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羅漢開大會

2011年3月底，應香港覺真長老的邀請，去江西新余考察，30日，隨覺真長老參觀江西宜豐市“東方文化禪院”。禪院由南懷瑾先生題名，據說院內陳列的五百羅漢石雕群像，是國家宗教委特批的新建最大露天佛像群。羅漢是人間的修行者，世俗色彩最為濃厚，中華民族文化的基礎是農耕文化，是過日子的文化，“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因此羅漢雕塑是中國佛教造型藝術的一大特色，歷代精彩的羅漢雕塑很多，故而對這當代人雕的羅漢石像本沒有太多企望。

但一進院中，看到幾組石像，已覺不同凡響，越看下去，越是嘆為觀止。雖然感覺是一點點增強的，有點類似青蛙效應，但最后不是審美疲勞，卻是深度的震撼，遠超過我站在大衛雕像、斷臂維納斯像、勝利女神像前感到的藝術沖擊力。

這是不是因為先期的期望不同而產生的不同的心理效應呢？

我分析下來，不是。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對比西方的雕塑作品，無論古希臘雕塑、文藝復興時期米凱朗其羅的雕塑，還是羅丹的雕塑，都擅長表現肢體語言，而這五百羅漢石像，雖然細看可以感到衣服遮蔽下肢體的狀態，也是生動自然，精確到位的，但主要吸引人的是臉部的神情。西方雕塑中表現表情的翹楚乃推“拉奧孔”，萊辛專門為這座雕像寫過一篇同名的評價長文，但“拉奧孔”表現的是人物驚恐、痛苦的表情，不無夸張，還是容易刻畫；而五百羅漢群像，多是沉靜、超然的表情，要從表面的相似中透出個性，傳神、動人，那是非常的不容易。我在參觀時，感到與那些羅漢有目光的交流，感到了他們生命的氣息，這是我在參觀盧浮宮，面對那些古希臘雕像時所沒有體會到的。西方雕塑姿態多數是動的，但給人的感覺是靜穆美，凝固的美;五百羅漢石雕姿態基本是靜的，但卻給人以生動的美、張力的美。面對那些羅漢石像，我體會到了中國古代造型藝術重傳神、神似，過于重逼真、形似理論的高明。在現場看石像，覺得臉部雕刻非常寫實，看照片，才知道有的是采用了中國石雕裝飾性很強的線條花紋。這真是傳統與現代、寫實與寫意的完美結合。因此，每一尊雕像都是堪與世界頂級雕塑媲美的傳世珍品，何況有五百尊，這樣曠世未有的大工程。

我請陪我們參觀的宜豐市旅游局局長嚴崗先生發些照片來，不久，收到他發來的60多張照片，雖然看照片終究不能有現場的震撼感，但可以細細地欣賞，而且，更可以感受到換一個角度，每尊羅漢雕像都能看出新的意味，都是很美的，像黃山風景一樣，移步換景，美不勝收。限于篇幅，我只能擷取其中從某個角度看的某尊雕像的神態略作介紹，以饗同好。

因為這些羅漢雕像的底座上還沒有刻上名字，所以，我只能以我感受到的神態特征來命名。

第一尊我名之“幽默羅漢”，因為我站在這尊雕像前，首先感受到的，他是一位富有幽默感的長者。雕像很高，俯視著我，似乎在靜靜地聽我說話，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孩，但我一點也感覺不到他居高臨下的威嚴。那明澈的目光、微翹的嘴角在告訴我，盡管我要說的他都一清二楚，但他鼓勵我說，欣賞我表達自己意見的態度。也許我很幼稚，也許我的意見里不乏錯誤，但錯誤不要緊，這幼稚背后的天真很可貴，他用傾聽、用微笑來保護這份天真。一個剛愎自用、憤世嫉俗、氣勢洶洶的強漢，在他的幽默的微笑面前，也會照見自己的可笑，察覺自己的色厲內荏，一點點褪去火氣，感到他的目光照亮了內心深處的陰暗角落。這目光是有穿透力的，但是柔軟的、溫情的；幽默的，但不是嘲諷的；睿智的，但“光而不燿”。記得電影《舞臺姐妹》里有一句臺詞“她的眼睛會說話”，那個特寫鏡頭，回憶起來如在目前，這尊石像的眼睛也會說話。五百羅漢石雕像的眼神都是鮮活的，而這尊雕像的眼神更見個性——世事洞明，幽默蘊藉。

第二尊羅漢我命之“照鏡羅漢”。不知道是什么故事，這位羅漢左手執一面青銅圓鏡，右手執一個年輕人的面具。從偏觀察者左邊的角度看去，就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在顧影自憐。逐漸向右移動，可以看到面具背后留著美髯的羅漢真面目。就是不知道出典，這個姿態也給人以無窮的啟示。這尊雕像首先妙在構思，我還未見這樣具有浪漫色彩、藝術想象力的雕像。憑這構思，就可成為世界雕塑藝術頂峰上的一朵奇葩。

第三尊“出神羅漢”以他的身姿吸引了人們的眼光，但為了說明何以名之“出神”，我選了角度不同的兩張照片。其他羅漢都取“行”“住”“坐”姿，都在活動，唯他的身姿接近“臥”姿，是在休憩。從第一張照片看，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扭頭過去，注視左側的動靜。而從第二張照片看，他瞇縫著眼，似乎睡著一樣，說明已經看了好長時間，已經不在乎對象，而沉浸在對象引發的神思遐想之中，一直保持著休憩的身姿也沒改變。因此，這尊雕像表現的是行住坐臥都是禪、無時無刻不能定的理念，“出神”者，入定也。這要有對禪學很深的理解，才能用這樣的形象、這樣的肢體語言與表情語言表現出來。

“聽鳥羅漢”一看就讓我們感受到他的喜悅。他仰望上空，那么專注，那么高興，他為什么這么高興？我想他是聽到枝頭鳥的囀鳴吧。他的高興是天真無邪、一塵不染的，臉上深深的皺紋掩不住他的童心。成年人是很少能有這種純凈的笑容的，羅漢斷煩惱，“能嬰兒”，故能在生活中處處生歡喜、禪悅。修行人就是普通人，不過比普通人更多幸福感；平常心即是道，不過人往往不能保持平常心。看看我們原本可以與羅漢一樣完全擁有這份喜悅，所謂“清風明月不用賒”，不該反思一下我們的生活追求嗎？

“坦蕩羅漢”乍看上去和廟宇里的據說根據布袋和尚契此塑的彌勒菩薩化身像很相似，但仔細一看就知有很大的差別。羅漢的垂瞼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屑，表情也是不以為然的樣子。好像在對腳下哭哭啼啼的失意者說，起來，起來，這點事值得這樣灰心喪氣嗎？男子漢大丈夫，什么地方跌倒，什么地方爬起來。又好像在說，諸法無我，諸行無常，一切皆苦，你還不醒悟嗎？這不是貢高我慢，缺乏慈悲心，而是用棒喝、訶責的方式來接引迷途人。鄙夷正是為了激發被教訓者的自尊，可謂“苦口婆心”，但表現這樣的形象，與傳統的慈眉善目的出家人形象大不相同，同樣需要對佛法奧義有深切理解的。

五百羅漢石雕像之所以這么生動傳神，有個共同的特點，借用攝影術語來說，都是抓拍而不是擺拍。我的一位善畫又懂戲的老師曾對我說，關良的戲劇人物畫之所以好，就在他畫的都是鑼鼓點子最后一擊的前一瞬間，“得得得得得呔”，在小鑼“呔”敲下的前一瞬，亮相前的那一拍。亮相完成就動作到頂了，就是擺拍。如果擺的時間過長，臉部肌肉就會僵硬，眼神也會游離。亮相前一瞬，將到而未至，已發而未盡，這是最有張力的一刻，如電光石火，相機鏡頭都很難捕捉，遑論雕塑。但雕刻五百羅漢石像的藝術家捕捉到了！我們只要和西方的那些雕塑的經典之作相比較，就可以知道，這樣的表情語言以及肢體語言，簡直是個奇跡。

而這些石雕不是出于哪個專業雕塑家之手，而是一位空軍少將陳修林先生花了二十多年時間完成的。據介紹，陳修林先生本身是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1964年我國第一次核試驗，他駕機到試驗場上空搜集資料。后來他病休在家，聽到趙樸初先生說，我們這代人要為后代留些佛教藝術珍品下去，就發大愿要雕塑五百羅漢像。他花了兩年多時間周游世界，借鑒學習，然后長年累月地傾注全部精力才最終完成全部工程。

我看到這些藝術珍品非常興奮，因為我從中看到了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的曙光。文藝復興時代，在繪畫、雕塑方面不就出了達芬奇、米凱朗其羅與拉斐爾三位巨匠嗎？我們現在也有了這樣的作品、這樣的巨匠，正等待伯樂去發現，這伯樂就是人民群眾。當時一個熱點話題，是討論錢學森先生的世紀之問，在呼喚大師的出現。丹納說，怎樣的群眾產生怎樣的藝術家，群眾在呼喚大師，大師就會出現，所謂出現實際是被發現。

當天晚上，宜豐市領導請宴，宴罷要我寫字，我寫了一幅“天下第一羅漢大會”，寫“羅漢大會”，而不是寫“羅漢園”，因為我感到這些羅漢都是活的，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氣場強大，去參觀，就是忝列他們的會議，感受他們的氣場。嚴崗先生發來照片后，我將其發到博客上，看到照片的朋友大多一樣興奮，我為他們的興奮而更加高興。我總有一個夢想，要把“五百羅漢”請到上海來，建個主題公園，建成東方盧浮宮，可以與迪斯尼樂園一比高下，我相信“天下第一羅漢大會”的人氣會比迪斯尼樂園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