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梵的詩(四首)等

秘密的報答

——致新疆天池

看著天池，就是看著戀人的眼睛

看著不想穿衣的青春

看著慢慢蹉跎的坦白

就這樣看著，不愿開口說話——

我發覺，水里盛開的花兒，不止有

一生一世!

我聽見，被云杉摟住的巖石，夜里

還在磨刀!

我第一次瞥見，水面飄過農奴時代

的鞭痕

飄過被雪水馴服的烈馬，感到

無邊的清冽、靜謐，才是幸福的鬧鐘!

我思忖，那個遠道而來的自殺者

是把身體當成一根素指，勾響一池

琴弦

把隔著沙漠的愛人，夾進她的哭聲

我徒勞地。想把風兒蓋在水面的郵戳

寄給已經動情的友人。面對一生

只照一次的鏡子

我只想把這個黃昏的沉默，當作秘

密的報答……

回家

在太陽升起之前，我已想回家

回到人心曲折的街巷

回到禮數不周的城鄉

我像傷兵，用傷口思念遠方的親人

不能說。我喜歡從前的蒼茫

喜歡災難像貨幣，居然可以到處流通

我只是一只螞蟻，了解大地裂縫對

雨的渴望

只是一只腳印，不怕把漫漫長路走

得更長

我知道，春天尚未到來

只有假花才紅得最艷

我要把自己像瘟疫。送回疾病發作

的故鄉

我要備好孤獨和向往。不學牛郎織女

一年一度的七夕，不把傷口當慈悲

……

和溪口瀑布們的對話

我說你是最白皙的閃電，你說不信

我說你是最埋人的痛哭，你又憂心

我說你把祖祖輩輩的墓園，一生頂

在頭頂

你說哪有死亡會如緞如綢?

哦，我來不及解釋，熱愛中的蒼茫

憂傷

那里才有屬于我的一間舊房

那里才有一塊最黑的黑板，讓水花

用最

燦爛的粉筆

繼續整理、追問這里的世代學問

我說我已看懂．為何一些瀑布亂發

脾氣?

看懂深潭半掩半露的性感。

在突如其來的雨中，它們是一群拒

絕打傘的女人

夢想挽著新郎，闖入洞房!

我不再說話。一直仰頭端詳——

是啊，哪條瀑布才是我要找的岳母?

真想成為纏綿她女兒心頭的那個

新郎!

東方集(選10)

題記：我把寫四行詩視為基本功，也可以解釋我的詩多數按四行分節。我對短詩的迷戀，源于對古詩的翻譯。翻譯越失敗，越令我了解白話的壞脾氣。以下四行詩，是我與白話搏斗的結果。用短制捕捉詩意，能讓我知道最小的荒地在哪里。無可否認，是絕句、《萬葉集》、薩福等，令我熱切地把精力投入進去。

1

和你相見的路．多么遙遠

馬兒剽悍，還是一樣無用

四十歲的呢喃，還是一樣無用

初夏，長路經過的泥土、樹叢，已在

微微發汗

2

是晃動的朝露，受不了小鳥催促

但秋色不會停下，等待朝露的瞳仁

紅葉——這是誰安排的勾人思念?

穿好紅裝，與我相見

3

露水突然發寒，望見了葉的厄運

北風起時，月已悲涼

來碰運氣的心情．剛剛越過山嶺

沒有你的夜晚．立或坐都是錯

4

郵寄出去的，已不是愛情

一本書，一張照片，都會令人失望

愛情的斷章，已渡不過河流、峽谷、

大洋……

寶貝，若是大雪紛飛，你該知道我

在準備翅膀

5

趁著雨停，我趕路與你相見

你的影子，多得足以舉辦一場葬禮

那時，我還是孩子，卻想和你小睡

一會

未穿衣的你，肌膚白得像空曠

6

相識是注定的，幸福是無助的

你莞爾一笑，養活一片戀心

我能說出的，只是驚蟄日的夜市

你是已經停泊的海中白浪，是已經

劈開的月光

7

夢是望遠鏡，積攢著小道消息——

望見你身邊的小河，不再是安慰

望見你在整理衣扣——那是看守

你肉體的一群獄警

望見春風刮得不明就里．比冬天更

像冬天

8

說說海浪翻騰的秘密．那是誰的勞

動汗水?

當浪緊緊抓住船兒。它在索要誰的

厄運?

逃不出的一劫里，充滿愛縱容的尖叫

在船剛剛鋪就的航道上。每個浪都

想躍為華山

9

我最怕，想不起她的樣子

最先是容貌，最后是身體

記憶中有好大的空白。往事像冬天

的稻田

受著北風的審判。更虛無，也就更

洶涌……

10

選擇一個艷陽天。退入三十歲

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裸體傳達的

忠貞

比放浪更傳神。那樣的幸福都曾翹

過尾巴肌膚貼得那么緊。才使如今

的心事隔得這么遠

育邦的詩(五首)

育邦

與津渡、蘇野、臧北夜游如方山

露水懸掛在枝頭

只在某一微小的角度

才見到它體內的光明

那里的月亮澄澈．緘默

我們來回踱步

在黛黯的如方山中

——在這前世的故里

有時候．聲響

會繞過叢林和山巒

有時候．雙腳

又回到原地

我們抬頭

就憶起那些曾經屬于各自的星星

——一人一星斗

它在深遠的夜空中

晦暗地存在

從來如是

我們逡巡．徘徊

卻認不出它

藍天

我在山間砌了間房屋

一場大火造訪了它

接著是一場大水

窗簾被燒焦

玻璃被沖走

屋脊和橫梁離開了

于是，我努力變成一條魚

失去雙腳的我得到了整個世界

黑夜從水面升起

我開始為我的肌膚驕傲

它透明，并能呼吸

我再也不為骯臟的內臟感到羞恥

水底的地基上棲滿了螞蝗

它們抱著石頭，孤寂地吮吸

我遷移出來

作為祠堂，獻給這些可憐的近鄰

抬起頭就看到了藍天

是啊。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

我一直埋著頭

今天才發現我的廟堂漂浮在白云間

而且．天還很藍

傍晚

在三十五歲的秋天

一個傍晚

夕陽向如方山緩慢地下沉

暮色到來時

透徹的涼意從四面圍了過來

對于砍柴汲水

我已厭倦

讓斧柄腐爛吧

這個時刻

我尋找到一顆星星

飛升過去

種上唯一的一朵花

從那時起

我們

相互馴養

新年獻辭

——獻給郭平老師

世界沒有毀滅

水與火都沒有完成詩人的預言

因而。我們有理由推翻

陳舊時目的統治

在燃燒的荊棘叢中

關于世界的影子被無限地放大

關于我們的鏡像則越來越蒼白

它們交織在一起

相互相承，孤寂的火焰就越發旺盛

攜手邁向虛無

最后．時間腐朽之時

就會落下淡漠的灰燼

那時，我們就踞坐在關門的墓地前

一支接著一支地

抽煙

2666

——波拉尼奧?；蛞粋€下午的回憶

決定意義的時刻來自于大地的瞬間

幽暗

未知的雨水不停地傾瀉

如同他在從容而又緊迫間寫下的

段落

光線、人物和液態元素

在交融中呈現本來的面目

蒼穹有時縮小。有時放大

從城市的纖塵到繁復的人世

無不涵蓋

為對付不確定的變幻

他就不顧羞恥

耐下心來，與它對坐

開始一場漫長無聊的寒暄

當他把自己弱小的身軀置于

無盡的淤泥中時

就有光出現

并且不斷增強

游刃于黑暗的未來和世界的本質

之間

他深陷被禁閉的大地

文字與流水的互補性

沖洗著身披堅甲的世界

當虛假紛紛墜落之時

這部書就等同于這個星球

——至少在他看來

邢昊短詩(八首)

邢昊

蛇蝎美人

流水啊落花啊

在黑色的回溯之海上

暗涌的漩渦中心

是一位蛇蝎美人

她

她的鏡子扔在手提袋里

她的胭脂、口紅和假睫毛扔在化妝

包里

她十分好看的小腳丫

浸泡在妖冶的樂園里

她嗅著

她等待著什么到來

黑色煙斗里什么也沒有

白色雙人床上什么也沒有

沒有什么來自街角和小巷

沒有什么來自塔樓和擴音器

她失去的記憶

能有益誰呢

她空洞的思想

能有益誰呢

她托著腮幫

她雙眉緊鎖

她屏氣凝神

她患了失語癥

她沒有什么原因

對沒有什么

說什么也沒有

生日

生日就快到了

正午的窗口

閃著某種新穎陌異的

寒光

窗臺上臥著

齒狀的殘雪

宛如剝下的兔皮

只能掩齒嗚咽

我不可以設想

我這個屬兔的人

和那張殘缺的兔皮

能否溫暖

彼此的新傷

鞭撻

干枯的枝椏

鞭撻著人臉

我走在

凸凹不平的前西街

銳利的北風

剪伐而過

卻不觸及

詩歌的深根

傳奇

沒有人進一步知道

鳥的消息

獵人暴尸野外

極可能是它殺

天道有序

我卻也不敢

多說什么

打牌

四個人接著打牌

每個人都能看到

世界上任何人

都無法看到的

自己的牌

世界不在乎

但其中打牌的

三個人在乎

話題

當我的嘴唇就要碰到她時

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

在我夢里最香的那段

我看見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滲出

滴在旁邊站著的

老式鋼琴的琴鍵上

在這些接連不斷的打擊下

按照夢里的經驗

我最好不要和她爭論

音樂的話題

等一等

等一等

風雪中親人們

書信般的鵝毛

等一等

某個南方哥們兒

要到北國來

踏雪尋梅

等一等

火苗般的山楂

在枯枝上蹦跳著

亢奮的小兄弟

我就快要

愛死你們了

等一等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朽木板凳嘎嘎作響

警告我得加釘

幾枚釘子

責任編輯：陳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