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本文是已故著名回族學者薛文波先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創作的紀實散文作品。文中生動刻畫了當年在拉薩一帶十分活躍的回族老琴師馬超俊這一人物形象。編者去年到拉薩采訪時得知,這一歷史人物在當地不少回族人士中,至今還留有深刻的記憶。作者的語言風格和文中反映的人情風貌,都帶有那個年代特有的歷史情調和風味,值得一讀。
臨街的一家樓上,由狹隘的窗子里放出很弱的燈光來。窗上是呆板的木條,蒙著疏密不等的鐵絲網,外射的燈光極不勻稱。
街道上寂靜極了,鋪門都關閉得很嚴,幾只懶犬跑來跑去。一個巷道的邊隅里,臥著幾個乞丐,燈光一閃一閃的。他們相對吸煙,直到半圓的月亮斜向布達拉宮的方向墜下去。
這時窗子里發出斷斷續續的琴聲,旋律悠揚,陣陣入耳。沉郁的聲音,引導行人止了步,翹望著樓窗,心神隨著琴音一直飛舞進了樓窗,幻想著在邊城何人發出這樣動人心弦的情調。
賣肉賣菜的市面卻成了一個小小的十字巷道,巷道狹窄得很,兩面菜攤子都擺得很滿。人群中一位老人出現了,他的相貌奇特,鼻頭很大,兩顴高出,一對大而厚的耳朵,眼睛是個狹長形,滿臉的平行皺紋,距離相等,布置非常和諧;老態龍鐘了,嘴上雖然沒有留胡須,但駝背的程度,看來幾乎有九十度。
老人拄著拐杖,一手扶著一個聰秀的女孩。老人是長袍束著腰帶,女孩卻是藏裹裝束。
老人面貌輪廓像是蒙古同胞,莫非他是流落西藏的蒙古人?
一個光線不足的鋪面房子,迎面便是一個大灶火,牛糞都燒得紅了,幾個水壺在爐眼上,一股一股地冒著熱氣。灶旁放著長短不齊的矮凳,三四個藏民圍繞著喝甜茶,彼此正談得火熱。一個蓬頭短衣的男人,跑來跑去地添茶,像是賣茶主人。
走進里面房子里,卻是一個露天的小院落,院子的中心放著一個彈琴桌子。兩個藏民青年興致勃勃地彈得出神,旁邊坐著那位駝背老人,把下頜支在杖端上指點著看琴。桌上放著一碗甜茶,早已喝干了。
我進屋和駝背老人坐個對面,一面喝茶,一面側過頭來看彈琴。他像不懂的樣子,卻裝著無限稀奇。
坐了一會兒,就轉過身子來,彼此對視著,在表情上未露出情感來,終于彼此搭起話來了。
我用剛學會的幾句藏話來問:“老先生貴姓?”
出乎意料的是老人用流利的漢話回答了,帶著成都的土音。我更沒有想到他原來是位回族老先生,名叫馬超俊,原籍是四川成都,到拉薩落戶也好多輩人了。
老先生不是一位庸俗人物,談吐很風趣,分明是一位潦倒的老名士。他健談,用微妙的詞句來描述西藏社會奇奇怪怪的現象,語出幽默,善于形容,使人聽得出神,聲音沉重而有力,滔滔說開了,忽而中斷,看臉面是嚴肅的面孔。
我越發感覺這神奇的人物有趣味了。
老人并不是回民中的苦修者,他入世已深,滄桑經歷,想不到在這孤寂的古城里,出現這種神奇的人。
他說:“你們將拉薩看成一個沉浸在宗教里的古城嗎?不,拉薩也是個花花世界,我在這里廝混了一生,茫茫的歲月,我不感覺寂寥。我衰老了,索然一人了,但不孤寂。安慰我的只有七歲的女兒和一把六弦琴。我一年四季在甜茶館里消磨光陰,每天這樣做。拉薩解放了,我認識些新的朋友,寂寞的生活添了新的生活樂趣?!?/p>
當各家各戶透露出微弱燈火的時候,在黑影中看見這位駝背老人,一手扶著拐杖,一手扶在小女兒身上,蹣跚地由曲折的街道上回家去了。
胡謂是辦理修造工程的,為人爽朗,慷慨多情。他和老人認識,老人在地方上頗多聯系,有時他求老人做些事情,卻也能給他想些辦法來解決??磥?,老人是個社會上多方面有聯系的人,把他看成腐朽的木頭,那就錯了。
拉薩比起內地來,也不過是個較大城鎮而已,拉薩是要建設起來的,熱心邊疆的人們正在努力地做。物力的缺乏,自不必說,人力的缺乏更是困難。各機關都在建設,木匠再多找一個是不可能的了。石匠也是如此,小工都是些女人,尋找個精壯的男人,那就非常困難。
許多木頭是在太昭買好,已經砍伐在地上了,準備順河流由上而下,漂送過來,搬運的工人卻尋找不到。胡謂急得沒辦法,到處托人找,沒有結果,他心中悶得很。
胡謂老早出去辦事,一直到中午才回來,把飯都耽誤了。他提起一袋炒面來,走到老人的樓上。當他登上石梯的時候,聽得六弦琴聲。
進了屋門,老先生坐在矮榻上,腳下盤著被褥,手里彈著六弦琴,叮叮作響,除去他的身影一晃一晃外,再沒有什么動靜。
他見我進來,放下琴,推開被褥,起來招呼。胡謂坐在靠窗的矮榻上。
老人洗了手,將熱水泡了炒面,和上酥油,兩人分開吃了。老先生一面很熟練地拌著炒面吃,一面贊揚著青海的青稞粉好。
胡謂悶悶不樂的樣子被老人看出來了,便詢問。知道胡謂尋求工人毫無結果,他安慰著說:“不要急??!我有辦法?!?/p>
他坐定了,又拿起六弦琴來,用指撥動著,發出曼妙的聲音來。他滿意極了,彈了幾首曲子,笑著說:“六弦琴是我的朋友,是最滿意的朋友,我只要握著它,真把它看做朝夕安慰的朋友了!”
他發了聲嘆息,繼續說:
“我老了,但沒有忘了我年輕的時候,晚間頭一放在枕頭上,我的青春就回來了。漆黑的屋子里無一點聲音,這時我的快樂來了。我腦子里,優美的林卡、碧綠的藏水,細草如氈的地上點綴著小藍花、小黃花,似溫柔美麗的姑娘們搖曳婉轉地舞起長袖來,在狹長的木板上,輕盈地舞著。我微扶著白羽般的天幕,遮蓋著高原綠野,仿佛在彈我的六弦琴;我陶醉了,忘掉了我是俗人,靈魂隨著白云在天空飛舞。
“但終究是夢呀!當紅日的光芒射入狹隘的窗子時,我感覺在鄙陋的小樓上,我形容枯槁,兩鬢蒼白,沒有炯炯發光的目力,沒有挺脫的身材了!”
老人竟有些神經質,他滔滔的話說不絕,希望找個知音同情他,但有些人只是對他惜老憐貧而已。他的悲愴心情,卻沒人理解到這個境界。
拉薩有些浮浪的男子,他們無家無業,白天乞討,晚間露宿在街頭上。
這些人的思想里別有天地,任何人都看不起他們,他們也不和任何人接近。
老人尋求小工,卻想到這些人身上了。
老人平常沒有架子,和任何人都說話,每天來來往往走到這些浮浪漢子面前,招呼他們說幾句溫暖的話。這些被社會摒棄的人們,得著幾句溫暖的話,就把老人看做親人。
老人扶著拐杖一步一步地下樓梯,走到街上,和這些浮浪漢子談判開了。他循循善誘著,說得非常悲切動聽。他誠懇的鼓勵,居然把這些沿街乞討、死不工作的懶漢們折服了。他們一致表示愿意勞動,愿意往太昭做搬運工人。老人交涉成功了,扶著拐杖一步一步回到樓上來。
第三天早晨,這些人高高興興地上了路,光榮地去參加勞動了。
我和胡謂第一次到老人的樓上來時,老人還沒有起床,看到我們來,急忙坐起來,招呼客人。
房子里簡單得很,有些亂舊的家具,毫無秩序地堆起來;一些吃飯的器皿,也都盆朝天碗朝地;地上擺著不能死灰復燃的牛糞火爐。這很能代表一個獨身老年人的凄涼景象。
胡謂很懇切地把我的身份抬得很高。同時,拉薩回族人士都傳說由北京來了一位阿訇,并且朝過天房,大家都叫他哈只。這事在老人耳朵里是聽見過的。
老人用阿拉伯語向我高聲呼說:“安拉的安寧放在你身上,早知道你來了,我無機會見到你,今天榮幸??!”
我連忙回答了同等的敬禮。
“我慚愧,我不能常常到寺里去,老了,沐浴又不方便,求安拉寬恕了?!崩先藥е载煹臉幼诱f。胡謂看著莫名其妙,有些聽不懂。
我向老人點著頭,顯出微笑的樣子,他繼續說:“哈只,你年紀比我小,經過見過的比我多,你走過麥加、埃及、土耳其、波斯,我怎能比,我生在拉薩,長在拉薩,老在拉薩,就是這樣子。”
“老先生太客氣了,我還不就是走過一些地方,并沒有什么收獲,你太過獎了。”我這樣回答。
胡謂從中搭言說:“老先生彈得一手好琴,現在在拉薩是首屈一指。拉薩一些喜歡音樂的藏族人,都和他有來往,并且錄了音,為藏地人民所喜愛?!?/p>
“是的,六弦琴本來來自內地,傳到西藏卻改了樣式,它的聲音不比其他樂器,不躁,亦不頹廢,在拉薩算得上一流的樂器?!崩先苏f起琴的歷史來。
“我自幼喜歡它,以它為嗜好,我絕想不到,夢也夢不到,在老來貧窮的生活里,成為一個賣曲的老琴師?!崩先烁锌卣f。
胡謂安慰老人說:“你的藝術有這樣高深的造詣,在拉薩也算難能可貴了。你的音樂不是灌了些唱片嗎?現在你的許多曲子,經人傳播已出現在首都北京和全國各地,這是何等地高貴!解放了,崇高的藝術不是供給幾個貴族大人玩賞的音樂,而是西藏優良傳統的文化,人民大眾的藝術?!?/p>
老人真的得到了安慰,幾乎破涕為笑,他忽然轉向我說:“我們民族是不是禁止音樂?”
自然,老人一生愛好音樂,想到受一些人的非難,在老人身上是一生的精神負擔。
“我走過許多國家沒有看到禁止音樂。在埃及、印度等地,也會看到許多音樂家?!蔽疫@樣說。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我在宗教方面的學識是不深的。聽埃及一位學者說,穆圣自麥地那回到麥加的時候,麥加人用音樂來歡迎穆圣,當時并沒有受禁止。我在埃及適逢每年送幔帳到‘卡釋’,我親眼看到送幔帳的人騎著駱駝,引路者吹著嗩吶,在這隆重的儀式里并沒有見到音樂受禁止。但和其他兄弟民族比起來,我們的音樂是單調不活潑的?!?/p>
我這樣大膽地說,老人心中的矛盾并沒有消除殆盡,總以為自己喜歡音樂是不合乎傳統的。
老人正在和我們說話的時間,從樓梯口來一個小女孩,在樓梯上就喊開了:
“爸拉,我下學了?!?/p>
老人兩眼向樓梯口看,帶著希望愛憐的神情。眼見得一個小女孩跳跳竄竄地從樓外走進來,頭發剪得很齊,秀麗的面孔,穿著一身藍校服,說是剛從拉薩小學散學回來。
她跳進門來,見著兩位客人,她羞了,三步兩步跑到老人的膝下,望著我笑。
“麥麗燕,你笑什么?”老人問。說著,用手指著我,“你向哈只說賽倆目。”
“哈只拉我認識?!闭f著便跑到我面前右手撫前胸,用阿拉伯語說賽倆目。
我回答了同樣的賽倆目,順手將她拉在膝前,用生澀的藏語和她談話,引得她笑起來。她圍繞著我又說又笑,仿佛我是家里人一樣。
胡謂看著,很覺得新鮮。老人細長的老眼得意地望著她,問長問短。她表現出對白發蒼蒼老父的熱愛,但當著客人,對他的絮絮叨叨卻有些不耐煩。
老人當著兩位客人和心愛的女兒,談起他家庭的傷感經歷。
他說,他的老伴死了,僅僅留下一個小女孩。年輕的時候自己掙了些錢,不知愛惜,差不多都花完了??傆X得孩子同他一起是受委屈。
出人意料的是,他不僅是琴師,還是個獸醫,又是個釘掌的掌工?,F在年老力衰了,不能做費力量的活計了,門前只留著一個給騾馬釘掌的木架子。
老來混得賣曲了,拉薩窮人窮得連飯都吃不上,誰能欣賞這玩意兒?只是在節日里或宴會中供貴族娛樂。
拉薩的夏天和秋天都是好天氣。貴族的仕女們在深密的林卡里搭上帳篷,地上鋪著美麗的氈毯,帶著酒食糖果,全家老小盡情地玩樂。這時倒是老人賺錢的機會。
一生的嗜好,老來的衣食,老人卻成了拉薩第一琴手,藏民喜歡的人。由于他的曲子很多,都來向他請教,他又傷感地說:“能做事的時候,光陰一天一天溜過去了,沒有做一件值得稱道的事。西藏解放了,在今日的光明歲月里,一切的黑幕逐漸消失了,應當為祖國作些貢獻。但老了,身體吃不消了!”
麥麗燕匆匆地吃些糌粑,老人給她半兩藏銀的一個銅板,她又到學校去了。臨行的時候,她特地又向我們問安,唱著輕快的歌聲歡跳著下樓去了。
當我和胡謂向老人告辭的時候,老人說:“難得二位同來,稍等一會兒,等我給你們奏個曲子?!?/p>
“那太好了,能聽到老先生的高曲,我是不虛此行?!?/p>
老人拿起六弦琴嗶嗶剝剝地彈動,我聽得出神。
六弦琴發出優美的聲音來,時緩時急,旋律縈繞,行云流水,有如天籟;聲音小時,隱約可辨,竊竊如私語。
一曲奏完了,老人把六弦琴放在盤膝的腿上?!白嗟貌凰愫茫銈兟犘┎氐仫L味的琴聲吧,這是個舞曲。”
“這種優美蒼涼的聲音,又像維吾爾族的舞曲。”我贊美著說。接著又說:“西藏民族在吐蕃王朝時,曾前往今日的新疆,和維吾爾族有長時間接觸,維藏兩族的文化交流是可能的事?!?/p>
“是像嗎?我很少聽到維吾爾族歌曲?!?/p>
我低聲地哼哼幾個維吾爾族小調。
老人感到很有趣味,又拿起琴來,愉快地彈起來。
琴的聲音一直是慢的,但是里面轉折很多。直到曲子奏完的時候,清脆的聲音卻變成一條一條線縷,線縷變成消失在空中的煙,最后消失了,仿佛仍在空中浮泛。
老人奏完了,帶有考試性地問:“哈只,這個調子不是一般風格了,您聽像何處曲子?”
“這個曲子不像西藏一般的曲子,聲調緩和柔慢,像是熱帶地區的產物,莫非是印度調子?”
這又說在老人的心坎上了。他奇怪了,以為我是個有音樂素養的人。其實不然,我對于音樂是外行,不過走的地方很多,聽得多了。
我請老人將此曲翻譯出來,他慨然應允,說此曲名為《吉祥花園》。
一個吉祥的花園里,
開幾株大朵牡丹花,
牡丹花是如何地絢麗!
它綽約的身姿,
花瓣上的露水顆顆地擺動著,
閃爍仿佛珠淚。
太陽還沒有射出溫暖來,
一陣雨點又灑在上面。
仙女們圍繞著,
共同發出輕微的嘆息!
老人神情有些激動,且彈且唱起來,聲音沉郁凄涼。臉上一條一條的皺紋,兩眼閉上,衰老的面上,象征著一生的無數波折。白發隨著歌聲顫動,悲愴動人。何處是詩,不必去尋了,老人本身便是詩。
10月的拉薩郊區充滿了秋意,南山的青草褪色了,遠看是蒼赭一片;藏江水勢小了,水的顏色,碧綠得像寶石。
林卡雖然樹木凋謝,落葉鋪滿地上,涼風吹來,似乎說,到寒冷的時候了。但林卡在最近幾天來,不冷清了,人馬喧鬧,忽然熱鬧起來。
門前拴著許多肥騾大馬,花鞍金鐙,裝備得異常富麗。騾馬的頸下有些是兩個大紅纓穗子,有些是一個。這說明許多地位高的僧俗官吏在林卡里游樂。一些戴著圓平紅纓帽的仆人們,正出來進去地為他們的主人奔忙。
林卡里是比以前干燥了,黃葉蓋滿了地皮。一些平民階層的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地下,目光正往大廳里看。大廳廊子上面有歌有舞,圍觀的人擠在一起,風雨不透,好像一堵墻。
這時,廊下放出一陣一陣的琴聲。琴聲是如此地好聽,但這琴聲里含著悲憤,似說優美的藝術應該得到重視和傳承!
順著琴聲,擠到人群里,往內看有些人唱歌,有些人作樂,有些婦女甩著袖子在木板上跳舞。在散亂的人影里,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駝背老人,撥動六弦琴,引吭高歌。
夕陽下山了,林卡頓時呈現出冷森森的景象,老琴師的衰枯面容也就慢慢消失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