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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舟魂

2012-12-29 00:00:00胡亮松
江河文學 2012年2期

古榕莽莽蒼蒼遮掩成片土地,不曉得多少年輪了,落地根須長成樹干一般,形成一個個根雕的洞。一樹成林,穩如磐石。樹根洞中,擱著幾條青石板,成為鄉下人納涼處。

發源于云貴高原的西江河在這兒來個回旋,注入珠江兩大支流,分別向崖門、虎門出海,形成遼闊的河灣,榕樹灣由此得名。江灣商船穿梭,帆影點點,風光旖旎。秋冬季節,江水恬靜,碧波漣漣。暮春三月雨紛紛,江上煙雨凄迷,像蒙上一層神秘輕紗。到了端陽時節,上游山洪爆發,西潦滾滾而下,江水猛漲,河灣變得波瀾壯闊了。鄉下人習慣把這場西潦叫作龍舟水,兩岸龍舟也在這時出江搏浪了。

榕樹灣人愛劃龍舟,流傳許多龍舟故事。經常在榕樹頭說龍舟故事的人壞了一只腳,一拐一瘸的。說起龍舟故事猶似生龍活虎。手舞足蹈,唾沫橫飛:

“龍舟有魂的,飄游白云深處,沉浮碧波之中……

“誰見過?”后生仔頂撞他。

“啪!”的一聲,扇涼的破葵扇扇在后生仔腦瓜門上:“小子,那不是誰都見得著的,有福氣的人才能見到。我就見過!”他把聲音提高八度,聲也尖了。“噓——!”人們異口同聲噓的一聲,分不清是驚嘆還是戲謔。也難怪,誰也沒見過他有什么福氣。他一天大半時辰蜷縮在青石板上,或唱龍舟歌,或說龍舟魂。要不然,躺下來呼嚕呼嚕地睡,發出齁、齁的鼾聲。樹梢抖落的陽光灑他一身斑點。像是補丁。蚊子蒼蠅繞著他嚶嚶叫,讓他睡不安寧。破葵扇猛地一拍:“奶奶的,你祖宗沒幾滴血,也來分享?”說著,手掏進口袋,掏出一片番薯干,細細咀嚼,咂咂有聲,像吃山珍海味一般滋味。

“跛魯爺爺,說個故事吧。”背著書包的村童圍著他,倚在他髖臟的膝蓋上,纏他說故事。跛魯把番薯干囫圇吞下,破葵扇搔搔小腦袋“好,給你說。戰國時候,有個屈原……”

“唔,不知聽過多少次了!”村童顯得厭煩。

破葵扇又搔搔小腦袋:“聽過還要聽。你知道明天什么節日?”村童搖頭。

“明天是五月端陽,紀念屈原的節日。家里包粽子了嗎?”

“包了。媽媽包的。”

“為什么包粽子?”村童哄然大笑,“包粽子還有為什么?吃嘛!”

“哎唷唷,包粽子是紀念屈原,知道嗎?”

“跛魯爺爺,唱龍舟歌吧!”孩子對他的提問缺乏興趣。

“嗯。”跛魯點著頭,彎腰從石板凳下抽出一副精巧的小鑼鼓。小鑼骨碟一般大小,小鼓烏黑烏黑,只有經常敲擊的地方露出牛皮亮點。他咚鏘咚鏘敲起來,唱道:

汨羅江上劃龍舟,吊屈誰知特愴神。

自古忠臣多厄運,奸佞讒言服昏君。

屈原空懷安邦策,流放沅湘澤畔行。

滄浪水濁可濯足,湘水清兮洗冠衾。

騷首問天天不憫,低頭泣水水不聞。

英才已隨波浪去,千秋萬世悼亡魂。

一唱龍舟歌,納涼的人都圍攏上來。跛魯不是“人美歌甜”的歌星,瘦骨伶仃的老頭氣不足聲嘶啞。可他唱一句,敲幾下鑼鼓,有板有眼。唱到傷心處,其聲凄怨;激昂處,鼓點頻敲。人們聽得入神入魄,他卻從此打住。

“唱呀,跛魯爺爺!”村童搖著他的膝蓋。

破葵扇又搔搔小腦袋:“夠鐘上學了!放學回來,再唱,哦!”村童依依不舍離開榕樹頭,朝學校走去。

學校設在一間古老祠堂里,墻上灰痕剝落,青磚老化,破破爛爛的張開幾個墻洞。陰暗的屋里用紅磚間成幾間教室。正堂大墻上掛著一塊塊被歲月煙塵薰得黝黑黝黑的匾額,那是先輩在龍舟大賽中捧回來的獎品,其中有跛魯扛回的一塊。每塊木頭匾額,都有一段不尋常的經歷。跛魯說得最多的是那塊幾百年前的匾額。說這塊匾額故事時。他總是黯然神傷。

相傳百年前,一個宦官衣錦還鄉,舉辦龍舟賽。榕樹灣龍舟贏了官龍,奪得錦標。消息傳回,鄉親宰雞殺鴨,迎接子弟凱旋。宦官賞給榕樹灣龍舟健兒每人一碗美酒。當龍舟回到榕樹灣江面時,酒里的毒性發作,肝腸痙攣,五臟俱裂。一行龍舟精英,葬身魚腹,冤沉江底。鄉親備好的美酒佳肴,成為亡靈祭品!

傳說是真是偽無從查考。榕樹灣有一艘古老龍舟,平時埋在淤泥里,一俟五月初,起出來晾干上油,畫眼點睛,端午節那天簪花掛紅作龍舟祭。燒過香燭,焚了紙錢,古老龍舟徐徐下水,龍舟手操槳游江,叫做洗龍舟水。據說,洗過龍舟水,榕樹灣的龍舟出賽就順當了。這艘古老龍舟一年一度扮演這一角色,又鄭重地埋在淤坭里,成為鄉寶。

是晚夜靜更闌時候,江上傳來雄渾的鼓聲和悲愴的號子,一艘龍舟隱隱約約在霧靄中踏浪而行。倘若有誰向江上瞟一眼,立時聲沉影寂!只有他跛魯,仍然看見龍舟在江上踏浪……

“那是龍舟的魂!”他說。

沒有人根究是真還假。第二天,村婦們捧著香噴噴的糯米粽子,魚貫來到榕樹頭燒燭焚香。紙錢灰燼漫天飛舞,紛紛揚揚落下江面,飄流、飄流……

跛魯背著手,拖著沉沉的步子,一拐一瘸離開榕樹頭。朝水上茶居走去。踱進茶居。掌拒瞧也不瞧他一眼。他雙手放進袖筒里,擱在柜面上,用唱龍舟歌的喉底說:

“老板,來碗酒!”

酒來了,是本地上等字號的雙蒸,濃郁芬芳的香氣直撲鼻孔,禁不住咂咂口水。他忍住了饞,酹滔滔的酒半碗奠于地,干燥的階磚久旱逢甘露,滋滋把半碗酒吸納精光。跛魯心目中,這是亡靈在黃泉喝了他的奠酒。他滿意一笑,一仰頭,剩下半碗酒一飲而盡。然后又一拐一瘸返回榕樹頭。望著他的背影,茶客話題集中敘說那只跛腳的故事。

抗戰勝利那年,跛魯沒有跛。而是四肢健全、虎背熊腰小伙。淪陷時期水上茶居蕩然無存,鬼子投降之日,又有人蓋起松皮棚子,一爿騎在魚塘上,一爿掩在篁竹叢中,甚是幽雅。各地紛紛舉辦龍舟賽事,水上茶居里里外外,貼滿用大紅紙書寫的賽事海報,一時間,茶居成了大紅紙裝飾的“紅海洋”,光景熱鬧非常。榕樹灣的青年小伙子不甘寂寞,慫恿他唱龍舟歌籌款劃龍舟。為什么慫恿他?原來,唱龍舟歌是他家祖傳技藝。他爹沒田沒地,唱龍舟歌賣咸脆花生為生。每到一地,先唱龍舟歌招徠人客,然后才賣咸脆花生。只聽他唱道:

龍舟鼓,響叮那個當。

龍舟佬花生粒粒噴鼻香。

你賣花生呢。我把龍舟歌唱。

龍舟歌仔,唱的是龍舟呀鄉。

一首歌仔一段古咯,有歡有樂有凄涼

人們想聽龍舟歌,紛紛掏錢買花生,因此生意不錯,兩餐相安。誰知天有不測風云。人有霎時禍福。有一天遇上一隊日本兵,說他是游擊隊宣傳員,一槍斃了。父親全部遺產就是那副小龍舟鑼鼓。阿魯歌聲嘹亮,唱龍舟歌比他爹響,可就是賣花生不夠他爹多。原來,顧客聽慣他爹獨創的“油喉”。油喉唱龍舟歌跌宕起伏充滿情感。阿魯躲在家苦練,才練出那動聽的油腔。青年伙伴們慫恿他唱龍舟歌籌款,他二話沒說,提起小鑼鼓,天天到水上茶居唱龍舟歌:

龍舟鼓,鼓聲喧,鼓聲國運緊相連。

日寇侵華我抗戰,家園處處起烽煙。

龍舟競渡從此斷,偃旗息鼓有八年!

……

人們剛從戰火中逃出來。口袋能有幾個錢?籌款好幾天,所獲零星碎銀。有一天唱完龍舟歌,只有幾個外地茶客捐了錢。阿魯心情沮喪,垂頭喪氣走出水上茶居,冷不防與一個人撞個滿懷。此人斯文淡定,臉龐清癯,眉宇間流露睿智。他不是別人,是遠安堂藥材鋪看鋪中醫季康。他常練“虎鶴相形拳”,五爪十分有力,鄉親說他鐵骨銅筋。當下他一手把踉踉蹌蹌的阿魯扶住,笑道:“這般狼狽,是籌款不如意嗎?”阿魯苦笑默認。季醫生說:“辦公益事,有熱情還要耐得住,挨得起委屈,經得起挫折,才能辦好。”

阿魯雙手一攤:“現在進退兩難了!”

季醫生說:“只可進,不可退!”

阿魯露出一絲苦笑:“不可退,又怎樣進?”季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要灰心。我出條計仔給你,保管你成功!”

“計從何來?”

“從財主富翁身上來!”

阿魯撲嗤一笑:“你又來了。人家不睬你,如之奈何?”

“那就逼上梁山!”

“哎喲,季醫生你安什么心腸,叫我去搶?”

“不是搶,是逼!”

“怎樣逼?”

季醫生把嘴巴湊近他的耳朵:“現在黃皮果子上市,通街都是黃皮核籽,你撿些回來,育成青苗,財源自然滾滾而來。”阿魯搔著腦瓜門思索好一會,忽然悟道:“莫不是當藥……?”

“哈!哈哈!”他的話被季醫生笑聲打斷。阿魯也哈哈大笑:“你這個中醫生啊!”

第二天,阿魯背上籮筐,到市井街頭撿黃皮核籽。不幾天,撿到不少種籽,整了一畦地,育出嫩綠的黃皮青苗來。

季醫生是出名的“龍舟躉”,他對劃龍舟那份熱心有目共睹。村中的后生自覺組成龍舟隊操練參賽,必然影響家中的農活,窮人家長出面阻止操練,說劃龍舟不是養人的活計。實在難怪,那年月米珠薪桂,多少人家夜無隔宿糧,以至無米斷炊。季醫生身在村民中,哪有不知曉的。他吩咐米鋪老板給龍舟手每戶送一藍線包白米,上他的賬。藍線包是裝米的麻袋,中間有藍色線得名,每包200斤。龍舟手家里有了米,窮家子弟安心操練了。有一次,劃的是十三人龍舟,季醫生惦記給每個龍舟手添置一頂沙溪竹帽仔。這帽仔,是鄰縣沙溪鄉的特產,竹笏編織,帽身輕盈。季醫生竟然在一個富翁的藥方上寫著:

沙溪帽子十三件

富翁好生奇怪,一大捆竹帽怎么煎藥?富翁是個孝順仔,此藥是給母親治病的,醫生所書,不能不依,只好租一艘蛋家船,走了十多鋪路(舊時一華里為一鋪)把沙溪帽仔帶回來。季醫生從中抽出幾片竹葉,作淡竹葉和進藥里。龍舟手每人得到一頂沙溪帽子了。富翁胡須翹起,氣沖沖地對季醫生說:“你呀,早給我說帽子的用途,我出錢你叫人去買,也免我走一趟冤枉路!”季醫生哈哈大笑:“這不是冤枉路,是好心路呀,龍舟手多謝你贈竹帽,都說你熱心賽事,請你加入賽會做理事呢。”

富翁喜上眉梢,當即捐贈十擔大米做了一名理事,心里覺得步入鄉里政壇,樂滋滋的為賽事著忙。

這事,水上茶居的茶客當作笑料,富翁也不計較人們嘲笑,能為賽事做點事,何樂而不為?

這回,季醫生要那黃皮青苗作啥用?

原來這黃皮青苗,屬中草藥,藥性溫和,不寒不燥,在中藥里和一兩棵,倒起甘草作用,相當于藥引。黃皮青苗長起后,季醫生在有錢人家的藥方上注上:

黃皮青苗兩棵,后下。

藥主拿著處方,找遍藥材鋪,買不到黃皮青苗,只好回來問先生。他才介紹人們找阿魯。

阿魯得法了。黃皮青苗只此一家,別無分店,任由阿魯要錢,過了一段時日,青苗所剩無幾,一場“通天埠”龍舟賽事湊款成功!

這是榕樹灣間歇八年的賽事。“通天埠”不受地域限制,把鄰近鄉村的龍舟都鼓動起來。

榕樹頭,架起工棚,招攬能工巧匠,日夜兼工制作紅木匾額。冠、亞、季軍分別刻著“群龍之首”“破浪先鋒”“勇往直前”。均為季醫生所書,筆走龍蛇,墨氣非凡。巧匠貼上金箔,光彩照人。飾邊花紋,精工雕刻得玲瓏浮凸。入夜,大光燈通明,周邊鄉民都來圍觀巧匠手作。

眨眼到開賽這天,榕樹灣家家戶戶蒸粽子、芋頭糕、紅豆糕,招呼遠近親朋。人們從四面八方擁向榕樹灣,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洋溢著節日的氣氛。

榕樹頭搭起一座彩棚。陳列著黑漆金字紅木匾額、織錦高標、錦繡羅傘、香云紗綢、紅燒金豬、雙蒸米酒,琳瑯滿目。江邊,兀起一座“龍門”,對聯寫著:

龍騰珠水兩岸鄉梓觀搏浪。

虎躍榕灣群舟聚會競風流。

來自各地龍舟鄉的猛龍一字排開,整裝待發。岸上彩旗獵獵,鑼鼓喧天。一艘機動快艇游弋江上,船頭架著一挺機關槍。一位穿黃色戍裝的官人坐在太師椅上,傲氣十足。此人淪陷時期據守河涌要隘。收取過往客商保護費發財。日軍進犯珠江水鄉,損害他的利益,冒冒失失與日兵干過一仗。日本兵發了迫擊炮。他慌忙逃竄無影無蹤。日寇投降。他抗日有功被國民政府招安為官,身任一區之長。快要開賽時候,一個身穿黑膠綢白襯衫背著匣子槍的彪形漢子來到榕樹灣龍舟跟前,掏出匣子槍,“噠噠噠”向天扣了一梭子,吆喝道:“誰叫阿魯?”

“我是阿魯!”

那人打量著他一眼:“果然健碩!區長賞識你,賽過龍舟,到區部當差食皇糧!”說著掏出一塊金條,“是區長的獎賞。今天賽事,讓一讓雷府飛龍,一路走好!”阿魯輕輕一推:“對不起,榕樹灣人不興無功受祿!”

那人臉色一沉,咧嘴露出金牙,似笑非笑。拋出一句有力的話:“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掏出匣子槍,龍舟手以為他發難,吃了一大驚。那人朝天扣響一梭子,江上灑下幾點彈雨,

這時,開龍時間到了。鑼聲一響,鞭炮齊鳴。霎那間,群龍競渡,眾槳齊發,挑起一串一串水花,如拋珠撒玉,似飛龍吐水,構成一幅蔚為壯觀的龍舟競渡畫面。

榕樹灣龍舟誤了起點困在后邊。只能跟著人家的龍舟屁股。雷府飛龍劃在前邊,一路領先。此次大賽,區長從有名堂的龍舟鄉搜羅精英,組合“飛龍”,志在必得。

那年月的龍舟賽,是馬拉松式的比賽。正午放龍,直賽到夜幕低垂,由尾收龍定出名次。常常出現尾龍不肯罷休而至深夜。此時,“飛龍”一路領先,區長馬弁們頻頻鳴槍響炮,示威祝賀。榕樹灣江面寬闊,群龍你追我趕奮力拼搏。榕樹灣龍舟避開你碰我撞,選江水流勢單挑行舟,甩開一批一批扎堆的龍舟。半個月亮爬出來的時候,咬住“飛龍”龍尾。區長派出日本仔留下來的快艇威脅,又恐惡浪把“飛龍”淹沒。不得不收斂霸氣。正在這時,榕樹灣龍舟深橈密槳,箭一般超越“飛龍”,沖人龍門,摘下錦標。霎時間,掌聲雷動,炮竹轟鳴,鼓樂喧天……

阿魯扛著“群龍之首”金字匾額,醒獅開路,鑼鼓唱和,嗩吶吹響《得勝令》,興高采烈簇擁匾額向古老祠堂行進。突然“砰”的一聲,子彈打在阿魯腳踝,匾額從肩上滑下來,砸在鮮血噴涌的腳踝上,箔金大字沾上殷紅鮮血……

秩序大亂,肇事者逃之夭夭。

季醫生給阿魯敷藥止血,喟然嘆道:“腳踝碎了,你不能不成跛仔!”阿魯便成為跛魯。

阿魯何以遭毒手?原來,水上劃龍舟,岸上下賭注。區長與社會黑道名流人物下了一筆巨額賭注,條件是“飛龍”必勝。區長網羅一些龍舟手,沒想到敗在榕樹灣手下。區長恨得咬牙切齒。馬仔拍胸口:“區長息怒,待我搞掂他!”

“慢!”區長牙縫擠出幾個字:“留下狗命,叫他終身殘廢!”一槍沒解區長的恨。幕僚進計道:“輸了的錢要從榕樹灣撈回來!”

不幾天,一隊兵痞進駐榕樹灣,住進古老祠堂里,學生被迫停課。兵痞挨家逐戶征收灶頭稅、豬頭稅、塘頭稅、田頭稅、蠶蒲稅五花八門,千抽萬稅。交不出錢銀的,捉豬抓雞,鬧得榕樹灣雞犬不寧。

有一天,榕樹梢垂下一副對聯:

區長千秋萬歲,榕灣狗走雞飛

區長一看,氣得青筋暴露,吩咐兵痞取將下來。可對聯掛在樹梢,兵痞無能取下。區長無奈,走路也只好繞開榕樹頭。

鄉民明白是季醫生的杰作,區長也燈籠點火肚中明。這個季醫生,眼看兵痞魚肉鄉民,心中冒火,思謀為民除害。想著想著,竟然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在密密麻麻藥材抽屜中翻出一包砒霜,伺機投放兵痞的食物里,叫兵痞都見閻王去!出門的時候,發熱的腦袋突然冷靜:人命關天大事,必須三思而行。投毒這碼事,傷天害理,天理難容。細想兵痞都是抽壯丁的窮家子弟,并非作惡多端罪孽深重的罪人。砒霜一放,豈不都成冤鬼?想到這里,季醫生放下砒霜,另包了一包藥粉,把兵痞作弄一翻,才痛快哩!

湊巧,區長二奶經前頭暈,傳喚季醫生上門診病。二奶住西廳,原來是女老師宿舍,被她占用了。入西廳,必經天井廚房。這時候,一鍋魚茸湯沸沸騰騰。伙夫挑水去了,廚房靜悄悄的,季醫生輕而易舉地把藥粉投進湯里,自以為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

魚茸湯是順德水鄉民間上佳湯品,以鳙魚拆骨附以冬菇腐竹肉絲香蔥等佐料泡制,原汁原味,美味清香,滋陰補腎。兵痞們餓狗搶屎地吃個精光,不多時都拉肚子。

區長拷問伙夫。伙夫說,他挑水時候,遠遠瞧見季醫生鬼鬼祟祟人廚房。區長猛地咆哮:“季醫生你個鬼醫生,早就懷疑你是共產了!樹梢掛對聯,分明與我作對,老子斃了你!”正在把云吞面送給二奶做“四餐”的水上茶居伙計聽了這話,嚇出一身冷汗,錢也不收速速溜出兵營。找到跛魯,一五一十告知事件。挨過一槍的跛魯余悸未消,驚駭道:“區長殺人不眨眼。要迅速躲避才好!”茶居伙計說:“事不容遲,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兩人急急來到遠安堂,見了季醫生,劈頭問道:“你有沒有做過傷害兵痞的事?”季醫生竊笑:“沒啥,只不過放了點瀉鹽。”伙計跺足道:“那就壞了,背槍的要找你算賬了!”季醫生仍然鎮定自若:“來就來吧,最多開幾味中藥讓他們止疴得了!”伙計說:“你以為?人家提槍的要槍斃你吶!”季醫生這才慌張起來,聲也發抖:“這、這、這如何是好?”

跛魯斬釘截鐵地說:“走!再不走丟命了!”

走!從哪里走?若從榕樹頭搭船,肯定有人見到,人家派日本仔投降時丟下的快艇追趕,哪里能夠脫身?不容細想,兩人扶著季醫生,穿過桑基蔗林,田園陌路,來到一處江邊。但見江水茫茫,前無去路。季醫生說:“不用走了,我走了誰給鄉親看病?”伙計沒好氣地說:“又糊涂了,自己的性命顧不上,還顧看病?”跛魯出主意:“泅水!”說著兩人剝去季醫生衫褲,打成包袱,由伙計托著泅水。跛魯背著季醫生,好不容易游到對岸,夜幕降臨了。剛剛鉆進甘蔗林,聽到對岸人聲嘈雜,原來是兵痞追到河邊,胡亂放一陣槍。

兵痞散去后,三人才敢鉆出甘蔗林。黑夜茫茫,野岸寂寂,有家歸不得,將往何處棲身?此情此景,仿佛又是鬼子進村燒殺搶掠愴惶逃難一般。

不遠處亮了幾點燈火,是個小漁村。江邊有個木架小碼頭,是行駛于廣州至梧州花尾渡的中途站。茶居伙計提議搭渡出省城,他有親戚在惠福路開涼茶鋪子,可以投宿。說話間,一艘花尾渡泊岸,架起橋板上客落客。茶居伙計拖著季醫生顫顫兢兢上了橋板,冷不防被跛魯抱回來:“這渡搭不得啊!”伙計才記起,花尾渡沿途之字形泊岸,下一站是榕樹灣。剛剛逃離魔掌,差點兒送羊入虎口,不由得捏了把汗。果然,兵痞在榕樹頭截住渡輪搜查,搜不著人,掠去些財物。三人無處可去,躑躅河灘。忽見河柳樹下有小船一艘,舟上一男一女,女的在燈下織網,男的光著膀子在船頭喝酒。跛魯上前問:“船家,搭不搭客?”男的擱下酒碗,厲聲說:“你盲眼了么?我們是漁家,不是蛋家!”跛魯討個沒趣,垂頭喪氣。卻聽得黑古隆隆的蘆葦叢中響起黃鶯般的聲音:

“誰叫蛋家,到這邊來!”

話音響處,駛出一艘花艇。靠了岸,走出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唏,你不是唱龍舟歌的?”

“你怎知我唱龍舟歌?”

女子噗哧一笑:“我在水上茶居聽過你唱龍舟歌,還捐了五塊錢呢!”

跛魯說:“不扯那些了。我們誤了搭渡時間,到省城你去不去?”

“嘻嘻,我問你有沒有錢?天腳底也去!”

三人上了花艇。女子竹篙向岸邊一點。小舟如離弦箭,直飛江心。女子架起雙槳泛棹,輕舟踏浪。蕩舟之間,三人肚子餓得咕咕叫,思謀弄點東西填饑腸。女子見他們左瞅右盼,柳眉一挑,杏眼睜圓:“看你們賊眉賊眼,打什么壞主意?告訴你,上了我的船,若不守規距,本姑娘一篙撐你落水喂大魚!”

跛魯忙說:“姑娘莫誤會,我們半天粒米未進,如今饑腸轆轆了!”女子不屑一顧:“餓?想吃了我不成?”

茶居伙計說道:“姑娘,我們說的是真話,求你行個善,施舍點東西填肚子,畢生難忘!”

女子若有所思:“這位先生好像是……”

“茶居伙計。”

“對,水上茶居提水煲的。鬼才相信你,茶居伙計會肚子餓?”

“我們是逃難出來的。”

“逃難?鬼子投降了,還逃難?”

“唉——!說來話長。俗話說賊死賊番生,走了鬼子又來賊兵!”女子沉思半晌說:“姑且信你們一回。真的沒吃飯,過來揭起我胯下的艙板,艙里有米。”跛魯鉆進她褲襠底,揭起艙板,果然有個米缸,舀了三碗米下鍋做飯。惹得女子嗤嗤地笑:“傻佬,遇上本姑娘,算你好彩數。篷頂還有兩條醬鯪魚,拿去吃了吧!”飯沒煮好,刮起西北風,花艇顛簸不停。向來少經風浪的季醫生暈船欲吐。女子把花艇駛進蘆葦叢中,避過風浪,從篷罅間掏出一瓶藥油給他涂抹。季醫生一看,那是他用祖傳秘方親手制作的“季氏百草油”。這油功力奇特,成為四鄉百姓的看家寶,估不到別人拿他的藥油給他用。當藥油涂抹在額角上,涂抹在太陽穴上,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搽過藥油,暈感頓失。三人狼吞虎咽把一鍋米飯吃精光。季醫生感激地說:“姑娘,今晚要不是遇上你,不知如何是好!”女子說道:“別說這些話。同一條船,理當共濟。”女子一邊說一邊注視季醫生,忽然“啊——”的一聲:“先生好面熟啊!”

跛魯說:“遠安堂藥材鋪的季醫生,怎能不熟?”

女子撲的一聲下跪:“先生是我的大恩人!”

“你——是?”

“人人叫我黑珍珠。”

“黑鬼洪的女?”

女子點頭稱是。一幕凄涼往事頓時呈現眼前。

黑鬼洪是漁村龍舟艄公。漁民龍舟手水里來水里去,常年光著膀子,皮膚被陽光烤得黝黑黝黑,因而號稱黑龍。黑龍出賽,不入三甲不領獎品。有一年,十三鄉觀音廟劃龍舟,白沙灣派人找黑鬼洪參賽,插上他們白沙灣的龍牌,報酬是一百袋藍線包大米。藍線包是當時流行的裝米專用麻包,每包司碼稱足二百斤。一百包藍線大米足以夠小漁村人家滿一年口糧。在經常沒有隔宿糧的年月,面對這么巨大的誘惑,黑鬼洪并不動容,對來人說:“劃龍舟和打漁一樣。江里有的是魚,誰有本事誰撈到。黑龍不會變白龍!

黑龍劃往賽地途中遭遇一艘快艇攔腰碰撞,斷成兩截。黑鬼洪當場吐血。季醫生不辭勞苦,往返漁村醫理黑鬼洪,出盡藥材鋪最昂貴的藥物。經過七天七夜療理搶救,終因傷重不治。漁民們一五一十地湊錢付給季醫生診金藥費。季醫生分文不受,說:“這些錢留作扶養小姑娘吧。”這年,小姑娘才八歲。季醫生把季氏百草油分給漁民“看門口”。

歲月如煙,歲月留痕,小姑娘長成黑珍珠。

正說著。西北風大作,淅淅瀝瀝下起驟雨。烏云越壓越低,伸手不見五指,仿佛壓毀大地一般。倏地天際電光一閃,江上出現一條黑柱,旋轉著、旋轉著扯向上空。黑珍珠大驚失色,喊道:“糟糕,遇上烏龍擺尾!”

烏龍擺尾是漁民對龍卷風的稱謂。龍卷風在珠江水鄉時有發生,龐然大物花尾渡亦抵擋不住它的肆虐。黑珍珠使勁拽住蘆葦,雨水拍打她的身體全然不顧。仿佛拽住蘆葦可使小舟避過災難似的。那是徒勞。龍卷風的威力,足以把小舟卷上半空,倏地墜將下來,舟毀人亡!幸好有驚無險,旋轉的怪物突然改變方向,朝前方翻滾、翻滾,一忽兒消失得無影無蹤。黑珍珠吁出長氣:“我的天!”

雨水濕透她的衣衫,緊貼肌膚,把女子的線條勾勒得玲瓏浮凸。她拭去臉上水珠。走進船艙對眾人說:“本姑娘要沖涼,你們得守規矩。要有不軌行為,當心一篙撐下水底喂大魚!”說罷落下后艙簾帳,脫得一絲不掛,撲通一聲竄到江里。

洗過澡,梳了妝,長發結成髻子,換了一身短袖黑衣裳,走出后艙。三人眼前一亮,不約而同瞧著她:真像一顆黑珍珠!

黑珍珠說:“都看著我,沒見過女人么?”

季醫生說:“我是看你哪兒像娘。”

黑珍珠莞爾一笑:“人家都說我嘴巴像爹,眼睛像娘。”

季醫生略一思索:“都不是。你剛的一面像爹,柔的一面像娘。”逗得黑珍珠開懷地笑。她笑得燦爛動人。伙計從她的臉頰有所發現,伸手一摸,被黑珍珠玉手一打,連忙縮回來:

“我以為你有一粒痘皮,原來是酒窩!”

黑珍珠笑道:“有痘皮就好了。一粒痘皮三分貴!”眾人惹得嘻哈大笑。笑夠了,黑珍珠掀起艙板,取出一條紅花被子向他們一扔:“今晚在此過夜,好好睡吧!”三人躺下,擠滿船艙。茶居伙計好奇地問:“姑娘,你睡哪?”

黑珍珠笑道:“難道與你睡在一起不成!”說完,收拾后艙,躬身而睡。

翌晨,天泛魚肚白,小船啟程泛棹。經過榕樹灣,三人都探頭張望。三人有三個心思。茶居伙計想看看水上茶居有沒有開市,然而茶居掩在綠竹叢中,沒法看見。季醫生在想,榕樹灣人今天上哪診病?跛魯盯著榕樹頭青石板,他那副唱龍舟歌的小鑼鼓擱在石凳下面。正在想,忽見幾個兵痞從樹根洞鉆出來,齜牙咧嘴吆喝道:“蛋家艇,靠岸檢查!”季醫生對黑珍珠說:“就是這些賊兵,逼得我們逃難!”黑珍珠發力棹槳,說:“別理它,西流水急,一下子就飄過去了。”

“砰!”冷地響了槍聲。跛魯一個箭步,把黑珍珠摁倒:“危險啊,你要躲一下!”誰料他這么做,花艇一下子無人駕駛,在江中團團轉。黑珍珠嗔怒說:“反為誤事了!”說著又架槳泛棹。“砰!”又是一槍,三人同聲喊:“黑珍珠!”黑珍珠說:“誰阻礙我,一篙撐下水底喂大魚!”

順水行舟,沖過了榕樹灣。又經一天泛棹。停泊在沙面涌橋下。茶居伙記帶領眾人到惠福路,投宿開涼茶鋪的親戚家。季醫生教涼茶鋪制作遠安堂百草清熱茶,一時生意興隆。客似云來。茶居伙計住了些天,壯著膽子回榕樹灣“探風”。區長的兵馬己奉命拉往戰場,妄圖抵擋南下大軍。茶居伙計再進省城叫季醫生回鄉,為鄉親看病。季醫生要走了,涼茶鋪主很舍不得。季醫生說,你可掛上遠安堂招牌,但涼茶要下足藥料,煎足火路,不得賣假!鋪主唯諾。黑珍珠和跛魯拍檔賣艇仔粥,兩餐倒也相安。不久家鄉解放,茶居伙計三進省城,叫阿魯返鄉劃龍舟。黑珍珠棹艇載跛魯回榕樹灣,敲響龍舟鼓:

龍舟鼓,響咚咚,

喜慶翻身樂融融。

霧散云收瑞靄降,

艷陽嬌麗耀蒼穹。

此后龍舟賽事年年不斷。每年國慶節,鄉支書叫季醫生揮毫“慶祝國慶”龍舟大賽。有一年,季醫生覺得“慶祝國慶”詞義重復,對支書說,“寫‘國慶龍舟大賽’得了,何必要‘慶祝國慶’?”支書一拍桌子:“你這話夠將你打入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了,慶祝國慶有什么不好?你說!”季醫生緘口。

誰也料不到。美好生活會忽然掉進荒唐歲月,龍舟競渡作為“四舊”廢止。

有一天,造反派把大小龍舟搬到榕樹頭,堆上禾桿草,準備焚毀。五人小龍舟用薄杉板裝成,毀了不怎么可惜。古老龍舟用紅木雕刻構造,龍頭龍尾以至片片龍鱗,都精工細刻,凝聚著勞動者的心血和智慧,何罪之有?要付之一炬!

破四舊立四新口號響徹云霄。正要點火的時候,跛魯一拐一瘸沖進場里,搖著破葵扇,喊道:“這是祖先遺物,不能燒啊!”

“斗膽破壞革命運動,把他拉出來!”造反派頭頭下令。血氣方剛的革命小將勇字當頭,七手八腳把跛魯擒住。跛魯糊里糊涂成為“五類分子”。

有一天,革命小將做了只龍舟模型,套在跛魯身上,肩膀挎上麻繩,把龍舟模型吊起來。頭戴紙糊高帽,寫著“龍子龍孫”,推推搡搡四鄉游街。唉,這只龍舟模型百數十斤,垮在肩上夠嗆的,烈日曝曬,大汗淋漓。好在跛魯是粗人,有使不完的力氣。鄉親們默然嗟嘆,不懂事的村童覺得有趣,成群結隊跟著湊熱鬧。

頭頭指揮紅衛兵把水上茶居的竹木拆下來,在榕樹頭搭了個批斗臺。水上茶居有近百年歷史,不知幾度拆建,換了幾個老板,都蓋成松皮棚子。它的一拆一建,體現榕樹灣興衰。淪陷時期,水上茶居蕩然無存,剩下一片瓦礫;抗戰勝利,又蓋起松皮棚子。公社化一度做過“飯堂”,吃過“共產主義”,渡過“三年困難”。包產到戶之后,水上茶居蓋得蠻漂亮,一片掩在綠竹叢中,一片騎在魚塘上,一邊品茗,一邊觀魚,饒有趣味。如今拆了水上茶居。為的是搭一座批斗臺。

跛魯被推到臺上。臺下是一片紅海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激昂口號聲從紅海洋中響起。

“跛魯。為什么復古?你說!”

“以前,我不曉得唱龍舟歌是復古,現在知道了!”他真誠坦白,真誠的話也被打斷。

“狡辯!”

“拗斷他的胳膊,看他還能劃龍舟?”

頭頭這么說。他的手立即被反剪過來,一個小青年用力一拗,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膽慘叫,他暈死過去。

臺下躥上一個人,是小青年的爹丁大叔。跛魯劃龍舟,丁大叔還小,藏在船肚戽水。他蹴上臺來,朝小青年猛擱一掌,罵道:

“畜生!”

“爹!”

兒子臉上淌著鼻血。丁大叔立刻被捆綁起來。后來查過他三代貧農,前四代一無所有,乞丐為生。“教育”釋放了。

遠安堂藥材鋪后面一間荒置矮屋里,季醫生給跛魯正骨。房子中央,生著小火爐,鍋里散發濃濃的中草藥味。門戶關得嚴嚴緊緊,生怕藥味散發出去,被人發現。季醫生捏著跛魯骨臼,猛地“噗”的一聲,骨臼正了。跛魯痛得臉色慘白,汗珠豆大豆大地淌下,卻沒有半聲呻吟。季醫生搗了藥膠,敷在跛魯骨臼上,正在纏繃帶。門伊呀一聲破開,沖進一群嫩伢子,指著季醫生:“孔老二門徒,還不好好服從改造?”說著要架他去革命委員會。季醫生鎮定自若地說:“慢!叫我去死也得待我把繃帶包扎好!”

榕樹灣江面,天水渾然,榕樹頭落葉飄飄……

季醫生關進“牛欄”,和老干部一起改造。老干部都有官職,曾經是權傾一時人物。季醫生是老百姓,能和他們關在一起。沒有悲傷,只覺榮幸、好笑。后來村民請愿要求放季醫生返鄉,為村民看病。有人說是“翻案風”抬頭。來了一個從牛欄“解放”出去的大干部,說是“合理要求”,一錘定音,把季醫生放了。季醫生回到他的診室,發現書藉物品都洗劫過了,準確地說謂之抄家。革命委員會把他的診室納入集體經濟。派個目不識丁老農當所長,醫務上的事要經他同意。老農不識“同意”二字,只識畫圓圈和叉叉。叉叉畫得很潦草,圓圈畫得很認真,盡量畫圓,以示重視。有次來了個浮腫婦女,生孩子坐月子欠缺營養成為水腫病人。其時社會物質奇缺,口糧由每人每月三十斤下降二十二,街上貼滿大紅標語:

深挖洞,廣積糧,保障社會供給!

深挖洞挖得人們嚴重缺乏營養患水腫病了!此病是貧困信號!此病是死亡信號!季醫生一邊施藥,一邊開醫生證明,讓病人上革委會申請領取鯉魚燉糯米。老農知道鯉魚燉糯米可以救人,把圓圈畫得蠻漂亮,還按了個大指模,表示重視、負責。可是這張“醫生證明”到了革委主任手里,氣得他七竅生煙。鯉魚燉糯米他們也缺,怎能配給你吃?主任一生氣,干脆把診所撤了。又派人拆水上茶居的竹樓搭批斗舞臺,計劃把季醫生推上舞臺狠狠批斗。

黑珍珠得知榕樹灣要斗爭季醫生。心想,季醫生上了年紀,體質孱弱,怎經得起推推搡搡的風浪?她連夜把花艇駛過來,載著季醫生逃離榕樹灣。傳聞有人見黑珍珠的花艇向崖門駛去,忖摸季醫生九成“偷渡”了。

季醫生走了,水上茶居拆得不成樣子,跛魯好像失魂落魄一般,在榕樹頭石板上癡癡呆呆。呆夠了,還是躺下來。陽光透過樹葉罅隙漏落他身上,斑斑點點,好像遍體鱗傷。蚊子蒼蠅依舊繞著他轉,高興時咬他一口。他用破葵扇輕輕趕著,后來趕也不趕,干脆任由它叮咬,頂多把血吸干!沒有批斗時拳打腳踢辛苦!正在無厘頭地想,冷不防有人拍他一下,睜眼看是丁大叔。丁大叔說:“人們都說你丟魂失魄,特來看看你,見你躺下來蚊咬不動,還以為你死了!若果想來想去想不通,你就上吊吧!”

“上吊?不會。我在想,榕樹灣是魚米鄉,今番弄得飯也吃不飽,日子沒指望了。”

丁大叔哈哈大笑:“還指望啥?人一世物一世,圖個窮風流、餓快活算了,天塌下來當被子蓋!”

跛魯沒答話。丁大叔走后,他從石板下掏出那副龍舟鼓,打了個包袱,踏著彎彎石板路,神情哀傷地離開榕樹灣。路,漫漫兮其修遠!

腳下石板路。是祖先在康熙年間鋪設的,歷經幾百年滄桑,世世代代走的還是這條老路。年代久遠,路基坍塌,靠河邊的石塊掉下水里,人們一蹴而過,沒有人思量砌好它、改變它!跛魯沿著這條古老彎道離開榕樹灣。

走了兩天一夜,走到省城。他想尋找水上茶居伙計賣涼茶的親戚,找遍惠福路,找不著那間涼茶鋪子。他無處棲身,在海珠橋底找到一個窟窿,可以遮風擋雨。無以為生,靠路人施舍為食。幾個月后,他變成另一個人:衣衫襤褸,污糟邋遢,頭發與胡須瘋狂地生長,蓬蓬松松像只刺猬。只有那雙眼晴依然閃著“龍眼核”的光澤。其時,城里傳說海珠橋底出現一個“返祖”猿人,招惹一些好奇心的人冒充探險者探究“返祖現象”。

一天,他躺在長堤榕樹下的石椅上,陽光和榕樹灣一般慷慨,透過樹梢灑他一身斑駁。長堤的榕樹沒有榕樹灣那般蒼莽,沒有一樹成林。然岸邊有欄桿,不像榕樹灣只有步頭石級。江上輪船也比榕樹灣多多。他傻想,榕樹灣什么時候也有河邊欄桿?忽然有人來到他身邊,也像丁大叔一樣拍他一下:“噢,你不是劃龍舟的跛魯?”

跛魯說:“你怎么認識我?”

那人說:“我是賣涼茶的。你住過我家,忘了?”

跛魯喜出望外:“我正想找你呢。”

那人說道:“傳聞海珠橋下有返祖猿人,原來是你弄成乞丐一般。我倚在欄桿端詳你好久好久,倘若不是那雙‘龍眼核’眸子,我不敢認你了!”跛魯說:“我到過惠福路。只見涼茶鋪變作煤炭供應站。”那人告訴他,涼茶鋪早作資本主義尾巴割了,店鋪算作街道財產。他被遷往白鶴洞赤崗村,還好,可在屋邊種菜。走,到我那里洗個澡再說。跛魯立刻去海珠橋底窟窿里取回包袱,跟著那人到南方大廈碼搭過海渡船,直奔白鶴洞。

渡輪很大,兩層甲板可容一百多旅客。人叢中,有一老一少賣唱。老人把玩二胡演奏《江河水》,弦音凄婉,情感動人。少女琵琶彈唱李丹紅的《沙田夜話》,歌聲稚嫩,琵琶音脆,歌韻無如琴韻長。一曲唱罷,人們把一角、五分投進賣唱人的口盅里。跛魯眼前一亮:我為什么要路人施舍?何不唱龍舟歌賺錢!

上了碼頭,紅塵滾滾。人如流水出了白鶴洞大街,混雜在殘舊的客車、貨車、野雞車、“三叉戟”拖拉機中,目無章法左沖右突。險象環生。過了熙熙攘攘的街市,便到赤崗。是一塊比榕樹灣還要荒涼的村莊。行人稀疏,不聞雞鳴狗吠。涼茶佬住的是廢棄豬舍,長長一排矮屋,間隔分明,沒有門扇。從前是集體豬舍。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利刃一揮,豬們被割走,“豬去舍空”,正好給清理階級隊伍的人住,涼茶佬分得一間。鄰居是剃頭佬。說鄰居,實際是相通的,因為沒有門扇。剃頭佬的家當:條凳一張,壁鏡一面,木臉盆一個。此人戲班出身,涉及帝王將相被清洗出隊,半途改行操作剃刀。抄襲了人家一副對聯:

腳下艱難崎嶇路,

頭上奈何煩惱絲!

跛魯洗了個澡,涼茶佬帶他進理發鋪,剃頭佬三下五去二改變跛魯污糟邋遢形象,龍眼核眼珠更加明亮了。

理發鋪斜對面有座殘破祠堂,長廊檁椽下,吊著一艘龍舟,大崗村人往年“五一”勞動節參加海珠橋龍舟競渡,就是用它出賽的。“史無前例”來了,龍舟被擱置了。剃頭佬給跛魯剃胡須時,把他的頭按在一邊。獨特的角度讓他從鏡中看到這艘龍舟。差點詫異地驚叫。幸好沒叫,不然鋒利的剃刀會切斷他的咽喉怎么辦?剃干凈蓬勃的胡須,跛魯問:“你們的龍舟沒有燒掉?”

“為什么要燒掉?”

“革命造反派說它是四舊,非要燒掉不可!”

“扯淡!”剃頭佬吐了一口濃痰。

“你們沒有破四舊嗎?”跛魯又問。

“誰說沒有?這里是大城市。大城市的造反派大氣多了,他們的目標是奪權。奪大人物的權,奪了權又掌大權。破四舊揀文物古跡破。跟鄉下不一樣。鄉下沒大權可奪,沒文物古跡砸,不燒龍舟還有事做?”剃頭佬一番話,跛魯有若醍醐灌頂,大徹大悟:“難怪榕樹灣多災多難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剃頭佬說。“我八歲學武藝,在戲班拍過盧啟光,同臺演《時遷偷雞》。盧啟光失敗我落難。落難了學剃頭。我剃人家的頭人亦剃我頭!‘清理’到赤崗來。又有機會顯身手,不是演戲。有年‘五一’,慶祝“最高指示”劃龍舟,我當鼓手擂大鼓。說到這里,他用口語“擂”了個龍舟鼓球:咚鏘、咚鏘……

剃頭佬“鏘”完,卷起衫袖。展示練功練來的過人臂力。長嘆一聲說:“如今舞臺沒得上,龍舟沒得劃,只有操剃刀掙幾角錢。剃個光頭三角錢!有時三角錢也收不到。”

剃頭佬說,有一次,大篷車送來幾個男女藝人,說是演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的壞蛋,要刮光頭掛牌上舞臺斗。他一看,有個女藝人叫芳姐。淪陷時,芳姐在蓮香茶樓唱抗戰粵曲《恨填蘆溝月》《光榮何價》:

光榮何價卿知否,價值連城,奮起請纓,

灑熱血把國運整,中華民族定振興!

一曲未完,鬼子把她抓進牢房。好不容易到今天,又得剃光頭批斗。他壓低聲調對芳姐說:“對不起,芳姐。”她說:“我明白,就算奉命殺我,你都可以下手,做鬼不怨你。你剃吧”

剃完光頭。革命派將她們押上大篷車開走,錢收不著還要點頭哈腰。大篷車一開,剃頭佬跺腳罵道:“操你娘的!”

不信天公還能鉗恨口!

跛魯他鄉遇故知,把一生遭遇都告訴剃頭佬,說到眼前生活無著落,禁不自黯然神傷。

剃頭佬問道:“你除了劃龍舟,還有哪些本事?”

“唱龍舟歌。算不算本事?”

“算!目前人們生活枯燥,龍舟歌可給人聽覺娛樂。唱來聽聽,先聽為快!”

跛魯開嗓唱道:

龍舟舟,出街游。國泰民安多錦繡,春回大地翠欲流。

天增歲月人添壽,碧水垂楊畫閣浮。花間蝶舞春風路,財運亨通志氣酬……

唱著唱著圍上一堆人。那年日窮得丁當響,“財運亨通”唱到人們心坎上。“好家伙!”剃頭佬等人拍手稱快:“你的喉底戲班佬稱作油喉,倘若早些年跟上個名伶走江湖,說不定出色出色!”

此后跛魯從赤崗一路往白鶴洞唱龍舟歌,唱呀唱,唱到渡輪上,與賣藝的一老一少平分秋色,同舟共濟混日子。這才知道這老少藝人“成份”不好,從“階級隊伍”中清理出來,如今露宿街頭。跛魯帶他兩人到剃頭佬的豬舍歇宿。涼茶佬、剃頭佬,跛魯和老少藝人好像一家子,窮日子倒也不錯。

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有一天,跛魯在唱龍舟歌,來了一隊帶紅袖章的人,吆喝道:“不準唱!什么財運亨通,錦繡、畫閣,全是‘封資修’!”他愣望那些人,又聽他們喝道:“還不趕快離開,不信把你的小鑼鼓扔進江水里!”聽了這話,跛魯害怕真的把小鑼鼓扔進江水里,立刻收拾東西悻悻地走人。上了碼頭不遠,老少藝人趕上來,說:“一起走,天生人,天養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從此三人沒了蹤影。腳下的路,如剃頭佬所書:艱難崎嶇。

渡船過客好像失落什么,時不時提起賣唱人,總有人說:“會回來的!”

這話跟榕樹灣人說的一樣。當年跛魯離開榕樹灣,榕樹頭納涼的人都說:“他會回來的!”

堅持這一信念的人叫艄公九。跛魯劃龍舟,坐的是頭架位,艄公九掌艄。他生得牛高馬大,時不時站著掌艄,龍舟讓他駕馭得猶如生龍,看龍舟的人爆發如雷掌聲。跛魯默然配合,頭架橈入水更深了。兩人默契慣了,心靈彼此相通。艄公九滿有把握地說:“他走到天腳底,還是要回來的!”

茶居伙計往廣州給親戚送糧票,回來說跛魯在過海渡輪賣唱龍舟歌。艄公九精神一振:“我說他一定會回來!”不久茶居伙計又說跛魯在不在渡輪唱歌了。去向不明。眾人愕然,艄公九默不作聲,只在心里說:“他會回來的!”

榕樹灣江水,滔滔東流。歲月時光,隨之不停流逝……

18年后的一天,一輛華僑大廈出租車駛進顛簸不平的村道,在榕樹頭戛然停下。出租車破天荒出現在順德水鄉,立刻被村童團團圍住,好像當年的孩子圍著唱龍舟歌的跛魯。

車門開了。走出個柱著拐杖走路一拐一瘸的老人。當他摘下墨鏡的時候,納涼的人異口同聲:

“跛魯!龍舟魯!”

這里頭有不少倚著他膝蓋聽龍舟歌的孩子,如今絡腮滿胡。一位須發皆白的人來到他跟前,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跛魯,你到底熬過來了!”他就是艄公九。

“九哥,我熬過來了。”

“怎樣熬過來?”

“沿途賣唱龍舟歌。唱到沙頭角,還以為是大良容奇,誰知此地分中英!我的龍舟歌,唱旺店鋪生意,兵哥也愛聽。有次過了界,番鬼佬說我督卒,不給回來。不回就繼續唱。唱進一塊叫元朗的地方。嘿,蠻似順德水鄉。我和老鄉一塊種芭蕉養魚塘,開了一家‘順德公酒家’,港督也來食山坑蝦。嘻嘻,這樣熬過來了。”

他說得輕松,惹得大家笑了。九哥也笑說:“我們與天斗與地斗也熬過來了!跛魯,有洋煙帶回來嗎?”

“有。過關限帶兩條。”說著叫司機取出兩條“三個五”給眾人分了。大家在抽洋煙,跛魯盯著綠竹叢中的松皮棚子,當年他給孩子唱完龍舟歌必定背著手走進去:“老板,來碗酒!”那是本地雙蒸,想起來齒隙留香。想到這,跛魯問道:“松皮棚還開茶居嗎?”

“開!老模樣。不同的是現在‘國家經營’。”

跛魯不屑地說:“有有搞錯,國家經營個松皮棚?不管怎樣,進去飲杯水酒。九哥,多年沒有碰杯子了,進去,有情飲水飽!”

眾人擁進松皮棚,坐滿了桌子。做經理的聽說跛仔請客,過來聊天。跛魯說:“這個棚子我離開時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30年不變!”

經理弘耀功績:“變多了。我接手后,蓋了個水棚,座北向南,風涼水冷。上頭的人說,到此嘆茶,一流!”

跛魯笑道:“你向上頭說,我投資蓋座大樓。好不好?”

九哥插嘴說:“蓋兩層,樓上看龍舟!”

跛魯說:“蓋八層,意味榕樹灣發了!”

經理吞了啖口水:“我負責反映!”

上頭聽說跛魯投資建酒樓。積極聯系拍板。報批跑了三七二十一個部門,蓋了二十九個公章,花去一年兩個月時間。80年代悄悄到來,春風秋月又三年,榕樹灣望江南酒樓終于落成剪彩,劃龍舟助興。有人問跛魯:“還會唱龍舟歌嗎?”

“哈哈哈,這支歌仔永遠能唱!”

粵曲私伙局的人搬來鑼鼓,咚鏘咚鏘敲起來:

龍舟鼓,樂喧天,撥亂反正好時年……

榕樹頭辟成公園,樹根洞雕成樹根景觀。成群結隊的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榕樹梢棲枝歇息,形成“百鳥歸巢”奇景。河邊欄桿有若玉石雕砌,熠熠生輝。臨江一座《龍舟魂》塑像,藝術家塑造一位赤膊擂鼓的龍舟手,底座四面龍舟競渡浮雕場面相呼應,仿佛奏響《賽龍奪錦》樂章。

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突然出現在鄉親面前。此人道骨仙風,臉龐清癯,目光炯炯透出睿智氣質。年屆九旬,身子仍然硬朗。你道是誰?原來是當年乘黑珍珠的花艇消失在茫茫煙水里的季醫生。季醫生也去了香港。躲進慈云山修心養性,懸壺濟世,以“季氏百草油”為生。黑珍珠幫他撿草煉油,相依為命,結成父女深情。個中故事,另起文本才說得清。季醫生不聞世事久矣,忽聞跛魯回鄉搞建設,想起一件跛魯也許想不到的事,不顧年事已高,風塵仆仆回鄉了。兩人在榕樹頭相見,抱頭痛哭一場。

季醫生說:“我以為你把我忘了!”跛魯說:“生死之交,忘不了!忘不了!遠安堂有副對聯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哩。”

“這么好記性?”

跛魯一字一腔念出來:

淡泊合將秋菊擬,

心清自有晚香聞。

艄公九說:“這對聯破四舊中毀了!”季醫生聞言,心里一陣痛楚,這是他家官至史部侍郎的祖宗表明心志手書遺物。他強忍悲痛,說道:“我個人的東西,毀了不要緊,可榕樹灣有件歷史文物千萬別忘了!”

“什么歷史文物?”眾口齊聲問。

“那間古老祠堂,是乾隆年間父子翰林奉旨還鄉建的。三百多年來,地靈人杰又出過探花將軍書畫家,不可再生的文化遺產,如今千瘡百孔,可不要毀在我們這一代手里啊!”

大家跟著季醫生走進祠堂。這是一座五間三進,迥廊曲折的古老建筑,楠木斗拱,雕梁畫棟。做了幾十年小學,墻壁鑿成東一個門,西一個洞。墻上掛滿歷代龍舟大賽扛回來的匾額,廊里吊著代代相傳的古老龍舟。修復這座祠堂,必須先建小學。鄉親們說,建酒樓,你跛魯說了算。修葺祠堂建小學,我們也有份。于是大家一五一十掏錢捐獻。跛魯說:“鄉親帶頭我跟尾!”

這回小學報建只用了兩個月,半年后學生走入新校舍。祠堂修葺花了八個月,不是“煥然一新”而是修舊復舊。修葺后的榕樹灣祠堂,掛上《龍舟博物館》牌子。那副龍舟歌小鑼鼓,成為館里的文物。

榕樹灣舉辦有史以來最盛大的龍舟賽事。老中醫揮毫又一次書寫當年創作的龍門對聯——

龍騰珠水兩岸鄉親觀博浪

虎躍榕灣群舟聚會競風流

這副對聯一出,九哥說筆力墨氣都像遠安堂毀掉了的對聯。賽事結束后,此聯藏進“龍舟博物館”。

游人欣賞那座雕塑,都說蠻似跛魯,猶其是那雙龍眼核眼珠,那神氣,那光澤,分明隱藏著龍舟的魂……

作者簡介:胡亮松,廣東省佛山市順德人。中國作家創作協會會員,入編《中國散文家大辭典》。曾獲第二屆“新視野”杯全國文學征文二等獎,第二屆《小說選刊》筆會征文短篇小說類二等獎。出版小說集《李小龍故鄉的人》。

責任編輯:肖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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