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什么也看不見,哪怕沒有人告訴你節氣,在三峽你也會清楚地知道端午來了。
因為你能嗅到奶香蜜甜的梔子花氣息,端午將至的時候,宜昌的街頭巷尾就可以看見農婦提籃賣梔子花,三四朵已綻放和未開的花,捆成小小的一束,襯著油光光的碧葉,擺放在潮濕的毛巾上。買花的人什么年齡什么身份的都有,許多女人在發際衣襟簪一朵欲開的花苞,在天熱出汗時醒腦提神,驅除蚊蠓。更多見的是把花養在清水中,放在家里和辦公室,那種馥郁芬芳是整個夏天最美好的記憶之一。在民生艱苦的三峽地區,無論戴花養花都是奢侈罕見的行為,一年中只有端午一次例外。所以給人的印象是梔子花是端午風俗的一部分,是群體性的公共衛生行為,有一點點驅除穢惡的儀式性遺跡在其中。這種風俗其實可以使我們頓悟,楚辭中大量出現的香花芳草,不僅僅是簡單的比喻和詩人的癖好,還閃耀著遙遠隱秘的原始儀式的意象。
如果你有更好的嗅覺,你會在城市的昂貴汽車尾氣中,聞到來自荒野的艾蒿苦澀的味道,你會在街邊樹蔭下聞到它,會在小店門口聞到它,會在樓道里和你家的防盜門外聞到它。宜昌每年總有一段時間到處是艾蒿的氣味。你會聞到那種代表夏天和炎熱的氣息漸漸枯淡,有懶散的人家忘記取卞艾蒿,直到秋冬,不小心碰到了,它會落下滿是灰塵的窸窣干葉。
即使你什么也看不見,你還能聽是不是?半夜或早晨,你一定被來自城市偏僻林間的鳥鳴打擾,你聽見一種很奇怪的、幽怨而天真、無休無止的啼鳴,聲音似乎是從深喉發出,尾音類似哨聲。它起初低低地叫一聲“苦”,然后每次提高兩度,苦——苦——苦——連叫七八聲,翻越兩個八度,越叫越尖銳凄楚。一輪叫罷,你就開始失眠。沒有商量地它將叫一個時辰以上。聲音傳得極遠。2003年我在秭歸一個名叫白水河的小山村拍三峽蓄水的紀錄片,半夜經常被這種叫聲喚醒,農家女主人告訴我,他們叫這種鳥“苦鵲子”——傳說它是被婆婆虐待死去的小媳婦化身變成的。下半夜最安靜的時候,苦鵲子的喊聲在三峽的河谷中回蕩。在它停止后,常常可以聽見布谷鳥溫柔的、極富音樂感的中低音。發情期的布谷鳥有時會徹夜啼叫。翻來覆去唱那兩個音,可是比起苦鵲子,它的聲音仍是睡眠可以接受的。我不能接受的是人們認為布谷鳥(又叫杜鵑、子規)叫聲哀愁“泣血”,在我看,布谷鳥的咕咕聲對于忙于割麥、插秧、采摘夏橙、種洋芋的農民,無疑有安神作用。
時近端午的靜夜,你還會聽見蟲鳴唧唧。在天色微明時傳來了豬的長長慘叫。于是,農家的早餐桌上有紅黑色的豬血火鍋翻滾熱氣,犒勞殺豬佬;中午親友聚集,喝“包谷燒”,吃粉蒸肉,這也是風俗的一部分。你還會聽見河下沉悶、低低的鼓聲和喊聲,時間回溯到三峽工程未建之前,秭歸的龍舟競渡在舊縣城歸州鎮前的“九龍奔江”險灘之間。作為屈子故鄉,秭歸這種“打龍舟”巫術儀式是一年中大事。高峽平湖形成后。宜昌既有秭歸一地歷史久遠的龍舟競渡,招魂祭江,又有在三峽大壩和葛洲壩之間長達36公里的西陵峽山水長卷中劃行的國際龍舟拉力賽,這是世界賽程最長、國際龍舟聯合會唯一認可的中國拉力賽。
以我的私見,龍舟競渡的娛樂性和觀賞性遠遠超過西式多人劃艇賽,因為龍舟劃手多(非標準制式的龍舟,劃手最多達到80人,劃行起來煞是好看),節奏快(快到120槳/分鐘),姿勢花(標準坐姿之外,民間還有站姿、單腳跪姿以增加比賽的趣味性)。倘若你什么也看不見。你至少可以聽見震動峽谷的炮聲、兇猛的鼓聲、男兒示威般的齊聲吶喊、“嘿嗬嘿嗬”的劃槳號子、人山人海的喝彩歡呼。
你要是眼花耳背,起碼還有幾顆殘牙和一根饞腸,能夠享用三峽的端午吃食吧?除了甜粽和鹽蛋,我還要順便給你買別的地方沒有的“蕎麥粑粑”和“江粑粑”。那是鄉下平凡簡單的食物,用新熟的麥子和包谷粗磨之后,團成厚厚的餅,包裹泡桐葉子蒸熟,沒有任何佐料,就這么熱乎乎的拿到集市上賣。說實話,這種食物第一次吃實在談不上好味,包谷面做成的“江粑粑”味道酸澀。干干的難以下咽。“蕎麥粑粑”味道好些,軟軟的有點甜味。從宜昌到巫山,端午前后都有這種奇特的食物,但現在也少見了。我對食物不在意,從來吃過什么馬上忘掉,但卻一直記得許多年前在菜場買的幾個“江粑粑”。我喜歡那樣“誠實無偽”的味道,完全因為它是貧困的農民敬神的東西,是中國人的無酵餅,正如端午是中國的夏至節。以新收獲的農作物敬獻鬼神,用稻米做成粽子當然是最好的,但在很少種植水稻的三峽地區,用蕎麥粑粑和包谷粑粑當祭品,神其吐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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