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記不清騎著這匹名為孤云的白馬在蒼茫的荒野上奔跑了多久,處在驚慌狀態中的我腦子里老是閃動著兇狠的日本鬼子揮舞寒光閃閃的刺刀向我逼近的場面,這種幻覺刺激著我的神經,使我不斷揮動馬鞭抽打著孤云,孤云鉚足了勁,拼命向前飛奔。
在一條清澈的小溪邊,孤云突然放慢了步子,它回過頭,望了望伏在它身上的主人,此時的我長長吁了口氣,心漸漸平靜了下來。我用手摸了摸腦袋,真的有點兒不相信自己能從那場天昏地暗的惡戰中幸存下來。現在,槍炮聲、吶喊聲、馬蹄聲都已遠去。展現在我面前的是風景如畫的世界:涓涓流淌的小溪、郁郁蔥蔥的森林、悠閑自在飛翔的鳥兒。
從山里拂過的一陣清風如同一杯釅釅的濃茶漫進我的心田,逃離戰場的我完全陶醉在這如詩如畫的風景中,我跳下戰馬,牽著孤云的韁繩緩緩趟入溪水。溪水不深,僅僅淹沒我的大腿,我在一塊浮出水面的巖石上坐下,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這匹與我一塊死里逃生的戰馬——孤云。長時間的奔波,孤云的腰背滿是鞭痕,背上被沉重的馬軛刮破了皮,它的四條腿骯臟浮腫,線條模糊,從前那雙明凈光亮的眼睛布滿了血絲。
憐惜、內疚、感動……百感交集。一時間,我說不出話來,我把頭緊緊地貼在這匹與我相濡以沫、風雨同舟的戰馬身上,對于主人的愛撫,孤云由于激動,身子微微地顫抖。動物竟能如此善解人意,使我心里涌動著一股溫情,我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馬背,說:“孤云,你辛苦了,好好歇歇吧。”
孤云似乎聽懂我說的話,它搖了搖短尾巴,慢悠悠地在岸邊蹲下了身子。
長得一身白毛的孤云遠遠望去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但對于識馬的我來說卻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馬,我小的時候曾跟著長輩一塊牧過馬,知道做為一匹優質馬,必須具備體質良好、胸廓深長、背腰有力、馬鬢高長、腿關節結實。而白馬孤云具備了這些條件。我在國民黨軍第四十九騎兵團當戰士的時候,一眼相中了這匹不起眼的白馬。事實上,在我相中孤云之前,也曾有許多戰友相中了孤云,但他們只是把它當做一匹駿馬來欣賞,卻不敢把它當做自己的坐騎。因為他們聽信了一個相馬名手的話。相馬名手說,孤云絕對是匹好馬,但它有一個最致命的弱點就是會在緊要關頭,背叛或者危害它的主人。我可不信這樣的鬼話。
騎上孤云的我轉戰南北,孤云真是一匹神奇的駿馬,在戰場上,它善于把握戰機,關鍵的時候,躍進、停頓、轉身,比豹子還敏捷,比獅子更兇猛。有一回,我在戰場上奮勇殺敵,背后有個日本鬼子舉槍向我瞄準,孤云眼梢瞥見,它閃電般轉過身子,懸起前足,一個箭步把日本鬼子手里的槍踏翻。我迎上前去,一刀結果了那個日本鬼子的性命。
由于在戰場上屢立戰功,我很快就從一名戰士升至營長。我非常清楚自己官職的提升離不開孤云的鼎力相助,我開始把休戚與共的孤云當做自己最好的朋友。每天,我都要親自給孤云洗澡,梳理馬鬃,馬是很有靈性的動物,與我的朝夕相處,使它和我之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們之間一眨眼,一舉手,一顰,一笑都形成了默契。
坐在巖石上的我釋下軍用水壺,斟上滿滿一壺的溪水,然后悠然自得地坐著,吮一口溪水,嚼一口干糧。此刻我什么都不想,閉上眼睛的我覺得干糧是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佳肴,溪水則賽過百年杜康。吃飽喝足后,精疲力竭的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巖石上。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黑暗展開了墨色的天鵝絨,掩蓋了地平線,遠望群山,只隱約辨出灰色的山影。寒風肆意地吹刮著森林,發出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這聲音刺激著我的神經,睡意全無的我開始靜下心來品味白天那場驚心動魄的惡戰。
前天,四十九騎兵團接到上級命令,要求部隊埋伏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伏擊從森林經過的日軍。正如上級命令所言,確有日軍從那條林陰小道經過,當日軍進入包圍圈后,團長一聲令下,埋伏在森林里的騎兵向日軍發起了兇猛的進攻,對于突如其來的襲擊,日軍顯然缺乏思想準備,但他們畢竟都是些訓練有素的士兵,經過短暫的慌亂之后,便穩住了陣腳。他們集中火力朝涌上前來的騎兵瘋狂掃射。戰場上一時間槍聲雷鳴,彈火殷紅,硝煙彌漫,殺聲震天。
在與日軍這場短兵相接的戰斗中,四十九騎兵團漸漸取得了主動,日軍的陣腳開始變亂,眼看四十九騎兵團即將取得戰斗的勝利。忽然,從后方涌出密密麻麻裝備精良的日軍,見有了增援部隊,退卻的日軍重新穩住了陣腳,他們朝四十九騎兵團發起了兇狠的進攻,兩軍絞在一塊,一場血肉橫飛的惡戰展開了,做為騎兵團二營營長的我在這場戰斗剛開始時表現得異常勇猛。我左手揮舞馬刀,右手握著手槍,一個個日本鬼子成了我的刀下之鬼。
天昏地暗的廝殺中,與我并肩戰斗的副營長魯方忽然從馬背上倒下,一顆罪惡的子彈奪去了他的生命。魯方身上奔涌而出的鮮血使我產生了恐懼感,乖乖,魯方要是向前半個身位,或者向后半個身位,這發子彈擊中的不是魯方,而是我。我的嘴里禁不住嗤出一股冷氣,向四周望了望,這才發現自己的部隊在這場戰斗中已完全處于劣勢,蜂擁不斷的日軍正從遠方襲來,如果不立即逃離戰場,必定死路一條。我發熱的腦子迅速冷靜了下來,對生的強烈渴望使我轉瞬之間便做出逃離戰場的決定。我緊勒韁繩,猛地抽了一下馬鞭,孤云領會了主人的意思,它飛也似的朝后方跑去……
靜靜地躺在巖石上的我為自己能死里逃生暗暗慶幸,同時又為失去親密的戰友魯方而感到悲傷。他死亡前痛苦的表情像一座大山壓在我的心頭,讓我有了體驗死亡的想法,于是,我閉上雙眼,開始均勻地深呼吸,現在,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和有節律的呼吸,但這種狀態僅持續幾分鐘,我的腦海里便飄出一縷秀美的長發,緊接著一張清純可愛的姑娘面孔便從我的腦海里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來,她埋著頭,咬著辮梢,慢慢地,她抬起頭,那雙清明烏黑的眸子轉悠著,像嬰兒一樣天真無邪。
“劉芳——”我的嘴輕輕嘟囔了一句,隨著聲音的發出,我的靈魂回到了故鄉。
我和劉芳生活在南方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不知不覺之中,我長成了英俊瀟灑的小伙子,是家鄉為數不多念過書的年輕人。我的家庭在村里比較富裕,平日,我喜歡拿著一本書來到小溪邊的竹林里念書,念到疲倦的時候,總會聽到悠揚的笛聲從遠處響起,用不著說,那是劉芳在吹笛,此時的劉芳已經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她的笛聲飄飄忽忽在竹林里,飄飄蕩蕩在我的心海。
愛情的種子在我們倆的心間早已種下,讓種子生根發芽則是在一個細雨紛飛的日子。那天,我與往常一樣拿著書來到竹林里念書,那天,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總在期盼著什么。忽然,我聽到了笛聲,我整個人頓時泅透在這悅耳的笛聲中。我的目光朝笛聲發出的方向探去,在竹林小溪邊吹笛的劉芳給了我一個美麗的背影。這時的我忽然有了沖動,我勇敢地沖上前去把劉芳緊緊地摟在懷里,在劉芳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響亮的吻。我的愛情宣言也就在這甜蜜的一刻莊嚴地誕生了。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氣向我的父母提出娶劉芳為妻的想法,我的父親聽了,兩眼瞪得比牛眼還大,在他看來,我得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而劉芳的家一貧如洗,我的父母打心眼里瞧不起劉芳,覺得她配不上我。
為了這件事,我與父母鬧翻了,滿肚子怨氣的我選擇離家出走,開始四處游蕩。那段時間,我去過北京、上海等地,原先一直關在山溝溝里的我總算領悟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與無奈,在這樣兵荒馬亂、戰火紛飛的年代,我發現軍人最有地位,每到一處,我總能看到趾高氣揚的國軍軍官騎著高頭大馬在街上耀武揚威,這使我有了從軍的想法,這種想法一產生,便根深蒂固地扎在我的腦海里,以至于回到老家后都揮之不去。
我的回歸讓年邁的父母喜極而泣,在我出走的日子里,我的父母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現在,他們對我提出娶劉芳為妻沒有任何異議,我回家的第二天,家里人就叫媒人到劉芳家提親。劉芳父母對自己的女兒嫁給我這個年輕英俊的少爺喜出望外,他們很快便答應了這門親事。
沒過多久,一乘花轎把劉芳送進了我的家門。
洞房花燭夜,月亮特別的圓。
我與劉芳度過了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命運注定我是一個不甘寂寞的男人,激情燃燒過后,我的心躁動了起來。我向往軍營,我的夢里經常出現自己一身戎裝,指揮千軍萬馬縱橫馳騁在戰場的場面,每當這樣的夢出現時,我總會從夢中興奮地醒轉過來。
受不了這種夢幻的誘惑,我毅然離別年邁的父母與愛妻,投筆從戎。
“嗚——”遠處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聲把我從美好的回憶中拖了出來,我慌忙拔出手槍,我看到孤云正安詳地臥倒在溪流邊,四周顯得很平靜,根本不見狼的蹤影。我的目光環顧了一下四周,倏地,我的眼前幻出一只面目猙獰的惡狼,它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血紅的長舌頭舔著饞涎欲滴的大嘴,它發出一聲令人心驚肉跳的嚎叫,接著風馳電掣般朝我撲來……
“砰!”我憤怒地扣動手槍的扳機,槍聲震撼了整個森林,臥在草坪上的孤云一躍而起,發出一聲長嘯。
這時,我像從睡夢中醒來,眼前一切幻覺都消失了,四周又恢復了原先的寧靜。我長長地吁了口氣,不知為什么,那場惡戰后,我的腦子總是不斷地晃出日本鬼子的猙獰面目,那是一群比狼更兇狠、更殘暴的畜生。
1937年7月,鬼子發動了蓄謀已久的全面侵華戰爭,我的家鄉很快淪陷,鬼子在我的家鄉燒殺奸淫,無惡不作,愛妻因為不愿遭受鬼子的凌辱而自刎。當我獲悉噩耗后,我的眼里沒有淚水,只有對鬼子刻骨的仇恨。在隨后與日軍的多次戰斗中,我沖鋒陷陣,奮勇殺敵。有一回,我在戰場上與一個面目猙獰的鬼子拼刺刀,我的腸子被他的刺刀挑了出來,但我并沒有倒下,我只是退后兩步,把腸子塞了回去,繼續與鬼子拼刺刀,那個鬼子被我的氣勢鎮住了,他的手一軟,便成了我的刀下之鬼。
戰斗結束后,我被送進了戰地醫院,可我在醫院里僅僅住了五天,傷口還未拆線,就偷偷溜出戰地醫院,重返戰場,因為我實在擋不住槍聲的誘惑,實在無法控制心里燃燒的復仇火焰。
我的這種精神使全團官兵大為感動,我歸隊的第二天,團長就宣布提升我為二排排長。
記得有一次,我們團在與鬼子交戰中大獲全勝,在戰場上還沒過足癮的我就像獵犬一樣在尋找目標,很快,我就發現有一個鬼子軍官正騎著高頭大馬在朝著條林陰小道逃竄,我便策馬追去。
孤云越跑越快,鬼子軍官見有人在追趕,便不斷地用馬鞭抽打著馬兒,期望它能跑得更快一點兒,可他的馬兒無論如何加速也趕不上孤云的速度。
眼看被我追上,氣極急敗壞的鬼子軍官轉身朝我射擊。
“砰!”一聲槍響。我頭上的軍帽被打掉了,面無懼色的我毫不理會,繼續追趕。
大約追趕兩三公里之后,一條河流橫住了鬼子軍官的去路。
見無路可逃,鬼子軍官索性擺出一副決一死戰的架勢,他橫過戰馬,舉起槍對準我。
我也迅速舉槍對準他。
槍口對著槍口,我們就這樣在五米開外同時舉槍對峙著。
這時候,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白鴿,白鴿悠閑自在地落在我的槍口之上。
我的心里有點兒急,但還是沉住了氣,槍口仍對準鬼子軍官的腦門。
鬼子軍官也舉槍對準我的腦門,他的手臂紋絲不動,看得出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
這時候,最悠閑的就算那只白鴿了,它展開自己潔白的翅膀,讓身體最大限度地享受著陽光的照耀,它那天真無邪的目光看看我,又瞧瞧鬼子軍官,許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它從我的槍口之上慢慢地飛到鬼子軍官的槍口之上。
這一刻,我發現鬼子軍官的額頭開始冒出冷汗,手也微微顫抖。
白鴿在鬼子軍官的槍口之上停留幾秒鐘之后,飛走了。
鬼子軍官的視線慢慢地從槍口移到了白鴿的身上,當白鴿的身影從他眼前消失時,鬼子軍官終于沉不住氣了,他用生硬的中國話問:“請問尊姓大名?”
“吳——雪——峻。”我故意拖長話音,讓從嗓子里發出的聲音像出膛的子彈。
“我叫橋本三郎。”鬼子軍官用柔和的聲音說道,“我們互放對方一條生路,然后,像白鴿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吧。”
“你想要活路可以,放下武器,投降吧!”
“我槍里還有三發子彈呢。”
“我槍里只有一發子彈了,可這是一發要你命的子彈。”
“如果我們同時射擊,意味著一起死亡,你難道不怕死嗎?”
“不——怕!”從我牙縫里甩出的字就像出膛的子彈。
“真的?”
“真的!當我聽到妻子不愿受日軍的凌辱而自刎的消息后,我的心頭便燃起了復仇的火焰,我愿意以血換血,為我的愛妻祭奠。”
鬼子軍官聽了我的話,身子微微一顫,他說:“死,對我來說并不可怕,可我得為妻子和兒子考慮,他們離不開我呀。”
“想活命,就趕快放下武器。”我把槍狠狠地頂到鬼子軍官的下巴頦上。
鬼子軍官也不甘示弱,也把槍頂在我的額頭上。但我一點也不怕,因為我的氣勢已經徹底摧毀了他的意志,對于他來說,投降只是時間的問題。
果然,沒過幾分鐘,鬼子軍官頂在我額頭上的槍開始微微顫抖,緊接著越抖越厲害,最終,他放下了手中的槍,并緩緩舉起了雙手,嘴里喃喃自語道:“我投降,我投降!”
在我押送橋本三郎回部隊的路上,橋本三郎用并不熟練的中國話對我說起了家庭。橋本三郎日本東京大學畢業,畢業后不久,他和大學同學小村麗子結婚,結婚剛一年,他就被應征入伍。他清晰地記得開赴前線的那天,妻子抱著剛滿月的兒子到火車站送行,當他登上火車時,妻子飽含熱淚朝他聲嘶力竭地喊: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我和兒子等著你!
橋本三郎說到這里,眼里涌動著淚水,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繼續說道,他心里卻厭倦了戰爭,希望戰爭早點結束,好讓他重回妻子和兒子的懷抱。
橋本三郎說到這里,蓄在眼里的淚水終于流了出來,此情此景深深地觸痛了我的神經,使我對橋本三郎產生了憐惜之情,我甚至曾有放他一條生路的想法,但我最終還是打消了這種想法,把橋本三郎押回我所在的四十九團。
我的壯舉在四十九團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很快,我就從排長直接提升為連長,以后的幾次戰斗中,我屢立戰功,沒多久,我就成了四十九騎兵團二營營長。
在對往事的尋尋覓覓中,我漸漸有了睡意,不知不覺,便進入了夢鄉。
二
記不清過了多久,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驚奇地發現自己被關在一間低矮潮濕的房間里,同房還關押著七八個蓬頭垢面的男人,擁擠的屋子里飄浮著一股發了酵的小便味和發霉的食物臭味,使我感到惡心。
“我怎么會到這么個鬼地方來?”我禁不住大聲咆哮道。
“他媽的,你這個賤骨頭,還牛皮哄哄的。是不是欠揍呀?”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
循聲一瞥,只見一個黑臉大漢正兇神惡煞地站在我的跟前,他披頭散發,瞪著的眼睛里有兩道令人畏懼的寒光。
屋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氣地注視著我。
顯然,這位黑臉大漢是關押在這里面囚犯的主兒,他在等待著我向他俯首稱臣。
“他媽的,給我跪下。”黑臉大漢見我毫無稱臣之意,便朝我飛起一腳。
我在地上敏捷地打了個滾,躲過黑臉漢子踢出的腳,并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腰間,想拔出手槍結束這位兇神惡煞的黑臉漢子的性命,但令我感到異常失望的是我身上的槍早已被人搜走了。
黑臉漢子一腳踢空,惱羞成怒的他再次餓狼似的撲來,我閃開身子后,飛起一腳,黑臉漢子笨重的身子重重地倒下,我走上前,用腳踩住黑臉漢子的腦袋。
“叫一聲爺爺,我饒了你。”我冷冷地說。
黑臉漢子癱倒在地,臉色發紫,但嘴皮子仍然倔得很:“不叫,打死我也不叫。”
“是條漢子。”我加大了踩黑臉漢子腦袋的力度。
黑臉漢子頓時喘不過氣。現在,他總算明白我的功夫遠在他之上,他的口氣頓時軟了下來:“好漢……饒命。”
“叫爺爺。”
“爺……爺,爺……爺。”黑臉漢子的話語變得渾濁不清。
黑臉漢子的話音剛落,其他的囚犯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齊聲高喊:“爺爺——爺爺。”
轉瞬之間,我就取代黑臉漢子,成為囚犯中的首領。
“現在請你們告訴我,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我在墻角邊坐下,蹺起二郎腿。
黑臉大漢一臉媚笑地湊近我,他首先自我介紹他叫吳大炮。土匪出身,因為同伴分贓不均而發生火并,吳大炮所在的一方戰敗,他逃進森林迷了路,結果被以林月軍為首領的一幫土匪擒獲,成為干苦力的囚徒。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此時的我方才意識到自己肯定是昨天晚上睡著時,被一幫土匪迷迷糊糊地綁架到這里來的。我站起身子想沖出小屋子,但被荷槍實彈的土匪攔住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大胡子沖著喊:“臭小子,放老實點兒。”
“我是國軍四十九騎兵團二營營長,趕緊放我出去。”我大聲嚷道。
“這里是我們的地盤,你算老幾?寨主沒把你干掉,就算燒高香了。”大胡子狠狠罵道。
這地盤,占山為王的土匪頭目名叫林月軍,手下有四百多號人。林月軍三十出頭,臉特別黑,一天到晚都是板著一張肅殺的面孔,山寨里從來沒有人見到他笑過。今天早晨,他得知我闖入他的地盤被抓的消息,原本想叫手下把我斃了,可聽說我的那匹白馬在主人被抓之后,滴水不進,并不斷朝關我的小屋發出一聲聲情真意切的嘶叫。林月軍忽然改變了主意,他讓手下人不要對我動手,并讓他們把孤云牽來見他。
很快,孤云便被拉了上來,孤云在林月軍面前高傲地昂著頭。林月軍非常喜歡馬,見到一匹好馬,會讓他欣喜若狂樂不思蜀,林月軍之所以對馬如此癡迷,是因為他的爺爺原先就是個牧馬人,林月軍占山為王后,立刻花高價從內蒙古買了一匹好馬——黑黑。黑黑長得又黑又高,威風凜凜。
林月軍仔細地打量了孤云一番后,禁不住喜形于色。當馬夫把韁繩交給林月軍時,孤云甩動脖子,咴咴嘶鳴,并在地面上踩著粗野的步子,這是孤云對林月軍發出的警告,但林月軍卻置之不理,他騰空一躍,跳上馬背,孤云顯然被他的無禮激怒了,它奮力向前飛奔,而后在奔跑中來一個忽然停頓,身子向后一縮,林月軍由于慣性的作用,從馬背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林月軍使盡了手段,卻始終無法馴服孤云。對于自稱是馴馬大師的林月軍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悲哀與嘲諷。這段時間,林月軍最想知道一件事——為什么孤云會對主人死心塌地?
為了使自己的疑問有個答案,林月軍把我從牢房里放出來,讓我騎著孤云與他的坐騎黑黑來一場比賽,林月軍下狠心要讓孤云低下高傲的頭。
那是一個明媚的早晨,我被看守人員帶到了馬場,重新見到朝思暮想的孤云,一段時間不見,孤云比以前消瘦了許多,它的背部、腹部、尻部都留著鞭子的疤痕。骨瘦如柴的它傲立在馬群中,一副威武不屈的模樣兒。見到我的一剎那,孤云仰起頭,發出一聲地動山搖的嘶鳴后,便不顧一切地朝我所處的方向奔去,我也疾步上前,緊緊地抱住孤云的頭,禁不住的淚水劈劈啪啪地落在馬背上。
重新騎上這匹闊別多時的戰馬,我感覺又回到以前帶領士兵沖鋒陷陣的情景,這一瞬,我恢復了對自己的自信。
過了一會兒,林月軍騎著黑黑非常傲慢地從我眼前穿過,他的坐騎黑黑渾身上下火炭般赤,它俊眼閃光,長鬃飄逸,尖尖兩耳聳立,閃閃毛滑如漆。嘶聲如雷,有騰空入海之勢,奔騰大地之威。
我的心禁不住一沉。
“吳雪峻,你看我的馬怎么樣?”林月軍的面孔冷硬得像座冰雕。
“寨主,你的馬絕對是一匹好馬。”
“那你的馬與我的馬相比呢?”
“我認為在伯仲之間。”我不亢不卑。
“媽拉個巴子,你別牛皮哄哄。今天,老子和你打個賭,如果你的坐騎能贏我的坐騎,你就可以騎著你的馬離開這里,如果輸了,你就得一輩子呆在牢房里。”
“我愿意接受挑戰。”我心雖然有點虛,但仍擺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兒。
比賽的路線是由林月軍設定的,隨著一聲槍響,起跑線上驟然卷起一道煙塵,黑黑閃電般向前飛奔,越跑越快,把孤云遠遠甩在身后。
領先的林月軍不時掉過頭,瞧一眼被他甩在身后的我,他沒料到我竟如此不堪一擊,他開始有意減慢黑黑的速度,豈料就在這一刻,孤云忽然加快了步頻,慢慢地逼近了黑黑,林月軍這下有點兒慌了神,他拼命抽打馬鞭,黑黑玩命地向前疾奔,孤云則窮追不舍,在離終點還有三四十米處時,我猛地抽了一下鞭子,心領神會的孤云開始了最后強有力的沖刺,它像箭一樣射向前方,終于以快黑黑半個身位沖過終點。
正當我準備為勝利歡呼時,冷不防身邊有個騎著高頭大馬,一臉兇相的年輕人拔出腰刀朝我砍來,做為一個久經沙場的騎手,這樣的雕蟲小技是嚇不倒我的,我的身子非常敏捷地閃到馬背的一側,看熱鬧的土匪都以為我要從馬背上摔下來,豈料在那年輕人收刀的一剎那,我又穩穩地躍上了馬背,并充滿蔑視地脧了一眼年輕人。
四周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我騎著馬,高昂著頭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當心!”身后響起急切的叫喊聲。
我意識到有人要對我下毒手了,急忙甩過頭,只見一把飛刀正風馳電掣般地朝我飛奔而來,我急忙閃過身子,讓自己的身子與馬背成水平線,并以一個非常驚險漂亮的動作接住了年輕人甩過的飛刀。
我的表演結束了。四周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大伙的目光齊刷刷地注視著林月軍,林月軍顯然對自己的失利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他在我面前顯得有點難堪,甚至可以說是狼狽,他揚起鞭子想抽打黑黑,也許是怕被我笑話的緣故,他揚起的鞭子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后,又四平八穩地落在手中,他開始撥弄著手里的鞭子,那雙小眼睛針一樣刺向我。
四周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砰!”一聲槍響。
我急忙閉上眼睛,等待著林月軍射出的子彈擊中我的要害部位,但我的身體并沒有異樣的感覺,只是覺得頭頂上似乎落了個涼颼颼的東西。
四周響起了掌聲。
這掌聲就像一聲驚雷把我近乎僵死的心激活,我誠惶誠恐地抬起頭。只見林月軍手下的人在熱烈地鼓掌,原來,林月軍射出的子彈擊中了一只從我頭上飛過的麻雀,那血肉模糊的麻雀正好落在我的頭上。
我把那只血肉模糊的麻雀高高舉起,大聲感嘆:“好槍法,實在是好槍法。”
“媽拉個巴子,你也給老子露一手呀。”林月軍朝我做了個手勢。
“我的槍法與寨主相比,差老鼻子遠呢。”我一副謙遜的模樣。
林月軍那張原先冷得像僵尸一樣的臉上透出絲絲暖意。他頗有大將風度地朝我揮了揮手:“吳雪峻,你現在自由了,你愛去哪,就去哪吧。”
我正待策馬揚鞭,身后忽然響起清亮的聲音:“慢。”這聲音與剛才我聽到的急切叫喊聲是一個女子發出來的,我只覺得心扉里漫過一汪溫馨的潮水。轉過頭,只見一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女子正立在我的身后。
“寨主,這人騮過了,還算條漢子,留下來或許對山寨有好處。”漂亮女子朝林月軍努努嘴。
林月軍冷冷的目光刺向我,過了許久,他揚了揚手,大聲吆喝道:“過堂。”
幾個小嘍啰跑上前來,他們粗暴地把一個葫蘆按在我的頭頂上,并命我頂著葫蘆朝前走,當我走到百步之外,林月軍突然舉起槍射擊。
“砰!”一聲脆響,我頭頂上的葫蘆被擊碎了,我的腿打了個顫,但最終還是站穩了。
林月軍朝我做了個手勢,說:“媽拉個巴子,吳雪峻,你還算條漢子,愿意入伙嗎?”
這時的我六神無主,我朝那位年輕女子望了一眼,她朝我淺淺一笑,但卻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此時的我早已沒有了主見,便機械地點了點頭。
三
在山寨,我聽得最多的就是有關林月軍的傳奇故事——
林月軍的老家在松花江畔,“九·一八”事件后,日軍侵占了他的家鄉,林月軍的爹媽都慘死在日軍的鐵蹄之下,年輕的林月軍與其他百姓一道逃離了家鄉,開始了流浪生活。
為了混口飯吃,林月軍來到了一個馬戲團,在班主、師爺的棍打棒喝下翻滾掙扎,有一次,他從鋼絲上摔下,面部著地,摔壞了面肌,從此,這位原先還算英俊的小伙子永遠失去了笑容。
林月軍跟隨馬戲團四處輾轉,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馬戲團舉步維艱,最終解散了,為了生活,林月軍成了上海灘青幫的一個成員,他開始苦練射擊,勤奮加上天賦使林月軍很快就練就了一身的功夫和百發百中的槍法。
因為得罪了青幫一個有臉面的人物,林月軍離開了上海灘,開始單槍匹馬闖蕩江湖,江湖處處充滿了險惡,但他每次都能逢兇化吉,有一回,他與江湖高手在一座山頂上賭博,林月軍輸了卻死不認賬,被人踢至山崖下。林月軍憑借在馬戲團練就的攀山絕技,竟在下墜至半空時,就勢抓住一簇懸崖壁的荊棘穩住身,并依附層層荊叢,徐徐落腳崖下,安然逃去。 浪跡天涯一段時間后,他帶領一幫弟兄進山為匪。林月軍心硬如鐵,下手比別的匪幫更狠更毒,成了震懾四方的匪首。
在山寨,我的主要任務是教土匪騎術和射擊,我的騎術土匪們見過,他們服氣。可讓我教那些牛皮哄哄的土匪射擊本領時,他們就不服氣了。尤其是那個在我與林月軍進行賽馬比賽時,朝我下毒手的年輕人林成至對我更是不屑一顧。每天,當我給土匪傳授射擊要點時,他都是一臉的不服氣。剛開始,我對林成至的挑釁忍氣吞聲,但后來林成至越來越放肆了,他在我講課的過程中吹起了口哨,我覺得不能再忍氣吞聲了,便綿里藏針地說:“林公子,聽說你的槍法很準,能否讓我開開眼界。”
林成至冷冷一笑:“哪比得上吳大教官呀。”
說話間,那位年輕女子不期而至。
年輕女子是林月軍的二夫人,名叫林嵐蘭。在山寨,每次見到林嵐蘭,我總覺得如沐春風。林嵐蘭的目光看看我,又瞧瞧林成至,然后說:“既然都想瞧瞧對方的槍法,何不比試一下?”
林嵐蘭的話音剛落,眾嘍啰就跟著起哄叫好。
二十米開外,我和林成至站得筆直,嘴里各叼著一支煙,按規定,由林成至先射擊。
“砰”一聲槍響,我感到有顆子彈從自己的鼻尖呼嘯而過,我睜開微閉的雙眼,發現自己嘴邊仍叼著煙,我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微笑,我把子彈推上膛,瞄準前方。
“砰”一聲脆響,林成至叼在嘴邊的那支煙瞬間炸飛。
與林成至之間的槍法較量為我在山寨贏得了巨大的榮譽。眾嘍啰在我的調教下,槍法很有長進,對于我在山寨的表現,林月軍表面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內心卻很高興,平日,山寨要商議什么大事,他都讓我參加,我在山寨的地位開始變得舉足輕重。從階下囚變成在山寨中有臉面的人物,我在興奮之余,心里卻有淡淡的惆悵,在我眼里,林月軍不過是個有勇無謀的草寇,我從骨子里瞧不起他,但我并沒有把自己對林月軍的不滿表露出來,在他面前我總是唯唯諾諾。林月軍每次發言,我都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林月軍發言結束后,我第一個站起來鼓掌,說,寨主的話都是真知灼見,聽后令人茅塞頓開。我第一次拍林月軍馬屁時,林月軍顯得不太習慣,他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說,媽拉個巴子,吳雪峻,你怎么盡挑好聽的話說。我裝出一副真誠的模樣說,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堅信所有的人都愛聽拍馬屁的話,林月軍也不例外,果然,林月軍聽了我的話后,臉上雖然仍是冷峻的表情,但眼里卻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
讓我在山寨的日子充滿陽光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每天都能瞧上一眼林嵐蘭。在山寨,林月軍有兩個老婆,大老婆心狠手辣,每次打家截道,她都要參加,而且下手狠。她與林成至是林月軍的左膀右臂。而林嵐蘭則完全不同,她是個纖弱的女子,不耍槍,不練武,愛看《紅樓夢》,并為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悲劇時常兩眼淚汪汪。從她的表情中我可以讀出她其實并不幸福,平日,她在林月軍面前強顏歡笑,心里卻充滿了痛苦。十九歲那年,林月軍到她家鄉搶劫的時候,見林嵐蘭年輕漂亮,便搶來當二夫人。林月軍對林嵐蘭百依百順,在山寨,林嵐蘭獨門獨院的房子建得最漂亮,帶有花園。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林月軍和林嵐蘭帶著一大幫荷槍實彈的人馬去狩獵。在綠草陰陰的荒野里,林月軍顯得很興奮,每當他擊中一個獵物,他的身后便會響起一陣歡呼聲,這聲音使林月軍更加興奮,當他看到前方有一只黃褐色的野山鹿在奔跑時,林月軍縱韁而追,跟隨其后的我故意減慢馬速,讓坐騎與林嵐蘭的馬并肩齊進,倆人與身前的林月軍和身后的人都拉開了一段距離。
“你怎么不騎快點。”林嵐蘭似乎有點惱怒。
“我想和你聊聊天。”我瞄了一眼林嵐蘭。
“你有什么話就直說了吧。”林嵐蘭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我喜歡你!”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話是怎么從嘴里滑出去的,當話出口后,我馬上后悔了,一旦這話激怒了林嵐蘭,是要招來殺身之禍的。
林嵐蘭面頰頓時泛起紅暈,她猛地抽了下馬鞭,馬兒飛也似的向前奔去。
“砰!”林月軍終于扣動了獵槍的扳機,那只黃褐色的野山鹿打了個踉蹌后,搖搖晃晃倒了下去。
那次狩獵回來后,我變得心神不定,我不知道今天對林嵐蘭說的話究竟會帶來禍還是福,但我心里有種預感,林嵐蘭是喜歡我的,我們之間會有一段精彩的愛情故事。
傍晚,林嵐蘭的貼身丫頭小玉給我送來一只煮熟的香氣撲鼻的野雞。小玉說這頭野雞是林嵐蘭特意叫她送來慰勞我的,叫我要細細品嚼。小玉走后,我覺得林嵐蘭話中有話,便拿起野雞看了看,我驚奇地發現野雞的腹部有個裂開的小切口,我把手從小切口里伸進去,我的手指探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我急忙用刀切開野雞的腹部,發現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小盒子,小盒子里裝著一張小紙條,打開紙條,一行女性韻味十足的鋼筆字躍入我的眼簾:今晚十點鐘在我房子后的花園里見面,花園后門的鑰匙在紙條的后面。
深夜,當其他人都進入夢鄉后,我悄悄地起了床,在林陰小道上拐了幾個彎后,我來到林嵐蘭房子邊的花園前,打開門,林嵐蘭倩影便映入眼簾。
四
我騎著孤云站在好望山的山腳下,一條蜿蜒的小道通向山頂。這座山被林月軍稱之為風水寶地,據說林月軍帶眾嘍啰上山時,一只雄鷹在山頂上展翅飛翔,眾嘍啰們都說那只雄鷹就是林月軍的化身。
在山寨的這些日子,我可謂春風得意,不僅深得林月軍的信任,而且還使他的二夫人心甘情愿地當我的秘密情人。對此,我沒有一點兒內疚,倒覺得自己有著男子漢無法抗拒的魅力。
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我要想在山寨有自己的勢力,就得有人死心塌地幫襯。為此,我想起了關在牢房里的吳大炮和其他幾個難兄難弟。在征得林月軍同意后,我把吳大炮和其他幾位難兄難弟放出了牢房。我對他們說,你們現在自由了,可以選擇留在山寨與我一起干一番事業,也可以選擇回家。
我的話音剛落,吳大炮和其他難兄難弟都跪下身子,說,沒有大哥,我們都要在這里干一輩子的苦力,現在大哥把我們放出,我們就得緊跟大哥,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沒過多久,林月軍任命我為山寨的二當家,現在,我在山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正當我準備在山寨大施拳腳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林嵐蘭懷孕了。
“會不會不是我們之間的愛情結晶?”我皺起眉頭。
“是!”林嵐蘭非常肯定地說,“因為我最近兩個多月都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與林月軍同房。”
“那你說我們應該怎么辦?”我問道。
“現在林月軍還不知道我已經懷孕,我們趕緊遠走高飛。再說我已厭倦與林月軍過那種沒有愛情的生活,很想換一種活法。”林嵐蘭堅定地說。
“你先回去,讓我好好想想。”我朝林嵐蘭揮揮手。
林嵐蘭離開后,我心亂如麻。反復權衡利弊后,我覺得還是留在山寨比愛情更有誘惑力。盡管我深愛著林嵐蘭,但若把她與山寨寨主的誘惑擺在一塊,我會發現她是渺小的,甚至成了我實現雄心壯志的累贅。而想留在山寨,我只有朝林嵐蘭下手,那是我一生中最難下的決定。更何況她的腹中還有我與她的愛情結晶。但為了實現當上寨主的夢想,我還是橫下心,決定鋌而走險。
第二天深夜,林嵐蘭來到與我約定的幽會地方,卻沒有發現我的影子,正當林嵐蘭驚訝地環顧四周時,吳大炮忽然從天而降,他把一團麻布塞進林嵐蘭的嘴巴,林嵐蘭盡管拼命掙扎,但還是被吳大炮裝進早就準備好的大麻袋。吳大炮騎上馬,把大麻袋橫在馬背上,然后朝山下飛奔而去。
在一座山的懸崖邊,吳大炮停止了行進,他把林嵐蘭重重地摔在地上,惡狠狠地說:“今天,我要送二夫人上西天。”
林嵐蘭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她瞪起雙眼罵道:“吳大炮,你好大的膽子,為什么要綁架我?”
吳大炮冷冷地笑了笑:“二夫人,不是我要綁架你,而是有人命令我綁架你。”
“誰?”
“吳大哥!”
林嵐蘭大聲喊道:“不可能。”
吳大炮哈哈大笑:“我大哥要做大事,忍痛割愛,讓我除掉你。”
林嵐蘭還是拼命地搖頭大聲喊:“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
吳大炮說:“為了讓你死得明白,我讓你看一件東西。”
吳大炮從身上摸出一張紙條,我的筆跡頓時映入林嵐蘭的眼簾:吳弟,務必除掉林嵐蘭!
林嵐蘭感到一陣惡心,頭暈目眩。
“現在你應該死得明白了吧。”吳大炮一用勁,林嵐蘭就從懸崖上掉了下去。
五
自從林嵐蘭從山寨神秘失蹤后,林月軍變得魂不守舍,他派手下人四處尋找林嵐蘭,但無論如何尋找,就是不見林嵐蘭的蹤影,這讓林月軍痛苦萬分,這些日子,林月軍整個人消瘦了下來,他開始思念起林嵐蘭來了。事實上,林月軍也知道林嵐蘭并不愛他,但他仍對林嵐蘭一往情深,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林嵐蘭最終會愛上他。
林嵐蘭的失蹤,也使林月軍的腦子多了根弦,他開始懷疑手下是否有人暗害林嵐蘭。為此,他讓林成至進行秘密調查,林成至的調查結果讓林月軍大吃一驚。在林嵐蘭消失的那天夜晚,吳大炮非常晚才回到山寨,問他哪去了,他顧左而言他。林月軍決定立即把吳大炮抓起來,并連夜與我一塊對吳大炮進行審訊。
“兔崽子,你干了什么壞事,快快招來。”林月軍大聲喝道。
“我沒干什么壞事呀。”吳大炮囁嚅道。他的眼睛望了望坐在審訊臺上的我。此時的我表面顯得很平靜,但內心其實也與吳大炮一樣七上八下。林月軍的這招棋完全打亂了我的計劃。原先我一直在策劃準備發動一場兵變以取代林月軍的位置,正當我有條不紊地進行周密安排時,我的心腹吳大炮卻被林月軍抓去審訊,這讓我始料未及,現在的我心存僥幸,希望吳大炮的嘴滴水不漏。
“兔崽子,你為什么要害二夫人?”林月軍目光直逼吳大炮。
“這……”吳大炮臉色發青。
“你好好想想,究竟有沒有害二夫人?”我朝吳大炮使了個眼神。
“寨主,我沒有害二夫人呀。”心領神會的吳大炮馬上開始狡辯。
“看來你是屎殼郎爬在車道溝——充硬骨頭。”林月軍的臉冷得像塊冰,他朝站在門口的小崽一聲長呼,“準備炭火。”
呼聲剛落,兩個小崽便把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端了進來。開初,火苗直往上躥,伴之濃濃的煙,漸漸地,火苗低矮了下來,縮在盆中,顏色也從紅變綠,這是炭火最硬的時候,能將鐵器溶化。
林月軍拿著鐵筷子走到炭火邊,炭火映在他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顯得更加的陰森可怕。他用鐵筷子在火盆里撥撥戳戳,然后夾起一塊杏核大小的炭火,慢慢地向吳大炮逼近。
這是山寨最悚人的酷刑,誰若壞了山寨的規矩,林月軍總要用燒紅的炭火往他肉上戳,隨著一縷青煙的冒出,受刑的人會痛苦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林月軍一步一步地逼近吳大炮,為了從心理上徹底摧垮吳大炮,他每向前一步,腳板子都要狠狠地撞擊著地面,透著一股狠勁和殺氣。吳大炮這下慌了,他急忙跪下身子:“寨主,饒命。”
“要想活命,就得快快招來。”林月軍朝炭火上吹了一口氣,火苗星子頓時散落在吳大炮的臉上。
“寨主,我招,我招。”此時的吳大炮心理防線一下子崩潰。
吳大炮的話音剛落,只聽見“砰”地一聲槍響。吳大炮的腦袋便開了花。
聽到槍聲,林月軍下意識地從身上拔出槍,大聲喝道:“媽拉個巴子,哪個龜孫子開了槍?”
向吳大炮射擊的我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說:“像吳大炮這樣的敗類,我看還是一槍斃了他更解恨。”
林月軍眼看就能從吳大炮嘴里得知林嵐蘭的下落,卻被我攪了局。他對我的舉動起先感到驚愕,繼而瞪起雙眼,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遍,他想從我的臉上找到關于林嵐蘭下落的蛛絲馬跡,但我昂著頭,一副滴水不漏的樣子。
林月軍的臉因為過度氣憤而扭曲:“吳雪峻,算我瞎了眼,看不出你是個狼心狗肺的家伙。”
“我沒做什么虧心事呀?”我故作驚訝地扭過頭,想瞧瞧站在我身后的那些鐵桿兄弟,如果他們都拔槍對準林月軍,我就準備演一出《水滸傳》中林沖火并王倫的好戲。掉過頭,那些所謂的鐵桿兄弟卻把槍口齊刷刷地對準我,我的心頓時涼了。
“你還敢狡辯。”林月軍勃然大怒,他對手下人喊,“把吳雪峻給我捆了!”
我又回到了原先關我的那個牢房。那段時間,我受到嚴刑拷打,但我仍一口咬定自己與林嵐蘭的失蹤沒有任何關系。我知道自己的計謀只有吳大炮知道,現在吳大炮已成為陰間的鬼,只要我不松口,林月軍就拿我沒有辦法。
自從我被關進牢房后,原先那些鞍前馬后溜須拍馬的心腹個個躲著我,這使我的心涼了下來,現在我才算明白,我在山寨的根基是這么的脆弱,依我的力量根本就扳不倒林月軍。
現在對我來說,唯一的安慰就是愛馬孤云,孤云天天在牢房的門外徘徊,誰都趕不走它,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孤云來看我時,身邊時常有黑黑相伴,兩匹馬時常肩靠肩,背靠背,頭湊在一塊,似乎在講什么悄悄話。我預感到它們已經相愛了。我不知道孤云與黑黑之間是何時擦出愛情的火花的。在我看來,孤云只屬于我,只能忠于我一個人,我不希望孤云愛上黑黑。
世界上許多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本來我認為自己不可能走出牢房,甚至有殺身之禍,但后來發生的一件事卻使我的命運峰回路轉。
兩天前,林成至帶著一批土匪埋伏在一條小路邊,準備伏擊從這里經過的商人,搶些金銀財寶或食物回山寨,豈料從上午到下午居然沒有一個人經過,正當他準備收兵時,忽然走來了一隊日軍人馬,他們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男子,林成至的母親就是慘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之下,他對日本鬼子有著刻骨的仇恨,當他發現日本鬼子人數不多時,便下令手下向日本鬼子發起進攻,頓時槍聲大作,日軍被打死幾個人,他們丟下五花大綁的男子倉皇而逃,林成至繳獲了幾挺機槍和步槍,凱旋而歸。
那位男子名叫劉和義,是八路軍地下聯絡員,因叛徒告密被捕。在山寨,林月軍把劉和義當做貴賓,盛情款待,并與他促膝談心,劉和義見林月軍對日軍刻骨仇恨,便引導林月軍帶領手下人棄暗投明,加入八路軍隊伍。
正當林月軍要做出抉擇的時候,他獲取了一個密報,日本鬼子準備對山寨進行“掃蕩”。
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此時,林月軍最需要有謀略、獨當一面的將才。林月軍想起了有豐富作戰經驗的我,他決定不計前嫌,把我從牢房里放出,讓我帶兵參加與日軍的作戰。
從牢房里出來的我重新騎上了孤云,整了整皺巴巴的衣服,而后挺起胸脯,昂起頭,我覺得自己又可以像雄鷹一樣展翅飛翔了。那天傍晚,我參加了林月軍在茅棚里主持的會議,坐在茅棚正中的林月軍一邊大碗喝酒,一邊講述作戰方案:日軍從北而入,必經好望山前方的山坡,山坡周圍樹林茂密,是埋伏的好地方,林月軍帶兩百號人馬埋伏在山坡上,我、林成至帶一百號士兵埋伏在山坡左側,劉和義帶領一百名士兵埋伏在山坡的右側,當日軍進入埋伏時,由林月軍發令,號聲一響,三軍聽命,把日軍殺得片甲不留!
林月軍軍事布置結束后,把飲酒的碗砸在地上,狠狠地說:“媽拉個巴子,這次要和小日本拼個魚死網破!”
從茅棚里走出時,林月軍和我驚奇地發現黑黑和孤云親昵地并肩齊行,晚霞照在它們身上,一白一黑,相得益彰,宛若一幅天成的圖畫。
“最近,我發現孤云與黑黑的關系特別好,就像一對野鴛鴦,拆也拆不散。”
“你的黑黑可別把我的孤云魂給勾走了。”我朝林月軍笑了笑。
“媽拉個巴子,這可由不得我。”
我們靜靜地向前走了一段路,這段時間里,林月軍好幾次想開口對我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把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
“寨主,你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問。
林月軍冷冷的目光緊盯著我,過了許久,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覺得你就像五尺深的渾水坑——看不透。”
“我有那么深沉?”我故作輕松。
“你說呢。”林月軍反問了我一句,他那鋼錐一樣的目光緊逼著我,顯然,他想從我的表情中找出蛛絲馬跡。
“寨主,你實在是高抬我了,我這人確實沒什么壞心眼。”
林月軍低著頭在我身邊轉了幾個圈后,忽然抬起頭問:“媽拉個巴子,吳雪峻,今天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林嵐蘭是不是愛上你了?你把她藏在哪兒?”
我吃了一驚,但表面仍裝出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樣說:“蒼天作證,我吳雪峻若與二夫人有染,必遭電轟雷劈。”
“兄弟,如果真如你所言,這些日子冤屈你了。說心里話,在審訊你的時候,盡管我一直想從你的口里聽到你與林嵐蘭有染的事,但我又最不愿意聽到真有這檔事。這不是面子的問題,而是我太愛林嵐蘭了,我覺得林嵐蘭只能屬于我一個人!你知道嗎?!”林月軍說到最后開始大聲咆哮,狼一樣的咆哮。
六
茫茫森林里走來一隊拿著日本國旗的人馬。其中騎著高頭大馬的是日軍大佐木木佐三郎。他這次帶兵前來,就是要把林月軍的人馬全部殲滅。
當日軍來到離好望山不遠之處時,木木佐三郎命令部隊停止前進,他拿出望遠鏡,觀察著前方的地形,過了一會兒,他問身邊的少佐三浦知良:“前面那個山坡,地形大大的險惡,萬一中了埋伏怎么辦?”
“用不著擔心。”三浦知良一臉諂媚的笑,“這次我們的行動神不知,鬼不覺,我敢保證山寨里的那些土匪還蒙在鼓里。”
木木佐三郎經過短暫的思考,他決定讓偽軍走在前面,年輕氣盛的三浦知良帶少量日軍緊隨其后。待先頭部隊進行半小時后,木木佐三郎才命令大部隊緩緩向前行進。
看到日軍進入包圍圈時,林月軍吹響了號聲,山坡上頓時槍聲四起。日軍經過短時間的慌亂之后,便穩住了陣腳,他們開始頑強抵抗,并慢慢向后撤退,林月軍見日軍想撤退,便指揮三路人馬殺出,頓時殺聲四起,彈火紛飛。日軍很快就被林月軍的人馬團團圍住。眼看林月軍的人馬就要大獲全勝,木木佐三郎帶領的人馬突然殺出,那些被圍困的日偽軍開始組織反撲,一場艱苦的拉鋸戰展開了,日軍裝備精良,清一色的三八大蓋,火力猛;林月軍的弟兄手里握的只是一些漢陽造、單打一、老套殼之類的陳舊武器,幾個回合下來,林月軍的人馬漸漸失去了主動,但他們仍拼死抵抗日軍的進攻。
戰局的發展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早已做好逃離戰場的準備,我開始指令孤云往后撤,但孤云似乎不太聽話,連抽了幾下馬鞭才不情愿地往后跑。我的臨陣脫逃動搖了林月軍人馬的軍心,有些人開始往后撤。
“不要逃,給我頂住!”林月軍聲嘶力竭地喊道,他舉起槍,隨著一聲槍響,那位年輕氣盛的日軍少佐三浦知良應聲落馬,林月軍的這一槍穩住了軍心,向后撤的人馬又回到戰場中。這時,日軍密集的子彈立即朝林月軍所在的方向射來。黑黑頓時中了好幾發子彈,渾身血跡斑斑、蹄邊血流如注,它發出一聲充滿悲壯、動人肺腑的長嘯。
已經遠離山坡的孤云聽到黑黑發出的悲壯長嘯,開始變得躁動不安了,它不斷地踢蹶子,而且左聳右蕩,孤云出現如此反常的舉動,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我氣急敗壞地猛抽馬鞭,企圖馴服孤云,豈料此時孤云已完全不聽我的指揮,它突然掉過頭,重新向戰場的方向跑去。
“孤云,你瘋了吧?”我用力勒住馬韁,大聲喝道。
孤云確實瘋了,它毫不理會主人的話,義無反顧地向戰場的方向跑去,我氣壞了,使出渾身力氣勒住馬韁,但毫無作用,孤云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嘯后,繼續向前狂奔,它的身子聳動得比以前更厲害,經受不住劇烈顛簸的我終于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跟隨我這么多年,朝夕相處的愛馬居然會背叛我,望著越跑越快的孤云,惱羞成怒的我舉起槍,瞄準奔跑中的孤云。
“砰!”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
孤云并沒有倒下,倒是我手里的槍落地了,一發子彈擊中了我舉槍的手。我抬起頭,看到不遠處一位舉槍的黑衣俠女正騎著馬飛奔而來,她的身后跟著一大批人馬,透過飛揚的塵土,我終于看清那個黑衣俠女竟是——林嵐蘭。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千真萬確,那位黑衣俠女就是林嵐蘭,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林嵐蘭已不是往日那副文靜沉郁,走起路來如同風吹楊柳般的模樣,她的那張變得黝黑的臉上刻著成熟與剛毅。
對林嵐蘭的突然出現,我顯得驚惶失措,但很快我就靜下心來,我用充滿感情的口吻說:“林嵐蘭,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給我住嘴,你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今天你的死期到了。”林嵐蘭冷冷地舉起手中的槍。
“不!我沒有想殺你,那都是吳大炮憑空捏造的。”我聲嘶力竭地喊道。
“蒼天作證!”林嵐蘭眼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你殺吧。”淚如泉涌的我敞開衣衫,大聲喊道,“我倒想看一看你是如何殺死心上人的。”
林嵐蘭的身子不由一顫,我的喊聲把原本壓在林嵐蘭心里對我的那份依戀又喊了出來,現在愛與恨在林嵐蘭心里絞成一團麻,林嵐蘭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不勻,她舉槍的手開始顫抖,淚水模糊了她的視野。
求生的欲望使我決定孤注一擲,乘林嵐蘭猶豫之際,我敏捷地在地上打了個滾,而后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去拾槍,正當我的手馬上要觸及手槍時,傳來了“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擊中手槍的槍柄,手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后,落在離我大約五六米的地方。
這時的我真的絕望了,我閉上雙眼等待著死神的來臨。
如果林嵐蘭此時一槍結果了我的性命,我可以說毫無怨言,因為我確實是個衣冠禽獸道貌岸然的家伙。如果林嵐蘭一槍結束了我的性命,我與她之間的恩恩怨怨也就此了斷。出乎意料,林嵐蘭并沒朝我開槍,她只是舉槍向空中連射了三發子彈。我不知道此時林嵐蘭心里在想什么,但在她向空中鳴聲時,我跪倒在地,眼里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前方傳來激烈的槍聲吸引了林嵐蘭,她一馬當先朝前方奔去,她帶來的人馬緊隨其后。在山坡上,林嵐蘭看到了悲壯的一幕:林月軍手下的人馬正與日軍展開殊死的搏斗,身先士卒的林月軍坐鎮中路,他的愛馬黑黑已經犧牲,林月軍也身中數彈,鮮血淋漓的他仍在英勇地指揮手下人馬與日軍進行肉搏。
“林月軍,我來援助你了。” 林嵐蘭大聲喊道。她帶領人馬殺進了戰場 。
聽說林嵐蘭帶援兵來救援,林月軍的精神為之一振,血肉模糊的他挺起身子,發出雄獅一樣的怒吼:“兄弟們沖啊!”
群情振奮的兄弟們奮不顧身地往前沖,日軍陣腳頓時大亂,木木佐三郎看到大勢已去,急忙指揮人馬后撤,但為時已晚,短兵相接的激戰中,林月軍被木木佐三郎射出的一發子彈擊中了要害部位,在林月軍倒下的那一刻,他那微微顫抖的手扣動了手槍的扳機。“砰!”一聲脆響,子彈像一簇閃著寒光的箭頭,拖著一串美麗的火星,長嘯著射進木木佐三郎的頭部。
戰斗結束了,四周沉寂了下來。林嵐蘭扶起鮮血淋漓的林月軍,嘴里不斷喊道:“林月軍,你醒醒!林月軍,你醒醒!”
林月軍艱難地微微睜了睜眼,看到林嵐蘭在他身邊,從沒笑容的臉上居然奇跡般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媽拉個……巴子……想死……你了。”林月軍用盡全身力氣斷斷續續說出最后一句話后,慢慢地閉上雙眼。
這時的我正站在高處,眼前的一幕使我困惑,我不知道林嵐蘭此時是不是真正地愛上了林月軍。在我看來,林月軍最值得林嵐蘭愛,他是條硬漢。
那天,大伙把林月軍的尸體和他的愛馬黑黑合葬在好望山上,林嵐蘭獨自一人揮淚離去。
林嵐蘭走后,劉和義和林成至帶著山寨尚存的人馬投奔八路軍,林嵐蘭所帶的人馬也離開山寨,不知所去。唯獨孤云這匹馬不肯走,它在林月軍和黑黑安葬的地方久久徘徊,那雙如秋水般明凈的眼睛里布滿淚水,骨瘦形銷的它發出一聲聲剜人心肝的嘶鳴,最終,孤云餓死在林月軍和黑黑的墓前,它死的樣子很安詳,好像不愿意驚醒九泉之下的林月軍和黑黑。
日頭偏西,紅霞漫天,青和尼姑庵遠近鐘聲如濤。
慈眉善目的老尼姑站在煙霧繚繞的寺廟里問:“林嵐蘭,你出家主意已定?”
“已定!”林嵐蘭雙手合十,態度堅決。
“阿彌陀佛,出家的戒規你可知否?”
“知!”
“能否遵守。”
“能!”
“那就隨我來吧。”老尼姑拂袖而去。
在踏進寺廟的那一刻,林嵐蘭最后深情地望了一眼遠處,她似乎在尋覓著什么東西。這時的我正站在遠處的森林里目送著她,當林嵐蘭回眸時,我急忙低下頭。
林嵐蘭在尋覓什么?
——林月軍還是我?
當林嵐蘭的身影消失在寺廟里時,云層低低地掠過地平線,然后不知不覺之間就將群山籠罩住了。
后來發生的事情,我記得不太多了,我只零星地記住我在一個農民家養好手傷后,回到了故鄉,我的父母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早已撒手歸天,只剩下空空蕩蕩的房子,此情此景,讓我捶胸頓足潸然淚下。
過了不久,抗戰勝利了,我按捺不住回歸原來部隊的渴望,孤注一擲的我賣掉了家里所有的資產,歷經千辛萬苦,我終于找到了原來的部隊,用重金打通層層關系后,官復原職。當我重新穿上軍裝時,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笑容的背后藏著多少苦澀與淚水只有我一個人慢慢品嚼。
我原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太平日子了,這時的我早已厭倦了戰爭,可我的愿望卻沒有實現,不久,內戰爆發,我又隨著部隊轉戰南北,由于軍心渙散,國軍被打得七零八落,后來,我跟隨國軍殘部去了臺灣。
七
我之所以在耄耋之年才從臺灣來大陸尋夢,是由很多原因促成的。
從大陸剛到臺灣時,我在作戰部任職,后來又在臺灣警備總司令部任職,在仕途上我雖不算春風得意,但也可以說四平八穩。在我到達臺灣的第五年,我與一位在阿里山長大,名叫阿姍的女子結婚了,阿姍比我小十歲,長得既算不上漂亮,但也不丑,她在嫁給我之前,曾有一次失敗的婚姻。
結婚不久,阿姍替我生了一兒一女,平日,我們恩恩愛愛,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花開花落,轉眼間,已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這時的我心如止水,任何事情似乎都提不起我的興趣,但后來見到年過花甲的橋本三郎后,卻使我的心再起波瀾。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正坐在陽臺上看一本哲學類書籍,冷不丁聽到敲門聲,我的老伴阿姍去開門,這時候,走進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我一看到這張臉,就覺得我與這個老人打過交道,至于在何處,卻已經忘了。
老人問:“你叫吳雪峻?”
我點點頭。
老人的眼里涌動著淚水,他用含糊不清的話說:“我叫橋本……三郎。”
我一下子怔住了,透過時光的隧道,眼前這位滿臉皺紋的老人與六十多年前年輕英俊的橋本三郎的臉終于吻合在了一塊。
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橋本三郎顯得非常激動,老淚縱橫的他說起了尋找我的經歷,他說這些年一直在尋找我,經過多方打聽,終于知道了我的下落。
我困惑地問道:“我們是戰場上的仇人,你為什么一直找我呢?”
橋本三郎說:“我找你當然有我的道理。”
我笑了笑:“當初俘虜你的時候,我的手槍里其實沒有一發子彈,如果有子彈,我可不愿跟你啰嗦那么多的話,早就一槍結束了你的性命。”
橋本三郎也笑了笑:“當初如果不是那只不知從哪里飛來的鴿子落在我的槍口之上,我已做好了與你同歸于盡的心理準備。”
“一只白鴿會改變你的想法?”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我的妻子特別喜歡養白鴿,我們家養了很多白鴿,我當兵的那天早晨,妻子早早地放飛了家里的白鴿,他說我也會像白鴿一樣平安歸來。”
“這么說鴿子還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橋本三郎點點頭:“不錯,鴿子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橋本三郎說罷,停頓了一下,又開始了敘述——
橋本三郎被關進監獄時,原先所在的部隊,在日本政府宣布戰敗后,集體剖腹自殺。而他因為關在中方監獄里躲過了這一劫。做為一名罪行較輕的戰俘,橋本三郎沒關幾年監獄,就被釋放回日本,他是他所在的部隊唯一活著回去的軍人。他的妻子在他回家的那天,含著熱淚放飛了家里養的所有的白鴿。
橋本三郎說到這里泣不成聲。
橋本三郎在我家里住了幾天后,回到了日本,兩年之后,他離開了人間。噩耗傳來的那天,我的眼里老是晃動著一群群白鴿在藍天白云間自由飛翔的情景。
不久,與我風雨相伴的愛妻阿姍撒手人間,這對于我來說不啻是個重擊。緊接著一個個與我一塊從大陸來到臺灣的老兵相繼去世,讓我變得更加孤單寂寞,形單影只的我開始變得多愁善感。這時的我開始品嚼愛情了。我的生命中有三個讓我刻骨銘心的女人:劉芳是我的初戀,也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如果沒有日軍的入侵,我們也許會非常美滿地把這段姻緣延續下去,阿姍是唯一與我生活在一起接近四十年的女人,我們的夫妻生活波瀾不驚、平平淡淡,但相濡以沫、風雨同舟。三個女人當中最讓我品味的還是我與林嵐蘭那段充滿刺激和懸念的愛情。她掉下懸崖后如何脫身?又怎么一段時間不見,整個人就由風吹欲倒的弱女子變成了一位英姿颯爽的俠女?為什么在最后時候放我這個負心郎一條生路?這都是我心頭之謎。我就像一位偵察員,不斷地在我腦海里玩解謎與設謎的游戲。林嵐蘭在我的種種假設中顯得越發神秘和完美,并使我產生了回大陸看一眼林嵐蘭的沖動。但這種沖動很快就被我扼殺在萌芽里,在我風燭殘年的日子里,如果回大陸一定會觸景生情,傷感過度而使原本就很脆弱的身體不堪重負,我寧愿以回憶維持生命,而回憶的火焰要靠我日復一日地給養,以防止它熄滅。
那段時間,我變得喜歡做夢,夢里總有一只蒼老的白鴿在臺灣海峽飛翔,這是一只歷經滄桑的白鴿,也許是看到了太多太多的苦難,它的翅膀充滿了沉重,它的目光寫滿了迷茫。當白鴿定格在我的夢中后,我終于鐵了心回大陸走一趟。于是,我瞞著家里人悄悄地整理自己的行李,離開的時候,我偷偷地把一封信擱在桌上,信上只有幾個字:我回大陸探親,勿念!
就這樣,我繞道香港,飛回了魂牽夢繞的大陸。當我走下飛機時,大廳里忽然飄出費翔的《故鄉的云》:“歸來吧!歸來吧!別在四處飄泊”,這略帶傷感的旋律使我心潮澎湃老淚縱橫,這會兒,我忽然覺得歷經苦難和滄桑的自己就是那只遍體鱗傷的老白鴿,正從臺灣海峽艱難地向大陸方向飛翔,盡管颶風和洶涌的海浪隨時可能吞噬它的生命,但它義無反顧永不言悔。
在家鄉,我在父母和結發妻子劉芳的墓前叩了頭,上了香。晚上,我獨自一人坐在結發妻子劉芳的墓前,風微微拂動我滿頭的銀發,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尋覓。我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我還能把殘存在腦海中劉芳的記憶碎片拼湊起來,隨著記憶碎片的疊合,劉芳的面龐真實而自然地浮現在我的腦海。我首先看到的是她那長長的辮子,緊接著,她轉過頭,歪著頭,清澈如水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我在她目光的注視下,低下了頭,劉芳見我這般模樣,銀鈴般笑開了,她的笑聲很甜很純,就像家鄉流淌的清泉,清泉緩緩流入了我那日漸干癟的身軀,我的周身頓時彌漫著快樂的感覺,恍惚中我伸出雙手,去擁抱劉芳,可擁抱在我手上的卻是一團冷冷的風,我的夢也就在這一刻醒了。
秋風起了。
八
在家鄉呆上一些日子之后,我又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青和尼姑庵。
在青和尼姑庵,我發現原先破舊的尼姑庵早已鳥槍換炮了。尼姑庵的房子都是最近幾年新建的,寺里香火繚繞,前來燒香拜佛和求簽的人很多。寺的外圍風景迷人,細水長流。經過打聽,我才知道做為青和尼姑庵主持的林嵐蘭三年前就已離開人間了。在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瞬,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茫然地在昏暗的殿內供有鑲嵌著金銀的佛像前跪下,我想說些祈禱的話,但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在這凝重的正殿一角,我宛如一只螞蟻,嘴里嘟囔著其他人誰也聽不清的話,眼里滾動著酸楚的淚水,我就是以這種獨特的方式為我昔日紅顏知己林嵐蘭送行的。
此后的一段時間,我在青和尼姑庵邊的小木屋里住下,漸漸地,我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其間,我曾到過離寺院不遠的好望山。好望山現在已是新開發的風景區,它的周圍是密密麻麻新建的旅館。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我根本就找不到林月軍與我的愛馬孤云的葬身之處。但到了這里,我還是觸景生情,一幕一幕的往事如同一波一波的海嘯撞擊著我的腦海,那么的清晰真切,那么的觸手可及。我的耳畔似乎又響起了陣陣令人心碎斷腸的馬蹄聲,盡管這馬蹄聲這些年已漸漸遠去,但今天聽起來卻是那樣的穿透心靈,那樣的令人肝腸寸斷,這一刻,我真正讀懂了孤云的心,我原諒了孤云對我的背叛,我執拗地認定孤云為了愛情背叛朝夕相處的主人是天經地義的。
愛情可以戰勝世界上任何的東西!這是孤云想說但卻無法表達的話語。
在寺院里,我平日與新主持劉春燕有比較多的接觸,劉春燕是林嵐蘭的徒弟,嗜好品茶,經常拿自己寺里產的茶葉來招待我。我想,品茶就是要把茶葉放在舌面上用心品味,精神上就猶如注入了鎮靜劑,使你寧心安神。
“你已漸入品茶佳境了。”劉春燕說。
“常與你一塊喝茶,自然就領悟了。”我說。
“我師傅常告訴我,人就像茶葉一樣必須細細地品。”
“言之有理!”
“我能不能冒昧地再問一次,你是不是真的就是吳雪峻?”
“我確實是吳雪峻,從臺灣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次回答劉春燕對我是不是吳雪峻的詢問,每次,她問我這個問題時,目光總是定定地望著我,極力想從我的臉上找到答案。我不厭其煩地回答著同樣的問題。我意識到劉春燕之所以要反復問我同一個問題,肯定有緣故,沒準兒,我能從她那里得知我極想解開的謎。
果不出我所料,劉春燕確定我是吳雪峻后,她把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木盒子莊重地交給了我。她說,這個木盒子是林嵐蘭臨終前交給她的。林嵐蘭叮囑劉春燕,木盒子里藏著一個秘密,寺里的任何人都不能打開這個木盒子。只有一個名叫吳雪峻的來到青和尼姑庵找她,才能把這個木盒子交給他。如果他沒來,就把木盒子永久封存。
“師傅這木盒子里藏什么東西,我也不清楚。”劉春燕離開我房間時,一臉的茫然和神秘。
輕輕地打開布滿塵埃的木盒子,林嵐蘭清秀的字跡躍入了我的眼簾——
吳雪峻:
那天,當吳大炮把我從懸崖上推下去時,我萬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可是大悲大慈的觀音菩薩卻伸出手來救了我。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舒適的床上,我的身邊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師太。
因為受到驚嚇,我流產了,在休養了許多天后,我的身子逐漸恢復了過來。我離開寺院,為了報仇雪恨,我違心地當了獨霸一方的土匪頭目陳三馬的壓寨夫人,經過埋頭苦練,我的槍法大有長進,當我感到復仇的時機已經成熟時,我率眾二百下山,殺奔林月軍山寨。我心里燃燒著復仇的火焰,我發誓一定要向你這個偽君子討還血債。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盡管我已認清你是個偽君子。可當我舉起槍時,心卻軟了下來,也許是殘留在我心里對你的愛比恨更多的緣故,促使我放你一條生路。
那時,我的腦子亂哄哄的。前方林月軍人馬與日軍的惡戰吸引了我的目光,林月軍面對日軍的槍林彈雨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深深地感染了我。于是,我便帶領人馬沖進戰場,與林月軍并肩作戰。
戰斗結束了,林月軍卻永遠離開了我,他是死在我懷里的,這成了我多年來揮之不去的痛,到那時,我忽然覺得也許這世上林月軍才是最值得我愛的漢子。
看破紅塵的我出家為尼,從那天起,我與你之間的恩恩怨怨已經了斷。對于當初手下留情放你一條生路,我并不后悔,因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我們曾經愛過,當那一切都成為往事時,我們就會變得心平氣和。這些年,我一直堅信你還活在世上,并在尋覓我的蹤影。做為一個出家的人,經過那次刻骨銘心的打擊后,我對塵世早已失去了任何留戀,潛心修身養道。
我也希望你能做個正直、善良的人。
九
風輕輕地刮,天上下著蒙蒙細雨,其實,那不是雨,是云,是霧,是夢,是濕得能擰出來的酸楚的淚。
我枯坐在青和尼姑庵里的那間小木屋里,輕輕地閉上疲倦的雙眼,慢慢地,慢慢地,四周的那一片朦朧的昏暗在我眼前幻化出臺灣海峽蔚藍色的大海。彼岸,一只遍體鱗傷的白鴿正艱難地向大陸方向飛翔。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