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微博”成為民意聚集的平臺,反思它聚集和表達民意的方式,本質上是民眾對社會事件進行的“圍觀”。它固然是民意最直接、最自發的表達,但缺乏整合,尚不能說形成了對制度化的“表達”。這種民意機制產生根本沖擊的力量,甚至在補充“代表”作為民意機制不足的方面也效果有限。從出現的合理性來看,“圍觀”通過民眾自主交往表達民意,是民主實踐對“代表”制進行批判性反思的必然結果;從其效果而言,要真正實現對“代表”這種民意機制的補充,就要對“圍觀”這種自發的民意表達機制進行法治整合——其中,“交往”作為“圍觀”等民意自發表達過程最核心的行為模式,正是法治整合的對象。總而言之,要使自發的民意表達能夠有效地促成民意實現,就應當將“交往”和“代表”兩種民意表達方式在法治框架內實現整合。
關鍵詞:圍觀;交往;代表;民意;法治整合
中圖分類號:D035—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2)05—0136—05
一、反思“圍觀”中的民意表達
微博,是當下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完成最大范圍內民意收集的渠道。在這個平臺上,只要遵守憲法和法律的基本要求,任何人確實能夠實現平等表達意見的權利。所以近年來的政治事件、社會熱點以及其他所有具有公共性的話題,一旦在微博上發布,很快能夠吸引社會廣泛參與討論。
于是有學者稱,微博開啟了民意表達的新方式,是凝聚民意的新平臺。
哈貝馬斯曾說:“在商談論的法治國概念中,人民主權不再體現在一種自主公民的有形聚集之中。它被卷入一種由論壇和議會團體所構成的可以說是無主體的交往循環之中。只有以這種匿名的方式,它的處于交往之流中的權力才能把國家機器的行政權力同公民的意志連結起來。”。
難道微博就是溝通民主法治國由規范到事實的橋梁?
即使民意在這個平臺上正在熱烈的交流、甚至交鋒,但也不妨先收拾欣喜和激動,因為即使是交往權力,哈貝馬斯也還強調另一過程要同時存在:“具有理性結構的協商和決策”。
社會個體積極、自主地參與到公共生活中,微博并不是第一次。孔飛力曾寫過一本書《叫魂》,記載了發生在清代乾隆“盛世”下,因大規模民間“妖術”行為而造成的恐慌事件。這件事的原委如何并不重要,關鍵是,民間大規模自發參與的這次“妖術”事件幾乎“席卷”江南之時,皇帝的親自介入很快使之不了了之——起碼在公開和官方的場合,曾經風靡一時的社會行動仿佛在頃刻間銷聲匿跡。然而,流民在這起事件擴大化中起到重要作用所暴露出“盛世”背后的社會危機和階級矛盾。在事件形式結束之后仍然繼續地真實存在。整個事件發展過程的戲劇性現實地說明了這樣的問題:民眾對特定事件或行為的大規模自發參與確實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是真實民意的表達。但是這種民意在什么條件下能夠被認為是完整表達以及有效表達,才是鼓勵社會自主參與的真正意義所在。反過來說,完全自發的民意表達是一種無意識狀態下、非自覺的社會參與行為,無法純粹依靠自身形成意志背后利益訴求的系統實現機制。
從行為本質上來講,無論是封建社會民眾在“妖術”傳播中的參與,還是當代微博平臺中民眾的積極參與,雖然從性質上看都屬于民意的最直接表達,但都屬于“圍觀”類的參與行為。
“圍觀”,出自社會個體對特定事件的自由參與,從一定意義上說,它所表達的意志最接近自然狀態下權利的自主表達。然而,在這種自由表達的背后,是圍觀者在圍觀人群中意志分散表達的過程,反而容易發生社會個體意志表達的扭曲——圍觀者作為社會個體的獨立存在性逐漸減弱,提起圍觀事件的社會個體往往會根據已經形成的意志和立場引導整個圍觀過程的走向,即操控輿論甚至是煽動輿情。此時雖然表現為社會個體積極參與,但在意志形成的過程中已經為部分個體所主導,形成的社會公共意見容易因為引導者的立場和前見而發生對社會真實意志扭曲。
應當說,雖然“微博”創造了一種形式上讓社會個體都能夠平等參與表達意志、平等自主開展社會交往的平臺,由于它完全將交往過程留給了無控制的自由表達,此時社會個體自由表達的不過是主觀權利,作為法律共同體的成員,他們彼此之間無法依靠完全處于“原初狀態”下、公民之間橫向的社會聯系完成“自主的法律建制化”,“它無法得到自我穩定”;所以,國家這種權力組織,跨越了主觀權利和社會交往的實現過程,成為權利實現過程中必要的組織支撐。換句話說,缺乏組織化的“微博”“圍觀”過程,雖然在表面上呈現出有序互動的對話,但始終停留在對話這種分散的、缺乏整合的初級交往階段,其中蘊含的民主意志要獲得有效的表達,社會個體通過意志表達要實現的民主參與權利由此都受到了交往環節的桎梏。
既然“圍觀”在民意表達中存在種種局限,尤其是在整合民意的交往環節中,社會個體意志表達缺乏轉化為民主法治國語境下“民意”的有效保障機制;因此,此時具有現實意義的反思是要找到突破交往環節造成的這種關鍵局限。
二、批判“代表”制而興起的“交往”
當然,微博能夠引起“圍觀”,也確存在其積極性。無可否認,在鼓勵公民權利意識、培育公民社會的今天,微博“圍觀”確也起到了很好的凝聚民意的效果——社會個體通過各種“圍觀”方式進行民意表達,本身有其必要性,正因為這樣,才引起了社會學家、法學家(尤其是憲法學者)等學界對這一現象的普遍關注。
這種必要性就在于民意。可以這樣說,“圍觀”背后凝聚的往往是為正式權力機制所容易忽視、或尚未為正式權力機制所認識到的民意。所以換個角度來看,“圍觀”是社會民眾意志表達的需求對傳統民主制理論提出的現實挑戰,它是社會對傳統民主制理論的自發批判。
“圍觀”表達民意的基本方式可以被認為是“交往”——不同個體自主的意見交流——然而傳統的民主制理論并沒有強調“交往”,而強調“代表”。
民選代表組成立法機關制定法律規范,根據代表所行使的立法權來源是民眾通過規范選舉程序所表達出的、對代表意志表達的認可,在民主法治國中,國家的存在樣式,社會秩序的形成方式和發展模式,都被認為是民主意志的直接實現——或者起碼可以說,即使國家產生了獨立的意志,也因為它得以組建和運行的權力依據來源于人民,而根據民主獲得了正當性。
簡而言之,傳統民主法治國將“代表”作為民意得到實現的關鍵,而社會個體對民主國家社會秩序的形塑意志似乎也只通過“代表”的選舉行為得到表達,他們對國家權力運行過程和權利實現的參與似乎也便以“代表”的產生而戛然而止。
然而,“代表”除了是選民意志的整合者,也是具有獨立意志的社會個體之一。所以在“代表”判斷民意的時候,就會發生“自己做自己法官”的危險。早在美國建國之初,民主法治理念的實踐先驅們就已經認識到“立法可能是有組織的私人團體為了自身利益再分配財富和機會的產物”,由此關注到“代表”式形式民主的背后始終存在“控制派系力量和代表自我利益問題”。
所以,為了糾正純粹依靠“代表”的形式民主對民意實質僭越,對“代表”的不信任和克服代表制民主,即代議制民主所造成的精英與大眾分離并推動社會等級化等問題成為越來越被理論和實踐所重視的問題——這便是“交往”進人民主機制視野的背景。
權力“總有一種越出它自己范圍而發展的本能傾向”,所以要真正地讓國家權力或政府權力服從于民意,就要實現對權力意志的控制。對于這一點,麥迪遜曾提出:“毫無疑問,依靠人民是對政府的主要控制。”
換句話說,人民只有從權力控制以外的途徑尋求彌補“代表”所表達之民意的方法。權力控制的基本特點是構造了國家權力作為上位權威,只有被權力認可的民意才能得到表達。
所以,當哈貝馬斯在系統提出交往理論的時候,不單單提出了民主立法權會因為代表和民眾的主體分離而發生僭越民意的危險;他從國家權力的整體,尤其是代表們二次授權產生的行政權力在社會秩序的形成、發展以及維持力量中的結構地位出發,提出國家權力實際上成為主導民意的實質力量。
為了克服這種結構的弊病,哈貝馬斯提出將政治權力分化為交往權力和行政權力。在交往權力中,各社會個體既作為法律共同體成員在法治體系中共同存在,也保留其獨立個體身份,即以“法律同伴聯合體的平等成員身份的權利”出發將其意志投射到他們所認同的集體,或利益群體之間。
換句話說,自發的交往反映了分散個體對能夠實現為社會秩序的民意的預想,這是它能夠補充“代表”制民主性不足的可能性。不過,固然傳統“代表”制民主在民意表達中存在種種弊病,但是在眾多的批判反思中卻只是就其修正或補充而進行思考,“代表”是一種被公認為應當保留的民意表達機制——雖然盧梭的直接民主理論表面上是對“代表”的否棄,但現實表明這種否棄會產生民主制在統一國家范圍內喪失基本可行性——而在保留“代表”的基礎上,打破代表和民眾分離所造成的社會等級化結構,“交往”成為另一種民意表達的方式,但以補充傳統民主制為基本理論起點,“圍觀”等非制度化的交往恐怕還很難起到與制度化表達機制等量齊觀的效果。
三、法治整合下的交往和代表
要真正使“交往”中的民意形成具有可行性的力量,關鍵是要克服“交往”的分散性。
哈貝馬斯在系統提出“交往”理論的時候,除了強調個體作為獨立、平等的成員參與到民意形成過程中,能夠自發、充分的表達意志之外,還強調了“交往”應當是有意義的:“必須擁有一個被授權代表整體而行動得到中央權威的認可”,從而才能成為借助國家理論使這種“交往”過程持續穩定的進行下去;在此基礎上,“交往”并不是漫無目的的過程,民意必須要從個體實現向集體的整合。
從“交往”得以提出的理論起點看,它是以傳統“代表”制度的繼續存在和運行為前提和補充對象的,后者之所以能夠促成民意持續穩定表達的秩序,依靠的是法治。
最早亞里士多德在提到法治的時候說它是“良法之治”,古希臘人對于“良法”的認識和判斷根源于他們對自然法的探索。在這種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近現代法治理念,以理性為基本特征,追求建立一種不斷趨向正義的制度并以此整合社會秩序。所以,當“法治”成為“代表”制民主的制度支撐時,并不是簡單地提供了規范框架,使民眾得以選舉代表;關鍵是它提供了理性的規范標準,使“代表”不至于完全淪為形式,并且提供了正當的程序,保留了民眾追問“代表”的權利和可能——這也正是“代表”仍能在一定程度上發揮整合和表達民意功能的原因和條件。
暫時回到“交往”,在這個過程中,分散的民意必須要求得到相對明確的表達,就不能只停留在行為階段,“交往”只有能夠揭示為“代表”所未能表達的民意才有意義,“交往”必須要求結果。在行為到結果之間跨越分散化的要訣就是整合,此時,法治整合就成為必要。
一方面,民意并不是簡單的意見整合,獨立個體的差異化意志必須要作出不同程度的妥協和犧牲;法治所蘊含的理性和正義價值,是守護整合過程中,使民意得到最大限度保留的底線和標準。另一方面,在制度理性過程中經參與而整合形成的民意才是政治權力中分化而來的交往權力,否則只是一種繞過政治權力,或甚至否定政治權力的自發交往行為。后者對政治權力的背離,發生在交往主體對政治權力統一體的排斥這種觀念基礎上,是一種權利主體對權力認識的錯誤幻象——在國家正式權力框架之外開展“交往”只是要彌補“代表”民主的不足,而不是將其進行否定。這種彌補的邏輯預設是“交往”和“代表”是同一層次的,它們所發現的民意是可以“對話”的。
換句話說,用法治框架整合分散化的民意,是民意從個體自發的主觀權利認識向社會客觀秩序實現轉化的關鍵環節和必要環節,在這一環節上,“公民的自決實踐得到了建制化……一種同主觀自由內在地交叉的人民主權再一次同國家權力相交又”,由此,在國家權力統一解讀和實踐民意的過程中,保證社會個體意志得到最大化表達的可能。
不過,“交往”畢竟是一種新興的民主形式,而作為與“代表”相互補充的一種民意表達機制,它的法治整合也必然和“代表”制民主存在差異,否則只能流為形式。所以,要將“交往”和“代表”通過法治得到整合而促進民意的完整表達,還需要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第一,在法治框架下為“交往”提供民意交流和整合的規范機制。
“交往”和“代表”的根本不同是保留了社會個體能夠始終保留自己獨立意志的自主表達,這個過程并不因為整合而終止,而應當是持續不斷的。保證持續不斷的“交往”過程,說明法治整合雖然會指向結果,但仍應以有序“交往”過程為整合對象。這也正是“交往”往往會被解讀為協商民主制的原因。應當說,協商只是“交往”過程的推進方式之一,但是作為被廣泛采用的、最具有代表性的推進方式,可以看出,“交往”的法治整合應當從過程規范化著手。這就是說,法治要提供的是過程中的秩序保障,與其說確立理性標準,將權力的意志作為“篩子”,毋寧說要締造正當程序,為“交往”的自主發展和穩定化創造條件。
第二,用法治提供穩定的基本秩序,培育公民社會,保證“代表”之外始終存在獨立的“交往”主體,并積極促進“交往”主體理性表達獨立意志的能力。
“交往”克服的是“代表”產生的民主意志實際主體和表達主體之間的分離結構,即所謂“本人”和“代理人”之間的分離結構,始終強調“本人”在民意表達機制中的獨立存在,這是“交往”能夠發揮對“代表”之補充的基本原理和前提條件。
正如上文所述,哈貝馬斯將“交往”中獨立表達的主體稱作“法律同伴”中的“成員”,當代民主法治國根據“法律同伴”所形成的共同體應當是具有權利自覺意識的公民社會。然而,中國建設民主法治國的歷程源于對西方政治文明的移植,所以,“中國公民社會并非完全是自我生發的,而是國家通過對自我權力的規約,在經濟領域和社會領域放權的結果,是國家型構的產物。”在中國要能夠培育“交往”主體及其意志獨立表達能力,仍必須從國情出發,現實地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模式來引導。換句話說,在培育主體的過程中,與其強調國家的“放任”,毋寧說應當強調國家通過法治過程積極承擔責任。
第三,用法治引導國家向治理者角色轉換,在社會中構筑多層次的、相互協作的民意表達網絡,防止國家權力對“交往”過程過分控制,最終使它喪失表達民意的基本功能。
傳統制度環境以政府權力主導局限了社會個體在自主交往中實現其獨立意志的可能,法治整合不僅僅是依據國家權力對社會秩序的建構和安排,國家在從社會中產生之后,就已經形成了一種日益與社會相異化的趨勢——正因為如此,民主制始終保留了社會民意對國家進行控制的需要,以控制這種日益異化的趨勢。
治理式國家是新興“治理理論”提出的觀點,強調用社會自發的力量制衡國家權力。雖然這一理論體系尚在發展過程中,但總體來說它主張淡化國家在社會自主發展過程中的“管理者”色彩,強調通過協調機制為自主的社會權利發展過程創造環境,強調社會個體的主體性地位。因此,作為治理者,國家將追求這樣一些價值目標:社會自主權利能力的提升,建立起公民和國家良好的互動關系,提升社會自治能力,等等。
由此,社會在追求組織化和個體權利實現的過程中,國家成為協作網絡結構中的組織力量之一——雖然是最重要的,但不再是惟一的——通過“代表”這種訴諸國家權力體系的方式追求民意中的權利實現也就不再只是惟一選擇,“國家”(政府)在社會當中被看作是一種制度環境的提供者和維護者,其角色與其說是領導者,毋寧說是一種輔助者和協調性引導者。
當然,在這個轉換過程中,國家仍要保持在秩序環境和協調網絡的構筑中的基礎地位;同時,無論是權利在交往中的自主表達,還是國家通過“代表”履行治理責任,都仍要依靠法治才能在穩定的狀態下推進,也必須依靠法治所包含的理性追求和正義價值追求才能使這種過程保持正確的導向。
第四,在法治統一的整合下,保證社會民意在對正式權力體制的表達之外,最終能夠指向對現有政權認同的強化。
法治提供的有序參與總是以統一法律共同體即統一國家政權體系為前提推進的。所以,“交往”對未曾進入正式權力體系視野的民意進行聚集和表達并不是對“代表”基礎上形成的民主國家權力體系進行否定,而是要控制它對社會民意相異化的趨勢,促進它對民意的回歸。法治在體系整合的意義上,隱含了公民對現有政權體系和基本制度框架高度認同的邏輯前提,正因為此,民主作為現代政治文明的重要實踐形式,它對社會民意及其權利追求的促進,“最終都要通過政治行為體現出來”,即最終都要統一到政權的整體行動中去。否則,和政權統一體行動相沖突的任何民主形式都會退化成無序的秩序混亂,或起碼產生沖擊秩序穩定性的隱患——秩序是法治,也是社會生活所追求的基本價值,喪失認同意味著對秩序的沖擊,最終只會造成各種權利喪失保障,民意成為空談。所以,這最后一個條件,也是最基本的條件,交往和代表必須在法治整合下成為一個共生和相互認同的民意表達體系,否則,民意的表達就會喪失其最基本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