉長陰影

對著我擠眉弄眼，線條這陰郁的婦人

顯現了年輕時的嬌柔，孩子放學歸來

小狗停止前進，東看西看，搖著尾巴

搖著我的銀色，我的金色，我的白色

綠草和黃昏，仿佛要帶向遙遠的遠方

夜更從月光中取出一副莊重的面孔

安放在畫布上，我的畫終于完成啦

一塊黑色的惆悵

小時候我把表哥當作姐姐

他的長發爬滿蜘蛛的奇怪圖形

母親值夜班時是他陪我睡覺

黑暗中，他背著一大堆悲傷的夢想

多年以后他把祖上的檔鋪賣掉

把房子賣掉，為了未曾謀面的女人

買回一只鉆戒，多年以后他離開她

想起這情景我常常為他傷痛……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賓夕法尼亞的名字

我從外國著名的小說中知道的

這時表哥已提前老去，頭發花白

雙眼模糊，他終于回到自己家中

他倚靠門扉，一塊黑色的惆悵蒙住他的雙眼

抱著小時的我爬上屋脊，抓住天外一顆小星

我們行走

春天了，樹長高了，門也涂上新漆

我們行走，夜間是我們的美妙動詞

我們行走，被狹窄的天空包圍和注視

我的耳朵裝滿鳥鳴，遇到心懷惡念的人

大呼上當，但樹木存在著，云朵仍高掛房頂

你說這才是真實世界，農夫早起下地

我們也早起，布谷鳥又叫喚了，風在風中倒下

和流浪狗一起，把時間翻過來又翻過去

惹得我大笑，我僻居在此，從不想念你

桃花落了槐花開，水從青色壇子流入流出

太陽等待數不清的逝者，找出早已消失的性命

比較誰的苦難更重，天亮前重回墓穴，安然無恙

我常常看你出入此地，一只狗在你身后奔跑

瞪著憂郁的眼神，好像怪罪活著的人

這個午夜

一些蚊子咬著我們

一些壁虎瞪著我們

一些眼睛和眼睛打架，花朵神色慌張

這個午夜，我的鄉村從房屋的鼻孔傳出鼾聲

我的愛人已入夢鄉，月光從東屋爬進了西屋

時間鉆進我的內心，這個午夜

楊樹嘩嘩作響，一個人在風中奔跑

貓爬上屋頂，從高處跌死在小路上

這個午夜，皎月當空

兩只狗在樹下交尾，有點嚇人……遠方

很遠的遠方，我的母親正思念我

小人和惡人已入夢鄉，墻壁掛鐘默默行走

如果不慎，時針將心跳停留在某一時刻

我多么喜歡這樣的事情

一只狗深刻地啃著骨頭

一只狗在月光下啃著骨頭

一只專注的狗，旁若無人的狗

在藍色的夜晚藍色的村莊奔跑又停止的狗

正啃著骨頭，它仔細啃著、添著，咂巴著

咀嚼著、品味著，調皮地戲耍，比詩歌抒情

比思想深刻，一只專注的狗，它把宇宙

當成唯一的宇宙，把骨頭當成唯一的骨頭

月光勾勒它的嘴和臉，我嫉妒它的抒情節奏

我嫉妒它無視我的存在，我猜想它的感受與眾不同

比我們深刻，它啃著，把時間啃得光滑又濕潤

一根停止思考的骨頭多么幸運，它被享用

在腐爛之前，一只狗深刻地啃著骨頭

像手藝高超的師傅面對小零件

月光下，骨頭興奮得通體潔凈

另一個天空

把她面孔洗凈，蒙好一塊白布

把她昨天伸出棺木的手，輕輕放回原處

僵硬的軀體已被風吹干，正擺放在中央

屋檐上的蝙蝠緊閉雙目，死者仰臥著

眼睛注視另一個天空，有人走進院子

擺好燭臺，有人離開，去另一個房間

貓也踱著方步躥上屋頂，時間沉默著

院子里已擺好酒席，桌面上的豬頭

也睜開眼睛觀望活著的人，香氣四溢

生者說不出死者姓名，他們杯盞交錯

黃昏垂下光陰的眼瞼，多么沉悶，往事隨風而逝

里屋的蜘蛛網布滿窗欞，死者此時正慢慢起身

輕步邁入另一個天空，坐在另一張椅子上

甜蜜的身體在余暉中靜靜腐爛

蟬在午后歌唱

聲音停靠樹上，輕輕

劃過水面的秒針，追捕時間

它要把時間搗碎，把自己變成時間

它唱著，用體內貯藏了一個冬天的寒冷和羞澀

它唱著，用度日如年的節奏，從不考慮風景

慢慢地唱，水從夜晚流出來了

水從墓穴流出來，水從指尖流下來

水從鄉村流出來，水從樹上流下來

水從動物體內流出來，從云朵流下來

水從我的腳下流向遠方，水慢慢地流著

一只烏鴉一整天蹲在門前等待逝者

世界本該仔細，在無聲中結束

但在傍晚，一枚細長的閃電

插入了它寂靜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