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人一生回味的地方有兩處,一是家,二是母校。為什么把就讀過的學校叫做母校?母校和母親對于人以及人的一生意味著什么?我覺得母校和母親的共同點在于“母性”,養育、疼愛、管教等等。“養”和“育”是母校和母親與生俱來的本能,這種本能不是外力強加的,更非強權賦予的,這是一種天生的、自覺的、自為的行為。母性讓每一個人依戀一生,其中包括教育之母性。家中有守望的母親,還有情如手足的兄弟姐妹;母校中有守護的老師,還有無話不說的同窗伙伴。這種依戀往往是和具體的人、具體的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當自己快樂時,最想和親近的人分享;當自己痛苦時,也最想向親近的人傾訴。其實,人是最懼怕孤獨的,痛苦時如此,快樂時亦如此。親情和友情是天下最為珍貴的情感,也是最離不開的精神依靠,每個人從家中、從母校中獲得親情和友情的滋養。人世間的一切美麗都源自母性,好的學校都酷似母親,母性是其迷人的神韻。
一、母性在于包容
包容是孕育的前提,沒有包容性,母體是不可能誕生新的生命的。因為從免疫學的角度進行生理分析,精子和胎兒對于女性的生命體而言都是一種“異物”,是一種非己成分。當外來異物侵入人體時,為了維持自身生理的穩態,人體會發生強烈的排異反應,通過抗體等免疫機制,將“異物”毫不留情地排斥掉。生命就是如此的神奇和美妙,母體對一切“異物”都會進行抵御,但唯獨對精子和胎兒是一個例外。母體對精子和胎兒采取的是包容和接納,而且不惜以放棄自我、增加生命的負擔和風險作為代價。我們不得不嘆服,這是一種偉大的例外,這是一種忘我的例外,正是這種例外的包容,才創造了孕育新生命的奇跡。我們在驚嘆這種例外時,不能不聯想到教育的母性。從精神和文化個性上分析,教育理應也具有包容性,包容孩子的天真和爛漫,包容孩子的奇思妙想,包容孩子的沖動和躁動,包容孩子的調皮和搗蛋。母親面對胎兒躁動時,是一種驚喜,是一種幸福,因為她感受到了胎兒的存在和成長。可是教育在面對學生的躁動時,有時卻失去了驚喜的心情和幸福感。教育肩負著一種重要的文化使命,就是匯聚不同的文化成分,然后讓每一個受教育者在其中感悟與比較、分享與選擇。所以教育若要承擔這種文化使命,就必須采取開放和寬容的姿態。開放和寬容也是教育走向豐富和發展的根基,從這個意義上講,寬容既是教育的使命使然,也是教育自身生存的必然。“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人類文化波濤之所以形成如此波瀾壯闊的氣勢,就取決于包容性,而文化與教育又是密不可分的。如此看來,教育不能失卻寬容之母性,否則也就不成為教育,因為教育沒有寬容,就既不能滋養人的心靈,更無法孕育精神、文化之蔚為壯觀。
二、母性在于孕育
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說:“我愛懷孕和哺乳的女人,我愛傳種的牲畜,我愛周而復始的季節。”母親的孕育是一個“成人”的過程,不停地用自己的心血和養分澆灌,使胎兒的天性順其自然地發展,而絕不是按照設計的圖紙去加工、去鑄造。母親將遺傳基因注入胎兒的胞核,用養分滋潤胎兒的機體,用愛安撫胎兒的情感,這一切的一切是那么自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和粗暴。孕育是一種痛苦和喜悅交織在一起的情感成分,也許正因為撕心裂肺的分娩,讓女人把所有的痛苦都不放在心上,從此世界上具有能包容一切的母性,這既是一種天性,更是一種神性。我們如此眷念母校,也正是因為母校教育孕育了我們的精神。教育的母性體現在孕育,這種孕育應是一個忘我的過程,沒有想到功利,更沒有想到回報,是一種圣潔的天性流露;這種孕育同樣應是一個“成人”的過程,而絕非是“成我”的索取。這是對孩子自然天賦的解放,是對孩子心靈的文化哺育,這一切也理應是自然的,而不應是強制塑造和硬性灌輸。馬克思說過:“任何一種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還給自己。”所以教育要擔當解放學生天賦的責任,就應該把學生的世界和學生的關系還給學生,而不是將學生一夜之間綁架到成人世界中。當成人的預設遭遇學生的天性時,教育常常需要放棄自我,尤其要放棄固執,因為這是教育母性的本來品格。當教育注視著學生時,目光中流露的應該是母親注視嬰兒般的神情,那么專注,那么無視自己和他人的存在,心中和眼中只有嬰兒。
母性在于孕育,而孕育是需要等待的。任何一個物種都有其特定的生命周期,花開花落,生死輪回,都有著不可違抗的自然法則。哺乳類動物的妊娠期是有定數的,長須鯨的妊娠期達11個月,而大象的妊娠期則近20個月,提前出生或延遲出生都不是正常態。狗的生長期為2年,牛的生長期為4年,早熟是一種病態,發育停滯也是一種病態。如此說來,孕育和養育都需要一定的周期,既需要養料和呵護,更需要歲月光陰。教育也不例外。早在春秋時期,孟子就說:“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今天,“不耘苗者”少矣,但是“揠苗者”卻越來越多。早于孟子的管子在《管子?權修》中說:“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一樹一獲者,谷也;一樹十獲者,木也;一樹百獲者,人也。”如此精辟的話語,沒有澆滅眾人追逐功利的急切欲火,我們置千年古訓和現代理性于不顧,用急火攻心和鬼迷心竅來形容大眾望子成龍的心情一點兒也不過分。我們蹲守在剛剛插好的禾苗旁,就焦急地等待收割;我們在剛剛萌芽的樹苗邊,就挎著籃子準備摘果子。殊不知,在禾苗旁我們最需要的是等待和守護,最需要的是母親凝視嬰兒的那種專注。周國平先生在《寶貝,寶貝》中這樣描述孕育成功的心情:“小生命來到世上,天下的父母哪個不心醉神迷,諦視著嬰兒花朵一樣的臉龐,滿腔的骨肉之愛無以表達,一聲聲喚寶貝,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一間有嬰兒的屋子是上帝的花房,無處不彌漫著新生命的濃郁的清香”。當然這般心醉和專注,是自個兒從肉體到精神的全部奉獻,猶如母親孕育胎兒般。唯有這樣,學校才具有真正的母性,才是一所真正的“母校”。所以教育不能失去母性孕育的天職,如果失去,多半是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教育上不接天,另一方面是因為教育下不接地。因為教育上不接天,所以沒有信仰,所以離神圣越來越遠;因為教育下不接地,所以本能衰退,離母性越來越遠。
三、母性在于放手
母性除了忘我的包容、孕育之外,還在于忘我的放手。忘我不是一味地遷就和溺愛,不是毫無理性地滿足。小雞從蛋殼中掙脫出來后,整天圍著雞媽媽,歡樂地嬉戲、覓食,但是過了一定的生長期后,雞媽媽啄小雞,將其強行驅趕離開,以促使小雞學會獨立生活。無獨有偶,一匹公狼長大后要被趕出狼群,它不得不離開親人,去面對陌生的森林,去開創自己的領地和生活。其中不乏孤獨的游蕩、難忍的饑渴和拼命的廝殺,也有可能在廝打中搞得遍體鱗傷,但是如果貪戀母親的懷抱,它將永遠失去自己的王國。動物的天性就是一種自然的屬性,這種看似無情的強制,其實仍然是一種飽含母性的忘我舉措。動物也會用這種“道是無情卻有情”的手段,去完成一項使命、一種責任。它們也在向我們詮釋著母性的另一種意蘊,那就是教育也要學會放手、學會拒絕。要學會放手,不能讓孩子們總是沉睡在溫暖的懷抱;要學會拒絕,不能滿足孩子們所有的需要和哀求,讓孩子猶如溫順的貓,匍匐在自己的腳下。母性不是永遠地擁抱,更不是永遠地占有。教育要學會放手,學會如何放手,孩子的蹣跚發生在母性的放手之后。只有這樣,才能讓孩子的獨立性和自主性適時地自然生長,這才是母性的最高境界。
因為母性,世界變得圣潔。母親擔心自己離開后世界會變得墮落,為了永遠地拯救世界,所以孕育的嬰兒不斷地來到世界上。讓教育回歸母性之本能,學會寬容、學會孕育、學會放手,這首先需要教育忘我之境界。當我們不想為自己從教育中攫取什么的時候,教育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
【吳舉宏,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院,教授級中學高級教師】
責任編輯/劉 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