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家中坐,信從天外來。這在網絡時代,是太稀松平常的事。可最近我在博客上收到兩個海外朋友的來信,就不那么平常了。
今年三月,我在博客上寫了一篇感謝母恩的文章,其中提到“文革”中跟父母下放干校的往事。博文發表后,兩則跟帖引起我的注意:
龐姑娘好:實在想不出來您當年在干校的樣子,我就在二站上小學。我母親就在二站醫務室。當年周榮鑫突發心臟病就是我媽媽做的診斷,并說服專案組送大武口醫院治療的。
今晚讀了您的大作《干校往事》,非常感慨。您比我幸福,一下火車就能見到父親。我們大概是一輛火車到的西大灘,而我父親當時被關押,不能相見。當時看到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劃過天空和廣播中播放《東方紅》樂曲時,我感到十分凄涼。從地址上看,您們住在三連連部,對面炮樓下有一排犯人住房就是我家。廁所是男女共用,沒有頂棚。所以上面的炮樓被封了,以防窺視。我今年可能要去寧夏自治區,將去看一看平羅。
原來是少年時的干校校友!40多年前,我們同屬寧夏平羅國務院直屬口五七干校。近年,寧夏石嘴山市政府開發“五七干校”這一歷史資源,在干校原址建了個“干校博物館”。當年的干校校友們,十分關注這個事情。我與其他許多校友,還將自己保存多年的老照片和干校生活老物件捐贈給了博物館。客觀上,這件事也促成了校友們對往事的追溯和彼此之間的聯絡,盡管對干校的歷史定位,見仁見智,有著不盡相同的看法。為此,我寫了關于“五七干校文化”的系列文章和一些回憶錄,有的公開發表,有的就放在博客上。這些文章時常會得到有共同經歷的朋友的回應。
我回答:“這么說,當年您母親可能還給我看過病呢!您是誰?能真人現身嗎?”
神秘的朋友說:
不用現身了,我告訴你:我母親是二站也是干校唯一的牙醫,但在干校居然能做復雜的額面外科修復手術。《干校往事》中提到當年被批斗的應該不是高登榜而是劉副局長,最后他死在了賀蘭山監獄。軍代表來后,嚴禁批斗時對專政對象動手。同時逼供信也禁止了,比如:打人,用高照明燈燈泡照,坐插秧凳,車輪式審訊都被禁止了。
我還珍藏有兩件干校的文物:開批斗會和看電影的小凳;造紙廠第一批生產的筆記本。當年二站學校前面的那條路是通一站的,運發酵球時汽車在郵局前停了很久,我們都跑出去看。在家里不敢問也不敢談干校的事,能讀到《干校往事》的確很親切。
看來,這是位隱身的朋友。但“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的干校“發小”北北女士看了我們的網上對話,也加入了進來:
這位朋友的母親好像不是在二站醫務室,應該是在一站醫務室,是朱大夫。朱大夫是北京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牙科專家,印尼華僑。這位朋友是著名國畫家關松房的長孫,原國務院財辦關先生和朱大夫的兒子,叫關×。他和我弟弟一樣大,我們都曾經住在北京西便門國務院宿舍大院里……
小關很是可憐。因為父親被打成“516”,他在干校抬不起頭來,對他媽媽說:“我不姓關了,我姓朱。”朱大夫也很幽默:“好,你不姓關,你姓朱吧,叫‘豬鬃’”……
被這么清楚地點明了身份,神秘朋友終于現身了。原來,他的確是干校有名的牙科專家朱大夫的兒子,他本人現在也是知名國際文化人士、資深山水畫家,住在美國芝加哥。我們姑且叫他關畫家吧。
關畫家回帖說:
龐姐,很高興和您認識。和您、北北相比,我是個小字輩。
二站當時周圍有沙丘包圍,埋了不少白骨。當時我母親讓挖渠的年輕人撿了一副放到醫務室,給新來的大夫講解解剖學。我母親針灸也很棒,就我所知:她當年用針灸為孩子們治療近視眼。當時心臟病的診斷估計在銀川都沒有幾位專家能做,我母親能夠第一時間內在田間診斷周榮鑫的病癥并準確書寫病歷,很不簡單。對此,周榮鑫和他的后人一直心存感激。
當時是醫療配合專政,我母親堅持必須送周到大武口治療。周到大武口后給總理去了封信才回到北京。我母親的醫術當時是干校中應該是最好的,當年去賀蘭山監獄搶救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副局長劉冀平的就是她。而她見到劉冀平時,人已經相當虛弱了。而比起賀龍、劉少奇來,政工組在最后能讓干校最好的大夫為劉看病而不是交給獄醫,算是還有點良心。
讀了龐姑娘的另一篇文章,知道當時她是一個人回的北京,真是不容易。二站當時比較殘酷。有一天我中午放學回家,我母親給了我5塊錢讓我跟一位根本不認識的叔叔走了,沒有任何的解釋和理由,我就這樣被帶回了北京。多年后才知道:我父親當時被整得很慘,如果一旦出了人命,我母親就要和政工組拼命了。她是個苦出身的歸僑,骨頭很硬。因為我們是在龐姑娘以母親為主體的文章后回帖,我也談一下我對母親的敬佩。
向龐伯父、母致以敬意。并向龐姑娘、北北兩位小五七戰士致以問候。
至于關畫家和他的父母當年住在干校的一站,還是二站,小關和北北著實爭論了一番。北北說:“朱大夫是干校唯一的牙科大夫,而二站沒有牙醫,看牙都要去一站。因此他們絕對是在一站!”
關畫家則堅持自己的記憶:“二站就是二站,因為我沒到過一站。1970年二站大部分土地‘翻漿’而一站沒有發生。”
這里要說明一下,我們干校沿用了其前身“潮湖勞改農場”的建制,分為一站、二站。一站也叫總站,是校部所在地;二站由原國務院機關的幾個“辦”(文辦、農辦、外辦等)的下放干部組成。我和北北家在二站,我們做童工的造紙廠在一站。而小關家到底在哪呢?推算一下,當年他只有六歲半。時隔太久,記憶不一定那么準確了。至于“炮樓、沙丘、翻漿”等地理方位的細節,可以說,一站、二站都會有一些共同之處,記混了也情有可原。于是我說,這個問題暫且存疑,待將來一起回寧夏干校遺址實地考察后,就會弄明白了。
接下來,我和關畫家通過電子郵箱,就“五七干校文化”繼續進行交流。
關畫家:
龐姐,關于戲臺,二站有兩個。大戲臺建在隊部內(即四邊有崗樓的大院),左側是食堂,食堂后邊就是6連的營房,我父親當年就被押在那里。大戲臺有兩根桅桿,放電影時可以掛屏幕,臺前、后可以同時看。干校的批斗大會、憶苦思甜大會就在這里開。小戲臺在通往學校的路口,這個戲臺主要是宣傳毛澤東思想和表演節目的。
多少年來,我對干校較深的印象有兩個:一是醫務室的人性,在那個時代能講人道,非常地不容易。二是當年干校的兩首歌:憶苦思甜歌(就是天上布滿星那首),還有就是當年的流行歌(西哈努克詞曲,好像叫《我的祖國》)。這兩首歌當年讓我掉了不少眼淚。認真看一下西哈努克詞曲的《我的祖國》,那就是一種在壓抑中的忠誠。您是作家,如果有一天允許寫干校題材的劇本時,這兩點都會非常地感人。
當年我最大的榮譽就是有人能找我一起上學,在學校老師讓同學打我和高聲訓斥我:“你爸爸是反革命”是常事。在外邊被同學群毆,絕對是白打,回家不敢講。因為會給家長添麻煩。所以,我認為那個博物館缺了點什么……
至于這個干校博物館“缺了點什么”,我也有同感:缺的是一種勇于直面歷史真實的精神,而這,絕不只是一個“干校博物館”的問題。我對他說:
挖掘“干校”歷史,一開始是地方政府受經濟發展需要的推動,但又不敢觸動“文革”這個傷疤,于是就搞成了目前這個模糊不清的樣子。我比較贊賞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研究者李城外編的“向陽湖文化”叢書,因為里面收入了不少作家、文化人的真實回憶錄,包括對“516”的殘酷迫害,和打死文化人的悲慘事件。現在高校的“文革學”研究已把“五七干校研究”作為重要的分支,這是一個積極的開始。
這里有個小插曲:當年出版界的朋友約我為《童年干校》寫稿,我寫的第一稿,對負面的東西有揭露和譴責,但被“槍斃”了。出版者怕通不過,讓寫成“陽光燦爛”的那種。后來我又寫了一稿比較中性的,通過了,但我還是用諷刺性筆法寫了“斗走資派”“亂揪516”“大唱樣板戲”等內容。從這里也可看出“淡化‘文革’”“美化歷史”有多可怕。現在比那時似乎好些了,但文化人仍須做出自己的努力。
我還對他說:
關于干校,我們可能有許多共同的回憶和感受。盡管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年月,但畢竟是我們人生開始的地方,對嗎?對當下美化“文革”,美化“干校”的現象,我也覺得很氣悶。我覺得我們這一代在講出歷史的真實上負有使命,因為盡管我們當時年紀小,畢竟是親歷者,而我們的上一輩,已經垂垂老矣,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沒有力量(或興趣)做這些事了。
關畫家告訴我:他在網上看到“山東某大學搞了以石嘴山(干校)紅文化為核心的文化產業園的設計”,我上網一查,果然有一個《國務院“五七干校”遺址文化園概念性策劃報告》,要將我們干校打造成“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紅色文化小鎮”。我寫了一篇質疑的博文,指出:
做歷史文化產業的項目策劃,首先要有正確、先進的歷史觀和文化觀,要經得起歷史檢驗,而不能只受眼前的利益驅動,急功近利;不分是非,不厘清思路,抓到碗里都是菜。那樣,往輕了說難免會貽笑大方,往重了說則會歪曲歷史,誤導后人,使遠未清除的‘文革’后遺癥更雪上加霜。
關畫家也指出:
本來文化是歷史的載體,片面地記錄歷史,就是對文化的歪曲。所以這個“文化產業”也是畸形的。
正當此時,我的博客收到一個署名“frank”的網友發來的紙條。他說,偶然在網上看到我的文章和校友通信,關于平羅五七干校,很想知道更多的情況,希望進一步聯絡。
直覺告訴我,這又是一位“五七”校友。幾天后,我和他通了電話。原來,他就是前面提到的“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副局長劉冀平”的兒子,現在美國新澤西經商。
關于他的父親“劉副局長”,北北之前在跟帖中也提到過:
劉副局長就是劉冀平,最后,死在銀川了,很慘!病重時干校領導拒絕給他輸血。他的女兒小度是我的小學同學,回京后到過我家談起此事很是氣憤!恢復高考后,她(1977、1978年)都考的很高分,卻因父親問題沒有結論沒上成,1979年上了二外法語專業……
推想“frank”(他比我小,就叫他劉小弟吧),當年父親慘死時,他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幼年喪父,又是這么個死法,這是多么大的不幸!他一定很想知道父親臨死前的情景,哪怕是一些細節,想來對他也是可寶貴的吧。
而能給他提供這些情況的,如今恐怕只有關畫家的母親,朱大夫了。
于是,我將關畫家的聯系方式告訴了劉小弟。后來,他們給我寄來了兩人之間關于干校往事的通信:
關兄,你好,
我是劉冀平的兒子。在網上看到了龐旸一些關于干校的回憶文章,其中提到了我父親,而且還說起了你母親給他看過病。通過聯系龐旸,得知了你的郵箱,冒昧打攪,請見諒。
“文革”的經歷,對我們這一代人好像應該印象不會太深,因為那時還處在懵懵懂懂的年齡階段。但我感覺,對我們的傷害應該比當時的成年人更深。而且可悲的是我們自己都無法估計這種傷害究竟有多大,影響有多深。起碼人生最美好的階段——童年,對于我來說是一場噩夢。
雖然時過境遷,過了這么多年,但心里有些事還是放不下。
得知你母親給我父親看過病,非常想拜訪老人家。并不是想要了解當時的細節,主要是想表示感謝和做晚輩的敬意。
望有空時回復。
劉××
劉兄:
您的父親所受的迫害是干校最慘烈的一件事。按當時的定論,因為已經上升到階級問題了,所以被關在賀蘭山監獄。
我的母親在干校是位醫術很高的大夫,因為我父親被關押,所以情感上比較同情挨整對象。在那個醫療配合專政的年代,她因為是專家,經常以人道為本不配合專政。
去賀蘭山監獄看劉副局長的事,當時算是絕密,當時是不讓講的。這件事我后來問過我母親,她的記憶也不太清楚了。
據我母親講:是干校軍代表緊急讓醫務室去的,并沒有告訴犯人是誰。因為我和我母親1969年冬才到干校,所以都沒有見過劉副局長。依照我數年前的記憶,我母親說:當時獄醫在搶救一個犯人。我母親發現犯人穿著厚棉褲影響血液循環,讓獄醫脫下。獄醫說:脫不下來,因為血肉已和棉褲粘連。我母親指示:用蒸餾水洗。并親自剪開棉褲,處理兩腿上的潰爛。全身的檢查是我母親做的,并做了病歷。我母親的診斷是:這個犯人已經不成了,但一定避免再感染。1980年管理局平反會開過后,我母親知道搶救的是劉副局長。
我們家為了老年人的健康近年來絕對不敢談“文革”的事,老人們非常傷心。這一點請小弟諒解。我不能再問父母了。
這件事有一個令人不解的邏輯:既然劉副局長已經關在賀蘭山監獄了,那么為什么在病危時還要通知干校?看來當時根本就沒有交給司法機關,可是誰有這么大的權利在賀蘭山監獄內存留一個國務院機關的領導?為什么通過這種手段隔離劉副局長?或者絕對斷絕他和北京的一切聯系?
夏安
關×
后來,關畫家給我的信中也對此事進一步質疑:
劉副局長事件慘烈并留下永遠的謎:當時軍代表不可能有這么大的權利,干校專案組也沒有這個權利。離開干校到了監獄后,案子就成了絕密。真相一定很驚人,只是永遠埋沒了。
看來,劉小弟是沒有機會當面向他所尊敬的朱大夫“表示感謝和做晚輩的敬意”了,許許多多像劉局長之死這樣的謎,也會隨著上一輩當事人的衰老和逐漸逝去而永遠無法破解了。
那位在干校救過許多人的白衣天使朱大夫,現在北京安度晚年。我們沒有理由去打破她生活的寧靜,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去打擾她。我們只能通過關畫家發來的老照片,回想一下這位歸國華僑、有著高超醫術的美麗女大夫當年的風采。
北北說,她記得朱大夫愛吹口哨。她養了只白母雞,叫白姑娘。只要朱大夫一吹口哨,白姑娘就跑過來。關畫家說,干校撤銷時,媽媽和白姑娘難舍難分,直到現在我都不敢再提雞的事。
關畫家發來的照片里,有那個“開批斗會和看電影的小凳”和一張舊桌子。這下,北北和關畫家關于“一站”“二站”之爭終于見了分曉:桌邊上清清楚楚地寫著“總站醫務室“字樣。“總站”就是一站,原來當年朱大夫一家,確實是在一站。由此可見,“口述歷史”出現記憶失誤,常常在所難免。
最后,我給他們回信道:
兩位學弟:祝賀你們,干校的后人在異國土地上這樣找到了彼此,并對父母經歷過的那段晦暗歷史進行一番回顧與追問,這是多么難得。可惜的是,逝者已矣,老者對那痛苦的往事也不堪回首,多少本該追究的真相就這樣永遠掩埋了。可能有些人非常希望人們早點忘掉這一切,這也是他們這么多年不讓提“文革”的用意。但歷史就是歷史,我們今天用文字、照片盡可能真實地記錄這些,或許對將來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