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花的月光

婆婆喊的時候，蕎花正在做夢，婆婆喊一聲，又一聲。蕎花沒有反應，她睡得很沉，在睡夢里游蕩，夢到了養老院。

她和姐姐在養老院的院子里摘燈盞花兒。那些花兒紅的、黃的、紫的，把個小花園開得滿滿當當。姐姐說：“蕎花你給咱看人，我去摘花兒，要是有人出來你就咳嗽，大聲地咳，我就知道人來了，我就把花兒藏起來。”姐姐的意思是蕎花留下，她一人跨進花園里去。蕎花不情愿，看著艷艷的花兒開在眼前，誰不想上前去親自摘一朵呢？姐姐摘到了肯定會給她一朵，可別人送的與親自從花枝上摘下來相比，那是不一樣的，有著不同的樂趣。所以蕎花不樂意，嘟著嘴滿臉不高興。姐姐裝做沒看到，躡著手腳進了花園。“姐姐，姐姐，麻婆子出來咋辦？”“咳嗽呀，大聲咳，別人來了咳嗽一聲，麻婆子來了你就連著咳，要是被她抓住就完了。”姐姐埋下頭去，辮子梢兒上一綹紅紗巾打成的蝴蝶結一閃一閃的，很快就被花兒淹沒了。蕎花看了看身后，一排小房子的門窗都緊緊關著，屋子里靜悄悄的。這是早飯后，老人們會待在屋子里稍稍迷糊一會兒，打個盹兒，麻婆子也會睡個短覺。一般情況下這時沒人到院子里來，她掉頭去看花。

花園圍墻是磚頭砌成的，估計壽命和養老院差不多，顯得破破爛爛的。磚頭這兒缺個角兒，那里折了腰，是調皮的娃娃扔石頭砸出來的，也是年深日久積累下來的。打蕎花能記事兒起，花園似乎就這樣破爛了。花園里年年都開花，都是燈盞花。有兩年麻婆子忽然來了興致，帶著老人們幫她開地，把花連根挖掉，平整了土地，種了一園子蔬菜。菜長得還可以，白菜蘿卜刀豆瓠子，麻婆子摘一些做在飯菜里，味道如何蕎花已經沒印象了，只是覺得沒花兒看有些遺憾。兩年后，麻婆子嚷嚷著辛苦，不種菜了，花園荒廢，不久又長滿了燈盞花。似乎沒人種，那些花兒自己發芽出苗，然后躥高了個頭兒，最后開出了花兒。等到下一個年頭，花兒長勢旺起來，開了滿園子花，和沒種菜之前差不多了。

養老院里的孩子沒什么可玩耍的好東西，長滿燈盞花的小花園就成了蕎花姊妹的樂園。可惜還是不敢放開了耍，麻婆子的眼角一掃到她倆，就錐子尖一樣，看見她們摘一朵花兒，她會罵上半天，有時還會拉到她們的父親禹瘸子面前去告狀。就算那些花兒并不是她種的，只是自生自滅的，她還是不依不饒，指責小姐妹倆不懂事，還會順帶說出一大堆不中聽的話來，什么她們的父親老瘸子沒好好兒管教啦，缺娘的娃娃簡直成野生的啦，再這樣下去好好的養老院也會被姐妹倆毀掉啦，等等。

父親脾氣不好，不等麻婆子走，大巴掌就掄到女兒臉上來了。所以她們姊妹怕父親，更怕麻婆子。可是花兒開得太旺了，姐姐埋下頭就忘了外面，摘一朵再摘一朵，一朵黃的，一朵紅的，一朵紫的，一朵又一朵，手里都攥著一大把了，她還忘我地盯著花兒。圍墻外的蕎花看著艷羨極了，手心都癢癢了，真想爬進去親手摸摸那些花兒。忽然，“轟”的一聲，腦后一疼，眼前頭一陣眩暈，“啪！啪！”的巴掌重重地落下來，蕎花覺得天地在旋轉。“姐姐，姐姐，快跑啊——”蕎花恍然明白發生了什么，就急忙哭喊。可是遲了，蕎花看見姐姐飛快地跑到花園邊，扒著墻頭兒往外翻，麻婆子遠比姐姐快，肥大的身子老鷹一樣撲過去，一把揪住了姐姐的辮子，姐姐銳聲叫了一下，就摔倒了。“姐姐，姐姐……”蕎花哭喊著，希望姐姐能爬起來，逃脫麻婆子的大手。

“……蕎花！蕎花！你咋啦？”誰在喊她呢？不是父親，不是姐姐，也不是麻婆子，是誰呢？睜開眼一看，哪里是在養老院，她也不是那個小女孩，早就長大了，在婆婆的屋子里，炕另一頭的婆婆正在喊她。“你醒啦？做睡夢呢，夢到啥害怕的事了？哭喊的聲音那么大，把我都嚇了一跳。”婆婆側過臉來問。她揉揉睡眼，慢慢清醒過來，瞅著眼前的婆婆覺得不真實，好像又到了睡夢里。婆婆早等不及了，說：“娃娃，你快來看看，我是不是又把床單糊了，這身子底下熱乎乎的。”蕎花忙拉開燈睜大蒙眬睡眼過去查看，揭開被子，挪開婆婆大腿，果然糊了，稀糊糊的屎尿，好大一攤。一個激靈她算是徹底清醒過來，忙喊：“媽，你不敢動，不敢動！我這就擦。”婆婆乖乖躺著不動，任她在那里擦拭。每一回拾掇完，擦過的麥草和紙能裝半籠子。由于是夜里，蕎花將籠子提到門背后，拿一片塑料布苫上，這才拉滅燈蜷在炕邊上繼續剛才殘留的那點瞌睡。睡夢中也能聞到臭味，一股一股的，不斷飄上來，鉆進鼻子。她把手壓進被子，擰過頭，朝著窗戶睡，還是有臭味，繞在鼻子邊久久不散。舀點水洗洗就會沒事的，可是她實在困得很，渾身骨頭散了架一樣，實在不愿意爬起來啊，就把手再往被窩深處藏。

要是蕎花在家還好，會及時騰出手來給拾掇掉；如果她外出干活去了，那就很糟糕，等她滿身泥土與疲倦從地里回來，水也顧不上喝一口，頭一件事就是給婆婆清理身底下。蕎花先把婆婆的上半身挪到干凈處，再挪下半身。婆婆比蕎花高大，也肥胖些，瘦小的她要抬著婆婆挪動不是件容易的事，還不能將她弄疼。等將婆婆從屎尿中挪開，蕎花往往會出一身汗。睡在干凈處后，婆婆掉頭瞅著蕎花。她卷起糊臟的床單、小毯子去清洗。隔段日子還得將被子拆洗，麻煩得不得了。這時候蕎花心里就會來氣，舀一盆冷水將衣物泡進去，搓洗時恨恨的，帶著氣。婆婆喊：“娃娃，娃娃，你燒點熱水洗啊，涼水把身子搞壞了。咱當女人的啊，最不敢糟蹋自個兒的身子骨了。”蕎花裝做沒聽見，繼續洗。舍不得多放洗衣粉，就得多揉搓一陣子，一股子腥臭味道老是洗不掉。換一遍水再換一遍水，還是腥哄哄的。蕎花真想就此摞下不洗了，這念頭在心頭轉動著，卻不忍心真那樣去做。她一雙手泡在水里不停地搓洗著，等洗干凈后，一雙手早就泡得麻木了，指頭脹乎乎的，指尖沒有血色，慘白著。

睡下不久，又回到了養老院。

養老院已經很老很舊了，盡管有時候會修一修，粉刷一下墻面，修葺一下漏雨的屋頂，將院子里瘋長的草鏟掉。最徹底的一次，聽說是上面要來大官檢查了，頓時來了一些人，提著大桶的漆，將墻面刷得白生生的，又寫了大紅的字，門窗也刷了，連花園的矮墻也刷了。麻婆子還組織大家精心演練了歡迎儀式。到了正式檢查那天，老人們在花園邊站成兩排，手里拿著麻婆子從村小學里借來的小紅旗旗。麻婆子喊：“開始！”老人們就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麻婆子的手往右揮，大伙兒就得往右甩旗子，往左揮大伙兒跟著往左甩。麻婆子說千萬不能亂，誰要是亂了就小心著。大伙兒都很怕麻婆子，她管理著整個養老院，要是看誰不順眼就會想法子給你穿小鞋呢，大家就都乖乖地聽她的擺布。

姐姐和蕎花排在隊伍最后面，她倆站了一會兒就煩躁了，覺得這樣規規矩矩站著不能亂動不能蹲下真是受罪。天氣也不好，冷颼颼的，風卷著黃土直往人眼睛里撲。父親禹瘸子站一會兒就受不了，喊腿疼。麻婆子說：“忍忍，疼死也得忍忍！”禹瘸子齜牙咧嘴，鼻子哼哼著，麻婆子不耐煩了，脧一眼蕎花姐妹，惡狠狠地罵：“禹瘸子，你別跟我耍心眼兒，今兒你敢搗亂砸了上面的攤子，有你好看的，我立馬就斷你們父女的伙食！”禹瘸子克制著，不敢呻吟。姐姐可憐父親，就悄悄過去叫他把身子靠在自己肩上，這樣可以提起瘸腿歇一歇。等待大官的過程真是漫長啊，蕎花都打起瞌睡來了。麻婆子不允許大伙打盹兒，就不時吆喝著、巡邏著。風一直刮著，簡直把大伙兒洗凈的臉面吹得蒼老了許多。這樣的等待一直持續到十一點半，村支書派人來報信說：“大官不來了，到了鄉政府聽說還得走一個小時的土路，就不來了。臨時改的主意，現在已經趕回縣城去了。”大伙兒就像沒有聽到這番話，依舊規規矩矩站著，手里的小旗旗迎風飄蕩著。來人瞧著瞧著嘿嘿笑起來，干脆扯高嗓門兒喊：“大爺大娘，都快回去嘍！上面說啦，大官不來啦，回縣城啦，估計這會兒人家午飯都吃啦！你們還傻等啥呀——”老人們這才明白過來。麻婆子臉上悻悻的，挨次收了小紅旗，大伙兒才慢吞吞回到屋里。

禹瘸子腿疼了好幾天，躺在炕上直哼哼，罵麻婆子瞎折騰人，罵中途變卦的大官，最后罵自個兒命苦沒養出兒子，偏偏生下這一對丫頭片子，害他要在養老院里度過后半輩子。姐姐和蕎花不敢說什么，大氣也不敢出，待在小屋里實在沒意思，就溜出去玩。但是花園里不敢進去，圍墻上刷的漆還沒有干透，翻過去會蹭在身上。到時候招來的不止是麻婆子的叫罵，父親也會心疼衣裳而打她們的。姐妹倆蜷在向陽的角落里看遠處的村落。遠山上莊稼地里有人在干活，有時傳來大人呼喚娃娃的聲音，尤其是女人的聲音尖細、柔軟、溫和，帶著只有女人才有的韻味。記憶里是沒有人這樣呼喚她們的名字的，平日里接觸的除了父親，就是一幫老得掉牙、說話漏風的老爺子老奶奶。麻婆子倒是常常呼喊她們的名字，粗嘎嘎的嗓音在喊出她們名字時總是氣呼呼的。遠山上的呼喚，那只能是母親對孩子才有的聲音。她們沒有母親，母親在生下蕎花后就病故了。

對于母親，姐姐和蕎花一樣都沒有任何印象。她們的記憶從養老院開始，從麻婆子的喝斥聲開始。偶爾到院門外走走，就會看到孩子們穿著他們的母親縫制的花棉襖花棉褲，拖著鼻涕吃著母親做的拳頭大的饅頭。姐姐拉著蕎花站在不遠處看，她們別提有多羨慕了。姐妹倆多么渴望也能擁有那樣的幸福啊！有時候蕎花很想念母親，有時候又恨她，恨她老早就把自己扔下了。母親生前連一張相片也沒有留下，她在蕎花的想象中就很難確定，一會兒像村莊里的這個女人，一會兒又像另一個，有時候又覺得誰也不像。母親就是母親，這個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夠代替得了的一個女人。

七年前蕎花離開養老院，嫁人了，當時她十七歲。按說現在的女子不會這么早嫁人，禹瘸子也沒打算這么早將女兒出嫁。但是姐姐跟上養老院附近人家的一個小伙子私奔了，不但拿走了她所有能穿的衣裳鞋襪，連禹瘸子積攢的幾個私房錢也偷走了。禹瘸子起先拉著瘸腿四處尋找，后來聽說人已經到了新疆，就睡倒了，連著病了好幾個月，脾氣一天比一天壞。后來身體好起來，能四處走動了，蕎花就成了他的出氣筒，飯菜不合口、受了麻婆子的閑氣等，回過頭來都會把氣撒在蕎花身上。禹瘸子罵人的時候，蕎花悄聲聽著，該干啥干啥，手里的活計不會停下來。蕎花學會了應對的方法，就是始終不吭聲，權當那是一股子風在耳旁刮，等刮夠了自然會停歇。就在這罵聲里蕎花學會了縫補衣裳，學會用麻繩子補綴布鞋上的破洞，還學會了做簡單的飯菜，女子家該做的她都學會了。

以前有姐姐，指靠著她，現在姐姐沒了，一切都得靠自己。她常常一邊埋頭忙活著，一邊聽著父親的謾罵，一邊想著姐姐。姐姐什么時候和那個小伙子相好上的呢？她居然沒察覺到。直到姐姐出走的前夜，她也沒有看出一點兒端倪。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還是有一些跡象的。

姐姐趕著做鞋，父親三雙，蕎花三雙，又把床單被套門簾窗簾都洗了。那天夜里姐姐好像沒有瞌睡，坐在蕎花枕頭邊要和妹子說話，說了些什么呢，絮絮叨叨的一大堆。蕎花是個瞌睡蟲，老早就昏昏欲睡了。姐姐的話她沒聽進去多少，只隱約記得她要蕎花把父親照顧好，每年的臘月二十一是媽的忌日，要記著去寺里給阿訇散幾塊錢的乜貼。等到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睜開眼看到窗戶外明晃晃的，原來是一個很好的晴天。疊被子時蕎花發現枕頭邊放著一對花卡子，這不是姐姐的嘛，姐姐最最珍愛的。她對著鏡子往自己頭發上別卡子，禹瘸子跌跌撞撞進來了，說：“壞了，壞了，這個死女子跟人跑了！”蕎花這才知道姐姐已經走了，昨夜里就走的。禹瘸子傷心地大哭，蕎花跟著小聲哭。麻婆子一臉幸災樂禍，指著禹瘸子的鼻子嘲笑：“跑了一個，還有一個，剩下的可得看好了，小心一覺睡醒也給跑了，那時候你老光棍兒就是竹籃子打水哩——一場空！”這話提醒了禹瘸子，他對蕎花管教得更嚴了。看看她剛夠十七歲，他就急著托人四處說媒，說要趁早嫁出去，免得走了姐姐的老路。禹瘸子狠狠要了一筆彩禮，沒想到婆家答應了。

蕎花出嫁的同一天，禹瘸子用一匹毛驢馱來了附近村莊的一個寡婦。大伙兒幫忙在養老院里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禹瘸子黑瘦的臉上綻放出羞澀的笑。滿臉的皺紋菊花一樣開放了。蕎花默默看著，再看看那個傻乎乎的寡婦，見誰都笑瞇瞇的，蕎花心里忽然釋然了，覺得這樣也好，她走后父親也有個伴兒，日子也就不會孤單了，她在婆家也能夠放心了。

到了婆家，蕎花才發現日子原來是另一番景象，柴米油鹽，零零碎碎，男女恩愛，老人慈祥，孩子可愛，一天一天都是充滿希望的。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樣的日子，這種日子給人的感覺暖融融的，很踏實，一頭栽進去就再也不愿意走出來。蕎花不會蒸饅頭，婆婆教她，怎樣攪酵子，怎樣放蘇打粉，怎樣揉饅頭，怎么綰花卷；蕎花不會做鞋，婆婆教她打袼褙子，剪鞋樣子，如何納底子，如何做幫子。婆婆用她粗大的手抓著蕎花的小手一點一點教。

蕎花想做一個好女人，讓人人夸贊的能干小媳婦，就跟上婆婆學，兩年工夫就什么都會了，還生了個渾身圓鼓鼓的兒子。家務上的擔子，婆婆完全卸給了蕎花，她則全心全意帶孫子了。蕎花長高了，也胖了，臉頰上泛著紅潤，日子過得甜蜜，整個人也顯得活泛多了。回養老院看望父親，麻婆子見了嘖嘖個沒完沒了，說：“沒看出來啊，禹瘸子的小毛丫頭能出脫成這樣！”樂得父親咧著嘴巴笑。

“娃娃——娃娃——我要尿尿，快快快，就要憋死咧——”這才睡下多久呢，婆婆又開始喊了。這一回蕎花聽到就醒了，伸手拉亮燈，爬起來拿起門背后那個塑料盆子就往婆婆跟前跑。婆婆現在感覺遲鈍，只要她喊一聲尿尿，蕎花動作稍微慢一點她就會尿在褲子上。可是，就算及早趕到跟前又能起多大作用呢？其實是徒勞的，因為婆婆壓根兒就抬不起屁股，尿盆子伸不到屁股下面，她只能一手扳住婆婆的腿，一手把盆子斜斜挨過去，一小半兒尿進盆里，大半兒漏在外面，屁股下那一片小氈子濕了。蕎花舒一口氣，抽出濕氈子，再換一片干爽的，給婆婆蓋上被子，看她睡安穩了，一看外面曙色早就浸透了窗戶，她不敢再睡，打開門，忙碌的一天在緊張有序中開始了。

倒尿盆子，給牛添草，忙完了看看娃娃還沒醒來，她就草草洗一把臉，搭上頭巾，扯一抱柴進廚房。婆婆的早飯是打荷包蛋、烙餅子。荷包蛋簡單，餅子有些麻煩，得用開水燙面。燙成了稍微餳一餳，然后揉一揉，搟得紙一樣薄，在熱鍋里刷一層清油，再把餅子放進去。這樣烙出的餅子薄、軟、脆，老遠聞著都是一股香味。婆婆就愛這一口兒，隔天不吃就念叨。這也是婆婆教會她的。等兩張餅子出鍋，她忙倒一瓢水燒開，打兩個雞蛋進去。一會兒雞蛋熟了，舀進個粗瓷大碗里，滿滿一碗，清凌凌的白水里臥著兩個碧玉般的雞蛋，上面飄著油花，看著就很誘人。

蕎花把早飯端到婆婆枕邊，雞蛋燙，自然得涼一會兒，就先把餅子放在婆婆伸手能夠到的地方，婆婆拿著餅子吧唧吧唧吃起來。娃娃醒了，揉著眼窩說要吃雞蛋。蕎花幫孩子穿戴整齊，哄到廚房里去。鍋里還殘留著一點湯水，舀出來分給小姐弟倆，在里面泡上些饃饃哄著他們吃。娃娃要吃雞蛋，嚷嚷著不依，她就又哄又嚇，好不容易看他們吃完就打發他們到外面玩去。其實蕎花心里明白，蛋呀肉呀貴著哩，是專門買來孝敬婆婆的，哪里舍得多出兩張嘴巴來吃呢？有時候覺得孩子可憐，正長身子呢，可不敢虧了，就稍微給他們吃點兒好吃的。她自己呢，湊合湊合就行了。姐弟倆蹦蹦跳跳出去了，粗瓷碗里的雞蛋湯也涼了。蕎花過來給婆婆喂，用一個深一點的小勺子舀一勺，看著婆婆張開口，就緩緩喂進去。婆婆的前門牙掉光了，僅剩后槽里殘存的幾顆大牙，婆婆就努著嘴用那幾顆牙艱難地咀嚼。等喂到一半兒，婆婆說：“你去忙，剩下的我自個兒吃。”蕎花就將碗放在婆婆枕邊，扶她斜過身子，能夠到碗邊了，看著婆婆自己舀一勺子喂進嘴里吃著，她才離開，挑起桶子去溝里擔水。

迎面的東山頭上朝陽剛剛露出笑臉。迎著新鮮的陽光，蕎花深深吸一口氣，但不敢磨蹭，匆匆下到溝里去泉邊舀水。清晨擔水的人中男人居多。男人家遠比婦女有勁兒，一對桶子總是舀得很滿，擔上輕輕松松就走，一口氣兒上岸回家了。蕎花不敢舀滿，只舀多半桶。這對桶子很大，是男人買來的。男人是少見的大個子，也很強壯有力，自然買了大桶子。每當看到這桶子，她就會想到男人。

買桶子時他們新婚不久，記得蕎花當時抱怨他說：“怎么能買這么大的桶子呢？明知道我個子矬，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男人笑了，摸一把她的臉蛋說：“真是個傻瓜蛋，有這么好身板的男人哪還會輪到你擔水？再說，你就是想擔我還舍不得呢，壓壞了多叫我心疼！”聽聽，這話多叫人臉紅啊！她那時羞極了，瞪他、捶他、踢他，罵他不害臊！男人哈哈笑著，看看身邊沒人就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她。他的胳膊那么有力，雙手鐵耙子一樣堅硬，碰在她身上生疼生疼的。

那幾年男人真是對蕎花好，心肝一樣地疼愛著。生下兩個娃娃后，日子艱難，男人就外出打工了。男人幫蕎花把莊稼草草種上就離開了，由她一個人料理著鋤草施肥。到收割時男人才趕回來幫忙，等忙完又出去了，直到冬天寒冷時才回來過冬。現在村里的男人都這樣，年輕人不愿意在家里待了，再說待著也怪沒出息的。女人娃娃熱炕頭的日子固然悠閑，可是你手頭就會緊困，沒錢花，眼巴巴受窮。沒有錢真是不行，有了錢就能買化肥，給娃娃買奶粉，給婆婆買蛋買肉，這個家里的生計才能往下維持。可是，為了錢，他們夫妻就常常難以團聚，有時候半夜里忽然驚醒過來，看著枕畔空落落的。蕎花想男人這會兒不知道蜷縮在哪里過夜，也許是廉價的旅社，也許是工地的窩棚，甚至是城市里的水泥地、廣場上的鐵椅子，她心里就酸一陣苦一陣，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為了掙回幾個錢來，男人就得日夜流浪。

有時候去集市上，看到川道地方的那些女人，一個個穿戴一新，悠閑地逛街。蕎花忽然會想到自己，在心里暗自和人家相比，自己要是也過著那樣悠閑的日子，打扮起來，會不會也這么好看呢？粉嫩的皮膚、細白的臉，叫人看著就疼愛。然而低頭看看自己，蕎花的心情就會很糟糕，一整天都提不起神。蕎花已經過早地顯出了衰老的跡象，長期下苦，風里雨里地勞作，她的手和臉粗糙得老樹皮一樣了。再看看集上那些成雙成對的男女，蕎花忽然覺得很孤單，說不出的孤單。幸好她是在養老院里長大的，早就習慣了孤單。

過些日子，男人估摸著家里沒錢花了，就把錢打在卡里。蕎花捏著卡去銀行里取一些出來，舍不得花，給婆婆買一些果蔬雞蛋，再稱幾斤肉，給娃娃買點零食，她自己則很少買吃買穿。這錢是男人打工掙來的，一分一厘都是血汗錢，叫她亂花，她可是狠不下心。嫂子看不慣蕎花這樣，說她傻，就知道老牛一樣下苦，把男人放在外面，她一個人守著個半死的老婆婆，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也不知道圖個啥？要是換了別人，早就嚷嚷著跟上男人也去外面了。外面的世事那個熱鬧，誰愿意年輕輕地守著個死老婆子這么熬著？

嫂子是見過世面的，大哥出門打工她也跟著，娃娃寄養在娘家，嫂子就輕輕省省出門去了。蕎花也想學嫂子那樣，男人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小兩口早晚相守在一起，日子一定不會這么苦。可是她走不開，娃娃可以帶上，大不了她不干活，租間房子讓男人把她娘兒倆養活上，可是婆婆沒地方可去。她癱在炕上，身也翻不過，總不能將她一個人扔下，那只能活活等死。

記得有一次大哥嫂子從外面回來，嫂子來陪著婆婆說話，蕎花在院子里忙來忙去，沒工夫去聽她們說什么。嫂子走后婆婆沒有吃晚飯，說心口疼吃不下。夜里蕎花給婆婆擦屎時，婆婆一直瞅著她看，好像忽然不認識了一樣。等她洗了手要睡時，婆婆喚她過去，拉住她的手緊緊捏著，什么話也不說只是捏著，直到娘兒倆手心里都出了汗才松開。睡夢里翻身時，蕎花聽到了婆婆低低的抽泣聲，瞌睡頓時醒了大半，緩緩爬起身。屋子里亮晃晃的，她吃了一驚，抬頭看，發現睡前忘了把窗簾拉上。這會兒月亮轉過來，幾乎貼在玻璃上了，屋子里落滿了月光。月色很好，清瑩瑩的，將這貧寒的屋子灑得滿滿當當。孩子睡得很香，小臉臉在月光下帶著夢幻般的色彩。婆婆身子蜷作一團，臉朝著窗戶，她果然在偷著哭。蕎花驚呆了，嫁來這些年從沒有見婆婆哭過。婆婆總是很有定力，在她身邊過日子會叫人很踏實，好像世上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沒有什么難倒她的事。可是，是什么事情難住了她，還能叫她哭呢？婆婆的眼淚很多，一把一把抹在枕頭上，她還在不停地抹著。月光里的婆婆顯得越發瘦小，越發衰老了。常年不曬日頭，她的臉色呈現出淡淡的黃色，像個孤苦無助的孩子，默默哭了一會兒就閉上眼睡了。蕎花悄悄退回到炕上，再也睡不著，想婆婆這輩子的不容易。

據說婆婆是四十九歲那年做了寡婦的，為了拉扯幾個兒女，又怕娃娃受罪，她沒有再嫁，硬是一個人把孩子們一個個拉扯大，把女兒嫁出去，給兒子娶上媳婦。在平常人家這也許算不上了不起的事，但放在一個寡婦身上，那就是了不得的本事，得比別的女人多吃多少苦，多受多少煎熬啊！僅僅是為了攢錢娶蕎花，婆婆養了七年雞。每一年開春，婆婆把那種剛出蛋殼絨毛嫩嫩的小雞娃買回二百多只，一天一天操心喂養，日夜提心吊膽的，怕雞娃忽然生病死了，又怕野貓竄進來偷吃。實在沒錢買麩皮，婆婆就常年背個背篼去山上鏟苦苦菜。這種野菜剁碎后用開水燙過可以拌進雞食里，雞也愛吃，還能節省一點兒麩皮。那幾年村莊遠近的各個山頭上，只要長苦苦菜的地方，都被婆婆跑到了。等到秋天那一批雞長大賣出去后，人們發現水溝里陡峭的半壁上出現了一條白禿禿的羊腸小路，正是這個鏟苦苦菜的女人日復一日踩踏出來的。為了賣上個好價錢，婆婆每天天不亮就背上背篼往集市上趕，上山下溝再過一道河，才能到集市上。背篼里是三到四只雞。賣雞的錢她一分也舍不得花，掏出口袋里備好的干糧咬上幾口，又匆匆往家里趕。七年時間，婆婆一共喂養過一千多只雞，換回了四千多元的彩禮錢，也就是說蕎花是那些雞換來的。婆婆左手缺個大拇指，是有一年剁苦苦菜時一切刀剁掉的，到了現在，每每遇上陰天那骨頭碴兒還會疼。蕎花覺得婆婆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值得尊敬，值得她好好去孝敬。

第二天，婆婆竟然還是不吃。一碗荷包蛋蕎花熱了兩遍，端到跟前婆婆就閉上眼，慢慢搖著頭，說不餓，給娃娃吃，眼淚慢慢從緊閉的眼皮下溢出來，在臉上流成一道細流。蕎花慌了，央求嫂子來幫著解勸。誰知嫂子從鼻子里冷哼一聲，說：“她能有啥病，還不是心病！你說你呀，這么長年累月地給她端屎端尿，就不覺得苦嗎？我看呀，也只有你能做到這一點！”蕎花疑惑了，“我覺得伺候婆婆是應該的呀！”嫂子瞅著蕎花笑了，說：“除了你，世上還真找不出第二個這么實誠的人。實話給你說吧，我給婆婆說了，叫她答應放你去外面。你們小兩口租個房子，把娃娃送進幼兒園，你也能找份工干，能掙一份錢，不管咋說都比守在這里強。你說你人不人鬼不鬼的，過的這叫啥日子？”蕎花低下了頭，眼淚很快就漫了兩眼，疑惑著說：“你這辦法不行呀，我不是不想出去，可是……”“這我早就想好了，媽還有兩個女兒哩，叫她們拉回去伺候，兩個人輪流著伺候，憑啥當媳婦的受這罪，她們一直在一邊過舒心日子。”

蕎花眼前一亮，這倒是個好辦法，如果婆婆有了落腳處，她就沒后顧之憂了。等收完了這一茬莊稼，她立馬就走，早早晚晚地都能和男人在一起了，那會是多么幸福啊！蕎花被這想法鼓舞著，心里很高興，去溝里擔水，不察覺就到了溝底。坐在泉邊舀水，舀著舀著，忽然覺得這不合適。婆婆的兩個女兒都已經是兒孫滿堂的人了，正忙著帶自己的孫子呢，日子也都過得緊巴，婆婆去了只怕要受罪哩。再說，睡在女兒家炕上，又是屎又是尿的，就算女兒受得了，女婿未必愿意受，要是給婆婆臉子看咋辦哩？這不去想還罷了，細一想還真不是辦法，心里頓時重起來，上了溝坡往回走，走著走著腳底下綰起了麻花。

為了節省時間，少跑一回路，蕎花將桶子舀得滿滿的。走著走著，一對桶子就像千斤重擔，那根滑溜溜的竹竿扁擔像刀子在狠狠啃咬著蕎花的肩膀。她瘦弱的身子搖搖晃晃著，一路得歇好幾氣才能到家。蕎花將扁擔從右肩換到左肩，一低頭，看見地上自己的影子，影子也是單薄的，也在踉踉蹌蹌地趕路。做飯時，蕎花還禁不住想著這事。蕎花坐在灶膛前燒火，看著火苗在干柴上流淌，傾聽著發出噼噼啪啪呵呵哈哈的鬧聲，不知不覺走了神，連手也伸進去，直到燒疼了才醒過來。手背上冒起一串燎泡，她卻沒覺得疼，依舊傻愣愣的。

夜里，蕎花睡不著，翻過來倒過去就是難以入睡。從前可是頭一挨上枕頭就睡死了，有時候婆婆喊幾遍都喊不醒。現在眼巴巴睡不著，心里壓上了一盤石磨那樣沉。怎么辦，該怎么辦呢？思前想后就失眠了，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又夢到了養老院。這回不是兇巴巴的麻婆子、沉悶陰郁的父親、頭上扎著紅紗巾的姐姐，卻是一些老人的臉面。

在養老院成長的日子里，蕎花真是經見了很多的死亡，多得她都記不清亡人具體的模樣，分不清誰是誰了。那時候她像一只花蝴蝶一樣，穿梭在人叢里。那一張張皺巴巴的臉龐的叢林中，她嫩嫩的臉蛋就像一朵剛剛打起的花苞兒。他們則是早就衰敗的花瓣，在風里輕飄飄晃悠著，保不定哪一天就被刮落了，落入泥土當中去。老人們活著沒兒沒女無依無靠，等到無常后，常常由遠親或原來村子里的鄰里等前來將埋體拉回去下葬。往往是蕎花跟在姐姐身后，看一輛牛車載著某一位無常的老人，在車轱轆的吱扭聲里慢慢走遠。蕎花是在很多人不斷變老不斷離世的過程中長大的。好不容易長大了，嫁人了，離開養老院，過上了正常人的日子，在伺候婆婆忙于操持家務生養孩子的生活里，她慢慢淡忘了童年的生活。現在又記起來了，它們像一些影子，像一些長長的堅韌的觸角，開始在蕎花的睡夢里出現，并將她緊緊纏繞住。一覺睡醒，蕎花覺得嘴里苦巴巴的，心里也苦巴巴的。

蕎花聽到婆婆那邊有動靜，她等了會兒，婆婆沒有喊她。再等一會兒，婆婆在索索地動，掙扎著干什么呢。蕎花睡不住了，爬了起來。月光斜過來了，朦朧中可以看見西墻上落著一片，亮晃晃的，屋子里卻黑糊糊的。她拉亮燈，婆婆趕忙抹抹臉上，接著扯被子把頭捂上了。蕎花在炕邊站著，想了會兒，看著被子里的婆婆，說：“媽，我知道你為啥會這么吃力，嫂子都跟我說了。你放心，我想好了，我哪兒也不去，就陪著你。”婆婆不吭聲，被子顫抖著。蕎花揣摩著婆婆的心思，她一定在害怕，蕎花真要走了，扔下她一個癱瘓的老婆子，日子可怎么熬啊？還有人會像這個媳婦一樣孝敬她嗎？蕎花就加重了口氣說：“把你交給別人，我還不放心呢。我說到做到，真主讓你活多長日子，我就伺候多長，決不會半路上扔下你不管！”婆婆一把掀開被子看著蕎花，臉上的淚水在閃光，說：“娃娃，你過來，到娘跟前來。”蕎花乖乖俯身過去。婆婆一把抱住了蕎花，哽咽了許久只說出一句話，說：“娃呀，苦了你了——”很短的一句話，蕎花心里翻了個浪頭，熱熱的。她忽然覺得足夠了，有婆婆這句話，受多大的委屈都值了。

婆婆的頭巾滑落了，露出滿頭白發，盡管燈泡昏黃，婆婆的頭發還是白得觸目。蕎花瞅著這雪一樣的頭發，心里凄涼。她忽然覺得懷里的這個老人其實心里很脆弱，像個年幼的娃娃那樣，總是擔心有一天被人拋棄或者遭人嫌棄。婆婆哪里知道，蕎花有多么舍不得她。相依為命了這些年，蕎花有時候真覺得婆婆已經成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一定不能走，不能拋下婆婆，蕎花猛然就給自己下了決心，不管日子有多苦，心里有多苦，都不能拋棄眼前這個老人。她要盡心盡力地伺候著，直到真主的口喚到來，她無常的那一天。

婆婆胳膊上嶙峋的骨頭硌得蕎花生疼，她沒有吭聲，任由婆婆抱著她。婆婆還從來沒有這樣抱過她呢。婆婆的懷抱很狹窄，這是瘦弱老人的懷抱，懷里散發出難聞的氣味。蕎花默默站起來，拿過炕頭那個紙箱子，里面是婆婆的換洗衣裳。她早就洗凈曬干了，疊放在里面。她決定給婆婆換衣裳。這幾天心里難受，竟把婆婆給疏忽了，老人身上都有氣味了。以前哪怕是六月天割麥子，累斷筋骨，婆婆的衣食也從來沒有馬虎過。都是這幾天的心病給鬧的，她在心里責怪了自己一聲，就動手給婆婆換衣裳。婆婆和以往一樣，很乖順，聽話地配合著，怎奈老胳膊老腿兒，總是不聽使喚。等到換完了，和平時一樣，蕎花出了一身汗，婆婆長長地舒服地打了個哈欠。

8月的時候，蕎花去了趟養老院，原來破舊的養老院已經被拆除了，一座二層小樓立在那里，很漂亮，白墻清漆門，屋內一片雪白。父親拉著傻后媽正給她洗手呢。傻后媽乖順地配合著，蕎花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父親滿頭的頭發茬子白花花的，不時蹭上了傻后媽的臉頰，傻后媽樂呵呵笑著。蕎花癡癡地看著，忽然覺得這兩個人很般配，父親脾氣古怪，后媽傻乎乎的沒什么心眼兒。這樣的一對男女守在一起，也許是幸福的。看來父親的后半輩子不會孤單了，這就好，她可以放心了。

農歷十月的夜晚，月光很好。蕎花沒睡意，爬起來給兩個娃兒拉被子。女兒開始上學了，學校離家遠，小家伙背著書包來回跑一趟顯得很累，頭挨上枕頭就睡著了。兒子睡覺不老實，磨著牙說夢話，還滾來滾去，一夜得操心好幾遍呢。蕎花借著月光看見他把腿子架在姐姐的肚子上，自己的圓肚子則晾在外面，小肚皮白晃晃的，她給輕輕拉上被子。聽見里間炕上有動靜，輕輕過去看。婆婆也醒著，見蕎花來了，說：“睡不著啊，白天把瞌睡都睡了，這夜長得很。”又瞅著窗戶說：“這月亮哇，咋這么亮，點了燈盞一樣。你扶我起來咱看看吧！”蕎花攙著婆婆的腰把她抱起來，身后墊了被子才勉強把她靠住。其實婆婆一點兒也不沉，相反輕飄飄的。蕎花想到了大風地里一盞即將燃盡的油燈，心里一陣難過，忽然覺得自己一定要始終如一，堅持呵護著這盞燈，直到她生命燃盡，燈火自動熄滅的那一天。

月色溶溶，婆媳兩人抬頭看著，誰都不再說話，只是看著。月光像被打翻了的銀子，白花花流瀉著，夜，越發靜謐了。

（題字、題圖：李蘭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