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臺吟（散文）

一

講臺上有兩個十分清晰的影像，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生。

老師很多，密密匝匝地挨著。或靜謐沉思或幽默爽朗，或充滿朝氣或注滿滄桑，或戴圍巾戴眼鏡戴帽子，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白皙或黑黝，或男或女或動或靜的他們，帶著自己的表情和方言，還有自己的手勢和別人“山寨”不了的動作，組成一個隨意的方陣，自然而耀眼，燦爛而壯觀。

學生只有一個，那就是我。

我回望那個熟悉的方陣群，百名形象各異的教師逐漸由小及大，由朦朧模糊走向清晰。百名里面肯定還存在扳著指頭沒有數清的遺忘，然而，這已經讓從沒有去注意去計算的學生十分驚詫了。也就是說，有百余名教師曾經在不同的時空，以課本、語言為刀為銼為斧子，在我的身上，或曰精神心靈腦溝上刺過刻過打磨過，雕刻的痕跡盡管長短深淺不一，有的早已被雨打風吹去，但劃痕的存在，成為他們鍛造修剪撫摸的證明。老師給予的已經與父母的遺傳完全混合，讓所謂有形的無形的文化、意識、感覺，如同春雨一樣慢慢地滋潤滲透，衍化為支撐軀體骨骼和流淌的殷紅血液，一起在屬于自己的日子中間流動和沖浪。

二

講臺的背景幾乎沒有被革新被超越被變化：黑板，粉筆，講桌，還有課程表、值日表，黑板擦，諸類物質依然新瓶陳酒般的在各自的地方站位，哨兵似的一絲不茍。

我曾經羨慕過黑板擦，以為其貌不揚的它最有學問。它把老師留在黑板上的文字符號，不管中心思想、遣詞造句、數理化公式，還是曲曲歪歪的拼音與阿拉伯數字，以及高深的老子、孔子、黑格爾的語錄，還有幽默的莎士比亞、善良的托爾斯泰，吶喊的魯迅，老實的巴金，統統吸納收藏到毛刺刺的腹腔里。宰相的肚子能撐船，黑板擦的肚子則能裝舉天下的學問。它太有才了，盡管終日不言不語。每次擦黑板，我都仔細地端詳黑不溜秋的身材，奢望有黑板擦般的記憶和肚量，但僅僅是奢望而已，因為做不到。有著超過上百G硬盤和無數G內存的大腦，常常被無情的歲月刷新和被莫名其妙的病毒污染，只給我（其實不止我一個）留下些沒頭沒尾沒有具體時間的片斷。

斷斷續續和短短長長的片斷碎片，彌足珍貴，頗似大河大江里的那些石頭，任時光沖來蕩去，都帶著自己的秉性色彩和故事，在記憶的河流里堅強矗立，熠熠閃光。

三

片斷上面的包漿，就是可以拍電影上電視的故事。

班主任老師在方陣中微笑，她一直這樣微笑，即使她和我們擠在教室的桌子上或者長凳上睡午覺的時候，偷偷用瞇起的眼瞅她，她也是這樣微笑。以為那白發是屬于她的，與生俱來，白得天然，自然，好看，細致，與她胖胖的身體，成為微笑的絕佳背景。這位小學五、六年級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讓我們發現了顏色與行為一旦協和成軍人般的步調，一致成八大山人的畫，樸素美就超越了任何雕飾和渲染。兩年四個學期，她講過太多太多的話，但我只保留了一句：開校會記筆記，相當于寫作文，把人家的話記全了，作文句子就通順了。榆木腦袋似乎被這句簡單的話撬開出一條淺淺縫隙，作文由此摸著了門，不再害怕和頭疼。

老師留在黑板上的字不在多，在精。通順與順溜為我參加工作出黑板報，編輯油印廠報校刊增加了不少分，十二歲得到的這句話，成為作文的基礎和磨不掉的鮮活警句。

我在影像群里看到了他、他、他。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和王潤滋的小說《賣蟹》被眾多粉絲捧讀時，我正讀大二，于是用蔣先生、李先生還有張先生教授的諸多秘訣，簇成了一點所謂的評論文字，于是這成了級部第一篇不是作業的“業余文章”，并且在級部全文宣讀（相當于發表），得到許多同學用眼睛送來的掌聲，還有同班女生為我縫制被褥的獎勵。癡迷的筆和紙像看不見的風，把我吹進了留校的候補行列。

他在影像群里笑了，那是教授現代文學的朱先生。卷舌的膠東口音像風箏線，牽著我們的思緒悠悠地飄。聽他講“娜拉走了怎樣”如夏日喝冰啤，得暢快淋漓般的享受。他似乎有將文字勾勒出圖畫的本事，讓聽者在畫面里與他游歷，去直視“人血饅頭”，看阿Q怎樣捉身上的虱子，聽祥林嫂怎樣啰里啰唆地重復和絮叨。于是有了考研究生的沖動。至今感激先生往校刊和其他刊物上推薦我的雕蟲之作，盡管這些都以時代的零方式圓滿地畫了句號，晶瑩剔透般的無形劃痕永遠在生命深處燃燒，彰顯著對先生們的感激和屬于自己的自豪。

把我“抱”上講臺的王先生也笑了，精致詼諧拿片兒紙上課的莊老先生笑了，百余名教師在講臺上悄悄移動，留出了一個空間，那是給我的。

阿基米德曾經放言，給他一個支點，將會撬動神秘的地球。我一直在夢求那個魔方般的支點。回頭看時忽然明白，老師那些雕刻般的語言不就是起壘老阿索要那個點的無形物質么，點的作用力與大小像宇宙一樣沒法衡量，但能夠撬動封鎖腦袋的無知與愚昧，產生舒心與興趣流淌的清泉。

那排壯觀的老師群似乎都是為鑄這個點、為挖那眼泉來的，所以，留心和使用點的人，也就有了鼓舞自己的清泉。

汩汩流淌的清泉下鐫刻著一句話：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話如石碑，千年也不會長銹。

四

我對講臺產生過強烈的好奇。

私塾房里有桌子、凳子、戒尺，好像沒有講臺，現在教室里有講臺了，而且早就有講臺了。老師講課為什么要講臺呢？

講臺是一種俯視，可以看清楚坐在教室最后面同學上課在干什么。偷看藏在課本下的《倚天屠龍記》，還是那本傳來傳去的《讀者》，還是在洋洋得意地給同學給老師畫漫畫。講臺更多地似乎是讓人看，頗如舞臺、戲臺。舞臺戲臺是一種再現，讓人看化妝表演和技巧的。上講臺則是一種直視，不需要化妝，天天直面看你的人，讓人看肚子里的書本與墨水，看留在黑板上的各樣符號，看無形又有形的氣度和師品。孔子早就把講臺的定義定格了，為人師表因材施教誨人不倦永遠是講臺無法超越的千古銘文。

講臺平整，方正，比教室地面高起了三磚，站講臺的人必須比地面高于三磚。講臺是站講臺人的自警臺和修身臺。

有人說，不在講臺站，豈知教書難，還沒有走遠的“臭老九”就是明證。因為“臭老九”們都是站過講臺的。但講臺沒有臭，也不可能臭，更不可能遺臭萬年，雖然不高，但硬硬地屹立著。

九層壘土的基礎下，有講臺的影子。

五

他被想家的淚終于拽回去了，頗有點揮揮衣袖，不帶走半點云彩的瀟灑。真的不清楚那個十六歲小男子漢為什么那么義無反顧地退學，堅決而又堅定的神情里充滿了生動和無法理解的光輝，完全改變了被淚水浸出的那副可憐孱弱的樣子。毫不吝惜考進我這所學校的所有付出，也不在意畢業就有鐵飯碗的前程，前程沒有了吸引力。站講臺第一年，第一次感受到我的規勸語言那么軟，面條似的沒有一點力量。他退學二十多年，我記了他二十多年。如果他不退學，現在至少是有鐵飯碗或者吃穿不愁的電力職工，但這些只能成為一種人們習慣飯后茶余的想象或者大眾般的思維假設。一切都不會還原，也不會從頭再來。

他的堅持滿足了自己，滿足自己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我是站在功利角度來定義和假設這件事情可能產生的遺憾，但未必是退學學生的遺憾，拋開色彩迷人的功利，遺憾或許是真情的表達。

我忽然將這個學生與討厭前程的賈寶玉聯系起來，問黑板，黑板無言，問黑板擦，它瞇著眼，在那里吸納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

六

學校后面有山，老師曾經領著我們攀登過。學校前面有山，我曾經帶著學生也去攀登過。

師生聚會，問已在耄耋行列的小學老師，您還記得帶我們爬過的山嗎？老師搖搖頭微笑說：“忘了。”

師生聚會，學生問我，您還記得帶我們爬山的事嗎？我點點頭回答，記得。記得什么呢？我問自己，也忘了。

山色樹色草色似乎沒有在更迭的時空里衍變退化或者進步，也沒有頹廢浮躁與升騰，只是按照自己的性子在自由自在地生長，但學生見過的綠肯定不是我稚童年代的綠了。我沒有在爬山后交出老師期盼的滿意答卷，學生爬山后也沒有在我的期盼里寫出像模像樣的作文。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但爬山的結果與遺憾竟誕生得那么相似，前車后轍覆蓋得驚訝有趣。或許領著，帶著的美好初衷，會被衍化成無形的彩色繩繩，放松歡笑里依然捆綁禁錮著本來可以自由放開的喉嚨。爬山就要自己去“道法自然”，不能領著帶著。我去爬老師領我們登過的蓮花山，我去登領學生爬過的鳳凰山，過去的影像真的什么都沒有了，我懷疑為什么沒有了，不知是誰偷走了，還是自己丟了。

該丟就丟吧，如入秋的樹，不搖落輝煌一夏的綠，明年的綠就沒有站的地方了。

七

講臺上方最精彩的符號是留在黑板上的粉筆字，跳躍著，流動著，揮灑著一撇一捺的動感。黑板字不管拙丑俊秀粗狂細膩，都是絕對的“手寫體”，也是絕對的“真跡”。黑板上從來不會有贗品的文字，也不會有印刷的宋體、黑體或者其他體。

漢字的魅力在“活”，用手書寫出的文字，無論鋼筆字、鉛筆字、粉筆字、毛筆字，或是用樹枝干棒在地上寫的字，都帶著書寫者獨有的體溫和意念，滲透著恐怕自己也不察覺的細微情致，但橫豎點捺里都有，永遠也抹不掉。

我喜歡撫摸黑板上的手寫體，也喜歡模仿老師瀟灑飛揚的手寫體，所以，一旦邁上讓我敬畏的講臺，讓人來看我的手寫體的時候，就從心底萌生出按捺不住的亢奮。飛靈的，規矩的，縱的，橫的，黑板似乎成為浩瀚的海，任白色紅色藍色的粉筆們在上面跳躍。粉筆與心一同在三尺講臺上馳騁，把寧斷不折的筆直之身化為眼花繚亂的各色符號，花蝶般的奪人眼球。我借粉筆宣泄飛揚，粉筆借我有了生命的色彩與靈動。望著一板一板的粉筆字，我笑了，粉筆字也笑了。

我喜歡手寫體的漢字，不用望深處看，便覺得那人那表情那神采都從字里飄出來。現在各式各樣的鍵盤幾乎壟斷了寫字人的手，手寫體漸漸化為稀有。手寫體能成為“熊貓第二”嗎？我不知道，但我擔心，因為我不希望手寫體的字進入國寶行列，盡管進入了稀有珍貴庫后，能夠得到許許多多的待遇，甚至法律保護，依然不希望。

我磨去了一支又一支粉筆，粉筆磨去了我一天一天的日月，留下的是帶著體溫的手寫體，雖然這些手寫體在瞬間就被磨成粉末，被黑板擦吃掉，但體溫是永恒的，在空間里無形地散發。

寫黑板字的人極少能夠走進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們的行列里，也不可能拍賣黑板字，用黑板字去換錢，但生命力短暫的黑板字，卻把傳承傳世的文脈文化刻在了雋永的歷史里。

講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