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一個人走進大山,讀一讀山,再讀一讀山里的樹。
山的好處在于清幽,在于豐富,還在于卓絕。
因為山高谷深,道路崎嶇難行,因此少了許多繁雜和喜歡喧囂的人;因為每一座靠近城市的山幾乎都承栽了一座城市的全部情感,這山就日益豐富了內涵:這座山還因為它的環境惡劣變得卓絕。
這山處在城市的邊緣,說不上雄偉,還算連綿。就寄托了一個城市幾乎全部的人文創造,深藏了城市無處安放的與這個城市,與這個城市里的人相關聯的人文景觀。比如那些契丹文字拓片模板,就被鑲嵌的懸崖峭壁上,或者將那些文字直接鐫刻在山坡的大大小小的青石上,散亂于荒草中間,似乎在時刻提醒前來膜拜的人,契丹文字與這片土地有著血脈相連的關系。本來是可以在城市的某一公園或者博物館安家落戶的。可現在城市的土地寸土寸金,雖然貴為已經失傳了的契丹文字拓片,也不得不棲身于深山大谷,終日里對山中孤寂的明月,谷中浩蕩的山風。等待那些感興趣,或者是飽學之士前來叩問,垂詢。
有時候會覺得奇怪,這里的人們為何對契丹文化情有獨鐘,問問身邊的人,沒有誰是契丹的后裔。這里與遼文化淵源頗深,曾是大遼帝國的發祥地之一,有關遼文化的遺跡隨處可見,想來,這契丹文化與遼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或者就是遼文化的一個旁支。
比如那矗立在山腰間的三根圖騰柱,描摹的是草原的原始風情,雕刻的是蒙古人的祖先成吉思汗彎弓射箭,金戈鐵馬的人生傳奇。雕刻可謂精湛、傳神。雖然藏在深山中,可那莊嚴宏偉,依然凜凜生威。讓前來憑吊的人。仿佛在圖騰中看見了自己的始祖,萎萎的,不敢仰視。山風無來由地掠過,撕扯著高高聳立的柱身,發出尖銳的嘯聲。如同草原上原始牧民與牧羊犬一齊發出嘶鳴,其中還夾雜著北方野狼那饑餓的狂吠,悠長、蒼涼。天上的云朵亂了,將圖騰柱的影子錯亂地投射在荒涼的山坡上。如同時光在交錯,流轉。刻在圖騰柱上的人物紛紛出場,演出一幕幕愛恨情仇,烽火硝煙。憑吊的人目瞪口呆,辨不出自己的前世今生,看不徹世事滄桑,走不出時光流轉。
人類就是這樣,總喜歡到處留下自己的痕跡,總喜歡用自己的方式篡改自然。這座大山差不多已經是面目全非,凡是能夠搶占的,幾乎都被一一注冊。都被人類用現代機械一一瀏覽。那座漢白玉雕成的觀音像,可以用巍峨來形容。雄踞山頭,一手持凈瓶楊柳,而另一手則繞著蓮花指,面帶神秘的微笑,俯瞰眾生。他果真可以廣布祥云,讓腳下這片土地風調雨順,讓蕓蕓眾生領受她的恩澤嗎?他的眸光所及之處。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們對觀音的教化是否有所了悟呢?
漢白玉觀音占據了這個山頭。丁香縷縷柏森森的烈士陵園安放在另一個山頭。烈士陵園的山頭人跡罕至,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冷風苦雨摔打著高高的碑身,無聊的鳥兒站在巍峨的牌坊上眺望山川風起云涌,感嘆滿山遍野草木枯榮。而觀音雕像的膝下卻是香煙繚繞,熱鬧非凡。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自然是以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只是,他拿什么賜福給你呢?
只有這深谷還保持著原始的風貌。這里的山谷是含蓄的,這里的樹是清醒的。幽深的山谷讓兩邊的峭壁看起來愈加高聳。每一棵樹都以不同的姿式依附著厚厚的黃土層,蒼勁糾結著相錯而生。那種對黃土層深深依戀的情感讓人為之動容,盤根錯節。卻無法茁壯成長。這里黃土層太厚,山石很少。絕無飛流瀑布響徹其間。因而,山上的樹木大都瘦骨嶙峋,粗糲蒼老,少見挺拔俊朗之姿,滿眼盤根虬枝,崎嶇矍鑠。移植庭院。是絕好的觀賞盆景。
注意到了懸掛在峭壁上的一棵榆樹,奇崛的樣子似乎在這里懸掛了幾千年。彎曲變形的身軀緊緊貼附在峭壁上。靠峭壁一側全沒有了枝條,伸出的枝條全都生成了根須。深深抓進巖石的縫隙或裸露的泥土里。像一只壁虎緩緩攀援,去采擷一縷陽光,去吸吮一滴雨露。看它盤旋上升的軀體,張揚欲飛的枝條,又如一條凌空騰飛的蒼龍,隨時都可以穿云而去。穿山而過的風,搖響了滿身的葉片,嘩嘩啦啦,似乎天籟之音。似悲似喜,在超度逝去的山中歲月,存一些善緣給未來。比樹身還長,比枝條還密集的根須裸露在峭壁的外面,這應該是風雨,是歲月的杰作,是自然留給人類的影像。四下散開的根須,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侵占如此廣大的領土,既穩固了山石泥土,又保障了自身不至于饑渴而風干。看看那榆樹的饑渴之狀,成年累月一跪三拜地匍匐乞求,艱苦卓絕地掙扎著,堅韌著。令人感動的不止是一種精神,是情操。
盤膝在深谷中打坐,面對眾多為生存苦苦掙扎的樹修行。讀一讀樹那斑駁的傷痕,讀一讀那些比祖父的胡須還長還密的根須,讀一讀那因苦行變得猙獰的枝條。那錯亂的影子落入懷中。竟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沉重。有了一種躍躍欲飛的沖動。這山不知存在了幾百年或者幾千年。應該不缺少樹的存在,山的莊嚴全然沒有因為干旱而改變。可樹呢?懸掛在峭壁上,頭頂是蒼天,腳下是深淵。蒼天沒有豐沛的雨水。深淵沒有潺潺的山泉。它們撥流云,喚山風,一群饑渴難耐的樹木,手挽著手,生生在這里,不悲不喜不逃避。
沒有流水,谷底就成了進入深山最為便捷的通道,可以直達大山的腹地。山是沉默的,沒有了山泉飛瀑,山就缺少了空靈、蘊藉、生動;樹木高不過山頭,即便有風,也扯不起嘯聲。沉默的人對沉默的山,在大山的腹地,久久盤桓。
無法翻動山的歲月。那些樹木看起來都是一樣的蒼老,綿長;無法叩問山的悲喜,那每一方泥土都是一樣的顏色。仿佛從遠古走來,就未曾有過任何的改變:無法給大山以任何的諾言,每一株青草都難以展現嫩綠的一面,每一朵花朵都不愿綻放明媚的笑靨。每一只飛鳥都不愿留下清脆的啼鳴。在深山中獨步,讀山,讀一讀那些樹,像一個朝圣的人。
讀山,山不語;讀樹,樹無言。只有那尊巨大的觀音像,微笑著、注視著、仍是無言。
責任編輯:木魚