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先生晚年,接受一位美國學者的訪談,內容集結成書,書名是《這個世界會好嗎?》可以說,這個書名是兩千多年來中國讀書人的共同愿望,即希望以個人的努力來改善世界,這叫做“淑世精神”,而孔子就是這種精神的代表。
孔子辭了魯國的大官之后,走到一條河邊,找不到渡口,就讓子路去向農民問路,結果這個農民反問子路,你是誰呢?子路說,我是孔子的學生。這人說:天下大亂,到處都一樣,誰能去改變它呢?你跟著逃避壞人的孔丘,還不如跟著我這逃避壞世界的人呢!說完,繼續耕田,不再理他。子路回去,把情況報告給孔子,夫子憮然曰:我們沒有辦法與飛禽走獸一起生活,如果不同人群相處又要同誰相處呢?天下若是上軌道,我就不會帶你們去試圖改變了。這句話充分表達出儒家的“淑世精神”,顯示出一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明明知道理想不能實現,還要做,為什么?因為逃避不是最好的方法,如果大家全都歸隱山林,求得個人自在,那這個社會要怎么辦?天下無道,更需要知識分子出來努力改善,即使知道力量有限,再怎么做也無法達到世界大同的境界,但還是不肯放棄,若不如此,則無法心安。所以,儒家不是解脫的智慧。
儒家的原則是,沒有國哪有家?你要使這一生保持自家的清白,結果反而廢棄了更大的倫常關系,這是不對的;讀書人出來做官,并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為了民眾,為了做道義上該做的事,這是讀書人應該有的一種志向,即使知道理想不能實踐,但還是要做。還有,你自己受過教育,有很高的理想,但看到天下大亂,就設法明哲保身,這當然也是一種選擇,不過在這種選擇下,你怎么樣教育下一代呢?你要你的小孩繼續當隱者嗎?如果整個國家都當隱者了,少數幾個人還能夠維持自己的生活嗎?我想這是不太可能的。因此讀書人必須要有“舍我其誰”的精神,要“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知其不可而為之,用個人的努力來改善這個世界,如此才能響應梁漱溟先生所說的《這個世界會好嗎?》。
盡力是讀書人的社會責任
說到社會責任,知識一定帶來使命,讀書人要有一種責任感,引領大家走上正途,這就是儒家的入世情懷。儒家從孔子開始,就準備有了才華學問之后,可以造福社會,負起社會責任。電影里面蜘蛛俠也在說:“力量越大,責任越大”嘛!
有一次子貢問孔子:“假設這里有一塊美玉,那么把它放在柜子里藏起來呢?還是找一位識貨的商人賣掉它呢?”孔子說:“趕緊賣掉吧,賣掉吧,我也在這里等待好商人呢。”孔子心中的“好商人”代表有眼光的人,希望有人任用他,可以讓他得君行道,濟助天下百姓。成語“待賈而沽”就出自這里。但是一個人光有本事,有服務社會的愿望還不夠,還需要什么?機會。需要有人賞識你,信任你,給你機會,讓你放手去干。可惜這樣的機會不多,連孔子都沒有得到。所以提到社會責任,很多人自以為有責任,但社會不見得需要。
孔子離開一個國家時,會帶著去見下一個國家國君的見面禮,說明什么?說明他真的很想做官。但他做官不是為自己,而是不忍天下蒼生陷于痛苦,希望有機會替老百姓服務。而古代的君子如果好幾個月都沒被君主任用,別人就要去慰問他了,為什么?因為讀書人沒有官做就好像農夫沒有田耕一樣。但儒家提到的這種讀書人的社會責任也不是隨便遷就的,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有人用我就做事,沒有人用我就隱居起來,做什么?繼續修煉。古時候老百姓受教育的機會不多,生活條件比較簡陋,因此讀書明理的人從政大有可為。但是有時候主觀的信念和客觀的實踐會有差距,這時候就要看各種條件能不能配合。孔子也認為自己是一塊美玉,有一定的水平,是可以讓人放心的人,可是他不一定有機會。但他作為一個讀書人,總認為我只要盡我的力量去做,能不能達成目標是另一回事,至少我盡力了,這就是讀書人的社會責任。而這一個嘗試過、努力過的心愿,如果一代代傳承下去,則可以維持整個社會的進步,世界的改善也就會有了希望。
改善世界要從改善自己開始
我的一些朋友想移民,來征求我的意見,我就說孔子也曾要移民,但是他移民的原因跟你們不一樣。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的理想沒有機會實現,干脆乘著木筏到海外去。“道”就個人而言,指人生觀或理想,亦即個人對于世間一切“應該如何”的體認。“浮于海”的目的是要遠赴海外。可是孔子后來又說“無所取材”,沒地方找到出海木筏需要的材料!可見孔子并不是真的想出國,只是感嘆這里用不上他罷了。
孔子如果生在今日,會不會也想移民?答案不得而知。多半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繼續“知其不可而為之”,盡好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孔子即使想移民,也絕不是去享福,去享受別人的奮斗成果,而是要去加以改革和完善。像他說的到九夷之地愿意去從事教化工作,愿意盡知識分子的責任。一個人不能夠選擇生在什么樣的時代,也不能夠安排生活在什么樣的社會,你只能了解和接受實際情況,然后設法盡自己的力量去加以改善。人類世界沒有完美的階段,古代的黃金時期往往只是假想中的,并非真的那么美好。所以你只能去改善這個世界,而改善世界要從改善自己開始。自己改善了,整個社會才能慢慢跟著改善;自己不改善,腦袋里缺乏正確的觀念,天下再怎么太平美好,你一樣會覺得煩惱痛苦。
(摘自《遼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