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可食,往往連著的是風雅,而父親作為一個農人,卻有食韭花的嗜好,這離風雅實遠,離獨好這一口實近。
秋天了,那是詩人詩情勃郁的季節,也是最見人性情的季節,屈原有吃菊花的先例,陶淵明更是瀟灑絕塵,《續晉陽秋》記陶潛九月九日無酒,于宅邊東籬下菊叢中,摘盈把,坐其側,好像是菜已備好,在等待什么?果然未幾,望見一白衣人至,乃刺史王宏送酒也。于是就酌而后歸。那時的陶公把大把菊花當酒肴吞食,實在是綠色得緊,豪放得緊。陶公是有豪氣的,不獨南山為友相看不厭,從他不為斗米折腰掛冠而去里,龔自珍靈眼就覷出了二分梁父一分騷來,陶公終不脫煙火氣與肝火氣,有時就讓人心疑,陶老是否是死于肝硬化,以酒澆胸中塊壘,那澆不下的塊壘慢慢就會郁積成結石,把他最終硌死了。
父親只是鄉間不通文墨的一農夫文盲,絕非風雅之人。他舊歷的年三十午間央著人寫對聯,見紅紙上寫有墨黑的梅花竹節之類,就如蛇咬大腿一般,嘟囔著重寫重寫,如若紅紙上黑字寫有豬肥羊壯,那就點頭致意,一副富足的樣子。
其實鄉間也多有腹中儲滿詩意之人,董橋就曾街頭古玩鋪覓得一枚閑章,曰:我是個村郎,只合篷窗茅屋梅花帳!這村郎,肚子里有些牛羊的嘶叫炊煙的裊蕩,也定貯了些墨水和蛙聲。
父親和韭花相守的是一種口味,是一種鄉俗,到了秋深,泥土培植的老農的味蕾就找韭花,就如雨珠子落在那天藍的瓦上,才找到了歸宿,找到了生存的意義。
在我的印象里,韭花的白瑩,如秋夜的星擱淺在銀河。那種純凈的白,讓人覺得是雪漂浮在蒼茫的土地上和田埂上,也像是露珠,父親秋晨到田野去總挽著腿,把褲腿挽起,父親粗糙的大腿青筋蜿蜒,那些蚯蚓般的青筋生怕把那些露珠碰落,總找些田地里的縫隙走,那韭花就如星子在秋天擠壓得稠密。
那種誘人的質感,那種清氣,好像貼住人的視覺攪動。我們能感到鄉間農人的喉嚨的蠕動,父親喉嚨的蠕動,那些喉嚨一排排跟著蠕動。韭花的香,是一種傳承的香啊,如兄弟手足,代代貼著我們土地生長,陪伴著鄉野。
是啊,到秋天了,好像是父親口中的一句話,就把韭花逗開了,父親是禁不得對韭花的一年的掛念的,躺在床上聽秋風在戶外來訪,就騰身坐起,好像是秋風捎來了什么消息,哦,韭花開了。
果然,那地里的菜畦里的韭菜花,緊緊密密,交頭接耳,肩并肩,手扯手,浮動在一片墨綠之上,一根一根綠色苔莖上,雞心狀的花骨朵兒,小如米粒,近看似銀,遠看如雪。
我看到了父親眼中的火,那是積攢了一年的,終于等來的燃燒,就像一只羊一樣,把脖頸伸進韭菜地里,對著那些韭花猛撲過去,大嚼一頓。或者如羊,依偎著心愛的草躺一會,那是一種安恬。
秋天踩著韭花來了,一朵花也就如人一樣么?也想出頭的日子?
那些菜畦里的韭菜,秀氣如蘭葉的紛披,恰如毛筆里蘭葉撇從米芾硯臺移出,等待著一茬茬地割去,毫無怨懟;到了秋天,韭菜伸出條枝,開出幾瓣的細碎,看她們努力向上的姿勢,那些白花的白,好像是有成斤的重,她們要給農人的家的生活更多一些更多一些晶瑩,就如農村屋頂上的月光一樣,好像格外比城里的大方,那成噸的月光,厚度丈量不了的月光,都傾倒在鄉村里。
小時候,時常夢到貓在月光下的屋脊上叫春,那北斗七星的把柄正好翹著貓的尾巴,貓的尾巴上不知道是月光還是露水,往往那時,我就被尿憋醒了。
自己的小雞雞上也開始冒水。
近日吾習字,從米芾入手,但拿筆比跟著父親在地里拿鋤頭還別扭,也許,父親的DNA給我的遺傳是握鋤頭的手,小時候看父親在鋤地,那鋤頭幻化如飛,貼著土,斬草除根而不傷莊稼分毫,父親割韭菜有一絕,不是鐮刀,也非鏟子,而是用碎的碗片,這樣割韭菜沒有鐵腥氣,父親割韭菜時,在離地面二指的地方,碗片下去,那韭菜的茬子上突突冒出水珠子,如人的血,父親就趕緊用草木灰小心地覆上,如鄉間的郎中給人包扎受傷的手指。草木灰的功效如創可貼,沒有什么受傷是不可愈合的。
韭花是開在地上的,韭花也綻放在書法史上,龔乃保《冶城蔬譜》說:“山中佳味,首稱春初早韭。……秋日花亦入饌,楊少師一帖,足為生色。”
楊少師一帖,楊凝式《韭花帖》也。五代大書家楊凝式,某秋日午睡醒來,腹中轆轆打鼓,最是友人送來韭菜花,楊以之蘸羊肉吃,那味逗引其抒寫的欲望,于是提筆復札以示感激,那封信便是獨步書壇的《韭花帖》:“晝寢乍興,輖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惟鑒察。”
楊凝式以《韭花帖》傳世,而最有名的其實就這兩句,“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秋天一來,楊瘋子就來勁了,好像人間餓鬼一般,饑來難忍,讓人有對韭花匆匆饕餮未及細品之感。其實這樣也好,一個人不必活得太嚴肅板滯,好不容易見到了好吃的韭花,那種欣喜和歡娛或者激動都是允許的。白色粉碟盛一點韭青,一朱箸配搭一銀羹,再有墨香環繞發際口齒,真是滿室雅致皆咀嚼喉嚨響可矣。
我心儀的米芾,是眼高于頂的狂人,對二王對顏真卿柳公權也以白眼視之,大言惡札品評,但米老卻對楊凝式低眉心折,說楊如橫風斜面,落紙煙云,淋漓快目;天真爛漫,縱逸類顏魯公爭座位帖。
于是在書法史上,韭花,如村婦們髻插斜斜的桂花,鮮艷了人眼,充塞了口鼻。
父親有一錫制的酒壺,鄉下叫咂壺。這壺的好是盛酒后放在口袋里,里面的酒隨著體溫就能溫好,即使壺口倒垂也不灑。要是想喝了,就用嘴咂一下。
喝酒人的事業多有講究,下酒必有佐酒的菜肴,魯迅筆下的茴香豆是和孔乙己相系聯的,如若沒有了茴香豆,那孔乙己還不知減色幾多。一般的文人多嗜酒,那下酒物也不可少,人說金圣嘆因哭廟案被處死,臨行前,兒子詢問父親有何遺囑?金圣嘆叫他們附耳過來,告訴他們下酒的秘訣,悄聲說:“花生米與五香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道,千萬不要讓那些劊子手知道,免得他們大發其橫財。”然后慨然就戮,一道白光過處,金圣嘆人頭落地。那頭顱滾出數丈,從耳內拋出兩個紙團,監斬官將紙團打開一看,一紙團上寫的是“好”字,另一紙團上寫的是“痛”字。
在喝酒上,我繼承了父親的衣缽,但沒繼承父親喝酒的時間長度,父親從年少時趕集上會做面飯生意,常常忙起來顧不得吃一口飯,那就抽空喝一口酒,那時父親就不講究下酒菜,到了韭菜花下來的季節,在秋冬的空暇里,父親就著韭花慢慢下酒,那是一種如土地收獲后的沉醉。滿口酒香,滿口韭香。
我平素嗜好不多,動心處惟酒,即使患了胃病的日子,想在病榻上曾寫有:曾經豪飲看空盅,坐中顧盼為誰雄?那神態也妙。見酒即動心,無論村醪還是佳釀,記得《孟子·公孫丑上》有句“如此則心動否乎”,金圣嘆在科考場上寫道:“空山窮谷之中,黃金萬兩;露白葭蒼而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曰: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心也。”一連三九“動”字。夫子亞圣不是說“四十不動心”嘛?
動心是正常,就像父親見了韭花,那是一種癡,人無癡不好玩,有人說:美女而不淫便是泥美人,英雄而不蕩乃是死英雄。色不可寡情,情亦不可無色。一個泥胎的美女,冰冷拒人,無媚態,少詭譎,如無論廳堂無論廚房甚至床上死人一個,這樣的人你會愛憐么?
父親對韭花也有著對妖嬈女子的深情,到了韭花時節,他就早早到地里,小心把韭花一朵朵采摘,那是二十四節氣的白露過后,鄉間的韭花互相吆喝了一聲,于是銀銀白白的韭花來了,如童話一樣,好像在行走了一春一冬,終于走進了父親的肺腑。
小時候,曾聽姥娘說,天上的一個星星落了,地上就有一個人不在了,我常把韭花看做一個個的星星,它們也是一個個個靈魂呢,它們進了父親的肺腑,是否能回到天上?
父親采摘韭花,是把托舉韭花的“長筳”一塊采回去。到家,父親把韭花擇下,“長筳”就給我編個小房子,說大了給我娶媳婦;然后父親把韭花用井水洗了,待水分控干,就用中藥的碾子把韭花碾碎爛了,回家把幾個秋黃瓜去皮,切得碎碎的,再放入鹽和姜等作料,攪勻,封壇,十來天后就可食用了。
我一直以為韭花是有靈魂的,即使現在我還一直疑惑什么白色的韭花,做成菜了卻成了翠綠?后來我想,大概是韭花呈現給人們的不只是好的口感,還有就是它們在粉身碎骨后,回返到它們原型。我知道曹濮平原里有這樣的說法:說的是人死了,人的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個都揀起來,把生平經過的路再走一遍,最后走回母腹走回子宮,那原先的一切是有遺存的,你走的路線都在,你從八十走向七十六十五十---一十三歲兩歲一歲嬰孩,人們說無論你的腳印原先是踏在車中船中,無論是橋上路上,無論是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減。縱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鋪上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你的魂重到,你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迎接你。
是否在進入父親的肺腑時候的韭花也有如此的輪回呢?
如今,父親逝去多年,我又去問誰呢?(寫畢于煎制中藥后,內有兩味中藥,曰黃連曰厚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