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西方與中國的兩種危機,都表明現代文明處于一種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狀態
回望剛剛過去的一年,國際上最熱的話題之一就是危機。2008年在美國發生時說是“次貸危機”,2011年轉到歐洲,就叫“歐債危機”,雖然希臘鬧得最厲害,實際整個歐洲都不景氣。最近去法國,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巴黎的噴泉大都不噴水(凡爾賽宮、盧浮宮,到處皆然),景觀燈也大都不亮。都說是政府沒錢,老百姓的福利不敢動,“面子”就先不管了。這與那種即使餓死老百姓也要保住官家面子的體制固然不同,但形勢嚴峻也是明顯的。危機在希臘引爆,輿論認為希臘原先有問題,但加入歐元區以后問題才失控。因為貨幣統一且有轉移支付,財政卻是各國自主,導致希臘人大肆透支歐洲來掩蓋自己既避稅又高福利造成的財政窟窿。所以有人說,歐洲一體化如果不再邁一大步,已有的成果就保不住,意思是各國如果不向歐盟上交相當程度的財政主權,實行統一的財政政策,歐元區就可能垮臺。
其實不僅歐洲,我曾說過,這次“全球危機”在西方無論美歐日,共同特點就是巨額債務窟窿塌陷,形式上美國以居民消費債務為主,歐洲以國家財政透支即所謂主權債務為主,但這兩者的根源是一樣的,而且可以互相轉換。為什么會這樣?現在那里的“左”“右”派互相埋怨,“左派”說是自由放任導致金融亂象,“右派”說是福利國家導致財政透支。但是盡管自由放任與福利國家各有利弊,如今這種債務爆炸卻不是其中任何一種弊病的單獨結果。不管是“左派”主張的高稅收高福利,還是“右派”主張的低稅收低福利,邏輯上都可以平衡財政。然而歐美都是民主政治,這是他們“左”“右”派的共識,所以不會成為左右互攻的靶子。可是恰恰因為在民主政治下“左”“右”派都要“以民為本”,而老百姓喜歡高福利卻不喜歡高稅收,歡迎減稅卻不喜歡減福利,所以“左派”增福利容易增稅難, “右派”減稅容易減福利難,如此循環幾次,財政不破產才怪了!
我是力挺民主政治的,但我不會回避問題。那么以前民主政治為何沒有這樣的問題?其實無論今昔,人性中都有喜歡“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毛病,但是這樣一搞肯定出問題。老百姓不是圣賢,但也不會傻到撞死南墻不回頭的地步,他們感覺到問題就會改變訴求,無論接受增稅還是同意減福利,在民主政治的既往歷史上都是不乏其例的。
但是近20多年來,民族國家民主政治下的治理機制遇到了國際經濟高度一體化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背景。這個背景本來不是壞事而是人類的一大進步,但是它也具有強大的“倒逼”效應。因為它不僅造成了通過大規模國際透支長期掩蓋債務窟窿的前所未有的可能,同時又找到了愿意讓它透支的對象。于是, “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游戲就可以持續很長時間,等到掩蓋不住、窟窿塌陷時老百姓感覺到已經太晚了,后果已經很難收拾。例如歐洲就是由于貨幣一體化而財政卻不一體化,使希臘這樣的國家可以不斷透支歐洲,今年終于難以為繼。更典型的,則是美國利用國際貨幣發行權通過巨額貿易逆差和金融風險轉移透支全球,2008年就難以為繼,引起的危機至今還未平息。
美國之所以能把這種透支游戲玩那么久,擁有美元這樣一個透支手段固然重要,但透支畢竟是“借”不是搶,如果沒人愿意甚至希望“借”給他,游戲也是玩不成的。而近20年來恰恰就有那么一些國家,由于與美國正好相反的政治機制,形成了一種消費率奇低、產能嚴重過剩、高度依賴“外需”的經濟模式,正“需要”別人來透支自己。這些國家中經濟總量最大的就是中國。
這些年來,中國在經濟上參與全球化的程度越來越高,政治機制則一直保持“特色”,這種機制與西方截然相反,“左”“右”首先要看“上”意。于是政策一“左”,政府對民眾的權力就擴大(反映在財政上就是“汲取能力”突飛猛進),但民眾對政府問責很難(財政上就是老百姓只能感謝“皇恩”,不能進行福利問責);而政策一“右”,政府又容易推卸責任,要求百姓“不找市長找市場”,但權力仍然不受限制,“市長”可以任意干預市場,找老百姓的麻煩,反映在財政上就是所謂“財權上收,事責下放”。這樣的機制造成與歐美完全相反的弊病:一方面,由于民眾自由、福利雙不足而使消費“內需”難以“拉動”(容易拉動的是政府消費),外貿順差劇增;另一方面,官家聚斂的錢越來越多,“突擊花錢”還用不了,正好可以(甚至需要)借給西方。于是一方要透支,一方要“被透支”,相反相成,周瑜打黃蓋,形成了我所謂的“兩種尺蠖效應的互動”。
這種“互動”如果一直持續下去,“全球化”將越來越扭曲。美國的“高消費”越來越病態,而中國的“高增長”也越來越畸形,甚至會發生“劣幣驅逐良幣”(借喻,非指“格雷欣定律”)的現象。我曾用“昂納克寓言”的說法來警示這一點。但實際上,兩邊的這種做法都已經不可持續。而任何一邊的變化,都會給另一邊帶來變革的壓力。2008年美國和2011年歐洲發生的事,已經表明他們的游戲很難再做下去,但是下一步走向何方,仍是未定之數。在歐洲, “貨幣一體化而財政不一體化”已被目前的危機證明不再行得通,如果不能推進財政一體化,貨幣一體化最終就得放棄,這就是所謂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在全球也是如此,單純的市場經濟全球化如果不能“倒逼”出政治上的普遍人權進步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全球治理方式改進,這種全球化就走不通,危機發生后各國保護主義抬頭的現象就是個壞兆頭。
而這樣的互動對于我們又何嘗持續得下去?盡管“低人權優勢”下“血汗工廠戰勝福利國家”的可能性使我們有些人沾沾自喜,國家機器強大的聚斂能力也使一些人引為自豪,但其實我們面臨的問題并不比他們少,雖然由于我們獨特的體制而更為隱性,但問題的層次卻比他們更基本。在高度政治自由的西方今天出現的“占領華爾街”,遠不如當年的民權運動和反越戰運動激烈,而最發達的“維穩”體制下,我國卻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越維越不穩”憂慮。不僅西方的不景氣對我們也造成了外需萎縮和貿易保護主義重來的威脅,我國經濟內在的諸要素成本升高的趨勢更在不可遏制地發展。不僅網絡時代各階層民眾的維權意識提高會消解過去那種“低人權優勢”,經濟上的市場均衡工資和長期強制計劃生育帶來的“人口拐點”提前降臨,也使勞動力成本快速上升。“民工荒”和對民企的金融歧視導致的高利貸壓力,加上所謂“國進民退”的逼迫,使民營經濟的生存環境惡化,而壟斷國企和國家巨額投資拉動經濟的長期副作用,也在“高鐵事故”等一系列事件中逐漸顯現。
在這樣的背景下,有人不適宜地淡化“官民問題”而凸顯“勞資問題”,企業界一些人希望政府壓制勞工的“過分要求”,另一些人則試圖通過官式宣傳讓民企成為體制弊病的替罪羊。但是實際上,在我國越來越大的經濟蛋糕中,增加最快的份額既不是勞工所得,也不是企業積累,而是財政與財政外的政府收入!無怪乎前些時候的一次會議上有人提出: “把餅做大還是公平分餅哪個更重要固然是個問題,但是偷餅搶餅的太多對兩者都構成威脅,是更嚴重的問題。”還有人說: “勞資博弈的結果誰得多一些都沒問題,但勞資都不能說話,而由勞資都無法問責的人來‘狐貍分餅’,勞資都不可能滿意。”話雖尖刻,但引人深思。
事實上,民主國家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干預勞資博弈以增加弱者的談判能力是合理的,但我國特色體制下勞資不能博弈, 惟有“狐貍分餅”的效果如何實堪懷疑。一份關于人民幣升值問題的研究報告指出,如今中國一方面在通貨膨脹形勢下各種物價都在與發達國家趨近,甚至有的已經超過,只有藍領勞務價格差距最大,并幾乎成為“人民幣幣值低估”的惟一體現。另一些關于企業經營環境的報告也指出,企業對各種負擔的承受能力接近極限,在這種情況下再要求勞資任何一方做出犧牲都已非常困難。然而我國的“狐貍分餅”中份額最大、增長也最快的一塊如果能夠作出讓步,那勞動者權益的增進與企業經營環境的改善都會有巨大的空間。
這就需要我們在“為自由而限權,為福利而問責”這兩個方向上不斷取得進展。在中國加入全球化的過程中,世界影響中國與中國影響世界的效應都在發生。民眾在改革開放年代自由與福利的縱向改進,是中國得以加入全球化的“門票”,而全球化中中國民眾在這兩個方面的橫向差距,也確實在“招商引資”與低價出口方面創造了“血汗工廠勝過福利國家”的“奇跡”。今后中國經濟增長的趨勢應當持續,也能夠持續,但增速逐漸放慢不可避免,也無需害怕,而增長實效和公平分享應該成為努力的主要方向。這就要求我們進一步推動前一個“縱向進步”,扭轉后一個“橫向差距”。“為自由而限權,為福利而問責”不僅符合這一方向,而且也為我國的政治體制改革,即消除統治者權大責小、有權無責之弊,建立權責對應的現代憲政體制奠定基礎。在剛剛過去的“辛亥百年”之際,這也是我們對先賢必須的交代。
總之,今天西方與中國的兩種危機,都表明現代文明處于一種“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狀態,無論經濟還是政治的進步,都是“危”與“機”并存。歐債危機既可能倒逼出貨幣一體化之后的財政一體化,使通向“歐洲合眾國”的道路邁進一大步,為人類“后民族國家”時代的民主治理模式開先聲;也可能由于“片面一體化”之弊導致歐元區瓦解,“歐洲實驗”成為悲劇。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也同樣如此,是在加入市場經濟全球化之后促進全球化的普適人權規則,在提升國人自由與福利的基礎上改變“崛起”的方式,為全球文明作出貢獻;還是把“兩種尺蠖效應的互動”勉為其難地維持下去,以致國際上為避免“昂納克寓言”成真而重樹壁壘,國內也因為不公正和社會矛盾的積累導致混亂,使如今這種單向度全球化終告失敗,中國和西方陷入雙輸之局?我們必須作出選擇。
(摘自《中國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